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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室里的东西从不改变。

只有这样,孩子们才会对这个环境感到熟悉,在接受问询时才能不受干扰。那些因使用而磨损的玩具会被及时更换。填色书、铅笔和蜡笔永远是全新的。

每一次,其他客人留下的痕迹都会被抹去。每个小孩子都应该觉得这个地方是专为他而设的,就像母亲的子宫一样。

为了让催眠奏效,需要帮助孩子形成习惯。每一个对现状的改变都有可能扰乱治疗,有时甚至会产生毁灭性后果。

节拍器衡量着一段只存在于这四面墙间的时间。每分钟四十下。

“最近怎么样,埃米利安?你还好吗?”当确定小男孩的确已经进入轻微恍惚的状态后,格伯问道。

小男孩正忙于完成一幅蒸汽火车的画,点点头表示肯定。他们两人坐在小茶几旁,面前摆着一沓纸和许多可供选择的颜料。

这天早上,这个白俄罗斯小男孩穿着一件有点儿紧身的T恤衫,突出了他身上厌食症导致的衰弱迹象。格伯试着不让自己被他瘦弱的外表影响:被小男孩“指控”的五个人的生活正岌岌可危。

“你记得你上次跟我说了什么吗?”他问道。

埃米利安再次表示肯定。格伯不怀疑他还记得。

“可以请你重复一遍吗?”

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格伯很肯定他理解了这个要求,但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把故事重复一遍。然而,从他们中断的地方继续讲下去是很重要的。

“我当时正像现在这样画画,然后听见了一首关于好奇小孩的童谣……”埃米利安开始低声讲述,仍然专心致志,“于是我走到地下室……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和卢卡叔叔都在那儿。但他们脸上戴着面具,动物面具。”他详细解释道:“一只猫、一只羊、一头猪、一只猫头鹰和一头狼。”

“但你依然能认出他们,对吗?”

埃米利安平静地发出两个短促的音,表示同意。

“他们当时在做什么,你还记得吗?”

“对的,他们都光着身子,在做网上的那些事情……”

格伯想起来,埃米利安选择了这个非常有效的转喻方式来描述性行为场面。他用几乎同样的词来确认上一次庭审时讲的故事,这让人欣慰。他的记忆清晰明了,没有被更多的幻想干扰。

格伯抬起目光,朝着安装着镜子的那面墙看了片刻。他无法看到安妮塔·巴尔迪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位未成年人法庭法官正在再一次问她自己,这个说法是否与事实相符。他也能想象出被告人紧张的面容:谁知道此刻埃米利安的养父母、祖父母和收养机构的负责人卢卡的脑海中在想些什么。他们未来的生活取决于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将会说出或不会说出的话。

“你还在其他时候去过地下室吗?”

小男孩摇头表示没有,展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于是,为了让他回到当时的场景,格伯开始重复那首童谣——埃米利安那晚听见了这首童谣,并在它的指引下走到了涉案现场。

“有个好奇小孩,在角落里玩耍,在寂静黑暗里,听见一个声音。开玩笑的幽灵,唤了他的名字,他想要吻一吻,这个好奇小孩。”

埃米利安拿起了一支黑色蜡笔。格伯注意到他开始修改自己的画。

“茶点……”他说道。

“你饿了吗?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格伯问道。

埃米利安没有答话。

“到吃茶点的时候了吗?我不明白……”

小男孩可能在试着转移话题。但小男孩抬起目光看向他,接着又看向镜子。格伯觉得他是在用关于茶点的话来干扰在屏障后听他说话的人。埃米利安想要引起注意——但只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于是,格伯把精神集中在那幅画上。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看见的内容。

彩色的火车被改成了一张脸——双眼锐利,却没有瞳孔,嘴巴巨大,牙齿尖利。

在这些模糊的面部特征中凝聚着他童年中所有的焦虑和恐惧。你小时候的那些怪物虽然不见了——格伯想起来——但它们还在那里。你看见了它们。

画完这幅画的时候,小男孩给它起了个名字。

“马奇。”他低声为它命名道。

格伯明白,是时候把这个天真的孩子从他的噩梦中解救出来了。在游戏室里,所有东西永远都是一个样,什么都不会改变,然而格伯带来了一件意料之外的新东西。他把埃米利安面前的纸张挪开,向他展示治疗开始前藏在这些纸下面的东西——汉娜·霍尔送给马可的童话书:《欢乐农庄》。

“你看过这本书吗?”他问道。

小男孩端详了它片刻,但一言未发。心理师开始翻动这本简短的插画书。在关于农庄的画中,常常出现同一群柔顺的主角。

一只猫、一只羊、一头猪、一只猫头鹰和一头狼。

一小时前,在格伯的指示下,一位社会工作者已经搜查了小男孩的房间,并找到了一本同样的书。

格伯发现细小的泪珠开始从埃米利安的脸庞上滑落。

“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格伯鼓励道。

然而,一切都不好:一股全新的、强烈的情感闯进了游戏室的安谧中。像幽灵一样的小男孩被揭穿了,现在他感到自己被暴露、被羞辱。

于是埃米利安把头埋进自己的画里,细声细气地重复道:“我的茶点总是很糟糕……”

小男孩支支吾吾,明显很慌乱。

格伯认为这样足够了:“现在我们从十开始倒数,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向你保证。”

那位社会工作者来游戏室接走了埃米利安。格伯在庭审中设计揭穿他后,小男孩就被接到了慈善机构。但现在格伯无法知道他的命运将会如何。

在他把养父母指作怪物之后,他们还愿意照料他吗?

心理师又在游戏室里待了一会儿。他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走去关掉节拍器。他在大厅里的无声寂静中寻求慰藉,注视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脸庞。在镜子后已经没有人了。他精疲力竭,对埃米利安感到歉疚。每一次揭穿一个孩子的谎言时,他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因为他明白,即使是在最糟糕的谎言中,也永远藏着一丝真相。那真相由恐惧和抛弃构成。

埃米利安的养父母没有犯任何错。但令格伯担忧的是,真正负有责任的人安然逃脱了。他们没有隐藏在令人不安的动物面具后。不幸的是,他们就是把他带到世上来的妈妈和爸爸。

心理师带着汉娜·霍尔送的书出门来到走廊上,把它交给了书记员,让这本书作为辩护证据。他问自己,他那位女病人怎么会知道埃米利安的案子。然后他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他什么也没弄明白。是汉娜具有超自然的能力,抑或是无数次的巧合之一?两种情况都很荒唐,所以他立刻厌烦地排除了这两个想法。

正当他忙于寻找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时,他看见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

被告们正在与辩护律师和前来支持他们的那些人交谈。正如预料的那样,他们感到宽慰。案子尚未判决,但结果已经能预见了。夫妻二人非常年轻,正跟他们握手道谢。祖父母明显很感动。这些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会站在审判庭里,被迫面对一个有损名誉的指控,为自己辩护。但是,看着他们拥抱,格伯无法不为可怜的埃米利安深感遗憾,因为他失去了拥有一个家庭的机会。

“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最终报告交给我?”

格伯转过头,立刻与巴尔迪目光交汇:“等我决定好要不要再和埃米利安交谈一次后,就把报告交给您。”

巴尔迪显得很惊讶:“你想要再听他讲什么?为什么?”

“我们不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说那个谎吗?”他回答道。

“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明白了,答案在于他在白俄罗斯遭受的暴力和虐待。但对埃米利安来说,向新家庭报复更加简单。你听到了,不是吗?‘我的茶点总是很糟糕’。”巴尔迪重复道。

“您认为他是在寻找借口吗?”格伯感到难以置信。

“不管怎么说,被揭穿的说谎者倾向于归咎于他人:连六岁的说谎者也会这样……‘我不喜欢茶点,所以我编造了关于地下室的整个故事’。”

“那么,您认为这个小男孩是在刻意报复?”

“不。”巴尔迪反驳道,“我认为他仅仅是个小男孩。”

他们停止了交谈,因为这时卢卡正在招呼他的同行者:他让他们聚集在一起,为埃米利安祈祷。不一会儿,他们排成一圈,低下头,闭着眼睛,互相牵着手。

就在这时,格伯抓住了一个不寻常之处。

在没人能看见的时候,埃米利安的养母——一位相当令人喜爱的女士——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那笑容既不表达欣慰,也不表达感谢。非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是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在她和其他人一起睁眼的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格伯正要提醒巴尔迪注意这一点,但他停下了,因为他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他取出手机,在屏幕上读到一个已经很熟悉的号码。

“沃克医生,我昨天就在等您打电话来。”他算了算时间,如果在佛罗伦萨大约是正午,在阿德莱德就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您应该把汉娜·霍尔第一次接受催眠治疗的录音用邮件发给我,您记得吗?”

“您说得对,对不起。”她语气激动道。

“发生什么了?”格伯问道,他凭直觉意识到出了状况。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沃克多次重复道,“我很抱歉让您卷进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