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快乐是答案永不揭破

天气不似如期,但要走,总有理。

连日来的冷雨惹人厌,秦琪躲进一家甜品铺子,要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和一块蓝莓蛋糕,音乐如水。她在县政府附近的老街租了小小的房子,在一楼,门口正对着邻人种的一大棵桂花树,香气很甜。

她没有去找江川,这不急。或者是近情情怯,金灿灿的回忆未必经得起岁月的考验,谁知道呢,见面若两相陌生,或只有她对他念念难忘?嗬,她更想感受的是万安这座城,他曾执意抛弃都市的浮华,偏居于此,它必然是有她所不能想象的好处的,她渴望感受他所感受的人情百态,和他走过看过的点点滴滴。

请关上窗,寄望梦想于今后,让我再握着你手。

万安是座千年小城,从前是水路往广东之惟一通道,途中险滩无数,以惶恐滩为最,行人途经此地,必定跪拜祈祷万事平安,故而得名。文天祥路过万安留下千古名篇:“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秦琪给导演打电话,“嘿,我在万安,祝福天下丧家之犬万世安稳。”

导演笑了:“好,杀青后开庆功宴,你可得回来。”

小城可亲,这是秦琪在万安最大的感受。她买了插电的炖盅,起床时洗几朵银耳炖上,出去乱逛几小时,回来就是一锅好汤。在香港,导演的母亲总送来各式糖水,可她人笨,复杂的一概学不会。

抵达万安时是初秋,原野一列列黄花和枯萎的残荷。她便又想起和平里那间书房的水粉画,《白雪翠荷图》。荷叶疏影,大雪苍茫,真奇妙,竟想在雪原观赏荷塘,多像年轻时的他和她,归属于两重天地,遥遥注目,不可调和。那时候,她恶狠狠瞧不起他的心愿,她遥不可及,愚不可及。

她怨过他。她对那些岁月怀恨在心。

万安是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小地方,秦琪在路上见到有人用三轮车拉了几大枝桂花,收住脚步问:“这是做什么的?”

“被推土车碾啦,我捡回去晒晒做桂花糕,喝米酒时撒点儿也好。”蹬车的中年人大方地从车后择了一枝给她,“香得很!”

秦琪便扛着一大枝桂花招摇过市,像最不讲公德的村妇。村妇和左邻右舍都混熟了,买水果时总能吃到精彩的香蕉和猕猴桃,她总买好几只,摆在窗台上等它们一一熟透。在校园时,她馋了就去找江川,径直摸一只,问他:“你孵好啦?”

他信手抓本书砸她,她一躲,书掉在地上,拾起来,里面有张照片,新闻系系花穿红色连衣裙,在绿草苍苍间笑得嫣然。她静静地看了看,还给他:“你的阿洁是美人儿。”

他平平淡淡地说:“她不是我的了。”

她吱吱笑,他又打她一下,正色说:“我想早早成家立室,她却要投身事业,走不下去的,长痛不如短痛。”

“还痛吗?”她轻轻问。

他一怔:“我不痛,希望她将来不要被挫败弄得痛。”

十九岁时的秦琪听不懂,他笑笑问:“韦小宝进宫后,一心想搞到的书是啥名?”

秦琪是大一下学期才看的《鹿鼎记》,略一想就道:“《四十二章经》。”

“对嘛,书里说,人之所欲,刀口舔蜜,所得甚少,所失甚大。”他一顿,说,“给你的唱片里那首《风月宝鉴》,有句‘从顽石凿取每滴甜’。”

“可我喜欢‘想到头发都白,无法看透黑白’这句。”秦琪说,“风月事想也无用,不如专注学业。”

第二天他就要离校了,他听了,像是有所触动,忽然上前抱她一抱,短短的,只是抱她一抱,蹭一蹭她的脸,随即就松开说:“还剩三只猕猴桃,都拿出去吃吧。”

“明天你走,我来送你。”

在香港时,秦琪跟导演开玩笑:“作为你的副手,我能用用特权嘛?”

“说吧,想潜规则我们的阿川是不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秦琪垂头丧气地走开,趁聚餐时才吃了吃男主角的豆腐,“我喝多了,阿川,扶我去卫生间吧。”

男主角不是在北京时见过的阿伟,导演也嫌他演阿川太过漂亮了些,另挑了这21岁的男孩子担纲。男孩子是有名字的,可她只喊他阿川,他一噘嘴她就说:“我这是帮你入戏!”

“好的,秦姐。”

唉年轻人真残忍,她都被人喊姐了,他比张乐还大呢,人家多乖,只喊她小秦。小秦良心发现,次日到专柜买了电子产品和几种她爱吃的零食寄回北京,她欠他良多,一笔烂账,还不清,略表心意吧。好在他才20岁,会恢复得快。像她这种上了年纪被人喊作姐的,谈恋爱得慎重,稍有不慎就损失惨重。

后来导演开她玩笑说,你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我帮你挑,比阿川帅气的多了去,秦琪仗着酒意肉麻地说:“那得帮我挑个阳光大男孩哈哈哈,我喜欢男人的鬓角,刚刮过胡子的下巴,蹭到脸上很酥麻。我非常迷恋那种轻微的刺痛感,一生都爱那种梦萦魂牵的下巴。”

她起劲地抒情着,信宇他们都把脸往她眼前凑:“面首三千都来报到!快验货!”

导演伸出手和她大力一握:“同道中人。”复又问,“是谁给过你这么美妙的记忆?”

她的记忆已布满了青苔,拎着食物晃到小区门口的琴行去玩。她和琴行的人混熟了,老板娘姓夏,她管她叫夏夏。她一去,夏夏就派个老师给她弹贝多芬,让她好好地过把帝王瘾,双手一拍就有琴师献艺。

夏夏爱吃柚子,一瓣瓣剥好了递给秦琪吃,秦琪说:“我牙不好,吃酸东西难受,前天智齿发炎,疼得嗷嗷叫。”

“好了没?”

“好了。”

“那行,明天你有空吧,我带你去找我表嫂,她在医院当护士长,帮你找个手脚轻柔又麻利的医生。”

“不,怕痛。”

“忍忍就好了,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他们都爱这么说。秦琪坐在长条板凳上晃**着腿,听琴师弹贝多芬的《命运》。她在下午一点听到过它,在大学校园里,惊天动地听到它,一声声的,如鼓点,道尽了命运的百转千回和无可奈何。

第二天秦琪起得晚,夏夏打来电话:“我带你去看牙。”

啊,小城可亲。秦琪再一次由衷感叹,她洗漱出门,夏夏说:“约好时间了,是赵医生,我的坏牙也是他弄的,他人很好。”

真的不痛,秦琪问:“还有多久?”

赵医生摘下手套说:“已经好了,你要不要看看它?”

“不看。”打了麻药的腮帮子还是木的,但肇事者已被干掉了,秦琪看着赵医生口罩上和善的眼睛说,“刀,好快的刀。”

“是镊子,好快的镊子……爱看古龙吧?”赵医生取下口罩,其人也就三十出头,很方正的面容,牙齿整整齐齐的,秦琪跟他说,“你的嘴唇有点干,要多吃猕猴桃,补维生素。”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只给他:“我每天都吃的。”夏夏笑骂她,“你碰到谁都在推销猕猴桃,它上辈子跟你有仇啊?你发动所有人来吃它。”

“啊,我以为被吃掉才让它感到光荣,死得其所。”秦琪和她喜欢的人们待在一起是很傻气的,赵医生说,“夏静,你朋友真好玩。”

为迁就她,他们只用普通话对话,但秦琪在万安也住了近两个月了,万安方言说慢些,她也懂一些。夏夏笑着敲她的头:“猕猴桃杀手,医生忙,我们先走。”

“好啊,赵医生,你几时下班,我请你吃饭。”

“改天吧。”医生说,“你嘴巴里有个洞,今天请吃饭,自己会吃亏。”

“你们吃饭我喝汤。”

夏夏扯她:“今天赵医生下班晚,过两天再来。”

出了牙科,秦琪很不解:“你急吼吼的,咋啦?”

夏夏诡秘地笑:“我约了妇科医生,别让人家等,你不是说有些炎症吗?来都来了,就一并把身体的毛病都看了。”

“夏夏,你对人可真好。”

“我也是有报酬的,赵医生怎么样?考虑一下?”

“啊?”

赵医生是夏夏表嫂的堂哥,去年才从医学院回来的,他念到了博士,三十一岁,还没结婚。夏夏热切地看着秦琪:“他不是书呆子,人不错的。”

若是去年,秦琪准会替赵医生惋惜:“读到博士了回小县城干嘛?”还有半句话她会吞进肚子里的,“书读傻了啊?”

但参与电影创作后,她将思绪系统地梳理得明了,人这一生,要和自己最想要的待在一起,心才会满足宁静,这和地域无关。都市再繁盛,看久了也大同小异,她想要得到甲,但天天都在为乙奔忙,可不正是刀口舔蜜,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大二的夏天,她送别江川,那样的不舍,那样的不舍,那样的不舍,还是留不住。她为此心里是暗暗记恨了的,但他何罪之有呢,他看清楚了自己是怎样的人,也想清楚了自己要过怎样的日子,便愉悦地接受了它,在他生长的小城乐天知命。

每到六月间,校园骊歌四起。有一天他们在路上走,寝室的老三是东北人,给301点了首《南方舞厅》,他说:“嘘。”

他们两个靠在单杠上,屏息静气地听了完整的一首歌。唱歌的人说:“你仿佛北方神话的不会飞去的鸟,我却更稀罕南方的所有的舞都跳。”可她不明白,无论如何她都不明白,她说你为什么要在22岁就回家养老,你为什么不去领略大千世界的不同之处?

江川说:“不矛盾啊,有假期就出来走走。”

秦琪说服不了他,很受挫,不,不一样的,她从小就向往远走高飞,最好是乘火车,漫无目的一站一站的天涯羁旅。最美好的是二月底三月天,在长白山滑雪哈尔滨看冰雕时,海南已经能够埋在海边沙滩里晒太阳了。多么幅员辽阔的国家,同一季节,从北到南,从寒冬到初夏,一列火车的首尾即可历经四季。

在很年幼的时候,她学过一篇课文,让她记了一生:“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长江两岸,柳枝开始发芽,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江川为何不去游历,非要急不可待地回到他的万安不可呢。

江川摸摸她的头发,他最爱摸她的头发了,头一次碰面他就说,穿墨绿色袄子,短头发毛茸茸的,憨态可掬得叫人只想揉乱了跳脚开跑,多像猕猴桃。

“毛球,你这毛球。”他说,“哪里都有好的一面,也都有不好的一面,哪里都一样。”

月光可鉴的夜里七点半,他黑色的精短的头发,他白净的脖颈,她凑上去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会告诉你,有些什么不一样。”

他侧头看她,笑容很暖和很亮堂,像刚出炉的豆沙面包,香喷喷,热乎乎,冬天时她最爱吃的,她说:“我会走下去,永远不停。”

她错了,他赢了。哪里都一样,不一样的只是,阳光再也不会时常落在她脸上。

夏夏见秦琪长久不做声,着急了:“你不愿意也没事的,真的。”

“不,不是。”秦琪抬起头来,“他怎么不留在大城市发展?”

“今年上半年,他母亲过世了,他父亲身体也不好,在大城市待不惯,他就回来了,在身边好照应些。”夏夏说。

身高体重外貌学历收入……曾经不能轻易释怀的一切的一切,都敌不过一个永远无法再见面的亲人。两天后吃饭时,赵医生说:“这是我最深的感悟,比什么都重要。”

谁都是一样吧,在失去后,才发自肺腑地想要珍惜所拥有的所有,就算仍没办法填补心底的缺口。但认真生活,善待和被善待才是最该做的,其余的就交给时间。一顿饭吃下来,夏夏和赵医生对秦琪的态度也有数了,她说得很清楚,在万安住着她的一位故人,她曾经很不理解他,但今时今日。

赵医生有失望之意,风度仍很好,回去的路上,夏夏说:“你来万安是旅行啊,是我太鲁莽了。”

“你要我惭愧死对吗?”

夏夏是万安本地人,在省城南昌念完中专就回来了。这儿是她的家,她对小城的衣食住行得心应手,人缘又好,秦琪的病痛都被她找来本地最好的医生诊断,特别是她的腰伤,她介绍的老中医很有两下子,几副膏药贴上去,秦琪连阴雨天都略略好过。

她走到哪里,人情就欠到哪里,连这么好的夏夏,她都辜负了她。赵医生是好,她也不排斥异乡小城,心安即是家,她比任何时候都懂。可是夏夏,对不起。

夏夏反来安慰她:“好啦,内疚是吧?我是看你怪顺眼的,想和你攀个亲,不行就不行,你帮我接送两天孩子作为补偿吧,我公公明天要手术,我和我老公都得守着。”

夏夏的熟人多,她完全能将孩子丢给别人照顾,但秦琪知道夏夏是想减轻她的负疚感,连忙满口答应。夏夏说:“你啊,都住了一两个月了,不去找他?真没用!”

“不用找,算了,大家有各自的生活。我在香港时,也没去找黄耀明。”

“我最烦你们这些人了,书读多了,脑子傻!”夏夏端给她一只食盒,“快吃豆腐脑,城郊那家农庄有石磨,随时能吃到滑嫩嫩的豆腐脑,全城人都爱吃他家的菜。他们连菜谱都没,除了蔬菜外,当天采购了什么食材,就做什么菜,食材用完了就关张,我改天带你去吃。”

“味道好才敢跩兮兮吧?”

夏夏又说:“是啊,很好吃的。环境也舒适,有台球桌和象棋,屋檐下挂了鸟笼养鹦鹉,都会说Hello,帅哥老板用蛋黄喂它们。庭院有孔雀走来走去,小菜都是自家种的,随吃随摘,河鲜也很棒。”

秦琪喝着豆腐脑,很神往地问:“孔雀好吃吗?”

夏夏说:“你舍得啊?你这吃货!”她常给秦琪带各样便宜但美味的小吃,还感叹着说,“我读初中时,炒面才一块钱一碗,我们十几个同学人手一碗,把小店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卖五块了,真讨厌。”

真幸福,一块钱的幸福。夏夏对小城了如指掌,哪家店的蓝莓蛋糕最香甜,哪家小馆子的鱼头最美味,哪家水果店的葡萄最新鲜……专程去买来,怡然自得过生活。这一点和江川很像,秦琪很唾弃,但到了今天,她也能感同身受。

每次回温州,她也会坐好几站地,只为到西城路的丁记牛杂店吃一份霉菜烤鲫鱼,再拐到大南门靠菜场边打包几只金华酥饼。在北京时,半夜忽然抓心挠肝地想吃将军大酒店旁边一家小店的黄牛骨,趁过年回去时连吃三顿。

乡愁有时候就是这么猥琐却亲切,但不可或缺。古人不也会为了吃上家乡的莼菜和鲈鱼辞官归故里吗,人类再发展一千年,也只为满足口舌之欲而活着。可十几二十岁时她跟江川吵:“官场不好混,他是怕皇帝砍他头,编个借口躲起来保命,听上去又风雅又不伤和气。文人的话你也信啊?他们都是说瞎话的老手,很逼真,很像模像样,全是在逗你玩。”

以前,秦琪只信奉对陌路人说心里话。但当她和爽朗的夏夏成了朋友后,竟很投契,唧唧呱呱无话不谈,夏夏感叹:“真纯情,你俩没恋爱,但互相深深爱着。”

“爱?”

“那不然呢?不然人家的签名干嘛说‘没有遍体鳞伤的纠缠’?他晓得志向不同,谈了会分手,不如留些想头嘛。”

“那是他引用的,歌词啊。”

“当局者迷啊我说你!一万句话他不引用,偏得引用这句?”

“他没跟我说过什么。”

“你又不是没谈过恋爱,人家喜欢不喜欢你,非得说出来你才有底?”夏夏笑起来。

“对他,我是。夏夏,对他,我是。”

“你真矛盾!快见面!”

“亲爱的夏夏,我来万安不是为了和他上演半生缘的,我们加起来是花甲老人啦,多为老不尊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公好龙嘛,躲在人山人海里,偷偷摸摸望几眼就跑。我是怂货,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琪,你真做作!”

不怪他当年不为她留下来,也不怪她当年只想留下来。他们相识的时机不对,再留恋也无能为力。在归元寺,他许愿说但愿相识于她再世为人的时候,而她的愿望他不知道,她没说。

她对着神佛许愿,但愿相识于她初初为人的时候。她要跟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做他的小学同学,住隔壁班,放学手拉手地回家,夕阳下,路边小雏菊溅开,谁家的厨房里飘出了烧茄子的香味。

上帝不打算拯救七十亿二百五,一切都只能靠我们自己。时光不可逆,她总自诩理性,但他的心愿并不用上帝来成全,她已再生于某梦幻时代。而相见,呵,她十七岁离开温州念大学,离乡十年,老尽少年心,见或不见,她都已将负重放下了,内心轻盈,直想跳舞。

够了。

夏夏生的是双胞胎,一儿一女,都是五岁,可爱得只差一双翅膀。幼儿园下午4点放学,她3点半就趴在门外的栏杆等,夏夏和孩子们接上头后急匆匆地走了:“拜托你啦,秦琪。”

“好说。”

女孩爱听故事,男孩爱下棋,秦琪一边跟男孩下棋,一边给女孩讲童话。她童年时没看过几本童话,只听小伙伴讲过,十几二十年的,早忘了,讲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女孩说:“琪琪阿姨,你那是拇指姑娘,不是豌豆公主。”

“啊,豌豆公主不是只有拇指那么大吗?”

女孩咯咯笑:“琪琪阿姨你讲的是笑话,不是童话!”

“你真聪明!走,带你们去吃蛋糕。”这附近有家甜品店的抹茶蛋糕不错,夏夏推荐说是全城最棒的饼屋,秦琪常来买。她和孩子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说说笑笑,男孩问,“阿姨,你为什么讲普通话?你从哪里来?”

“阿姨的家在温州,但阿姨这回是从香港来万安的。”

“温州?香港?”男孩说,“我知道香港,有水库吗?”

“没有。”

“有大坝吗?”

“也没有。”

女孩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的鱼头吃吗?”

“可能有,但我没吃过。”

“那香港有什么?”

秦琪想破头:“高楼,很高的楼,还有明星。”

男孩喝着芒果西米露,他对楼房不感兴趣,女孩问:“明星?飞轮海吗?”

“啊,那是台湾的,你才五岁也知道他们?”

“知道的,吴尊很帅,陈海米说要跟他结婚!”

秦琪和守店的小姑娘都笑了:“陈海米是你同学?”

“对。那香港有什么?”

“有一个叫黄耀明的人,他也很帅。”秦琪掏出手机,给女孩看她的屏幕,“他很帅的。”

男孩也来看,像苛责的家长,郑重其事考察了才首肯,很有派头地点了点头:“嗯。”

“你要跟他结婚对不对?”女孩仰着脸问。

秦琪拿过纸巾,将女孩嘴角的奶油擦去,仔细想一想说:“对。”

她是在演唱会现场见过黄耀明本人的,外界总评价他是妖孽,可他私下言行温柔敦厚。他本人更是有着冰雪般耀眼的容貌,比任何照片和视频都清逸。影像使她熟知了他,但影像却歪曲了他,她极可恼。可他的色相比起他的意义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到八十岁也是她的神灯巨人。

夏夏来接孩子时,秦琪和他们玩得很熟了,正在给他们讲路边衣服店的招牌的意思:“凤栖梧是说,美丽的鸟要住在美丽的树上。”

男孩见多识广地说:“老师讲过一个神话,美丽的人住在天上,她不喜欢在瑶池里玩,总要到地上来洗澡。阿姨听过吗?”

他讲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秦琪问:“后来呢?”

女孩抢着说:“后来有个人偷走了她的衣裳,把她从天上揪下来了,可她还是很高兴,她喜欢地上,不想回到天上去。”

男孩说:“可是王母娘娘把她抓回天上了,一年只许他们见一面。”

秦琪笑道:“有些美丽的人从天上飞下来了,也有一些美丽的人偷了仙丹要飞到天上去,后来我们都知道她很后悔,这样的故事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夏夏蹲下来对女孩说:“有没有惹琪琪阿姨生气呀?”

“没有,琪琪阿姨很爱我。”女孩答。

当小孩子真好,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也都愿意说。秦琪看着夏夏柔声和一双儿女说着话,在这一刹,她醍醐灌顶地想,江川当初的决定有何不妥呢,在万安,他是游刃有余的工程师,享有完整的爱,跟他生命中最亲厚的人们生活在一起。

美丽的人偷仙丹飞天,美丽的人被抓回天宫,她们都很不快乐,因为她们在意的人,都不在身旁。秦琪亲亲女孩,男孩也主动让她亲,她说:“夏夏,我不嫁赵医生,但我愿意给孩子们当干妈,依然能跟你攀个亲。”

“太好了!”夏夏说,“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你面善,果然跟你是有缘的。”

“看,真有命运这回事。”她万水千山走遍,朋友星罗密布,但真正结为亲眷的,却是相识不足两个月的夏夏。

她俩是在秦琪来万安第四天相识的,琴行旁有棵树结满红果,似是红毛丹,秦琪夜间从树下过,痴痴呆望,有如情郎。当她正向琴行里探头探脑,想借把凳子去摘果实时,夏夏剥着柚子出来了:“它不是红毛丹。”

“咦?你知道我要干嘛啊。”她的意图被人识破,不免气恼。

夏夏穿件蓝色的外套,倚在门边笑得眉眼弯弯:“路边李子都是苦的,你没听说过吗?”

“我以为是本地人要面子,不想上蹿下跳摘果子。”

就这么熟了,两个月后,她成为夏夏孩子的干妈,带他们去逛街,大包小包地买回家。夏夏说:“秦琪,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跟谁?”她问。

夏夏不吭声,好半天后她说:“当初你们是不适合在一起,他是明白人,在一起都不会好过。你啊,十九岁懂什么呢,笨都要笨死,想想穆念慈,她若不嫌弃杨康,杨康不会早死。”

“啥?”

“喜欢一个人干吗要嫌弃他认贼作父没出息?我喜欢谁了,他抽鸦片杀人放火我也跟他过。”夏夏自己笑了半天,“是不是很纯情少女?”

有的纯情少女黑白分明,有的纯情少女是非不分,然后她们都老去了。浪迹天涯的在老去,麻将桌灶台边的也在老去,谁都一样。时光磨平狂妄和孤高,那时年少,理应得不到。

“别犹豫了,秦琪,我是你的话,就去见他一面。”

“我是他的旧相识,跟他的生活无关。他认识的是十九岁的我,不是二十八岁的我。见面干嘛,相对无言,执手看泪眼,还是还君明珠双泪垂?”秦琪出口成章,夏夏听得很恼火,“你欺负我书念得少是吧?胆小鬼,你住的地方离水电站近,祝你们明天迎面撞见。”

可秦琪在万安待了这么久,他们没有偶遇过。或许也是有的,但是,她已尘满面,鬓如霜,纵然相逢应不识。江川已三十岁了,他在小城生活,这年岁的男人早该结婚了,他以前就说过,他想早早成家立业。她为何要去打扰呢,年轻时没能在一起,中年时再续前缘?

她跟夏夏说起陈定邦,他的浪子往事里,那些姑娘都是枕边泪,经年后回忆起来,全化作了阶前雨。她若和江川在一起,恐怕早沦为了枕边泪,倒不如甘当阶前雨,保持了纯净和悠扬,偶尔刺得心口发痛,够本了。

相处的岁月里,互相都把持了自我,牢牢恪守着恰如其分的朋友身份,顶多有一点点云里雾里的暧昧,但也在平安夜那晚被说得透亮了。所以后来,走在她右侧的男孩子,都坚定地拨开迷雾,牵住她的手,她把他们都称为“恋人”,他不是。

恋人一个个各奔东西,她都习惯了,人生如此,哪怕不爱谁,也能自在生涯。夏夏说:“你也没错,万一有子女,分开不易,并且琐碎得很,麻烦,麻烦。可是不见面,你不会不甘心吗?”

她在情场上杀人如麻,偏是放过了他。秦琪吃着小朋友们的零食说:“债多不愁。”

反正人生到此,遗憾漫山遍野,错过已太多,不差这一件。她是想得开的,导演再来电话时,她满口答应:“我认了一桩亲事呢,得等晚上孩子她爸回来,一家人喝顿酒。”

夏夏的公公已脱离危险,但她老公仍在南昌陪护,几个小时后会回来一趟,跟秦琪吃个饭,再拿点厚衣裳。万安已到了雨季,冻雨绵延,她的衣服带得少了,成天裹了夏夏的大衣穿。夏夏夸她:“像民国时期中学校长的夫人,不算贵气但很娴静,今后就这么打扮啊,不许套件夹克满街跑了。”又找出一本童话给她看,“孩子们说你连童话都不会讲,第76页,我最喜欢的童话,要想过得好,全靠它帮忙。”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秦琪一翻,讪笑,“哦,《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

乐天知命的小童话,安徒生难得的玩笑。秦琪是对童话不熟,全都讲得支离破碎,她只爱《第十一只野天鹅》,小学时就爱,故事里的小哥哥还保留了一只翅膀,他真幸福,她爱他。

小时候她以为自己长大了也会飞,一生都不会摸黑。

导演说:“阿琪,《丧家之犬》剪出来了,我刚看完,给它打75分。”

秦琪对此很淡漠,她的《丧家之犬》重心在于“家”和“犬”,丧家之犬身处的大环境是怎样的?他们犬一样的生活是怎样的?可导演的《丧家之犬》,是犬类的互殴。何必内斗呢,我们的家是越来越危险了。所以她并没有把她的《丧家之犬》讲下去,没必要,她想通了她自己的事,没必要再为虚拟的角色花费时间,她的理想要用生活来安置,而不是靠电影来寄放。

导演又说:“你早些回来,我们下一部戏……”

秦琪道:“导演,我和你说过的呀,《丧家之犬》弄完我就撤,可别再找我啦。”这部电影早就和她的构思出现了偏差,它与她无关。为了对投资方交差,为了所谓的市场,他们仍给阿川和琪琪设计了感情戏,用导演的话说,正如胡兰成初见张爱玲,他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文章,以为出自男人之手,但仍义无反顾登门拜访,他说,就算她是男的,他亦要去找她,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相貌和性别,都不影响关系的建立和确立,秦琪打趣:“你和你的第一个恋人也是如此吗?”

导演承认了:“对。”

可《丧家之犬》违背了秦琪对主人公关系的认知,她连编剧署名都放弃,导演在电话里沉寂良久,说:“你不想把梦想和失望都尽兴地表达出来吗?就像你会对人说起昨晚做了一个什么梦。”

“说给身边的人们听就行了,我的梦不值得用电影的方式大费周章。”秦琪说。

“《丧家之犬》呢?”

导演仍以为它是秦琪的旧日经历,她说:“不,琪琪不是我。我自己的事啊?很无聊的,一个女人生命中的黄金十年被她浪费得一干二净的故事。也称不上故事,一些东奔西撞的回忆罢了。是,否定自己很需要勇气,但我是傻大胆,脸皮也厚,我只是不觉得有必要将它说给世人听。”

如果想知道鱼是否在哭泣,就把它捉出来观察,你就对它做了最残忍的事。导演依然想留住她:“阿琪,我对你在电影上的倚重,在于爱恨无凭,情感中最鲜明最大众的体验是恐惧,而你能把握得精准。”

“其实是我对人和事太过依恋了,无论怎么培养乐观之心,有些东西你永远经不起失去。”导演待她真心诚意,秦琪很感动,“我大后天就在广州了,看完演唱会就回香港,再和你谈谈吧。”

二十年来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但没啥好谈的。导演犯了当初她对江川的错误,很多人也都会这样,己所欲,施于人,这很可怕。人生向来峰回路转,既然人各有志,不如各安天命。

年轻时,秦琪是很张狂嚣张的人,横行无忌,看不惯谁就直接爆他头,秒杀他。但二十七岁后,她是两个孩子的干妈,镇日一手牵一个,东游西**。

曾经万般愆怼,情愁难解,却终能笑观这所有。吃完晚饭回去的路上,突然又落起了大雨。夏夏塞给她的小伞不顶用,秦琪躲进甜品店,叫了雷打不动的奶茶和蓝莓蛋糕。舒缓的美国乡村乐在店堂里回**,三三两两的避雨人,她翻着时尚杂志,塞上耳塞听黄耀明的音乐,两天后,他将在广州举行演唱会,她订了第三排的票。

被一部分人私心偏爱,耿耿追随,黄耀明会感觉幸福吗?江川送她唱片时说:“我怕你会孤独,有陪伴总是好的。”他真睿智。睿智,那几乎就要是一辈子的事,却被那个刚刚面临乐队解散,头发短直如愣头小子般的黄耀明唱出来,“那是某年通宵达旦一个炎夏,终于过去。曾相识,而难以碰面,然后在今天,忽已今天……”

茫茫如水一般日子淌过,忽已今天。看店的老板娘和服务员在做巧克力蛋糕,万安城的小朋友过生日都爱吃这家店的甜品,秦琪换了首《Mon Chocolat》,黄耀明唱:“我在干朱古力的勾当,觉得心软很妙。”她也感觉很应景,很妙。信宇也给她打了电话,挂断前不死心地问,“阿琪,你不是专业编剧,因此我们都想,琪琪怎能不是你呢?”

“嗯,岁月这把杀猪刀,把我打造成了一个胡子拉碴、常穿拖鞋闲逛的中年人,你们大可这个故事误解成我的夫子自道,我不反对。”

雨不见停,秦琪随着节奏脚尖点地,觉得心软很妙。《丧家之犬》是《皇后大盗》给她的灵感,但苍苍千里成一吻,却是披星戴月凄风苦雨,她已不想再多费口舌。

嘿,还不到三十岁,唱什么挽歌。这是对生命的不敬,讲故事的人才不舍得对自己做不吉利的事呢。也许到了晚年时,当她勒马江湖,回望前尘,才会乐意写写年轻时的辛苦遭逢。

有些事情,就像她的酒量一样秘不可宣。

她是见着了江川的,在滂沱的雨中,他的小女儿骑在他脖子上,他收伞进门,撞进一身雨气。她拔掉一只耳塞,手放在书页上,定定地看他。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年时遇见的男孩子,已经做了父亲。他把他大眼睛黑头发的小女儿唤作毛球。秦琪关掉音乐,悄然望去。

嗬,怎会以为纵然相逢应不识呢。他还是他,比起二十一岁时,身形略厚实了些,仍短短头发,当年他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如今他是个好看的男人,秦琪无端地觉得欣慰。

江川将小女儿放下来,咿咿呀呀地和她说着普通话:“毛球今天想吃什么呀?”店老板和他很熟的样子,互相问着近来生意可好,秦琪听出他约莫开了间饭馆之类,他挑蛋糕时对服务员说:“下次你儿子再不吃胡萝卜,就剁成碎末儿,熬进粥里。”

一些年前,他用这招对付她:“毛球,你用眼过度,来,吃点胡萝卜。”

“我最讨厌它的气味。”

这座小城历经千年,登高就能望见昔年的惶恐滩头,但四面环顾,都是至亲。他们仍在寒暄着,江川在惶恐滩并不会惶恐,可她虽然不在零丁洋,却仍是孤零零的一介人丁。秦琪合上书页,将它放回原位,从他面前推门走了出去,去横渡她的零丁洋。

江川转头看向秦琪的背影,露出笑容。那女孩真像她,她若留长发,穿得女性化些,只怕也是那样。他还想多看几眼,但她已袖着手走到户外,撑开小花伞,一头扎进了风雨里。

他毕生只被一种女性所吸引,但他很知道,那样的女孩子在年轻时是以奔月为念的,不愿留在凡间男耕女织。他收回目光,一如当年在电影院看《甜蜜蜜》,正襟危坐,心猿意马。他俯下身问:“毛球,还要吃什么?爸爸过两天要去广州,给你多买点儿吃的,你在家可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啊。”

思念可以一生一世,笑容却只能是隔世的风尘,很久以前,他也将一个人称为毛球,总送她唱片。不晓得多年后,她还听黄耀明的音乐吗?他已太久不听了,前些时日想起来,翻出来一首首听,竟仍有感触。最难忘大学最后一年,有阔少开来家中的越野大车,露营时爬到车顶,几个人勾肩搭背坐在月亮下高唱《天问》。

后来的后来,少年弟子江湖老,那些,都已是别人的故事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