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前要的不是这种以后

道友们都远走,这江山,近来不似旧温柔。

导演刚过完元旦就向秦琪辞行,他是候鸟习性,要回到温暖的南方过冬。一伙人就又在和平里喝酒,陈定邦要陪新婚妻子,不到十一点就撤了,他在东边另有新房,买在CBD区,他年轻的妻子在大望路附近上班。

上次见面时,陈定邦借酒意向秦琪倾尽前史,他不便带进未来的东西,必然要找可靠的树洞安放。出国一趟后,他明显变了样,仍像浪子般风度翩翩,但笑容里只余温煦,不含桃花了。秦琪和他干尽杯中酒,这善笑的男人曾经以浪**子的坚决,躲避众多女人向他索要的安定而避走天涯,可在他36岁这年,他抛下了他的光芒,他的夜礼服,转而去当个平凡男人,并将为孩子的入托焦心,拍着肚皮笑称发福令人苦恼。

娶妻生子,男孩回家。喝的是白酒,秦琪像老农,爱喝的是白酒,经喝,一点点就能咂摸出绵长滋味和许许多多的话头。在校园里她也爱买白酒喝,熄灯后的夜晚,应急灯亮着,三姐在讲电话,语调婀娜婉转,四姐在看名人传记,大姐在为考研做准备,秦琪呢,嚼着兰花豆和花生米,喝小瓶的双沟酒,越喝越清明,双目炯炯地做听力训练。

如果没有酒,日子怎么过。信宇却说:“阿琪,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他跟她诉苦,“导演让我别受你的影响,按自己对电影的理解来写,但我越写越苦闷。”

陈定邦的婚礼下了血本,光是1982年的茅台就弄了十几瓶,见电影班子都爱喝,多留了两瓶带过来。一打开瓶盖,醇香醉人,秦琪势利鬼,很爱惜地喝着,心情也愉悦,好脾气地说:“我提供构思,你作出取舍,截取最有价值的呈现给观众就行了,小弟,别把外行的话太当真。”

信宇苦着脸:“太多了,烦。布莱希特说,有能力那样改才有权力那样改。我这个编剧是没有权力的。”

电影成全的通常是导演的梦想,不是讲故事的人的梦想。导演过来了,对信宇说:“阿川和琪琪的从前是为演员讲戏时用的,对我有用,但电影会选取犯罪作为开端切入,旁枝末节都得砍,你做的工作是往前推进,不是大量运用闪回或旁白。”

批评得尖锐,秦琪缩着头看信宇。导演是心太急了,转向她道:“阿琪,我没在否定你,你讲的也很有帮助。我请个演员来,扔给他几张纸就行吗?电影不是小说,没法大段心理描写,但心理必然影响表情、神态、举止和情节,演员搞不清角色的来龙去脉性格成因就演不对。”

秦琪一知半解,她没想太多,她只懂演员弹个烟灰或回个头都是内心戏:“也就是说,演员要展现的是人性,不是走台步,耍帅斗狠卖萌就行。”

信宇嘟哝着:“耍帅斗狠的是你,把我指挥得团团转,还不忘在导演面前卖萌,他什么都依你,唉。”

导演哈哈笑着走出去了,秦琪说:“我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醋味啊,你该庆幸我是观众,不是导演,否则你会被折磨得好惨。”

她这个观众有建议权,会从“观众想看到什么”出发,而编剧易从“我想表达什么”出发,信宇和导演磨合了好几个月了,可障碍一来,仍想发牢骚,信宇说:“你就算只是观众也是强权派,陈老师度蜜月不在的那些天,我们编剧组集体都疯了,前后写了六稿。昨晚大家还说,你个北姑后来居上,比我们这帮跟导演更长的人都得宠。”

“那是因为我比你们都有男人味吧。”

小编剧涨红了脸,这个北姑太口无遮拦了,怎能公开地调侃一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对着她假意挥出一拳,大声道:“打倒你个女魔头!”突地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秦琪,发自肺腑地认可了她的自我评价,“如果把头发剪短,倒是很虎头虎脑。”

秦琪喝着茅台直笑,2009年之前她没留过长发,一次到客户公司调测,接待她的前台小姐特意要了她的手机号,当晚就约她出去玩。她太忙,推了好几次,有天对方发来一则很长的短信,幽怨地问她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秦琪扯着短发很过意不去。

大学时也有女孩子向她示好,她一钻实验室她就帮她打饭打开水,早早地在车棚等她。秦琪哭笑不得,澄清她对女生没兴趣,女孩子说:“可你也没跟男生谈恋爱啊,你连江川都不要,可见……”

“你弄错了,是人家看不上我。”

女生追上她,不屈不挠说:“可谁都知道,他喜欢你。”

“我是当事人,还是你是?弄不清的事别乱评价。”

这件事被阿米知道了,很是笑了她一阵子:“你还真是男女通杀啊,就不匀个给我用用?”

“男和女,你要谁?电话号码都给你。”秦琪不知多郁闷,男和女都不是她的,但谣言传得连外系都在挤眉弄眼。她最恨枉担虚名了,她和江川到最后仍是君子之交,却没人信。

真的,一对男女在人海中相逢,成为情侣的几率并不大。纵使情愫暗生,或净化成兄弟姐妹,或升华为亲朋好友,偏生不会固守在情侣的身份上。老实说,秦琪看了信宇他们的第6稿,她很失落。他们落入俗套了,将琪琪和阿川捏合在一起,得知真相后反目成仇。

不,不该是这样。他不是罗密欧她也不是朱丽叶,搞什么世仇情缘,他们最多坐而论道。导演也不满意,他在电脑前看完信宇的故事,眉头紧锁,烟抽得很凶,末了说:“不对,你写偏题了,电影的主题不是他们之间的较量,你写的调动不起我的兴趣,更别说观众了。”

“相爱又相杀,不也很受欢迎吗?”信宇据理力争,“好莱坞比比皆是,杀手爱上了目标,大盗为猎物的女主人金盆洗手。”

“但好莱坞诞生不了基于炒房团的故事。”导演拿过信宇在纸上画的草稿,“你们几个煞费苦心地为阿川和琪琪的相恋设置若干煽情的桥段,很肆意汪洋,但对我没用。”

信宇他们被打击地体无完肤,陈定邦都在换鞋打算走了,折回来说:“就算写感情,也别这么浓墨重彩吧,它会冲淡你的主题。克制,节制,懂吗?”

秦琪不说话,信宇才22岁,22岁的美籍华人是不懂东方式的含蓄坚韧的,也不懂中国背景下的人情。一边陈定邦还在忙导演另一部电影,一边又是投资人三不五时的催促,可导演连剧本都没磨出来,他自己也写了几个版本,但总有欠缺。秦琪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屋子沮丧的男人,她总算明白何以不愿弃了原职,投身电影业了。

在她的行业里,一定的范围内,她能占山为王,享有不容忤逆的王权。可电影业不同,即便是导演和制片人,都得仰人鼻息,不过是职权略重的螺丝钉。

人做不擅长的事是会吃力的,导演也不例外。他的社会阅历救了他,但底层人的生活不是他能切肤体会,连他都捉襟见肘,秦琪自问没胆量孤注一掷去帮他。她问过导演,既然在艺术片上成绩斐然,何苦要进军商业,弄得焦头烂额,导演说:“艺术片暂时调动不了我的热情了,想做些更有挑战的事。”

秦琪又转起了笔,这项运动的好处是,除了笔,你没有对手,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所以她不爱电影制作,电影处处受限,不是她说了算。导演笑:“你问阿邦就晓得了,每年长假北京的人多得挤破头,各大景点都爆满,但他一旦有假期,绝对会离开北京。太熟悉了,不稀罕了,是不是?”

“哦……可是导演,值得拍成电影的题材太多了,像你这种家境优渥的人碰什么百姓疾苦?夏虫不可语冰。”秦琪说话不客气,但导演把她当朋友,不和她生气,笑笑,“是,我高估了自己,我确实涉足了我很陌生的领域,不是天赋和顿悟就能办到的,得有真实的感悟才能拍沉重的宿命,不服不行。可是阿琪,拍出厚重感才是我毕生所求。”

秦琪又倒了杯酒喝,导演要厚重,她要轻松,可到头来殊途同归。人生本来就沉重,跟题材无关,要体现出厚重,未必非得用“房价”这样的话题来作文章,她说:“导演,一斤棉花和一斤铁,谁重?你会回答一样重,对吧?可我记得中学时,老师说,真去称的话,棉花会更重一点,因为棉花里有空气,空气是有重量的。”

导演愕住,每个人看待事物都有自己的角度,27岁的温州穷人秦琪的内心别有洞天,可她不跟他走,他勉强不得。

信宇一整晚都心浮气躁,他受了挫,连酒都喝不下去,他是新入行的,被挫了锐气难免低落,导演不得不放缓了语气说:“我20出头时,也谈过很好的恋爱,他对我做过特别多打动我的事……但我知道,我没法用这种感觉打动别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永远能想得起来的事,可我的回忆和感动,未必能和大家共享。”

有问题,还是有问题。人人都很焦灼,秦琪返回去把第5稿也看完了,她搞不明白信宇他们怎么会将阿川塑造成很邪恶的人,极度脸谱化,不配当主角,至少不适宜在《绝望坡》里当主角。趁导演去阳台接制片人的电话时,她忍不住说:“小弟,别让观众反感主角,我是外行,但我想,人和人之间应当会有不同程度的体恤才会使人动容。”

年少气盛,心高气傲,她都有过这样的年纪,但当她27岁,在人世品尝到五味杂陈后,她感到世间面目无一可憎,每段命运都值得倾听。可信宇……他家世优越,得再过几年才会老练些吧。

导演被制片人逼得一天抽两包烟,还得安抚他的团队:“经常有人找到我,跟我谈她的恋爱或他的经历,让我拍出来。他们都很有感受,可我不行啊,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事是传奇,但我没获得感受,拍不了。”

秦琪白天上了班,到后半夜熬不住,缩在客房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男人们还在抽着烟探讨着,垃圾桶里差不多有小半桶烟头,看得触目惊心。

北京挺到了2011年元月都没落雪,可导演他们仍是要走。飞机是上午11点,秦琪请不出假送行,他也不怪她,只握着她的手说,他还想听完她的故事,虽然不大适合拍成电影,可他喜欢她所要传递的情怀。

“北京的冬天要不是这么难捱,我也不想走的,总是秋天就好了。”导演自十二年前踏上北京的土地,即使没安排工作,每年初秋都会来北京小住,晴朗的时光一个人出来走走,溜着墙根,一步步体味着风声,鸽哨,还有花香,他说他永远都会为这样的北京着迷。

可秦琪爱的是北京的冷雨夜,狂风大作,暴雨肆虐,她裹在被子里看书,手边是滚烫的猕猴桃汁或蜂蜜柚子茶。连私人的情绪都各有千秋,所以搞艺术多难,要想把自己表达的被尽可能多的人接受并认可,多难,远不如她的程序,黑白分明,说一不二。

告别时,秦琪和导演握手,导演说:“阿琪,香港也有它的好,你随时启程,我随时恭候。”

“好。”有豪情者自是兄弟,秦琪觉得电影业太辛苦,但对导演的团队保持着高度的敬意。他们能和志趣相投的朋友成为共事者,有分歧也不伤和气,很幸运。

“不和我做电影也不紧要,阿琪,别一个人撑,女人要以家庭为重,有好的对象别放过。”

秦琪悠悠道:“我们温州那边有老话说,会选选儿郎,勿会选选田庄。没找到如意郎君之前,我总得先顾好手上的一亩三分地吧。”

导演乐了,扭过头对信宇说:“阿琪大不了你几岁,对世情的理解比你深得多。”

“你总对我青眼有加,我别的方面不如信宇,比他多了几年摸爬滚打的阅历而已。”秦琪感觉很奇突,导演对她太好,她跳上出租车前,他塞了一只信封给她,鼓囊囊的,只说,“你的劳动成果。”

秦琪等出租车开离了北边才打开信封,是美金,也不算很大的数目,却已是她几个月的薪水。她何德何能拿这笔酬劳呢,她只不过给他讲了个不成形的故事,对他略有启发,但作用不算大,每回见面她都在连吃带喝,惟一一次说是请客,买单的还是他。

想起团队那么期盼的几双眼睛,秦琪在北京深冬流了一脊背的汗。古代女人动辄以身相许报答大恩,是不想再受良心折磨了吧,图个一了百了最省事。

若一定要衡量,几万块钱是小恩小惠,可知遇之恩……知遇之恩怎么来算?像当年她欠江川的,他为她穿针引线,使她投身院士门下,又谆谆指导她的专业课——毕业时她连光电子专业的课程都修完了,武汉光谷来招聘时她脱颖而出。江川却说:“咳,这不算恩,就算是,施恩莫望报,你懂吗?”

“不懂。”

在漫不经心中,她欠了太多人的。每回离开家时,母亲都会追上来问:“几时再回?”但是,有时候不是想回就能回去的,君问归期——未有期。

导演也让她有骑虎难下之感,当日若非好奇,不与之结交,会是怎样?信宇扯着她说:“就算是去香港旅行,也别让我们等太久。”

“去玩是一定的,我很爱麦兜,很爱菠萝油。但我人笨,是古板的程序员,不是商人,吆喝不了商品。电影是商品,别看好我。”

他们都让她感受到了朋友间的温情,可她无以为报,连再相见恐怕也会是在日后的北京,短期内她哪抽得出空去香港。

——世事无常,可她总犯想当然的错误。事实上,不久后,她就和他们重逢于香港。

20岁的年轻人做事多半凭热血和冲动,30岁时他们开始沉稳,要做出重大决定前难免左思右想瞻前顾后。而对于连20岁时都信奉理性行事的秦琪来说,让她对前路乾坤大挪移绝无可能。

然则人生处处皆意外,她要过的是日子,不是被编排好的程序,指令发出,完美执行。就算是程序,谁晓得是否会面临当机要重启呢,百密一疏的现象也是有的。

那场雪就是她的百密一疏。

“阿琪,你对工作学学对待感情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压力是你自己顶到头上去的,抗战时日本鬼子都来了,老百姓还不是照样吃小菜补衣裳过日子?太累了就辞职来香港旅行,我说过我有很多朋友,你多走动走动。”

导演说的仍言犹在耳,他回香港后,秦琪一如既往地上班、加班,喝酒驱寒,复习功课到深夜,生活变得史无前例地纯简。逼近年关,工作上的事多如牛毛,她连过年都只回温州待了三天。但一个女人只有工作才让她伤脑筋,她甚至是幸福的,最多在洗脸时不去看黑眼圈和眼角的纹路。

弱电线路的切割弄得全组人仰马翻,人人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秦琪网购了一套玻璃茶具,一晚上至少要换3块小蜡烛才能温好一壶黄酒。在家里,黄酒温来喝是要配大闸蟹的,但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手边只有苏打饼干、牛角面包和润喉糖,还有永不消停的电子邮件,滴滴滴频繁出现在屏幕右下角。

每封邮件都会发送或抄送给她,开头是千篇一律的“Dear秦琪”,接着就是提要求,提命令,提指示……面对面的同事还得互发邮件,做到有据可依,出了差错能撇得干干净净,绝不多承担一丁点儿。

她也是,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连丢3颗话梅味道都不好,但仿佛藉了这点热量,就能把胸口掠起的痛意压下去。她的胃是越发糟了,人也熬不动夜了,超过18小时不睡觉就翻江倒海的难受,直想呕吐。可项目工期逼得紧,得保证系统在最短时间恢复运行,一组人都在通力合作,连熬了48小时。

入夜安静,只剩打字的声音,导演曾跟她说:“阿琪,你这样是不行的,花花轿子人抬人,花花世界何尝不是,单打独斗是会累死的,你需要借力。”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知道,但谁托我一把?抱歉导演,我对你的行当犯怵。”

连续工作了56个小时后,秦琪回了家。她的头很痛,胃很痛,腿也很痛。办公室的暖气开得足,她仍在膝盖上搭了毯子,可一出大楼就不管用了,冷风直往裤腿里灌,她裹紧羽绒服,用围巾和帽子把脸遮得只剩一双眼睛,全副武装地回到住处。

洗脸,洗澡,哆嗦嗦地钻进被窝。上司给全组放了一天假,但放假也得24小时开机,这是铁律。梦中一直有电话进来,她迷迷糊糊的睡不安生,在乱梦三千里穿行,隔片刻就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一看,是有同事找,她回了短信,又睡了。

睡了,醒了,这不行。她爬起来吞了两片阿司匹林,此药可救贱命。她得睡觉,得吃东西,她不能垮掉。

催命的电话是伴随着大雪来的,天地茫茫的白色里,上司说:“秦琪,应急模块出现问题,你马上回公司。”

“好。”她穿好衣服就往外跑,雪真大啊,楼道口都积了雪,她又急急忙忙地去回屋拿伞,暴风雪天,伞没啥大用,但撑着伞会让她感觉安全点儿。

深夜十一点多,小区的黑车早就歇了,她只有张乐的手机号,但她不想把他从热乎乎的被子里喊起来,再说为了打车又欠他人情。她走到小区外的大街上,站在打烊的商铺门口跺着脚等车,快半小时才等来了一辆,她急着跑过去,靴子却一打滑——

她被项目弄得殚思竭虑,头痛了好几天。就是那一下子没当心吧,腿一软,轰然跌入雪中。

手肘足踵痛入心肺,不知摔坏哪里,秦琪仰面躺倒在雪地里,羽绒服太厚重,她一手撑住雪地,努力地想爬起来。但一爬爬不起,二爬爬不起,爬到第三下她意识到,站起来已非她力所能及。

零下十多度的雪夜,那辆出租车没看到她,绝尘而去。她躺在地上,大黑伞歪倒在一旁,她伸出手够到了它,将它拉到胸前,遮住上半身。

疼,真疼。那一刻她突然烦躁起来,为这无能为力的人生。手机屏幕的光芒折射出她卑微的愤怒,她想杀死它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雪落无声,秦琪自暴自弃地躺在异乡肮脏的地上,想就此沉睡,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睡在雪中,去了温暖的天堂。有香喷喷的火鸡、锃亮的刀叉的天堂。上司的第二个电话打来时,她没接,她直接摁掉,打给了120。救护车抵达时,她浑身落满了雪,手指冻僵得连号码都摁不了。

秦琪摔倒时,尾椎骨磕到了身后的台阶,咔嚓一声,她丧失了支撑的动力。医生诊断说尾椎倒数第四节骨折,若断得再偏点,压到旁边神经,很有可能瘫痪终生。拍完X光片后,她躺在病**,疼得受不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杜冷丁,上司却又打来电话,问她怎么没来加班,她冷淡地说:“路上结冰,我摔了,只能躺着。”

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上司说话,她总说:“好的。”她只会说,“好的。”可她自己都不好了,凭什么还要撒谎?凭什么?

秦琪承认,当她发觉自己爬不起来时,大四时被拒签的感觉又回来了。没什么比失控更惨烈了,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它们是一堆软弱的血和肉,被风刀雪剑逼得连滚带爬的躯壳,多么的屈辱,屈辱。

她放弃了项目。她不得不放弃。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还年轻,用不了这么久的康复期,但在她卧床静养期间是无法工作的,上司和同事来病房探望她,亲切地说了些客套话,说她是不可或缺的天兵天将,项目在赶工期,少了她不知多被动,他和全组都痛心疾首云云。秦琪听得不入耳,没好气:“我还活着。”

到这时她仍想着会在IT行干下去,她只会这个。她在北京的朋友不多,可她需要人照料。男同事呢不便叨扰,有女朋友的不能惹,没女朋友的更不能惹,男人笨手笨脚,也帮不伤她的忙。她想来想去,开得了口的是三个女性朋友。

女朋友们都很热心,一个是她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个是她在服装店认识的,还有一个是她大学时隔壁班的同学,考研考到了北京。她本不止这三个女朋友的,但北京太大,疏于联络了就不好再麻烦别人了。可就这三个朋友里都有离开北京的,在服装店跟她看上同一条裤子的女孩说:“呀,秦琪,你把医院地址给我,我给你寄点礼品,我人在成都了,我去年底回来了。”

“探亲?”

“不,我离开北京了,走得匆忙,想等稳定了再告诉你。”

北京让人又爱又恨,它的气候和交通太可厌,房价也太贵,可它有着热气腾腾的人情味,并且寄放了梦想和自由,要割舍谈何容易。可是朋友离开了,她说秦琪,我为了梦想而来,但我看不到希望。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哪一个方向都是黑暗,我二十八了,我一事无成,我得走。

另外两个女朋友拎着水果赶来了,还给她拎来了外卖。同学说:“是牛骨汤,你得多喝骨头汤,还得喝海带汤,补补钙。”

秦琪和同学在大学时只不过点头之交,她来北京之后两个人反倒亲昵,一有空就聚,吃吃饭聊聊天,连火车上认识的女孩也成了好友,三年来她们几个一直很亲。她的朋友都不是同事,同事之间客气归客气,但走动不起来。两个朋友兵分两路,火车上认识的宁子帮她去取钱交医药费,请特护;同学拿了她的钥匙帮她拿些换洗的衣物,最重要的是她的参考书,她嘱咐了好几遍:“精神食粮,别忘了!”

同学恨声道:“你神经病啊!”

书本是未来的衣食父母,不可怠慢,秦琪傻笑:“你有药啊?”尽管在她最艰苦时,偌大的北京城也只有两个嘘寒问暖的朋友,她仍不愿自怜,自怜于事无补,她得直面人生。

同学返回医院时,张乐跟进来了。秦琪大惊:“你咋来了?”

同学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何故事,但一看局势已有几分明白,对秦琪附耳道:“病号别逞强。”

同学常到秦琪住处做客,在小区里出出进进多次,还打过张乐的车。张乐看她眼熟,就留了意,等她拿了秦琪的物品出来要打车时,他喊住她:“哎,你是小秦的朋友吗?你手里的包是她的吧?”

在车里他便知道秦琪摔伤了,脸一垮:“这人太不小心了,咋不说一声呢?”

宁子和同学都得上班,见张乐热心快肠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跟秦琪说了再见:“晚上再来看你,想吃什么发短信吧。”

秦琪刚和她们说了再见,短信就都来了:“那男孩挺年轻的,但对你不错,我俩暗中观察了一番,准了。”

秦琪是骨折,起床成困难,她请的特护人还不错,对她很上心。突如其来的大雪使很多人都躺进了医院,病房都不够,秦琪所在的是加床房,有三个床位,没有电视也没有呼叫铃,她没亲朋陪护,请特护尤为必要。

在医院,秦琪失去了姓名,被称为“加三床”,加三床每天要挂几袋盐水,但又没法站起来,医生帮她插上了导尿管,尿袋一满,特护就去帮她倒掉。大便就更麻烦了,不提也罢。病痛使人没尊严,她不愿让张乐看到,可他搬了凳子坐在她手边,急得快掉眼泪了,不住地说:“你有事要说啊,你为啥要搞得像是啥事都承担得住?”

“因为我是开坦克的航天英雄啊。”秦琪说。

她为什么要说呢,去乞求谁来怜惜?大声嚷嚷乞求谁来分担她的负累?莫说她没那样的男人,即使有,她也做不出来,所以只能自己承受着。在举目无亲的北京城,她出了事,只有两个要好的女性朋友,和一份没她也照常运转的糊口的营生。是她需要工作,不是工作需要她。少年心事当拿云,在她的大学时代,决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等待着她的是这样的际遇。

秦琪就着张乐的手喝猕猴桃汁,他去超市买的纸盒装,往脸盆里倒了热水,暖了一阵才递给她:“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我去买。”

“你回家吧。”秦琪吃得不多,她行动不便,不敢让自己吃太多。特护是陌生人,但照样很尴尬。

张乐不走,秦琪拿他没辙,存心冷着他,想让他知难而退。可她看着书,长久不发一言时,他仍在。她看书,他看他,她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张乐,我请了特护,没事的,别耽误做生意啊。”

“我陪你。”

“你陪我能做什么呢,我用不着你陪,你在这儿,会打扰我看书。”秦琪一急,说话就狠,可宁子和同学都发短信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该要强时别要强,你不接受他也得好转了再说,男人照顾女人天经地义。”

可生活中,被照顾的往往是男人。

朋友们每天都来探望秦琪,张乐和她们换班,给她买水果,开车去买骨头汤,碰到擦洗身体时,他默默地退出去回避。连特护都对他赞不绝口:“你表弟?”

“不。”

“你小男朋友?”

“也不是。”秦琪烦闷地将书翻过另一页,从前总想能过上吃饱就玩,玩累去睡,周而复始的生活,可她是穷人,不能乱做梦,还是得上班。真有这么一天了,却是被禁锢,被隔绝,被阻碍,连躺着都难受,稍一动就又痛,比上班还要命。

她疼得蜷起腿,被子下薄薄的人形,张乐心疼地说:“小秦,你是女人,不是铁打的,碰到事了别死扛。等你好了,我带你到香山脚下吃蛋糕,看雪景好不好?那儿有家餐厅的蛋糕很好吃,店主养了七只猫。”

“我去过香山,途中经过一条旱河路,我第一次见了,看成了星河路,沿途开着连翘,很好看。”

“那条路是好看,但要看连翘得等春天了。春天也好,我们跑远些,去凤凰岭看杏花,返回时到大觉寺看玉兰花,赏完花,在寺里吃素斋好吗?”张乐剥着猕猴桃,耐心地和秦琪说话。秦琪讨厌生病的自己,喜怒无常,脾气不小,可他总乐呵呵的,连她都不好意思了,“我太暴躁了,对不起。”

“病人是这样的,我爸大年前也躺着动不了,像小孩子,还摔东西,很不好哄。我妈背地里哭过好多回,我哄完我爸哄我妈。”

“你爸心里也一定很抱歉。”

“嗯,我想也是,但他没说什么……他撑了两个月就不在了,肺癌。”

秦琪愣住:“对不起。”

张乐将猕猴桃递给她:“其实也好,他没受太多苦,发现时癌细胞都扩散了。”帮她掖了掖被子,又说,“你别和我说对不起,我不爱听。”

“可我给不了你什么。”

“人和人之间交朋友,没那么势利的。这些天你不理我,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我是很难受,但你要勉强自己跟我在一起,你也会很难受,都难受,那就顺其自然吧,就当是熟人好了。”

“我有很多熟人,但你对我太好了,有愧。”

张乐笑一声:“那就快点好起来,给我煮花蛤吃吧。”

可秦琪出院后,做饭的仍是张乐。摔伤使秦琪成了玻璃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寒风一吹腰椎就疼。医生说她受不得风寒,寒气从伤口渗到骨头去,年岁大了会尝到苦头,过冬时千万要注意保暖。她一想起这些就又烦了起来,摔摔打打的在腰间绑着矫正带撑住骨盆去上班。

工作还是忙,可她连坐着都疼,更没法蹲下来弯下来检查线路了。医生对她没好利索就去上班很不赞同,可她既非公务员,又不是工伤,太久不去上班,谁晓得天会变成什么样。

她还在调养期,上司忌惮,不让她挑大梁,没两天秦琪就发现自己成了边缘人。她的武学招数仍在,但内功尽失,不被重用,还有什么办法?镖局终日都在接大买卖,可她被发配去扫落叶,怎么办,怎么办,她怎么办?加班也与她无关了,上司说,你别急,好透了再工作,不着急啊秦琪,她说:“五分熟的牛排也是能吃的,用不着好透了。”

上司也就30出头,一向爱和她开玩笑:“血淋淋的,吃不惯,你哪有五分熟,我瞧着也就三分熟。”

禁宫森严,秦琪过上了弃妃生涯,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复习功课,自嘲道:“张乐,连镖都不让我走,舞也不让我跳,我还能干嘛?”

张乐在厨房里忙碌着:“当米虫。”秦琪出院是他护送回来的,第二天就拎了一大堆食物塞满了冰箱,蹦跳着说,“我给你露两手吧!”

“好,你会做什么菜?”

“京酱肉丝怎么样?酸辣土豆丝怎么样?肉片炒年糕怎么样?还炖个土豆排骨汤吧。”张乐十分振奋,嘴巴里吹起口哨来。

秦琪欢呼:“田螺先生你好嘢!”

田螺先生一气咚咚锵,端出了卖相极普通的菜式,笑道:“我做饭讲究实惠,不懂花架子,不好看,但好吃,你尝尝。”

“我不会做饭,没资格挑剔。”秦琪去洗手,张乐扬声道,”我给你一双象牙筷子吧,保证不会在菜里下毒。”

秦琪哈哈笑,她真高兴。张乐连米饭都盛好,恭恭敬敬地说:“总镖头,您老请。”

她扑哧笑出声,“您老请”她不晓得听过多少次,自十九岁起,母亲就说,我们囡儿总在恋爱,定不下心,烦煞人,没料到如今有人为她做顿饭,她就感恩不尽。

吃罢饭,秦琪给张乐泡红茶,他咬着三明治说:“我做饭还行吧?”

“没想到,小子,跟谁学的?”

只要秦琪脸色稍霁,张乐就忘乎所以,恢复油嘴滑舌的本性:“天生的,奇才吧?”

“唔,奇才,可是奇才自己怎么不吃饭呢。”

张乐局促起来,沉默了一下才说:“我这人一向蹬鼻子上脸,你别见怪……我刚没说实话……小秦,我总想,可能有天我有机会到你家做客,为你做饭吃,我就对着菜谱练了好久。他们都说,这几道菜很受南方女孩子欢迎,我失败了十几次,吃掉了十几盘,我吃腻了,宁可吃三明治。可是如果你喜欢,我愿意给你做饭,真的。”

秦琪微微笑起来:“对不起,张乐。”她说,“对不起张乐,我要离开北京了。”

“为什么?”张乐突然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秦琪的,她没躲开,任他一点点用力,力道里有怒气,有失望,有怨恨,直握得她的手背青筋暴露,他才颓然松开,“你太瘦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走?”他蹲下来,拾起地上的一粒饭粒子,弹进垃圾桶,在水龙头下冲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冲着,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要走?北京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要走?”

“北京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你和我在一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张乐又蹲下来了,却不为捡饭粒子,只揉着眼睛问,“小秦你说实话,是不是我把你逼狠了,逼得你迁怒到北京?那我不烦你了,你好好的,好好的在这里就行,真的。”

秦琪的腰还弯不下来,她弓了弓身子,将手伸给张乐:“陪我聊聊吧。”

张乐眼中含着泪,秦琪又给他倒了一杯红茶,倒了蜂蜜搅一搅:“好几年前的平安夜,我看过《甜蜜蜜》,当时我不喜欢看,说过它坏话。前几天晚上疼得睡不着,想起它,又看了一遍,我还是不喜欢它,可是它说了实话,张乐,它在说实话。”

李翘和黎小军走在香港街头,李翘看着车水马龙的人群,看着昏黄的天空,她说:“我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不知道自己将会怎么样。我不想这样。”然后又说,“我来香港不是为了你,你来香港也不是为了我。”

“张乐,就是那一瞬间我在想,我太晚熟了,过了这些年我才会懂为什么别人都说它好。北京也给我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不知道自己将会怎么样,我不想这样。”

张乐坐在沙发上,点着烟抽着,很静默,眼神像在几里路外。秦琪望着他,像望到了自身,时光倒流,去到少年十六二十岁时,她也以为只凭一己之力就可补天裂,可现实无情地教育了她,她也有很多很多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人生如梦。

有点冷,她在暖气十足的房间里感到冷,披了条毯子,护住背心和腰。飞机票定在大后天,大后天就能到香港了。去年回家时她办了港澳通行证,没成想这么快就用上了派场。

落雪的北京真是静,树叶子沙沙地响着,不断有雪摇下来,像盐。秦琪是没想过会在这时离开北京,可她不得不走了。连日来,她一本接一本习题书看,却五雷轰顶地看清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专业英语上一个个单词黑压压地陌生起来,一目十行的蠕动着,陌生起来。

那一年,当她第三次站在签证官面前时,流了一身汗,不应该呀,她想,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模拟了无数遍,怎么连手在哆嗦呢?张了张嘴,嘴唇都在哆嗦,她哆嗦着噙住眼泪,退了出来。

为了获得谢院士的青睐,她苦学英语,为后面的GRE也打下了基础。高考时她的英语只有区区48分,不到总分的1/3;大四时她的GRE分数是1800分,可面签时,口语一而再地断送了她的加州梦。

她明明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呀。

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若干年后,她竟连日常生活离不了的专业英语都傻眼。这是一桩小事,她明白是太紧张了导致,可她运笔如飞的编码怎么会变成不可把控的东西?它们是她的武器,是陪她上天入地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是她御敌的金箍棒,它们怎会不翼而飞?

她明明将它们镌刻进了骨血里了呀。

她用了3天的时间来恢复,头昏脑涨,几欲呕吐。3天后,书本上的英语仍属于她,她眼明心亮,可是她的前路黑压压地陌生起来。

张乐说得没错,她误会自己是坦克,一个人就是一支精锐之师,指哪打哪,所向无敌。她以为在她所熟知的专业领域里,自己是王。可她算哪门子的王呢,最多是1593年的韩国吧,大明国下赐一只山鸡都被当成宫廷里稀罕的宝贝,要以满汉全席的阵仗来享用它。

她就要28岁了,前半生的杀伐气,全化作彻骨寒。在不久前的夜里,导演和信宇他们讲戏时说:“耶稣基督被出卖,要追究到犹大那受伤害的童年。”那么她呢,究竟是什么事情什么人改变了她的命运,什么事情什么人使她成为现在的她?

中国人形容一个人惨,会说他如丧家之犬。北京使秦琪恍然大悟,她是丧家之犬,不容置疑。可她再也不要重温汗流浃背的惶恐了,再也不要经受寒进骨头里的孤清了,再也不要孤身一人在深黑的寒夜奔跑,为五斗米折断了腰。

她再也不要在28岁和以后的岁月里,活得狼狈艰辛了。1999 年她和少年时的朋友说,如果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她要吃尽她买不起的好东西;2011年她对张乐说,哪朝哪代,草民最知足的时刻,仍是捧起一碗温暖的安乐茶饭。

再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