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一次感知到陌生人的存在时,我差不多七岁。

对我而言,直到那一刻之前,只存在我们和其他人。

在我短暂的生命中,我没有遇见过多少人。其他人总是小小的、远远的,从地平线上走过,你可以用食指和拇指测量他们的高度。我知道他们存在。我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住在一起,通常在大城市里。但我也知道,他们中有些人像我们一样。他们从一个地方搬迁到另一个地方,是社会意义上的隐形人。每个人都有远离世界的个人原因:有人为了逃离战争,或是逃离他遭遇的坏事;有人迷了路;有人离开了就不想再回去;或者,也有人仅仅是独自生活,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对他指指点点。

我们这些属于这一类流浪者的人组成了某种群体。尽管我们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相聚,但我们会四处留下一些记号,只有我们知道如何解读它们。我爸爸就会做这种事——在一棵树的树皮上刻下某个特定的符号,在一条路的角落里用某种特定的方式摆放石块。这些记号或是指出一条可行的路径,或是警示一个应该避开的危险。它们能告诉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和水,在哪里人们可能会注意到我们,以及在哪里我们又可以不被发觉地经过。

我们也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每当我们从一个声音之家重新出发的时候,我们都有义务为之后到来的人整理好它。爸爸称之为“徒步旅行者的准则”。这些准则有:不要污染水源;当你离开时,保证那些东西的状态比你找到它们的时候好;不要剥夺别人住在那里的可能性。

多亏了这些教导,我对其他人总体保持着乐观的看法,尽管我从未遇见过他们。

但这一切都在施特罗姆农庄结束了。

这个地区数英里[12]之内荒无人烟。我们在一大片树林的边缘搭起一个帐篷。爸爸没有埋下装有阿多的匣子,因为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那只匣子和我们一起待在帐篷里。我们在这里住了大约一个星期。

这一次,前往我们选择定居的地区的旅程比预期长了将近一个月。这是十一月底,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我们用于取暖的只有睡袋和几张毯子。清晨,妈妈生火做饭,爸爸则背上背包去巡查四周。直到天开始黑时,他才回来。

一天晚上,我正要在帐篷里睡着时,听见我的爸爸妈妈在火堆旁说话。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到一座房子,就得在这里过冬了。”爸爸说。

我不喜欢他的语气。那不像往常一样愉悦,而是充满担忧。

“我们不能回去吗?”妈妈提议道。

“不,我们不能。”他回答道,从未如此干脆利落过。

“但储备物资快用完了。”

“根据地图,很久以前这儿有一个煤矿。人们在旁边为矿工和他们的家人建造了一座小村庄:如今那儿应该没人住了。”

“我们可以待在那儿。我得种些菜,现在只剩下收获一季蔬菜的时间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爸爸说道,“那个地方相当与世隔绝,可能在冬天谁也不会踏进那里……但一个村庄里藏着太多陷阱,而且很难看管。”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留在这里简直是发疯,这你也知道。”

“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在黄昏时回来。”他对她说道,“我会尽可能走得更远些,直到找到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

从我的睡袋里,我可以听见妈妈开始啜泣。爸爸靠过去拥抱她,我知道,因为我从帐布上看见他的影子挪动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安慰她道。

我也想哭了。

自从爸爸在一个清晨出发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天。妈妈一直伤心沉默,但她努力不让我看出来。

第三天黎明,在我们为了生一堆新的篝火收集木柴的时候,我们看见爸爸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的脸上印着一个奇怪的微笑。

“我找到了一个地方。”片刻后,他一边向我们宣布道,一边放下背包。他打开包,让我们往里面看。

那是罐头盒,里面有菜豆、肉和金枪鱼。

“你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妈妈问道,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离这儿两天路程的地方有座农庄,但想要到那儿去得穿过一条河。”

他们俩立刻看向我。爸爸很早就教过我游泳,但想要游过那条河,需要强健的臂力。

“我能做到。”我说道。

当渡河的时刻来临时,我对于要涉过那条湍急的河流感到十分恐惧,但我并没有表露出来。爸爸在我的腰上系了一根绳子,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绕在他的肩上。在我们两人之间有两米的距离。妈妈也对装有阿多的匣子做了同样的事。

“你不要抓着绳子,绳子只是用来保证安全的。”爸爸叮嘱道。“你得游泳。”他在我们下水前命令我。

一开始,我过于害怕自己无法做到,以致甚至感受不到水的寒冷。我游着泳,但在游了大约十米后,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力量。我的双臂向前挥动着,却无法让我前进丝毫。河流正在卷走我,往下拉着我的双腿。我开始胡乱挣扎。我寻找那条绳子,却没有找到。我沉到了水下。一次,两次,三次。尽管我知道不该这么做,到第四次的时候,我还是张开嘴叫喊起来。爸爸在当初教我游泳时向我解释过:“如果你溺水了,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喊救命。”事实上,我一试着开口,冰冷的水就涌进了嘴里。河水流过喉咙,猛烈地灌进肚子,取代空气,充满了我的肺部。

然后一切都变黑了。

一阵重量压在我的胸骨上。接着,一股热流突然从我口中涌出,落到我身上。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我感觉到背后光滑的鹅卵石,于是明白自己正躺在河滩上——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我明白自己在那儿。天空显得极白,太阳像个冰冷、模糊的球体。父亲俯在我身体上方,妈妈在他身后:她惊慌地看着我,他则再次用双手按压我的胸膛。又有一股水从我肺部里喷射而出。

“快呼吸。”爸爸对我喊道。

我试着吸气,但只能将一丝细微的氧气吸入肺中。我重复着这个动作,一遍又一遍。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用来给自行车车胎打气的充气泵。我的胸口一阵灼痛。我当时还不知道,爸爸刚刚压断了我的一根肋骨。

但是我从死者的地界回来了。我终于开始呼吸,呼吸得很微弱,但总算是在呼吸了。

爸爸将我扶起来,使劲儿在我的背上拍了几下,好让我咳出来。与此同时,我往下看去:从我肺里排出的水汇成小小的几股,忧郁地重新流回河里。我觉得这条河正从我身边撤退,就像一个被击败的魔鬼,不得不放弃夺取一个灵魂,灰溜溜地逃回地狱去。

妈妈将我抱在怀里,爸爸抱住了我们俩。我们跪在那儿,感谢阿多没有把我一起带走。

爸爸立刻生了一堆火,让我烤干身子。我一边等待,一边冷得发抖。妈妈脱下我身上的衣服,从帐篷上撕下几条布,把它们系在我的胸部。我身体上的瘀伤已经十分明显,很快就显现出各种不同的颜色。

“你走得动路吗?”妈妈问我。

“是的,我走得动。”

那片树丛非常茂密。爸爸在一片交缠的树枝中开路,在我们毫无察觉间,那些树枝就会划伤我们手臂、小腿、膝盖和脸上的皮肤。太阳被树冠掩盖,消失了好几分钟,重新出现后又被再次掩盖。四周很潮湿,我们再一次被打湿了。

最终,我们不是走了两天的路,而是走了四天。

那座小山谷出现了,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山谷中流淌着一条小溪,旁边是一片废墟。

施特罗姆农庄。

它的名字被刻在房子附近一块灰色的大石头上。上面还刻有建造日期:1897年。我们走进去,四处看了看。房子很大,但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能住人的几个房间都在底层。

有一个用于做饭的生铁炉子。有一些家具。一张桌子上仍然摆放着上釉的碗盘。餐具柜里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储备品——米、饼干、面粉、糖、腌制品、浓缩奶粉、奶酪、菜豆、金枪鱼和肉,甚至还有覆盆子糖浆。衣柜里堆着毯子和床单,还挂着几件衣服。床是铺好的。

一切都静默着,蒙着一层灰。我的第一印象是,时间在这个地方停滞了。原来的居住者已经抛下它一段时间了,但后来又有人在此落脚:那个人放置好了自己的物品,修好了屋顶和水泵,为了种菜而开垦了土地。在这之后,那个人重新出发了,遵循“徒步旅行者的准则”,为后来的人留下了生活必需品、家具和衣物。

和我们一样的人。

首先,爸爸在树林边缘的一棵栗子树旁挖了一个坑。接着他把匣子放进去,用新鲜的泥土重新覆盖上。在这棵长满节疤的树的保护下,阿多会很安全。

妈妈点燃熏香,以示对这座老房子的尊敬与感激,然后她为它歌唱,驱走负面的能量。于是我们选择了各自的新名字。对于我的名字,我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么称呼自己:辛德瑞拉。像一直以来那样,我们分开行动,一边在房间里转悠,一边喊出自己的新名字。我们很快乐。我们谁也没有直率地说出来,这种快乐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大堆麻烦:逃过了在一个帐篷里、在寒冷和饥饿中度过冬天的窘境;逃过了那条试图将我们永远分开的愤怒的河流。我跑上楼梯,骨折的肋骨也不再痛了。当我来到顶楼时,我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件可能会破坏我们的快乐的东西,我一看见它就明白了。

那是第一个记号。

有人用粉笔把它画在了地面上。三个风格化的幼稚的人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阳光从屋顶的横木间穿透进来,照亮了这片蒙尘的半明半暗处。我看着那些用线条画成的人物,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我认识他们。那个家庭就是我们。

我决定什么也不告诉妈妈和爸爸。我不想扫了他们的兴。于是我用鞋底擦去了那些粉笔线条。

我们点燃了生铁炉子,妈妈为晚餐做了一道热汤。爸爸在贮藏室里找到了一瓶红酒,他说那儿还有别的酒。我被允许喝一点儿用井水稀释过的红酒。在餐桌旁,我一言不发,但那红酒把我的心神带到了远处。我继续想着那幅画。那些人像真的是我们吗?这怎么可能呢?我给自己的回答是,我们曾经来过这里。但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们忘记了?

妈妈许诺说,她一有时间就给我缝个布娃娃。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正在屋后帮妈妈晾晒床单,但她停了下来。我看着她将一只手举到额前,为双眼遮挡阳光。她看见了什么东西。她的目光朝向离我们一百来米远的废弃牲口棚。

一群群云团般的苍蝇从一扇小木窗里飞进飞出。

我们决定叫爸爸来,他正在房子的另一边劈柴。他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看着那个场景。

“好吧。”他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去查看情况。”

片刻后,我们看见他从牲口棚里走出来。他用衬衫袖子捂着口鼻,弯腰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做手势叫妈妈也过去。

她注视着我。“你就在这儿等着。”她命令我道,然后走到爸爸那里。

当爸爸去拿斧子和好几袋石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些属于这座农庄原先居住者的动物全都死了。但令爸爸妈妈不安的是它们死去的方式。那天晚上,当我在客厅里玩耍时,我看见他们坐在厨房的桌旁交谈。我知道牲口棚里的母牛因为没有食物而发了疯。

“徒步旅行者的准则”规定,当人们从一个地方重新出发的时候,那里的动物应该被释放。

然而,那些可怜的母牛仍然被关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天变得越来越短,冬天近了。每天早晨,我都会在草地上采些花儿,把它们带到那棵栗子树下。我把花儿放在那里送给阿多。但在这之后,我总会和他聊一会儿发生在这里的事,这些事看起来只有我意识到了。

那些征兆。

除了那些死去的母牛和地上的那幅画,在夜晚,门会被拍响,但只限于上面的楼层,没有人住在那儿。爸爸说这很正常,这座农庄四处透风。但为什么在白天从不发生这样的事呢?没人知道该如何回答我。

妈妈还没有给我缝布娃娃,她说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开始下雪。但她重复了净化房子的仪式。妈妈总说,房子会记得原先居住者的声音,会守护着它们。我试着在夜晚去倾听那些声音,但它们说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那种语言由低语声构成,让我感到害怕。于是,为了让那些声音安静下来,我会把头藏在被子下面。

那是在白天。我穿着一条及踝的天鹅绒长裙、一件有彩色菱形图案的羊毛开衫、一件紧身高领毛衣、一双羊毛长袜和一双胶底靴子。妈妈告诉我,我出门时还应该戴上围巾。我踩着卷起来的落叶玩耍,它们盖住了农庄前的草地,我喜欢它们发出的声音。风向变了,天气突然变得更加寒冷。我们所处的小山谷上空飘过黑色的云。草地上的草是干枯的,因此我现在才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土地里冒了出来。那是一块布头。我靠近它,小心翼翼却又满心好奇。我弯下膝盖,观察着它,试着弄清楚被埋起来的是什么。我伸出一只手,擦过那块彩色的布头。然后我开始用手指挖开周围的土。那是一只小手臂。它很柔软。然后另一只小手臂也露了出来,接着是两条小腿,却没有脚。最后是头部,和身体其他部位相比,要更大些。那个用碎布做成的娃娃正用它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我。我把它沾满泥土的羊毛头发清理干净。我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礼物开心不已。我没有去想它为什么会被埋到地下,或是谁把它埋进去的。我甚至没有疑惑它是被缝制来送给哪个小女孩的。我决定,它现在属于我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然而,这个布娃娃是另一个记号。

我们等待着又害怕着的冬天到来了。大雪开始落下,一连下了好几天。由于天空依然苍白沉重,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雪停了。

我厌倦了总是被关在家里。爸爸也一样,但为了不让妈妈生气,他什么也没说。妈妈坚持在这个季节就应该待在温暖的地方。一天清晨,在我们吃早餐时,爸爸告诉我们他要去用弓箭打猎。他注意到了一只漂亮的野猪四处游**时留下的足迹,如果让它跑掉会很可惜。我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新鲜的肉吃,不必被迫总是吃罐头肉。妈妈倾听他的话,神色像往常那样耐心,但仍然没有完全被说服。我的目光一会儿转向他,一会儿转向她,想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收场。爸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妈妈由着他说,因为无论如何,她知道最终还是由她说了算。我希望她同意,这样,在漫长的日子里,我们至少有事可干了:切肉、腌肉、加工毛皮。或许爸爸会把野猪的头挂在家里,当作一个吉祥物。妈妈最终开口了,但她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好吧,但我们要一起去。”她微笑着宣布道。

我感到身上充溢着欢乐,两眼放出光来。

我和妈妈准备了加了炼乳的三明治点心和一壶加了覆盆子糖浆的水,把所有东西放进一个帆布背包。爸爸用油脂润滑弓弦,背上箭袋,里面装着大约三十支削尖的箭。我们让炉子燃着,为的是让房子在我们回家时依然保持温暖。我们披上羊毛大衣,戴上羊毛帽子,穿上厚重的靴子。

我们的脚步印在深深的雪里。树林里一片寂静,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雪地吸收了。就连最细微的声响都会反弹在无形的回音之墙上,直到在远处消散。

爸爸发现了野猪的足迹,为了出其不意地捉住猎物,他走在我们前面几米远处。我牵着妈妈的手,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安静。我观察着这场景,忧心忡忡。接着,不知为什么,我朝天空抬起目光。我停住了。由于不能说话,我只是举起手,向妈妈指着我看见的东西。她也看见了,为了不喊出声,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爸爸还是听见了她压抑的哀叹声。他朝我们走回来,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最终,当他抬眼去看的时候,他也被惊得呆住了。

在一棵树的枝丫上,高悬着三双运动鞋。两双成年人的,一双小孩子的。它们像钟摆一样,在树林里冰冷的微风中慢慢地摇晃着。

我立刻想起了施特罗姆农庄之前的居住者——那些在我们到来之前离开的人。但没有了鞋子,他们是怎么离开这里的呢?我问自己。答案是那些人从来没有离开。他们还在这里,或者有人抓走了他们。

于是我明白了,要么他们已经死了,要么抓走他们的人仍然在近处。我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更让我害怕。

“妈妈,在那些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沉默不语,试着朝我微笑,但她的忧虑更加明显:她不自然地弯着嘴唇,让那个微笑成了一个鬼脸。

夜晚降临。火焰在客厅的壁炉里噼啪作响。爸爸在屋外绕着房子巡查,我不清楚他在检查什么。最终,我们没有猎到野猪。我们回了家,留下那些鞋子在树上摇晃。

“你想要我再给你的布娃娃缝一只眼睛吗?”妈妈问我道,试着让我不再去想下午发生的事。

“不用了,谢谢。”我礼貌地回答道,“我的布娃娃这样就很好。它只有一只眼睛,但用这只眼睛可以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隐形的东西。”

妈妈打了一个冷战。也许我的布娃娃吓到了她。

当我睡觉的时候,我的布娃娃看见妈妈和爸爸在厨房里争论。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妈妈说道,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们无法在春天到来之前动身,这一点你也知道:我们必须等待积雪融化。”爸爸回答道,试着安抚她。

“如果他们也来找我们呢?”她问道,绝望地注视着他。

我的布娃娃不明白那些随时可能到来的人是谁。

“你也看见树上的那些鞋子和牲口棚里的那些母牛了。”妈妈继续道,“我们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房子里的那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以及那些在我们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会把它们留在这里。”

“确实,我们没有问过自己。但我们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否则我们熬不过去。”

妈妈抓住爸爸的衬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如果他们来了,把她从我们身边带走,我们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接着,她补充道:“陌生人根本不在乎我们,他们只想伤害我们。”

布娃娃听见了那个词——陌生人。它立刻告诉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提到陌生人,也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流浪生活不是一种选择。我们在逃离某些东西,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冬天很漫长,在等待春天的时候,我们小心翼翼掩藏着自己的存在。比如,我们只在天黑的时候点燃炉火,因为这时候从远处很难注意到烟。

几个月过去,施特罗姆农庄周围的积雪终于开始融化了,但还没有融化到足以允许我们离开的程度。妈妈比平时更加焦虑,爸爸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她坚信陌生人即将到来,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来避免最坏的事发生。我不知道妈妈所说的“最坏的事”是什么,但我一样害怕。

一个下午,我发现她在她房间的窗边,在光线最充足的地方缝东西。我不知道她在缝什么,但她从一件旧的节日礼服上抽下了缎子边儿,从我们在行李箱里找到的一枚徽章上取下了一件银色的东西。爸爸则把自己关在牲口棚里,他带了一些木板,我听见他在锯木和锤打。

晚餐后,在上床睡觉前,爸爸坐在那张旧扶手椅上,把我抱在膝盖上。妈妈蹲在地毯上,靠在我们身边。他们为我准备了东西——一件礼物。我的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我立刻抓住那只系着拉菲草蝴蝶结的棕色小包裹,把它拆开。

包裹里是一个系着一只小铃铛的红缎带饰品。

妈妈把它系在我的脚踝上,说道:“明天我们要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我非常兴奋,好不容易才睡着。醒来后,我匆匆跑去吃早餐,想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神秘游戏的事。因为那只铃铛,我的脚步在屋子里发出欢快的丁零声。爸爸妈妈已经起床了,正在客厅里等我。他们站在壁炉前,朝我微笑,然后向旁边挪了一步:他们背后的地毯上有一只木箱,和装着阿多的木匣很像,但这一只要更大些。

“游戏就是在这只箱子里尽可能地待上更长的时间。”爸爸向我解释道,“快,来吧,我们来试试。”

我感到困惑。我不想进入那只箱子。这是什么游戏啊?但看着他们如此高兴的样子,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于是照他们说的做了。我躺在箱子里,从低处看着他们在上面微笑着探出身。

“现在我们放上盖子。”爸爸说道,“但你放心,我现在会扶着它。”

我不喜欢那个“现在”,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们试了试,他们一起计算过了多少时间。而我在问自己,我要怎样才能赢得这个游戏?

“早餐之后,我们会把盖子关上。”妈妈向我宣布道,“你会发现这很有趣。”

一点儿也不有趣。这个游戏让我害怕。当爸爸开始钉上盖子的时候,锤击声在我的四周和我的头脑里回响,每一次锤击都带来一阵震动。我闭上眼睛,但愿这并没有真正在发生,这只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梦。我开始哭泣。我听见妈妈的声音。

“别哭。”她说道,用的是她最严肃的语气。

箱子里一片漆黑,空间狭窄:我无法挪动手臂。

“当你感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摇摇腿上的铃铛。我们会听见你的声音,然后重新打开箱子。”爸爸向我解释道。

“但是你必须尽可能地坚持下去。”妈妈嘱咐道,又重新开始计时。

最开始几次,我在数到一百前就摇响了铃铛。我想要停下,但他们坚持不许,说这非常重要。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甚至无法反抗。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做。就这样,我们持续了一整天。有时候,我哭得难以抑制,让他们也感到很不好受,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们暂停了一会儿,但接着又从头来过。

到了晚上,我筋疲力尽,甚至吃不下晚饭。妈妈和爸爸把我送到**,他们陪着我,抚摸着我的手,直到我睡着。他们亲吻我,请求我的原谅。到了最后,连他们也哭了。

第二天清晨,妈妈来叫我起床。她让我穿上衣服,带我出了门。我看见爸爸站在那棵栗子树下,他手里握着一只铁锹。当我们走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在埋葬阿多的地点旁边挖了一个坑。在他脚边放着我的那只箱子。我的眼泪开始汹涌而出。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害怕极了。妈妈和爸爸从来没有伤害过我,这种恐惧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因此也就更加可怕。

妈妈在我身前跪下:“现在我们要把箱子埋进坑里。我们一步一步来,到最后的时候,你爸爸会用土盖在上面。”

“我不想这样。”我啜泣着说道。

但妈妈的目光很严厉,容不下任何同情:“当你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就摇响铃铛,我们会把你拉出来。”

“我不想这样。”我不安地重复道。

“听着,你是个特别的小女孩。”

特别的小女孩?我从来不知道这一点。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和爸爸必须保护你不受陌生人的伤害。陌生人正在找你。如果你想要活着,就必须学会死去。”

经过几次尝试后,终于来到了最终试练的时刻。爸爸已经钉上了箱子。片刻后,我感觉到泥土一下一下落在盖子上,伴随着一阵凌乱又猛烈的声响。慢慢地,在我上方的土层越来越厚,那些声音逐渐减弱了。我听见铁锹有节奏地插进土里,也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加速。接着,只剩下我那颗小小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但四周的沉寂比黑暗还要糟糕。我想起了阿多。我从来没有想过被关在箱子里埋入地下是什么感觉。现在这让我感到难过。阿多甚至没有一只系在脚踝上的铃铛。没有人能帮助他。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忘记计时了。我开始喘不过气来。我无法坚持太久。我摇晃着腿,铃铛的响声震耳欲聋,让我心烦意乱。但我继续摇晃身体。我不想再待在地下。我不想死。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为什么我听不见铁锹再次插进土里的声音呢?于是,我产生了可怕的怀疑:如果妈妈和爸爸听不见呢?如果他们弄错了呢?我开始叫喊。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这就像我当初几乎淹死在那条河里一样——“如果你溺水了,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喊救命。”空气消耗得很快,我感觉自己像一根被倒扣在杯子里的蜡烛。我的呼吸正在衰竭,越来越微弱:我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我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开始颤抖。我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地挣扎,被**和抽搐折磨着,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一只无形的手盖在我的嘴上。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