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汉娜沉默下来,就好像她决定独自为那个故事画上句号。对目前来说应该够了。

彼得罗·格伯仍然感到迷惑。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但还是有积极的一面:在某些时刻,倾听病人的时候,他听见了她内心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围绕着那个小女孩,过往一层又一层地,令她沉淀成了他面前这个三十岁的女人。

“好的,现在我想要您和我一起倒数,然后睁开眼睛。”格伯说道,随即像往常一样从十开始倒数。

汉娜照做了。然后,她在办公室的半明半暗中睁开了她那双蓝眼睛,显得难以置信。

格伯伸出一只手,让摇椅停止摆动。“等它停下再站起来。”他建议道。

“我应该深呼吸,对吗?”她问道。她肯定想起了她的第一位催眠师特雷莎·沃克的指示。

“没错。”他同意道。

汉娜开始吸气和呼气。

“您不记得您亲生父母的真名,对吗?”格伯问道,为了验证他是否弄明白了。

汉娜摇了摇头。

被收养的小孩子没有保留关于他们原生家庭的记忆,这很正常。但汉娜搬到澳大利亚时已经十岁了,她本应该记得亲生父母的名字。

“我也是在去往阿德莱德后才成为汉娜·霍尔的。”女人解释道。

“当您住在托斯卡纳的时候,你们总是不断搬家?”

女人点头证实了这第二条信息。

当心理师记录下这些信息的时候,她礼貌地问道:“我可以用洗手间吗?”

“当然。洗手间在左边第二道门。”

女人站起身来,但在离开之前,她取下手提包的背带,把它挂在摇椅的靠背上。

这个举动没有逃过彼得罗·格伯的眼睛。

当汉娜离开房间时,他一直注视着那个黑色的仿皮质物件,它在他面前像个钟摆一样晃动着。包里还存放着那张汉娜从他在初次面谈时递给她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在那张纸上,她写下了伊西奥的名字。她不可能知道我堂哥的绰号,他对自己重复道。这个想法正在变成他无法摆脱的烦恼。但要想核实这个错觉,他就必须侵犯病人的个人隐私,在她的物品中翻找,背叛她的信任。

B先生是永远不会这么做的。相反,他甚至一定会反对尝试这么做的念头。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彼得罗·格伯仍无法做出决定。真相就在那里,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但是,把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拿来读意味着他会在那种奇怪的关系中卷得更深,而汉娜·霍尔在他的病人中已经够不寻常了。

片刻后,女人从洗手间回来,发现他正注视着摇椅。

“对不起,我想,洗手液用完了。”她仅仅说道。

格伯试图掩饰尴尬:“抱歉,我会让清洁工再准备些,谢谢。”

汉娜重新拿起手提包,斜挎在背上。她拿出温妮烟盒,点燃了一支烟,吸烟时却仍站着。

“之前您说,您的父母在您的脚踝上系了一只铃铛,为了把您从死者的地界接回来。”格伯几乎逐字逐句地引述道,“我理解对了吗?”

“是的。”她确认道。“一只人们通常系在猫脖子上的铃铛。我的铃铛有一条漂亮的红色缎带。”她重复道。

“真的发生过吗?”他追问道,并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睛,“您死去后他们来接您,真的发生过吗?”

女人没有转开目光:“我从小就死过好几次。”

“阿多也有一只跟您一样的铃铛吗?”

“不……阿多没有,所以他留在了那里。”

汉娜肯定可以从他脸上读到他所有的怀疑、忧虑以及不可置信。或许她感到他在同情她,但格伯没有别的方法能帮助她分辨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必须向她证实,她记忆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解脱出来。

“小孩子知道成年人不了解的事物吗,汉娜?比如怎么从死者的地界回来?”

“是的,就是这样:成年人忘记了那些事情。”她用细若柔丝的声音肯定道,眼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怀念。

格伯可以听见她内心的声音:也许汉娜想要愤怒地哭泣,想要喊出她的失望。因为他拒绝承认在我们周围运行的黑暗力量可能存在。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顽固地保持着迟钝。

但女人深吸了一口烟,说道:“您的儿子是否曾在午夜呼唤您,因为在他床下有一个怪物?”

尽管他无法容忍她再次牵扯到他的家人,彼得罗·格伯还是表示了肯定,试着展现出温和的态度。

“为了让他安心,您会像一个好爸爸那样俯身去检查,向他证实事实上没什么好害怕的。”汉娜肯定地说道,“但是当您掀开床罩的时候,如果仅仅有一秒钟想到一切都可能是真的,您也会感到一阵隐秘的战栗……您能否认这一点吗?”

尽管他是个极为理性的人,他也无法否认。

“好吧,今天先到这里。”他宣布道,结束了这次会面,“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明天同一时间继续。”

汉娜什么也没说。但在告辞之前,正如一个习惯吸烟的人那样,她快速地舔了舔拇指和食指,用手指掐灭了烟头,像是在掐一只昆虫的头。那支烟散发出一道细烟。当她确定烟已经熄灭后,汉娜并没有把烟头放进格伯递给她的手工黏土做的烟灰缸里,而是从包里拿出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把烟头包裹在里面,扔进了房间角落里的垃圾桶。

彼得罗·格伯的目光跟随着那个小纸团画出的抛物线,直到它落进其他垃圾之间。

汉娜似乎注意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相反,或许这正是她想要达到的目的:激起他的好奇心。

“那么,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在离开顶楼前,她说道。

格伯等待着前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响起,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我竟会落入这么平淡无奇的圈套里,真不可思议,他对自己说道。他摇摇头,嘲笑着自己,但那笑声中藏着他所有的挫败感。接着他从扶手椅上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向垃圾桶。他低头看去,甚至期待着什么也找不到,就像一场戏法中被愚弄的、傻乎乎的观众一样。

然而那张被揉成团的纸就在那儿。

他伸出手臂去捡它,把它拿到手里,再展开,确信从这一刻起,许多事情都将改变。

但他必须知道。

这张纸来自他自己的笔记本,写下那个词又胡乱涂画着画去它的墨水来自那支他之前从未借给任何人的自来水笔。

只是那个用大写字母写出的名字不是“伊西奥”。

而是“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