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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也看不见。第一个感觉是一只铃铛的召唤声。就像人们系在猫脖子上的——一只铃铛。但这只不在猫脖子上,它在我身上,用一条红色缎带系在我幼小的脚踝上。

我不知道阿多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不知为何,这只铃铛发出的声音与发生的那件事情有关。尽管我仍然不知道原因,这阵声音把我带回了那段时间,带回到妈妈和爸爸身边。

我的家人对我很好。我的家人很爱我。

所以,我的爸爸妈妈为了把我从死者的地界接回来,在我的脚踝上系了一只铃铛。在我看来,这很正常。

我是个小女孩,所以对我来说,这件怪事和其他所有怪事都是规则。

妈妈总说,每件事物里都藏着一点儿魔法。当我不听话或者闯了祸时,她不会惩罚我,而是净化我周遭的气场。爸爸每天晚上都会坐在我的**,给我讲睡前故事。谁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编些关于巨人的故事呢。爸爸会永远保护我。

我的家庭是个幸福的家庭。

我的爸爸妈妈和别的爸爸妈妈不一样。但在火灾之夜之后,在一切都改变之后,我才发现这一点。现在我们又回到了开始,而开始时我还无法知晓这一点。

我不记得爸爸妈妈的面容,但我知道那些细节。对许多人来说,这些小事可能显得无关紧要。但对我而言,却不是这样。因为那些小事都只属于我,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拥有它们。

我不知道我的爸爸身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无法描述他的眼睛或鼻子。可谈论他头发的颜色,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对我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他的头发是那么卷曲浓密,他总是无法让它们保持整齐。有一次,在尝试理顺头发时,他把一只梳子卡在了头上,妈妈不得不剪掉一些头发才把它取下来。

我爸爸的双手长着老茧,当他捧起我的脸时,两只手闻起来像干草。其他人都无法知道这个细节。而正是这一点才让他成为我的爸爸。因为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他永远不会成为别人的爸爸。而我永远是他的女儿。

妈妈的左脚踝上有一个粉色的胎记。它不显眼,而且非常小:一件宝贵的小东西。你得非常仔细,尤其是要靠得非常近,才能注意到它。所以,如果你不是她的女儿或者爱着她的那个男人,就无法看到它。

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来自哪里,也不了解他们的过去。他们从不跟我谈起我的祖父母,也从未告诉过我他们是否在别处有兄弟姐妹。我们似乎自出生起就在一起了。我的意思是,就好像我们前世也是这样。

只有我们一家三口。

妈妈坚信人可以转世,从一世的生命中转到另一世,就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样简单。你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房间里的陈设。那么,显而易见,不可能存在一个过去和一个将来。

我们就是这样,也会永远这样。

但有时候,有人在穿过房间时会被卡在门槛上。那就是死者的地界,时间在那儿停滞。

我的家庭是一个地方。是的,一个地方。或许对大多数人而言,了解自己的故土、了解自己来自的地方几乎是很正常的。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

那个地方对我而言,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事实上,我们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住很久,久到足以感觉那地方的确属于我们。我们不断地搬家。我们停留的时间从来不超过一年。

我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在地图上确定一个点——一个随机的点,凭直觉选择——然后就搬到那儿去。那地方通常在地图上绿色的部分,有时在褐色或浅褐色的部分,靠近一些蓝色的点,但总是远离那些黑色的线和红色的点——必须远离黑色的线和红色的点!

我们通常是徒步旅行,穿过草地和山丘,或者总是行经次要的道路。又或者我们走到一个车站,在晚上货运火车都空着的时候,登上一列火车。

旅行是最美好的部分,是让我玩得最高兴的部分。白天的时光都用于探索世界,晚上则置身星空之下。只需要点燃一堆火,爸爸弹起旧吉他,妈妈唱起甜美而忧郁的旋律,我自出生起就习惯于伴着那些音乐入睡。

我们的旅程结束时,总是伴随着重新开始旅行的承诺。但我们到达目的地后,就开始了另一段生活。首先,我们巡查那个地区,寻找一座荒废的房子。因为再也没人想要那些房屋,它们就属于我们了。尽管只是在很短一段时间之内。

每一次我们来到一个新地方,都会改掉我们的名字。

每个人都会选择一个新名字。我们可以决定自己想要的名字,其他人都不可以反对。从那以后,我们就得这样称呼对方。我们常常借用书里的名字。

我不是汉娜,这时还不是。相反,我是白雪、爱洛、辛德瑞拉、贝儿、山鲁佐德[7]……世上还有哪个小女孩能说她一直是个公主呢?当然,真正的公主除外。

然而妈妈和爸爸选的名字就要简单得多。但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我从来不用他们的新名字:对我而言,他们永远都是“妈妈和爸爸”。

但是,有一个条件:那些名字只能在家里用。最重要的是,我们永远、永远、永远不能把那些名字告诉其他任何人。

规则三:永远不要将你的名字告诉陌生人。

在决定我们的新名字后,妈妈会让我们进行一场仪式,用于净化我们的新居。仪式内容是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喊着我们刚取的新名字。我们用尽力气喊出新名字,到处互相喊着对方的新名字,那些声音就变得熟悉起来。我们学着去信赖那些名字,学着变得不同,同时却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这就是为什么对我来说,每个新家都变成了声音之家。

我们的生活并不容易。但在我眼中,妈妈和爸爸让生活看上去像一场大型游戏。他们能把一切逆境变成娱乐。有时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为了忘记饥饿,爸爸会弹起他的吉他,我们三个人都躺在大**,讲着故事,暖暖和和地度过一天。或者,当雨水从破损的屋顶漏进来时,我们撑着伞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放上锅碗瓢盆,让雨滴落在上面发出声响,编成歌曲。

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这就够了。没有别的妈妈和别的爸爸,也没有别的孩子。我甚至从不怀疑还存在别的小孩子。

就我所知,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我们没有贵重物品,也没有钱。我们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也就不需要任何人。

妈妈种了一片菜园,一年四季都可以从中收获大量的蔬菜。爸爸不时会用弓箭去打猎。

我们常常养些家禽家畜:鸡、火鸡、鹅。有一次还养了一只用来挤奶的母山羊。还有一次养了大约四十只兔子,但这只是因为我们当时控制不了情况。这些动物往往是从某个农场跑出来的,从未有人来认领它们。

但我们总是养很多狗,让它们看家。

这些动物不会跟着我们搬家,所以我不该太过喜爱它们。显然,我们旅行时只带着必需品。我们一旦安顿下来,就设法在周围弄到我们需要的一切——衣物、厨具、床铺。通常,那都是人们丢弃或遗忘在某个地方的。

我们选择的地点总是乡村地区,农民们抛弃了这些地方,为寻求更好的机会搬去了别处。从那些荒废的房屋中,可以找出一堆仍然可用的器具。有一次,我们找到了一堆布料和一台脚踏式缝纫机,于是妈妈在那个夏天为我们做出了绝好的冬装。

我们不需要科技进步。

当然,我知道存在电话、电视、电影、电力和电冰箱。但我们从未拥有过任何这些东西,除了我们留待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手电筒。

尽管如此,我仍然了解这个世界,并且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我不上学,但妈妈教我读书和写字,爸爸给我上算术课和几何课。

其余的知识我会在书里找到。

那些书也是我们从周围收集来的。每次找到一本新书,我们就会高兴得像过节一样。

书页中的世界很迷人,同时也很危险,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你欣赏它的美丽、它的优雅、它的力量……但如果你将一只手臂伸入栅栏中,想要抚摸它,它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手臂撕咬得粉碎。或者,至少爸爸妈妈是这么向我解释的。

我们远离世界,并希望世界也远离我们。

多亏有爸爸妈妈,我的童年成了一种冒险。我从不问自己,我们这样生活是否有一个确切的理由。就我所知,当我们厌倦一个地方时,就会收拾行李重新出发。尽管我年纪很小,我还是明白了一件事:我们不断搬家的原因与我们一直带在身边的一件东西有关。

一只褐色的小木匣,差不多三拃长。

匣子上刻着一个词,是爸爸用烧红的凿子尖儿刻上的。每当我们到达一个新地方,他就会挖一个深坑,把它放在地里埋起来。我们只在必须再次离开的时候才把它挖出来。

我从来没见过那匣子里的东西,因为爸爸用沥青将它封了起来。但我知道里面锁着唯一一个不改名字的家庭成员:那名字用烧红的铁器刻在匣盖上。

对妈妈和爸爸而言,阿多会永远是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