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烦闷至极,翻来覆去了一阵,在母亲由嚎啕转向低泣再转向静默的声响里睡着了。他醒时快三点了,桌上摆了饭菜,母亲又去市里当钟点工了。

他食不知味,大口扒着饭,暗自盘算再也不去造纸厂了,另觅他路。奶奶的,工资就那点,平时把人当狗使唤,还动不动就怀疑他想捣鬼,他脸上又没刺字,那些人不相信政府将他改造好啦?

阿川想,他得学学母亲给人当帮工那样,走得远一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没有偏见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吃完饭,碗筷一推,他到报刊亭买了几份信息报,专挑招工启事看。母亲夜里回来,大怒着问:“你不想在造纸厂干了?”

“不去了。”

母亲一听又发作了,抄起一份报纸撕得粉碎:“我问过了,是他们搞错了,也跟我赔了不是,你凭啥还赌气不去?”

“不是赌气,是没意思。”被撕掉的报纸上有他拿红笔画的几个圈圈,全是有把握的工作,可又被她搞砸了,阿川很恼火,“我考虑好了,你别管我了。”

一整晚母亲就在唠叨,说造纸厂的工作来之不易,她是多么、多么、多么艰难才把他弄进去,阿川打断她:“我晓得你难,那就更不能让人看不起。”

母亲不死心,天亮了又做他的工作,催他去上班,他被吵得没办法,出去了,在河边坐了一上午。如此一周过去,母亲察觉了,不再说起造纸厂,每天都哀哀地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能有什么打算,母亲怕把他逼狠了,他脑子一热又走上邪路,所以在他面前不提造纸厂。但他明白母亲还抱有一线希望,有天傍晚,他看到母亲从工厂里走出来,抹着眼泪,连背都有些佝偻了。她是去求厂长保留他的工作籍吗?何必呢妈,我本就是个临时工,天下之大,上哪儿找不着一碗饭吃?

这些天他打了几十个电话求职,也见过几份工,但都没等到回音。他愁疯了,蹲在河边恨不能就此化身为鱼,有虾吃虾,没虾吃点水草,不也是一生。

半个月后,他在一家修车行当学徒工,第二年成了正式工,收入比在造纸厂多了四百,但每次回家,母亲还是骂他没出息,给他盛饭也骂,帮他洗机油味浓重的外套时还骂。母亲是厌恶他从事跟汽车相关的职业吧,跟他父亲一样又邋遢又臭,没出息。可那是他俩的事,她干嘛要迁怒于他?阿川被骂得烦不胜烦,在车行申请了一张铁架子床,蜷缩着睡了一年多,很少再回家。

转机在第3年,他的手艺使他轻而易举地提前在装载温州人的大巴上使了绊,然后大巴如愿在半途出了故障,他顺理成章上车排查,捞了两袋子现金走人——这不会是难于侦破的案件,他留下的线索太多,20出头,可能有案底的上海近郊口音的男性,且有一定水平的修车经验,警方若顺藤摸瓜,他将束手就擒。

他早就作好准备了,得了手,换了干净衬衫,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受害者们附近。他没想着要躲,天网恢恢,落网与否皆是命,是命就躲不过,顺其自然吧。烂命一条,有啥好自怜自爱的。

只有琪琪问起他的特征,母亲回到温州后,呆若木鸡地枯坐着。琪琪晚自习回家时,母亲已流不出眼泪。真正损失的是五万块,但大巴遭劫持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她一回来就被亲戚追上门,不约而同诉苦说突发状况,缺钱缺得肝肠寸断,若非如此,别说答应过两年后再还债,十年后都行,不,不还都行,亲戚道道的,不见外。

“可这下真没办法了呀。”叔伯婶子抹着眼泪开了口,“那房子既然没买成,钱又在银行没被取走,呃……”

母亲抹起了货真价实的眼泪:“唉,等银行解冻我就还给你们。”她在大巴上就料到亲戚们会来要债了,但她们来的速度太快,让她措手不及。她本想着好歹拖一拖,等银行卡里的钱能动用了,悄悄去上海买一套小的,面积不重要,只要能捎带上海户口就行。到时亲戚逼债,她就拿出房产证哭穷。

钱用完了,借条上白纸黑字又写明了连本带利两年还清,亲戚总归是亲戚,总不至于逼她跳楼吧。可她的算盘打得再精也不如亲戚的脚步更快,她失神地盯着琪琪的脸,眼睛好涩,她使劲地揉,使劲地揉,揉得琪琪尖叫:“妈!血!”

是给琪琪两年时间,让她拼死考个大学争取改变命运呢,还是送她学手艺?这孩子很刻苦,每晚都学到十一二点,但她签了那么多次字,试卷上就没出现过稍微像样的分数,初中还略微好点,到了高中更是惨。琪琪自己也哭着说:“妈,你别去开家长会了,我太丢你的脸了。”

琪琪成绩是不好,但排在她后面的还有十来个人呢。可老师说,这些同学要么是富家子弟,要么弄了个上海户口,都有后路可走。她这才一横心借了钱去买房,却眼睁睁地落了空。

天不遂人愿,人竟也不肯成全人。琪琪心里一夜之间长满了白发,半夜她冷不防地问:“那人什么特征?”

母亲虚弱地说:“报了案就是警察的事了,你别管。”

“警察?”琪琪在暗夜里睁着眼睛,脸侧向母亲,温声道,“妈,别以为我想去找他报仇,那是黑社会电影,不是咱们玩得起的。”

复仇需要成本,但心力和财力她们都没有。母亲默了一刻,缓缓地开口说:“是个年轻人,身上机油味很重,长相……”她回忆着,脑中浮现阿川的脸,竟认同琪琪关于拍电影的说法,将床板拍得啪啪响,“他为啥不是演员?”

如果他是演员,这所有都是戏,杀青后她的钱仍是她的,能被拿去买房子,给琪琪解决上海户口。有了上海户口,她考大学就没那么难了,她也不至于愁成这样,要愁还债,更要愁琪琪的前途。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不是演员?!

琪琪拼凑着母亲话语里的意思:“那他长得不差,哪种类型的,像哪个明星吗?”

母亲对明星知之甚少,模棱两可地想了一圈,不甚了了:“他眼睛很不客气,但我不晓得为啥,没以为他会杀我。”说着说着又要哭了,“我就是不想撒手呀,死也不能撒手啊……”

那个人不使母亲害怕,或是母亲顾不得害怕?琪琪流下眼泪,吸着鼻子问:“还有什么特征吗?说不定哪天在上海马路上能碰到。”

“他有刀!”母亲打了个冷战,“他瘦高高的,后背上有胎记,像长条茄子,很大一个胎记,我在第5排都瞧得清楚。”

怎能不瞧清楚呢,他提溜着她的包,**上身走到司机旁边命令他把T恤脱下来,若眼神能杀人,他的后背将布满了飞刀吧。

母亲瞧得真真切切,但无能为力。琪琪说:“世界太大了,别说很可能碰不到,碰到了我也会跟踪到他住处,再报警让警察顺藤摸瓜啊。”

母亲没吭声,隔很久,久到琪琪以为她睡着了,她才试探地问了句:“今后什么打算?”

琪琪明白母亲害怕知道答案,才挑了这么个时候问她。若她睡着了,母亲会松口气,可是,那是她应当让母亲早点知道的呀,她得让母亲能一直松口气,而非无望地再熬两年。

“我初中同学在办劳务输出,她学的是护理,我跟她玩得好,若也能出去,两人还能互相照应。”琪琪跟那同学关系普通,但所有的关系都是可以建立的,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她家在美国亲戚多,我过两天就找她打听下手续,也报个班。”

争不过,为什么是命就挣不脱?静夜里母亲没吭声,但没人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