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的母亲身无分文,没法独自返乡,呆坐在大巴里,心缩成一团,那只包里有她竭尽全力借来的全部,现金五万块,以及她的身份证件和银行卡,她必须报案。

电话那头的人员很客气,但问了她一个问题:“按您所说,车上一共17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可报案的人只有您一位,我们需要了解劫案损失的总金额大致是多少。”

报案的人只有一位……他们是在质疑她报假案吗!妇人愤怒了:“他们觉得这是小钱!可你不晓得我到处凑钱我多……”

猛的噤了声。旁人都不当回事,照样底气十足去看房,可她呢,她呢。她在报刊亭前几乎站不稳,就在那一刻,她赫然意识到是自己没能量力而行,乱掺和了一把。为了琪琪,她拼死挣扎着想给她铺路,但没能做成,琪琪怕是只能送去学技艺了。妇人踉跄着回到车上,好在银行卡已申请了挂失,她损失的是五万块,多吃点苦,咬咬牙还债。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疲惫地闭上眼。

那女人在汹涌的阳光下无助地哭泣,司机不忍多看,继续蹲着抽烟,若他抬头,则会发觉刚才走进售楼部的蓝衬衫正是阿川。他已有百万身家,不再是穷小子。2002年的百来万不算小数目,可他穷怕了,他得让钱生钱,再生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温州人有钱对吧,有钱人就是他的榜样,他别的不会,有样学样呗。他们想做房产生意,他跟着学便是了,他们买10套,他就买2套,试试水,练练手,挺好的。

温州人一走,阿川爽快地用全额买了两套两居室,留了十万现金藏在住处,剩下的全都买成金条,得意洋洋地去找母亲,二话不说往母亲怀里一砸。

母亲在择芹菜,被砸得瞪起眼,刚想开口骂他,他大咧咧往躺椅一坐,严肃地说:“打开看看。”

儿子的眼神凶横又霸道,但语气简短有力,目不转睛地等着看她的反应。母亲心里瑟缩了一下,没能站起身吐出一口唾沫,响亮地骂他。

是21根金条,可儿子没等着母亲的惊叫,也没等着她的笑容,他本想好好欣赏一出变脸戏的,心愿落了空,他没精打采得很:“你养了我21年,我打包还给你。我不会挑花里胡哨的首饰,你想打耳环打耳环,想打项链打项链,想送人想卖了也随便你。”

他始终对她骂他没出息耿耿于怀呢,等他摔门走了,母亲抱着来路不明的金子,牙齿打战咯咯响。变卖?打首饰?儿子你可失算了。她没想过要卖掉它们,也没跟任何人说,抽出一块床板,将金条们一一码好,又在上面盖了两层褥子,任谁都看不出来。连她的丈夫和婆婆她都不透露分毫,前者决计不会掀褥子去晾晒,他懒,况且他脑子里没做家务的弦;后者就更不用担心,她没掀褥子的力气。

她出嫁时戴了支凤凰簪子,被老妖怪惦记了一二十年,去年老妖怪70大寿时,男人找她商量,把耳环送给她戴戴,还哄她说,妈没几年好活了,她不在了,还不是又回到你手里了?你又不亏。

70岁了还在打小辈的算盘,上海老太,精着呢!一把老骨头还想着俏,她不信的,恐怕是想讹了去留给她小儿子吧。现如今她有21条小黄鱼,可老妖怪照样连一枚薄纸片儿戒指都捞不着。母亲终于吐出了那口唾沫,响亮地自语道:“她想要?做梦!”

阿川回到简陋的宿舍,跟十万块万块朝夕相对。坦白说他很失望,他失望透顶,母亲出乎他意料的平静,只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的脸,把背包放在一边,仍弓起身子择芹菜。那一下他火气如蛇信子般直窜,既想一把夺过她的芹菜,恶狠狠踩得稀巴烂;也想一把夺过背包,掉头就走,更想把这两件事都干了,可就在他即将行动时,他看到了母亲头顶灿烂的白。

又沾了面粉吧,不晓得跟她说了多少回,别做馒头给他吃了,吃一个就快噎死,没人爱吃。他想给她拂一拂,却在电光石火时明白那不是面粉,而是她老了。

14岁时他被坏孩子威胁着把风,他们去偷附近工厂的小型设备拆零了卖废品,每人扛一件出来,他负责藏到草丛里。那次要偷的设备太重,带进去的扳手不好使,几个孩子折腾了好半天,才卸下两根实心铁管运出来,他刚藏好,工厂的两个保安狰狞地站在身后。

阿川被人赃俱获,供认出坏孩子们,他们全体矢口否认,直到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指认。他是到那时才知道他们偷的设备每台都在几十万以上,但加起来只卖了不到三百块,他连分赃资格都没有,只喝了三瓶汽水。

三瓶汽水,换来了少管所的四年。在那里,他道听途说了各种搞钱大法,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是弄了多少多少钱才栽了,胃口太大悔不当初。又神秘地总结出心得若干,目标越有钱越怕死,别看平时都装得跟大爷似的,一要挟就怂了,这点屡试不爽。

出来后,阿川愕然发觉母亲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人,两句话不合就暴跳如雷,随手捞过什么就往他头上砸。手边没东西呢,就一手扶着墙,一手脱了拖鞋劈头盖脸地砸他,他满屋子窜着躲,那时候,他没想到要逃跑,不被她打。他做错了事,伤了她的心,害她丢尽了脸,每次去看他都会哭,阿川摸着头想,其实也不很痛,她心里有气,想撒就撒吧。

他翻脸是在半年后,出来时他已18岁,书是念不进去了,想去找事做吧,谁都嫌他有前科,拒之门外。连连碰壁,无一例外,灰心时他想要不然犯个案,把自己丢进监狱算了,在那里面谁也不会瞧不起谁,最多吹牛时,他会因栽的跟头太小受点奚落。有什么不好呢,饭菜难吃,也不热乎,但好歹干净卫生,每星期还能碰到肉末油星子,逢年过节有饺子吃,每天还能看半小时电视,不都比在外面强?

那些天阿川情绪不稳,母亲到处求人把他塞进了造纸厂当临时工,每日都在贩卖苦力,把型号各异的硬纸盒扛到大货车上去,肩膀生疼,磨出了血。正长身体的那4年他在少管所,营养跟不上,快19岁了还是瘦不伶仃的一个人,工友们总嘲笑他跟娘们似的,身板像,脸也像,他不吭声,回家后飞快地大口吃馒头。

阿川在少管所的早饭顿顿是菜汤馒头,看到就烦,但杂志上说面食长气力,那就吃吧,总归比药丸子好吃点。他是三班倒,傍晚去上工又带了几个馒头,盘算好了夜里饿了吃两个,明早放工时把剩下的一个用开水泡泡吃了,路上再买点什么,回家倒头一睡,醒了就好吃午饭了。

可次日一早,他刚把馒头泡上就出事了。接班的工友清点数目,少了三只纸箱子,少年犯阿川理所当然是嫌疑犯。他百口莫辩,被扣在保卫科要求交待罪行,直到下午才被放行,原是误会一场,上一位工友没将客户最新的订单数量移交给他,导致了疏漏。

没人向他道歉,保卫科的人连杯水都没给他喝。他上了一个通宵夜班,又饿又困几欲一头栽倒,顾不上追究就往家里赶,母亲一大早就得知他被扣押了,见他回来,又是一通好骂。他困得摇摇欲坠,忍不住还嘴:“我是没出息,你养了这么个儿子,你就有出息了?”

在阿川看来,这话把自己也骂进去了,算不上多狠。可母亲陡然愣住,然后发出惊人的一声哭嚎,把头往墙上直撞,咚咚响。他被她搞傻了,慌忙去拉,她甩开他的手,靠着墙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哭闹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川径直走进里屋睡了,大被子蒙住头。可她好吵,哭了好一阵子,声音才沙哑地低了,他烦恶又怜悯地想,女人不讲究点仪态还真难看。

他父亲是跑长途的,给货运公司当司机,从他记事起就不大见到父亲,跟他也不亲。他在少管所四年,父亲只去过两次,丢下东西就走,一晃他出来好几个月了,竟也没见着他。他问过奶奶,奶奶说,他要赚钱养家,忙着哪。可他看在眼里,这个家是母亲给人当钟点工才撑起来的,他名声坏,母亲在这一带找不着雇主,常要坐车到市里去,工钱比别人少些,人又受累。

这几年来,父亲很少落屋,据说他在苏北小城有了个相好,公然跟人姘居。母亲不信,但流言不绝于耳,她问起,他不承认,次次问,次次不认,多问几句就发火,门一摔,走了。有一天,母亲偷偷跟到苏北,果真见着了那个女人,不,还有她的儿子,有三四岁了吧,蹲在地上跟猫玩。

那女人年岁不会太大,母亲冷静地打量着,皮肤黑,嘴巴也大,不好看。女人是这家小饭馆的服务员,父亲来吃饭,她勤快地招待,一口一口老板地喊着,喊得人心里好熨帖,比家里那个不是哭就是闹的婆娘强,婆娘不晓得心疼人,他一回家就管他要钱。

他也知道是得给她家用钱,可同样是女人,她咋就没人家嘴甜呢,他在小饭馆也花了不少钱,可这钱花得舒坦啊。之后没多久的一个晚上,父亲喝多了,女人半推半就地滚进了他的被窝,答应只要他盘下小饭馆,她就跟他过。

阿川进少管所没几个月,父亲就成为了别人的父亲,连家都不回。爷爷奶奶和他都是被母亲养着的,爷爷瘫了几年,前年才给他送了终。

母亲亲眼见着了真相,死了心,但窝囊气咽不下,她喋喋不休地数落他指责他咒骂他,男人斜她一眼,毫不费劲地就把她打倒了。他说:“儿子交给你管,你把他管进了班房,还有什么脸管我。”

男人的心一硬起来能致女人于死地,母亲之所以崩溃,是被阿川的回击戳到了心窝。阿川说:“我是没出息,你养了这么个儿子,你就有出息了?”母亲一听到就发了疯,可阿川压根搞不明白这句话怎么会要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