第九章 远远地隔着人群向我挥手

2011年2月,北京春节寒彻入骨,秦琪摔了一跤,落下了一生无法根治的顽疾。从此每逢风雨阴天,寒气渗进骨髓里,疼得直不起腰。

最后那日,她带着两只箱子飞往温暖的南方。她在黑暗的海水里泅渡了太久,终有一日灯塔眷顾,它们灿若星河,让她懂得要去何方,已经足够幸运。

张乐来送她,在空****的房间里和她喝完冰箱里仅存的两支香槟。出租屋已退还给房东,他就住对面楼,钥匙托付给张乐帮忙交还。年前的房屋租不了好价钱,房东宁愿空置到开年后,他们一人一支香槟,享受着月朗风清的时光。

张乐坐在地毯上,把头枕在沙发上,侧侧地看住她:“别人都笑我,可我不怕,我只怕你笑我。可你只笑着对我,所以我想,我或许能试试看。我很后悔……我一试,你就不肯笑着对我了。”他的声音很低,像小孩子快睡着,说着含混的话,“我非常喜欢你,你却要走了,你不知道的,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想找的女朋友就是你这样的,是知识分子,但为人和气,样子神气。”

中学时,秦琪刻苦念书,连中午都把自己闷在教室里听英语。她语言天赋差,英语总考不好。谁成想好些年后,她还在和英语较劲。重复地做这件事,都只是为了可以离开现况,至于去哪里,做什么,全都顾不了。到了她不得不停下来的现在,心中觉得很徒然,像走在迷宫里,误以为走了很远很远,可沿途做了记号一看,竟还在原地。

那就不走了,躺下来,使劲地歇一歇。

窗外的雪还在落,秦琪想,以后回忆起北京,必然有大雪天,一场场的大雪天,雪拥蓝关马不前。张乐长长地叹气:“我常常想带你四处去玩,去吃吃喝喝看看花,你给我讲笑话,你很会讲笑话的,我听不厌。玩累了就回家待着喝点酒,我想找的就是能大大方方高高兴兴地和我喝着小酒的女朋友。”

“北方女人大多做得到,你打架时她也会为你骄傲,帮你抱着衣服,你负伤了她带你去找医生包扎,认为你是英雄。”

张乐像赌着气的不良少年,蛮横地说:“你不同,你不同,我打心眼喜欢你,脸是你这样的,身材是你这样的,甚至说话,也是我喜欢的可爱的小霸道。”

摔伤后,秦琪又瘦了些,坐在大的行李箱上哼着歌:“请关上窗,寄望梦想于今后……”黄耀明的《禁色》,从前她在寝室播放时,她们总说这是给她的劝告,看,连偶像都殷殷劝她别花心,别乱来。那几年秦琪最喜欢的一句是“千种痛哀,愿我到死未悔改”,而今她发现她的神谕是另外的几句。

她关上了北京的窗,就此消失这晚风雨内,可再生于某梦幻年代。

到了今时今日,她终可回答这些年来别人问的那个问题,包括张乐也在问:“为何着了魔地喜欢他?”

因为他能镇魂,他是她的神灯巨人,在一切感觉自己在暗夜行路的时刻,她随时擦擦灯盏,黄耀明都会跳出来给她光明和陪伴,是奇迹般的安抚力量。

“你唱歌跑调吗,我没听过它。”窗户外的树仍在摇着,大雪如梨花,在世间开落,张乐又抽烟,“那天在医院,你睡着了,我偷偷拍了你的照片,藏在书里。昨晚我做了好多梦,在梦里我都知道是梦,可在梦里我都得不到你,还记着你的照片被我藏在初三的物理课本里。但那时我结婚了,我在半夜想起你,摸了摸身边的女人,我知道她不是你,觉得自己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心忍不住一阵阵地疼,醒了还疼。”

秦琪喉头哽住,她别过脸,将沙发一角的头发丝拈起,丢进垃圾桶里:“出发吧,张乐。”

在机场,张乐不愿走,等到秦琪要过安检了,他仓促地抱她:“你怕冷,你要回家了。我总想着,我们能在北京生活一生一世,等我们都老了,就手牵着手,坐在墙角晒太阳。你不给我机会,你是狠角色。”

20岁的男孩子,他将有怎样的未来?秦琪很怕自己会哭,笑眯眯地接下去:“还互相捉虱子对不对?”

她总这样,把气氛破坏。张乐目睹着她过安检,双手插兜,穿墨绿色的羽绒服,腰板挺得很直,志得意满地走着,他侧过脸,无声地哭了。她说:“小子,你会忘了我,过自己的生活,21岁时你会忘了我,最多24岁,你就会不再记得我,对不起,张乐。”

在他24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女孩出现,使他不再记挂她吗?他走向他的车,平生头一次觉得他的北京空空****,十里长街荒无人烟。

她对北京关上了窗。但她永远记得她的工号是77号。

当夜她在香港吃鱼丸和菠萝油,导演为她接风,请她喝芝华士,笑问:“摔伤的是腰,不是天灵盖,怎么想通了?”

天网恢恢,她却总矫揉造作惺惺作态,以为还有别的可能。可推三阻四半天后仍自投罗网了:“很简单嘛,一只错觉自己是骆驼的狗,它拼命吃东西,肚子里塞满了食物,就自信地认为能穿过万里沙漠,最后它死于一根稻草。”秦琪仍喝不惯洋酒,晃**着杯中酒,皱着眉一干而尽,“我把我的专业技能当成了法宝,以为全吃下去就能通关,但人生嘛,不是通关游戏,拼的不是装备,是智慧。我脑子不好用,被稻草绊了一跤,想明白了。”

导演说:“对,有些道理很浅显,但不到年龄或心态,只会不以为然,非得经历了感受了才能体会。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活着不是为了找罪受的,在北京过得四壁黑暗,没前途,又寒冷,为啥还要逞英雄主义,苦守着不放呢,它是别人的家。”离开北京回成都的女孩子说。秦琪起身和信宇碰杯,“小弟,我看了你们第9稿,有点儿意思。”

行来几许山水,不胜人生一场醉。总是在酒尽阑干的午夜,向自己承认,少年情怀已蜕变成中年感触,再也不想死撑,再也不沉湎于所谓悲壮。她要的是舒坦和安心,此生将只为父母的健康感到惶然无助,而不是个人的生计问题。在她的故乡小城,生计将不配叫问题。

她是学工科的人,对公式定理有深厚的信赖,大多数情况忽略直觉,但在人生的重要关口,她听从了她的直觉,当然,也可以说是屈从。但这种屈从几乎是快意的,如同扑进年轻英俊的王位继承人怀中,满面笑容,理所当然。

秦琪到香港后立即着手于新工作,她是门外汉,要学的东西颇棘手,跟着导演专门请来的一位好莱坞分镜师学了快一个月才上手。

导演的父亲生意做得开,特意将浅水湾的住所送给儿子当工作室。但所谓千尺豪宅也就几百平米,装修倒是阔绰的,连客厅里随意挂的字画,她略一研究,看出一幅是郑板桥的初返扬州墨竹图,另一幅是乾隆皇帝的御批。就那么平平无奇地挂着,风吹日晒。

案上搁的是唐代的端砚,随手拿起一只鱼戏莲的瓷瓶,瞧一下底部,楷书写着“大明万历年制”,秦琪没见过这么多好货色,看得面红耳赤。电影班子以工作室为家,分给她住的那间一推窗就能望见高尔夫球会,晴天和雨天都美,她常在深夜信步走出烟雾缭绕的客厅,到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酒,总不期然望见了九年前的月亮。香港不下雪,但古今中外的月亮始终是住着嫦娥和玉兔的那轮月亮,杜鹃花一年年地香漫四野。

投资方很难伺候,她得为电影提供全本分镜头画稿,而国内大多电影并没有这道工序。画得很辛苦,总是要借助酒精才能让灵魂飞起来,在一瓶珠江纯生面前,她将当夜完工的十几张分镜图一一摊开,翻过左手手背,看了看掌心凌乱的纹路,它们竟是会变化的,和大学时已有不同。

从前这只手一再画电子线路图,开关闭合,井然有序,每一根线条都清晰美观,而现在她笔下的画面潦草如印象派——也就几年光景吧,往事却恍如前生。

前生的她在相同的月亮下和江川说着话,他的归程在两天后,小小的车票摊在他的掌心,K555,武昌至吉安。她在2002年秋天和他相识,半年后,一列慢火车载他回到家乡小城万安,那个不通火车的地方,他得先到吉安火车站再转汽车回万安。

万安,吉安,地名都很讨口彩,万世安宁,吉祥平安。到得这时,她已学会不再去争取他留下来,他郎心似铁,多说无益。她只是尽量腾出空闲和他待在一起,拍拍手,笑笑闹闹,度过一个又一个清淡的半日。

不是每桩事刻意忽略它就不存在,到了夏天,她仍被逼到离别面前。她要在大城市赚取粉红色的票子,他却要被另一种粉红色的票子带离大城市。

江川收回火车票,击击掌:“明天陪我去归元寺吧,我想去上上香。”

秦琪看他:“你信佛?”

他的语声微含笑意:“想许个愿,他们都说灵的。”

归元寺在武汉声名赫赫,大一时秦琪和室友们去过,香火很盛,信徒也多,修建得华丽,供奉着释迦和五百罗汉,斗栱飞檐,庄严静穆。

周三的下午,香客也很多,面容静寂的僧人在无声的风中穿行。秦琪和江川入佛堂上香,三拜九叩,静默虔诚。

从寺院出来,穿过街道,回到车水马龙的俗世,秦琪问:“跟佛祖求了什么?”

“求科学家向世界宣布超光速粒子的存在。”

“那现代物理就崩溃啦,没想到你这市井之徒还心怀天下。”

“若真有粒子能跑过光速,说明空间里还存在其他未知的维度,比方说平行宇宙,我们其实是生活在矩阵中……毛球,我们也许能在那里相遇,而不是相识于2002年。”

“那相识于什么时候?”

“在你用另外的心境重新打量人生的时候。”

秦琪笑:“你真歹毒,那一定是我的人生麻烦层出不穷,我在否决我整个人的时候。”

“不,是另外的时候,一切的麻烦都将不是麻烦的时候。”

她在骄阳似火的武汉街头看着他热气洋溢的脸,眨眨眼,轻佻地伸出左手小指碰了碰他的耳垂,很快缩回来:“你这种面相是有福的人,托你吉言,我等着瞧。”

半年前的平安夜,她想送他一份礼物,她对他说:“你等着瞧。”可她没法送,她没能通过选拔赛,也就不具备参加国际数模比赛的资格,她本是打算好了要在表彰会上对他说谢谢的。

这始终是个男权社会,秦琪在大四应聘时体会得尤为深刻。基本上,综合分能打到90分的姑娘和85分的男孩子会被企业视为同一水平线,若能拥有120分的才能或勤奋,才有望获得等同评价。大二下学期那次也是,她下了苦功钻研,数模选拔赛的分数也不差,但派出去参赛的仍是男生,她不是最拔尖的,连上战场都不被同意。

她是想把荣耀送给江川当礼物的,没能成功。她元神涣散了很多天,竭力调整后,又嚎叫着扑上了专业课,在江川帮他们代课时,还出了回风头。她帮了他,偷偷对自己说,好,我是送了礼物的。

江川帮她的老师代课,一进来,多来米和她的室友都扭头看她。班里其他的男生也私下问开了:“二姐的男朋友?”

秦琪很意外,江川不算是好老师,他解题思路明晰快捷——他以为大家和他一样。她坐在第4排,看他在测量台边摆弄分光计,调整各种光管光轴展示给大家看,他手法娴熟,常数公式烂熟于心,但有什么用呢,大家都听不懂。她若不是在实验室里泡了好几天,也会一头雾水。

同学们都窃窃私语嘟囔着听不懂,江川很吃惊,拿粉笔在公式下划了重重的横杠杠,对大家说:“它是我们解题时的任督二脉,一通百通。”

秦琪大摇其头,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憋坏了吧?她看不过眼,又是炫技派,走上前帮他调目镜,倒回第一步讲起,每一次成像,每一束光,都邀请同学上台共同测量。精密仪器她远没江川熟,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更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搞懂。

江川被她挤成了配角,她不断请教他:“老师,这个怎么调?老师,看哪个刻度?”江川被她指挥得团团转,多来米在台下交头接耳,秦琪不理,她只负责传道授业解惑,先把自己的惑解了再说。

大三时,秦琪和阿米在一起后,说起江川,她评价他空有才华但不谙讲授,可阿米说:“天才用不着解释。”

“天才!”天才是太博大的字眼,秦琪说,“他还差得远,他是杰出的考试机器。”

她绝不认可江川是天才,越认可,她就会越愤怒于他的自毁前程。那天,江川俯身测量,她站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发着呆。在明亮得让人想哭的实验台边,她痛彻心扉地明了,关于余生,关于前尘,关于相处的零零总总,这好看的男孩子注定和她无关,注定和她对他的希翼背道而驰。

他会为他的一意孤行付出代价吗,当他人到中年困守小城,他会因此受苦吗?秦琪一心一意地目注着江川,满座同学都将她的举动看在眼底,她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世间的影像都黑了下去,黑了下去,惟独他转头时的笑颜亮如白昼。

阿米在课后说:“你们在台上**气回肠,我在台下洞若观火。”

连三姐都跟秦琪说:“你俩也太明目张胆了,我看得好羡慕啊。”

阿米不遗余力地笑她:“端的是神仙眷侣,但不怎么为人师表哦,眉目传情得火花啪啪响,还好我们班的女生少,不然好多芳心被烧成一缕芳魂。”

秦琪百口莫辩,把阿米赶跑,回实验室找江川。他在整理教案,手很瘦削,指节很长,她拉开椅子,啪啪啪对他说:“你当老师还真特别啊,心知肚明废话少说,学生怎么办?碰到像我这种死蠢没悟性的,你哭死算逑。”

江川连声称是:“嗯,师者最重要的是苦口婆心装疯卖傻与民同乐。”

“装疯卖傻?”

“是啊,循循善诱吧,自己懂,但假装不懂,抛砖引玉。”江川细致地擦着仪器,跟她说,“有的难点不讲透是很难懂的。进球之前也得来回倒脚嘛,连孙悟空都得拜师学艺,哪有一蹴而就的武学奇才。”

“那你还……”说话间秦琪有了不好的预感,江川坦率接纳她的讨伐,必是作好打硬仗的准备了。她从没说服过他,今次恐又凶多吉少。

江川拿过搭在桌子上的护腕戴上,又拿起秦琪扔在窗台上的书包,哄小孩子似:“走,回家。”

他的语声好柔和,秦琪缓和语气说:“将来,你肯定会是一个小孩子的好父亲。”

江川志得意满:“你越来越乖巧嘴甜,真让我喜出望外。”话锋一转,不给她做思想工作的余地,“可我不会是好讲师好教授,你也看见了,我性急,做不到一点一滴地灌输,不适合留校任教,又没长性,坐不住。浮躁的人不会安于十年磨一剑地钻研课题,那些路都好,都该被尊崇,但我走不好,也不想走。”

若他沉潜于学问,埋首于实验室的仪器和故纸堆,必是风度翩翩的学者,举止间有近乎僧人的娴雅,只有这等风采才叫人心折。可他决然不从,秦琪推着单车跟他并排走,她发誓此生再不做螳臂挡车的事,再也不。

“真奇怪,我怎么凶你,你都不跟我生气,你真是大人大量。”

江川拱拱手:“你真是高人高见。”他还有一场告别赛要踢,半路上就和她分开了,停住单车说,“毛球,我不算聪明,但我认得我自己。”

他一再向她言说他的原由,而她总觉他回小县城是对他自己不负责任,对不起他的天分,可他说:“你认识的人还少,所以把我看得高,我是野生的,在富丽堂皇的温室待不惯。”

皇家马德里7号队服,白色护腕,蓝色单车,22岁的江川飞车走远。秦琪垂下眼睛,她是对他另眼相看,她认为他配得起,可她又不是权威,能给他盖个国际认证的章子,表彰他建了不世之功。

不要大舞台,只爱小日子。她说:“明知我说不过你,你比我大两岁,你就不晓得让着我吗?”

“尊老爱幼我很懂啊,你尊我老,我爱你幼,皆大欢喜,毛球,改天见。”

她自身后看他离开,修长背影,衣袂当风,那样神灵活现的一个人,一生都会是快活命吧。秦琪白着一张脸笑,贝索死的时候,爱因斯坦致悼词说,他们必然还会再见面,所谓时间,不过是人们顽固坚持的一种错觉而已。嗯,但愿这是真的。

他却没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总想他迟早会问,但她没机会说。他把所有朋友都送走才返乡,他离开时下了雨,贝多芬的《命运》响彻校园,一档广播节目已进入尾声。她丢开手头的实验,飞跑在雨水里去见他。

他在学校门前和外系的人话别,撑把大黑伞。她钻到他的伞下,一直把他送到了月台上。雨落得大,她穿短裤,小腿溅满了泥浆,胳膊冻得起了鸡皮疙瘩。奇怪的武汉,大热天落雨都冷,她抬起手揩了揩眼睛,他问:“手腕上写的是什么?”

她看一眼,哭丧着脸:“误码率,从实验室出来得急,没找到纸。”

他看了看被雨水冲刷得难以辨认的字迹,转过脸去,望着檐瓦上滴落的雨,声音轻而微:“我不晓得怎么说,毛球,别把自己逼太狠,对自己高抬贵手吧,真的,算我求你。”

他要她学会放过和原谅自己,火车就快要开了,她催促着他快上去,他把大黑伞递给她:“雨大,你回去别淋着。”

到了该散的时候,伞就能送出手了。秦琪接过,却说:“我有帽子。”

她戴了顶棒球帽,江川帮她把帽子戴正,退后两步欣赏了一下,眼睛非常沉静,黑溜溜看不见底:“再见,你这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家伙。”

“再见。”

天地不过刹那,扁舟终要江湖,他们都没哭,千疮百孔的世界,为之一哭的事情有太多,这不算什么。在香港时,信宇压力山大,崩溃得大哭一场,她也只别过脸去,帮他在红茶里多加半盒牛奶。离开她的男人们都说她铁石心肠,她搅动着红茶想,浪得虚名的事我是不做的,多谢你们褒扬,我幸不辱使命。

香港很美,导演先后给她介绍了男人认识,不动声色的吃饭看戏,但秦琪兴致不高,索然无味几次后就没了下文。再加上为电影太过忙碌,她对导演说顺其自然,等它弄完了再议。

不工作时,秦琪就去走路,旺角,浅水湾,维多利亚港,皇后大道,荷里活,中环……全是她从影视剧里就熟知的地名,但真正一一丈量,却是在这么多年后。

地铁报站时,她清晰地听到:“下一站,天后。”原来真是地名,而不只是小明星的美好愿景。导演年轻时爱玩,游历过欧洲、美洲和非洲,可是四十岁后,他仍然选择在出生地停留,闲时驱车带团队找熟识而舒适的餐厅吃饭,坐看夜景。

港人很爱维港,秦琪客居在香港的日子里,最常去的餐厅窗外对着大片海湾,翠影红霞,水清沙柔,导演长期有一张桌子在那里,他说:“我喜欢大海,它让我觉得不用脚踏实地。”

秦琪笑:“我也在海边长大,却没这样想过。”

“可兜兜转转,你又身处在海边。”

那么多人一生都待在自己出生的城市,晚上看天气预报的时候,才知道别的城市里有否下雨。但这样也是一种稳妥的幸福,秦琪年轻时不认同,但27岁后,她终是明白。

导演说,他回到香港,思前思后,想起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对国人对家园的重视有了些切实的体会了。他的祖籍在广东梅县,还有些零散的亲人健在,近几年总陪父母坐火车回去,望住窗外的村镇和田野,想起的是鲁迅那篇《故乡》,主人公叫闰土,中学时的国文老师说,它讲的是阶级隔膜,童年玩伴的一声“老爷”,叫得大家生分起来。但四十来岁时再想想,难道不是个同命相怜的故事吗?

“对啊,他是老爷,他是长工,可就连老爷不也有很多困惑吗,他期待后辈们会过上跟他们不同的生活,不再辛苦恣睢、辛苦辗转、辛苦麻木地生活。瞧,老爷也对他过的生活不满,可是一百年过去了,温州的有钱人也对他们的生活不满,仍在辛苦地生活。”秦琪胡思乱想信马由缰的想法竟被当成速效救心丸,导演总说自己一脑子浆糊,常找她探讨。

秦琪心知导演是在夸大,他有他的主张。剧本在他和陈定邦的指导下打磨出了定稿,她看过,关掉电脑,走到街上去转了转,那是他们对故事的理解,不是她的。可投资人很认可,她很无力。温州炒房团有钱到了一个境界,却仍在捞钱,其实来自于急躁的匮乏感,这如影随形。利用穷人对房子的渴求来编个故事很容易,但有了家园,人们就不孤单不辛苦不匮乏了吗?

可是“意义”这回事,每个人都有不同见解。谁说未老不还乡?她只想做完电影后,回到亲爱的人们身边,处变不惊,坐看流逝。

安然地对待黯然,人才会岸然。她已别无他求。

夜色中的香港像一袋撒落的珠宝,流光溢彩,这是她和导演都深爱的风景。导演总将车开到太平山半山腰,一边听音乐一边抽烟,间或聊聊天,好时光总过得飞快,他抽烟斗,她听《情流夜中环》,记挂一些人。

导演说过,阿川的父亲形同虚设,琪琪幼年丧父,他还当这是秦琪的真实经历,所以对父亲的角色规避得很厉害,可她把父爱让司机刘国强来诠释,让他既意外又惊喜。秦琪喝着法国产的一种葡萄酒,很淡的桃子香气,能当饮料喝:“不,我父亲对我很好,但以前我不懂。”

秦琪一贯和母亲亲昵些,尽管在成长岁月中,母亲对她更严苛。但她总难忘那一幕,她高考时,夜里睡不着,想起来弄点吃的,一推门,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求菩萨保佑她。那时天光未亮,蒙蒙的光线里,母亲的背影刺痛了她的心。

她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是在那时,她泪流满面地体谅了母亲的心,于是许多年后,当她在为导演编故事时,本能地会给母亲这一角色加入她的个人体会。

到了香港,她离电影制作流程更近了。可越是如此,她越是看出自己和它是有隔阂的。她是编了个与犯罪有关的故事,但就她的本心而言,她不喜欢非常态,那会显得格局小。琪琪和司机刘国强的生活被阿川打乱,走上了另一条路,同时他们也互为作用力——然而,一个普通人,哪怕从未遭遇过极端的人和事,她就不会面临绝境和困局吗?就不会有冲突和坎坷吗?

秦琪做事考虑逻辑,她更关心小人物在命运洪流中各自沉浮的故事,而非捉对厮杀。但导演说:“观众不会对普通人琐碎乏味的日子感兴趣,他们不答应。”

那就是讲述的手法问题了,秦琪喝喝酒,不说话。太多电影都在玩形式主义,加入各类先锋元素,很花哨,却不老老实实地讲个好故事。导演把烟灭了,带她下山去:“都说要在极端的语境下做文章,可你仍习惯在熟悉的生活中做情感戏。阿琪,你是固执的人。”

“那是因为我逐渐懂得,能吃到父母煮的白米饭,是福分。”

当时只道是寻常。曾经江川说:“我胸无大志,来世一遭,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余下时候享受生活。”她嗤之以鼻,她总想自己会把人生过得跌宕起伏,可到头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清闲度日,逗逗儿子喂喂饭,做做按摩抹抹脸,学学烹饪烧烧菜,笑看爱恨,诗酒余生。

十九岁时,她对江川大义凛然地说:“你这废人!”江川反驳,“你这爷们!”

“像我这样的爷们,妇复何求!”

他们不欢而散,可那时候她是不可惜的,她总以为她的未来顺风顺水,大千世界处处销魂,世间溜溜的男子,任她溜溜地爱。

不,任她溜溜地采,任她溜溜地踩。

搞不清当年为啥会豪气得像牛魔王,不过是多拿了几张等级证书罢了,就被她当成避水金睛兽来骑,能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世间男子如过江之鲫,她能爱的不知凡几,可她谁也不爱。原本爱也不为她最在意,不觉可惜。但她竟从来没有再遇上一个江川,遇上那样一个好性情、好情趣、好样貌的人。

朋友很多,但已不是那个人那回事那股滋味。那年她怎么能预见,预见了又怎么会相信。

江川在毕业时送她的唱片里有首《恐怖份子》,是环保主题,它说,这世上还有可恋的东西:摇着长耳朵的无邪白兔、母亲精心炮制的家乡小菜,爱人脉脉的眼神,不值得为了自私享乐,贪一时又一时方便,因无知糊涂,同归于尽。

这首歌里的细微末节就算都体验,若想真明白要好几年。那晚在导演的车里,她试听黄耀明的新歌《逆流》,导演点一支烟,听了几遍,突然说:“很贴切我们电影的主题,我去找他们谈谈,买来做插曲?你也好见偶像了。”

“我会在他的演唱会上和他相见,他会喜欢这样。”秦琪一向很领导演的情,《逆流》的歌词和“炒房团”也有微妙的联系:他们住在高楼,我们淌在洪流,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我,只为吻你才低头。但她伏在车窗上长久地看夜景,却对导演说,“买来做插曲也好,本来我心里想的是《黄河大合唱》的一段。”

大四毕业时,秦琪在礼堂里听到有同学在播放它,男中音悲凉地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另一人凄怆地答:凄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这是很有兴味的,导演很感兴趣,秦琪用手机上网,帮他搜出了唱段:“王老七,你的家乡在何地?在东北,做生意,家乡八年无消息。这么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从今后,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琪琪、阿川和刘国强,都在自己的困境中有家不能回,这才是她想讲的故事。信宇他们完成了剧本,投资方也看过,确认无误,已在筹拍阶段了。导演仍启用他那几部艺术片的演员,演配角的男孩子朗眉星目,颇有当年江川的神韵,令秦琪心内震**,盯住他看得失神,导演笑她:“喜欢?他很阳光,但相貌也不算太出众。”

“太出众好演偶像剧了。”

投资方对剧本没异议,但觉得《绝望坡》的片名欠妥当,像《绝命岛》、《无人镇》之类的惊悚电影。导演不屑:“还真能联想!”可有钱的是大爷,《绝望坡》是要被换掉的,秦琪说,“能叫《黄雀》吗?”

“跟杜琪峰的《文雀》很像,是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杜琪峰是秦琪偏爱的导演,大学时她颇看过一些。秦琪说:“对啊,阿川对温州人可不就是劫富济贫?但往深里思考,黄雀会是什么?不是想算计他的刘国强,也不是想讨回自家钱财的琪琪,是什么?”

信宇说:“社会。”

“谁造成的呢?”

“制度。”

秦琪说:“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们东奔西走,只为不当丧家之犬。但直接骂天地不仁,会不会太直白?所以我想用黄雀来指代。”

他们都知道“天地”是指什么,导演冷哼道:“天地不仁,是它觉得本性低劣的众生不配让它仁慈吧。”

美籍华人信宇被隐喻和暗讽弄昏了头:“天地都是客观存在的,为什么要仁慈?”

秦琪给他倒酒,赞许道:“小弟,你的见识非同凡响!”她已被导演聘为副手,担当了监工的重任,但信宇和她熟,不视她为上司,横她一眼,“又讽刺我!”

“没啊,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许天很怕老,它自私,只对自己好,不想对众生仁慈。”

导演说:“电影就叫《丧家之犬》,既是在讲房子,更是在讲述大时代下的不安定之感。我去说服他们。”

开拍前,信宇仍患得患失:“阿琪,结尾要多加点暗示吗?”

“谁说坏人就一定会被绳之以法逍遥法外?天底下的贪官不都活得好好的吗?”秦琪让他宽心,善恶是有报,但现世报是人在无能为力下的一厢情愿,人类最擅长自欺欺人。这是部太中国特色的电影,送去电影展参赛大约不会有好成绩,但若能通过审查,在院线公映,会有一定的斩获。

形势制约人,只能把黄雀的故事弄成了螳螂的故事。先是很用心的写,再是很小心的改,然后很伤心的删。秦琪为它在深圳停留了大半年,导演想帮她办特殊人才引进,手续迟迟没批下来,好在深圳和香港近,碰面也方便,隔三差五她就到香港和他沟通。导演的工作做得细,秦琪和好莱坞分镜画师加班加点,画完了全片的一千七百个分镜头。开拍前,她还被要求用分镜画稿做动画Teaser视频,配音乐,信宇配合剪接并反复修改,苦不堪言。

一部电影忙下来,秦琪又掌握了一门新技能,但累得瘫在地。导演过意不去,承诺上映后请团队赴欧洲旅行,她却笑:“够了够了,我在电影里就感受到了京剧戏台子上的‘三五人千军万马,七八步万水千山’,玩不动了,让我找个小城待一段再和你们会合吧。”

托导演的福,一场电影做下来,她想她终于能够理解当年的江川,他择一小城终老,未尝不是生命中的大幸。在这礼崩乐坏的年代,她风霜扑面,满心苍凉,他却最大程度地保全了自我。她想去万安小城看看他,在分别了八年后。

导演问她:“是回温州吗,我让人给你订机票。”

“不,放下大砍刀,自然挑起珠帘看娇娘。我想去探望当年人。”秦琪鬼鬼祟祟地收拾着行李跑开了,“我从深圳坐火车去,不远的。”

万安尚未通铁路,得先到吉安下车,再转汽车前往。秦琪带了书和音乐在路途中消磨,比起飞机,她更爱干净的火车,连路过的小站名都觉很有趣味。

学生时代也是乘火车往返于学校和家的,车窗边看见漫漫稻田在掠过,看见了烈日在遥望,但她已不再是那孤独少年。

孤独少年曾经度日如年,她不愿为情感颓废和自虐,总觉已是成年人,这不该是她的年龄能做出来的事,她总有事要做,有路要赶,有人生要继续。可在人世闯**这许久,她情愿散尽千金,成全出游的梦想,第一站,万安。

三天前,在浏览黄耀明的消息时,她蓦然在网页上发现了一个ID。区区五个字,却让她在电脑前枯坐了六个小时,喝光了三瓶酒。信宇问:“阿琪,你怎么了?”

她咬着拇指,汗毛都立了起来,哑声说:“黄耀明年内会在广州开演唱会,我要订票。”

“花痴!”信宇瞧不惯她在铁血之外的另一面,走开了。

秦琪只一眼便可确定,它是江川的ID。毛球来喝汤,他在网上叫这个。他的签名是“没有遍体鳞伤的纠缠,只有动魄惊心的喜欢。”她退出登录名,重新打开网页,点开他的ID名,他发言极少,只闲闲地评了黄耀明最近的几首歌,无关的帖子则全是讨论咏春拳、芝士蛋糕和枪支的型号。

秦琪在电脑前坐了一夜,天亮时她决意要去万安。那座小城,住着她十九岁相识的那个人。她要万千宠爱,他要只向一人;她要高朋满座,他要相对清谈,他们实实在在是两类人,可是在她的十九岁和之后的日子里,他阴魂不散,真是恐怖。

在一切的麻烦都将不是麻烦的时候,再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