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与巨头博弈

上午九点四十分,当助理秦苒看到林总自驾的那辆奥迪出现在公司门口时,不由得心里抽搐了一下,稍显紧张地瞥了一眼和自己同样紧张到抽搐的李秘书,两个人做了错事一般心虚地直迎上去。

或许,这比做错事更严重,发迹于一个作坊式的小饮料场到今天成为全省最大的饮业代理商,飞鹏对于业内人士近乎于一个传奇的存在。外人无从得知的是,旅游景区是属于飞鹏公司市场部直营的业务,是实行分销商、批发商划分市场区域后唯一留给公司最大的一块利润蛋糕,这些年起起落落、战端纷纷,各竞争对手花样百出,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怎么样呢?秦苒心里涌起了一种不祥预感,因为根本不知道黄河景区成了什么样子。

“林总……”

“林总……”

女秘书、女助理,一位开着车门,一位恭立着,林鹏飞伸腿下车,面无表情地扫过俩人。助理很干练,秦苒是那种事业心很强的女人,是自己无意中挖到的一位厂家销售代表;秘书很漂亮,属于那种无事养眼、有事招徕客户的八面玲珑的花瓶人物,两个人有那么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不笨,合在一起基本能独当一面。

可今天挡不住,女人毕竟是女人,有了应付不了的事就乱阵脚。林鹏飞扫过一眼,舒了口气,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可能有人捣乱,咱们的三辆货柜车车都被挡在景区外……这是车队队长发回来的手机照片……”杨秘书利索地掏着手机,调出接收到的照片,递给林鹏飞。林鹏飞看着的工夫,秘书解释道:“国道上据说有光缆抢修的施工队,无法通过后取道高速路从五龙口进景区,谁能想到莫名其妙就竖了块欢迎牌子,钢混结构的,是昨天刚竖的,路面被分割成两部分,来去向各二点三四米左右,咱们的货柜车恰巧差了十几厘米,司机试过了,就是过不去……”

“嗯,没错……是有人捣乱,方法很绝啊,一下子把咱们拒于市场之外了……”林鹏飞仅仅顿了一下脚步,递回了手机,回头看了公司大院一眼,问秦助理,“怎么安排的?”

“崔浩他们刚倒出来,我把这三辆货柜车派向汝州配货了。”“做得对……那这是干什么?”林鹏飞指指大院里的装货车辆。

“鉴于目前发生的情况,我从批发商手里调来六辆小货厢车,准备装车后直奔景区……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出发。”

“这个不用。”林鹏飞突然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既然拒我们于市场之外,那他们在里面肯定已经做了手脚,去也白去,最起码今天是白去。情况不明的时候,不要盲目胡来,让他们停停。”

“好的,我马上叫停。”秦苒稍有不解,不过还是摸出手机通知装货的几位停下来了。

有点疑惑,秦助理和李秘书都有点疑惑,这位林总的脾气可不怎么好,火气上来不管性别、不管来人、不管身份,经常拍桌子骂娘,可今天这么蹊跷的烦心事出来了,林总却显得很镇静,比平时一帆风顺的时候还镇静。这么着倒让秦苒和李秘书稍稍放下心来了,跟着林总进了电梯,上了顶楼。李秘书快步打开总经理的办公室,进屋落座,秦苒早简要地汇报了此事,从配货到被拦的经过,先期已经派出市场部的叶主管到现场看了,此时还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最难决断的恐怕就是现在这种时候,人家是有心、自己是无意,而且根本不知道对手是谁,要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心里不惶惶都不成。反倒是林鹏飞很笃定,坐下来思忖了片刻,笑了笑安慰着两位女雇员:“别这么愁眉苦脸,市场不是谁家的后院,更不是写了谁名字的产权,你来我往这些年就没有停过。黄河景区虽然是一块黄金市场,可占咱们公司总份额不到十分之一,季节性这么强,谁也别想在这地方长期垄断,咱们不行,比咱们行的,他也未必行……”

又是一颗定心丸,捋清了这个思路,秦苒心里悬着的石头又放下了几分。在这个产品差异化很小的年代,垄断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别说大类,细分到每一个小系列,都有若干种不同选择、千变万化的口味,已经不是哪一种或者几种饮料能满足现代人的口味取向的。

“林总,是不是又是正浓代理的百事在抢咱们的市场?”李秘书打破了沉闷,说了一种最有可能的可能性。

“不是,正浓的李正义是科班出身,喝洋墨水长大的,这么聪明的流氓手段,他想不出来。”林鹏飞给了非褒非贬的一个评价,那位是百事可乐的代理,旗下也有十几种品牌饮品,两相交锋不少,飞鹏饮业一直略胜一筹。

“那是不是绿尔和蓝莓几家小代理合伙挤对咱们?想把咱们挤出去。”李秘书又提到了一种可能性,轻轻把一杯热茶放到林总办公桌上。对于这位经常把所有漂亮女人和大多数同行想象为假想敌的秘书,林鹏飞还是蛮欣赏的,最起码能让人感觉到她对自己、对公司那种溢于言表的关心,只不过提议似乎缺了点儿理性。林鹏飞笑笑,摇摇头,吁着茶叶,抿了口道:“碳酸里我们有可口可乐、雪碧,凉茶里我们有王老吉,果汁里我们有农夫、汇源……你觉得把这么多一线、二线品牌同时挤出市场,有这种可能性吗?”

当然没有,李秘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自己的无知衬托领导的睿智,每每这种细节让秦苒捕捉到,都会觉得心里怪怪的,免不了要怀疑这位长相清纯的李秘书有小三情结在作祟,每每只要讨好一句,总能把林总哄得舒舒服服,这次也不例外。林鹏飞一解释,抿着龙井清茶随意说道:“今天的事,不管是谁,不管他拿着什么牌子捣乱,都是一种极度短视的行为,短期内可能得逞,但从长远来说,没有品牌效应、没有消费者基础、没有公众的认知度,永远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而且在黄河景区有咱们多年积下的人脉,摊位有一百多个吧?”

“一百二十七个。”秦苒插了一句。

“对,这么多摊位,我就不相信谁胃口能好到几小时能给我全吞下去……就算吞下,他凭什么站稳?即便他站得稳,我们照样抢得回来。”林鹏飞说着,几分不屑,那种挥斥方遒、指点市场的气势还是有的。很跩,或者是这么多年市场打拼历练出来的,这么多名牌代理在手,不跩都不行。李秘书不失时机恭维了句,冷静下来了,不安和烦躁渐去,再说这么大点儿事,或许在林总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事,只要查清楚是谁,是什么牌子的产品涌入,接下来有的是对策。

电话铃响了,秦苒看了眼说是叶主管,急忙放到耳边听着,不时拿眼睛瞟着林总和李秘书,表情有点怪异。说了好半天,林总和李秘书听得她安排把现场的产品样本买回一部分来。挂了电话,刚刚笃定的秦苒又有点发怔地看着林总,林鹏飞诧异地问道:“怎么了?究竟怎么回事?”

“一百二十七个摊位,全部上了新货,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一种,叫渥尔玛。”秦苒瞠目结舌地说。“什么?叶主管没发烧吧?”李秘书吓了一跳,声音有点变调。秦苒无言地把手机上刚接收到的产品图片递上来,李秘书瞧着有点愕然,递给林总。林鹏飞一瞧,这下出乎意料了,思忖了片刻,很肯定地决断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单一不知名的牌子,他怎么可能去占市场……就是占也占不稳。”

“他用的是我们代理的产品。”秦苒轻轻一句,不啻平地响雷。李秘书和林鹏飞都大眼圆睁瞪着秦苒:“什么?”

秦苒看样子也是刚从惊讶中省过来,有点难以启齿地解释道:“叶主管在现场发现的,黄河景区可乐、雪碧、果汁、红绿茶,五大类一线品牌全线涨价。这些货应该是从咱们旗下的批发商手里拿到的,景区的上货价和市区的批发价有差别,如果量大的话,他们拿货价应该能维持略有盈余的水平……他在拿咱们的货做市场,拿这个新品牌创利润……”

“啪”的一声重重一响,吓了秦苒和李秘书一跳,是失态了,林总失态了,一巴掌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直响。刚刚所谓的睿智判断顷刻间颠覆了,新消息搞得林总懵头懵脑失去淡定了,半天咬牙切齿骂了句:“哪冒出这么个王八蛋来,缺德缺到家了!”烈日炎炎、黄河滔滔、人头攒动的景区,游人如织的景点,再热的天气也挡不住这些花钱买罪受的游客。过去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现在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场,这些热情不减的游客,无疑是一群腰包鼓囊的最好客户。

“可乐、雪碧五块、绿茶四块五……这边是景区推荐天然饮品,三块一瓶……”

五龙中心景区老祁的摊位,丝毫不减往日的热闹,虽然景区收的摊位费高了点儿,不过这么好的生意可没地儿找。一般情况下,每天卖几百瓶没什么问题,天越热卖得越多。看着络绎不绝的游客过来,有的略加思索还是提着大品牌饮料,有的稍一踌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提瓶渥尔玛,不管他们提什么吧,都变成了手里或零或整的钞票,粗粗一算,这价涨得横竖是赚的要超过平时了。

又一辆大巴停在五龙广场上了,是鑫辉旅行社的团,花花绿绿的夏装、凉帽、小旗簇拥向景区大门。一队旅客哄过时,货架上的饮料又去了不少,越算越让老祁偷着乐了……

岳山寺景区,挥汗如雨的老皮和俩小伙扛着第N箱饮料送往寺前,堆到摊位上。摊主谢也不谢,吆喝着绿茶完了,再来两件。老皮累得吭哧喘气,没好气地说,没了,只有渥尔玛了,你凑合着卖吧啊,从台阶下扛上来得多远啊……摊主也不客气,喊着那渥尔玛你也多给扛几件呀,今天人这么多,我哪儿支应得过来。俩人辩着,老皮又悻悻然回返,下了好长的一段台阶路,到了货厢车前,一车五百件已经不剩什么的车厢让老皮顿时心潮起伏了:这么简单就都处理了,我咋没想到呢?

失策、失策,老皮有点大呼失策,算算批发价和代理价之间的差价,直呼自己失策了。要是天天这么卖下去,简直是把钱拱手送给帅朗了。

相比而言,程拐可就轻松多了,自己有送货车,又有干活的人,根本不用扛货,浮天阁、极目阁、开襟亭、畅怀亭几个景点摊位对付得绰绰有余。上午十一点光景,坐到畅怀亭的树荫下,今天发生的一切给了程胖子不少启迪,而且启迪的功效很大,大到让程拐已经把想法揣怀里了。程拐歇了一会儿,瞅着不远在进口拐角处的一个摊位,径直溜达了过去。那摊主知道是上货的人,报之以一个微笑,不料一个微笑不够,程拐凑上来,“啪”一声往摊位上扔了十几本杂志,笑道:“兄弟,这个能卖了不?翻版《读者》、特别关注……还有小报,看这多牛,军统大员的艳史、裸照门事件始末、局长性日记无删节版……还有,落马市长和他173位情人的故事……”

此道程拐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寥寥数语,点中的都是爷们最喜欢的猎奇之事,说得腮边肉动,唾沫横飞。那摊主都忍不住动了心思,翻翻一堆杂志、小报,不过眨眼发现问题了,小声说道:“恁(你)这盗版。”

“是啊,正版谁给你送上门呀?再说这儿也没有查盗版的呀。”“那这景区仨摊位呢,别家说咋办?”

“嘿嘿……要都卖,谁说谁呀?要不要,杂志一块一毛钱一本,小报四毛钱一张,擦屁股纸都没这么便宜。这儿你看坐着乘凉的闲人多少,瞅几眼消遣解闷,随手就扔了,谁管你那么长……要不要?不要我跟别人家说了啊……”

程拐给了若干不得不要的理由,摊主四下瞧着进出游客,再看看如肉堆的程老板,想想这价格,点点头:“要!”

“等着啊,一会儿就给你送过来……”程拐乐呵着,夹起那堆样品,边打着电话,一摇一晃又朝下个摊位忽悠去了……

依山亭山脚,离五龙中心景区八公里,第五车送到老黄这里,看着老黄满头大汗,捋着袖子和几位哥们儿搬饮料,大牛诧异地问上了:“没见你小子这么上心过呀,你吃了伟哥了,这么劲大?”

“可不你说的,真他妈来劲,半上午就出了三百多件,快销完了都……哎,对了,再去拉点儿可乐、雪碧什么的,老卖渥尔玛,摊主有意见了。”老黄笑着说。

“帅朗都说了,可乐雪碧不能量太大,批发商要发现了,不给货咋办?”

“你傻呀,换一家不就行了,拿着现金,我就不信谁不给货。”

“嗨,要多少……钱呢?”

“再要十几件……钱你先垫着,能少了你的怎么着?”

老黄搬着饮料,顾不上和大牛扯淡了,大牛看看车里已经去了个七七八八,扣上了后厢,开车朝下一个景区驶去。车驶了不远,大牛回头看看游客来来往往的景区,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对呀,都搁这儿挣钱呢,光把我当驴使唤了,不挣钱罢了,还得垫钱……乱,这个市场被搅乱了。身处其中只谙挣钱的摊主倒不在意是谁在操纵局面,甚至有时候摊主们私下商议的时候,也喜欢这种乱法,一乱没准儿就有价格战,而价格战都在不同的代理商和批发商层面上展开,得利的最终都是终端零售商。这么说起来,倒是越乱越让摊主们高兴,比如今天就因为渥尔玛的强势介入、提价销售,哪个摊位的货都挤得满满的随时补充,这倒好,搞得后来的几家外围小品牌送货车无处可售,就上了点儿货,也被摊主把价格压了好几毛钱。

不仅市场乱,帅朗临时拼凑的队伍也开始乱了。程拐和老皮的销售撞车了,地处最远的老黄这边供不上货乱打电话催,催不着就骂人;一会儿又是大牛电话来了,质问着为啥就没自己的好处。帅朗一个一个挨着安抚,好歹平息了将起的内讧,放下电话,靠在罗嗦车里,叹了口气,接过罗嗦递过来的饮料,很有点自得地说:“这几个王八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看着一天能销这么多,都快疯了……”

“一天能销几千件,谁不疯呀,我也快疯了……就咱们从批发商手里拿可乐、雪碧,贩到这儿赚四毛多的差价都赚钱。”罗嗦也乐歪了,火爆的销售场面他虽然没见着,不过从电话里都能听得出来。

不料一说这个,帅朗有点高兴不起来了,摇摇头说:“你们是瞎高兴,都没干过这一行,知道为什么选在今天动手吗?”

“为什么?”

“有高温预警了,所以饮料的销售就会特别火爆,正常情况下能销到一千件、两万瓶,差不多就撑死了,今天是特殊情况,估计翻一番还要多。”

“那也不少呀。”“别盲目高兴啊,单凭渥尔玛根本坐不住庄,必须有这些大品牌的产品压轴,形成价格落差,而这些东西我们从批发商手里拿货根本没有价格优势,也就是不赚什么钱了……还不敢说再被代理商卡你脖子断你货,那样的话我们更惨,没准儿蹦跶三五天就被赶出去了……”

“不可能那么惨吧?”

“往最坏处想,往最好处做。”

“那倒是,想好了吗?”

“正在想,不过现在又有点想不通了啊。”

“什么想不通?”

“你看,一上午根本没再见到飞鹏饮业的车来,就是反应再迟钝,四小时也组织起送货来吧?可这快中午了,愣是没再来……越没来越得防着点儿,咱们憋了这么一泡坏水,没准儿人家正憋着劲怎么整咱们呢……”帅朗脸上稍显忧色地说,罗嗦嘻笑了笑,没当回事,反正是有机会捞一把,抓不着机会也不至于有更大损失。

两个人各有所思,坐在车里吹着空调,停车的地方就在五龙中心景区入口,今天料得很准,势如破竹抢了景区市场。唯独没料准的是飞鹏的反应,中午已过,仍然没见送货车来……人回来了,精精干干一小伙,就站在林总办公桌前,姓叶名育成,市场部主管,和秦助理、李秘书、几位闻讯而来的公司中层都站在林总办公桌前,一言不发。每年最旺销的季节,都会有或大或小的纰漏出现,不是对手挖墙脚,挖走几个搞销售的好手,就是又在哪儿搞个促销、搞个优惠,既疼且痒地挤对你几下,反正不让你好过。

市场的盘子就这么大,谁都想多吃多占,恨不得一家独吞,竞争是难免的,谁都理解。

不过今天的事有点理解不了,连叱咤饮品行业十几年的林总也理解不了。他盯着桌上的样品一会儿眨巴眼、一会儿龇牙吸凉气,又过一会儿,拿着瓶果汁或者碳酸味饮料细细端详。估计是被这产品雷倒了,巨烂的名字,没准儿是想蹭“沃尔玛”的光;巨雷人的包装,盾形标贴不伦不类贴在瓶身上部,上书:黄河景区推荐天然饮品。你说让这么个不知名的烂货充斥市场,堂而皇之地把世界名牌都挤过一边,让人情以何堪?

关于“黄河景区推荐天然饮品”一说,在座都是行业老手,岂能不谙其中的奥妙,仔细咂摸一下,此句的主语是“黄河景区”,既不是官方单位名称,也不是民间组织,顶多是个名词而已。只不过这个名词很容易混淆真实引发歧义,乍看一眼会让人下意识地认为是景区管理处推荐。其实这是个惯用手法,就像电视广告上经常冠以“中华牙防组织推荐”的牙膏品牌、“中华中医学会推荐”的狗皮膏药、“中华营养学会推荐”含毒食品是一个理,名头听着蛮大,不过谁要是有心细细琢磨,能有一家是真的都算稀罕了。

对了,这东西还没法查,谁去较这个真,似是而非、似真而假,之所以这么干,都是方便以后推诿塞责。

众人看着林总的表情,有点揣不准领导的想法,难得见到总经理这么为难的表情出现。不过也可以理解,今天这事实在让人牙疼,要是被个知名品牌或者同样重量级的同行挤走了一部分市场,大家或许会好受点儿,可偏偏是个烂到无人知道的牌子和烂到大路上能捡到的招数,这就让人难受了。要是再哄传出去,飞鹏饮业被个不知名的小厂品牌挤出黄河景区了,恐怕要成为业界今年最大的笑话和看点了。

“厉害……有眼光,这么烂的牌子,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迅速打开销售局面……我还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比黄河景区更好的地方……厉害,今年咱们这行要出‘黑马’了……小叶,查出是谁了吗?”

林总扔下了手里的饮料瓶,产品不值一唏,不过路子这么野,根本不讲规则的手法倒是值得商榷了。叶育成摇摇头,给了一个茫然的眼神,有点心有余悸地说:“正常情况下是七点半开始上货,我去的时候是九点五十分,货已经上完了,也就是说,在两个多小时里,他们把四十多个景点、一百二十多个摊位全部铺上了货,主打是渥尔玛,配角成了咱们的货……应该早有预谋,咱们的货我看了看批次,是四月底分销出去的,应该是从咱们旗下批发商手里拿的……”

这个情报有点触目惊心,一百多个摊位,分布在东西长二十公里的四十多处景点,两小时打个来回时间勉强,要是连配货也办了,在座的心里都明白,这是一起策划周密的市场抢滩,目的就是要从飞鹏公司虎口夺食,不是一两个人,应该是一个团队在操作。一念及此处,叶主管话放缓了,看到了林总眼中闪过的怒意,每每在大发雷霆或者炒谁鱿鱼的时候,这种眼神才会出来,一惊话停下了……

李秘书、秦助理、办公室主任、一位副总和营销部的经理,都噤若寒蝉地瞥着叶主管,都知道中州周边景区只要占住市场,对于哪家饮业代理都是棵摇钱树,而这棵树现在被人连根拔了,看叶主管说话的意思,还不知道是被谁拔的,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都有点担心了。

“我问你,是谁?查到了没有?”林鹏飞冷眼剜了他一眼,强调着重点。

“不……不知道!应该是渥尔玛派到中州的代理吧。”叶主管嗫嚅地说了一句,紧张地看着林总的表情。

没什么表情,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拍桌骂娘,更没有怒发冲冠直接来个爆炒鱿鱼,只是不置可否地吐了三个字:“往下说。”

“林总,这次事主要责任在我。”叶育成挺挺胸,扮了个很有担当的样子,话锋一转,咬牙说上了,“我也挺窝火,本来我想咱们的品牌优势尽占,他们无论如何也挤不走咱们,不过没想到,他们会用咱们的货来铺市场。我看了一下,基本是三比一、四比一的比例上货的,而且把咱们的货哄抬了价格,大部分利润回到终端零售商手里,而且涨价无形中压缩了我们的销量,把渥尔玛的销售空间提起来了……给我三天时间,我把他们从黄河景区赶走,把和渥尔玛穿一条裤子的批发商全挖出来。”

“你准备怎么把他们赶走?”林鹏飞抬眼,征询似的问道。

“我想过了,以批发价给景区摊点上货,比现在的上货价低五毛多,或者咱们可以设点在景区直销,把价格强行拉回到原有水平甚至更低,同等价位下他们根本没有优势。上货价和市区的批发价持平之后,他们就无利可图了,这个损失在我们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糊涂……”林鹏飞重重一拍桌面,驳斥道,“生意不是生气,你这是在逼他们铤而走险。你想过没有,现在好歹还在销咱们的货,如果你逼得太急,把他们逼到对立面,他要是拿着其他二线品牌做市场,你怎么办?百事和可口可乐天生是冤家,果汁、茶饮、功能饮料哪个没有叫得响的几个品牌,三小时能抢滩市场,三天时间足够把咱们全部挤出市场了……还有价格,咱们的价格体系全省一盘棋,小品牌巴不得大牌打价格战,你这是用咱们的劣势去碰别人优势,你降到零售三块,他降到一块五,你怎么办?等你降到无利可图的时候,他们可以拔腿走人,再去其他地方找市场。咱们呢?你恢复原状得用多少时间?”

否决了,很不客气地否决了,叶主管悻然侧着头,有点不敢直视林总的目光。副总打着圆场,附和着林总的意思,不过这附和可没有逢迎之意,也确如林总所说,对于打价格战,品牌产品确实伤不起,正因为是品牌,生产商在广告上的投入很大,留给代理商、经销商的利润空间很小,在价格上是没有什么优势的,争一时之气的结果往往是给经营带来长久的痛。

“这个……咱们还是从长计议,林总,我看要不再把批发商召集起来,商量商量对策?”闫副总提议道,一位年届半百的老头,是林总的亲戚兼早期追随者,现在已经很少过问经营了,主要负责人事和财务。一提议,各位看着林总,等着决策。还是没来由地感到有点棘手,沉吟片刻,林鹏飞摇摇头,同样否决道:“不用,以明对暗,咱们优势尽失,他可以在中州任何一家批发商手里拿到货。即便咱们控制住中州,也控制不住邻近县市,逼急了逼到其他代理商的阵营里,多这么一个竞争对手,要是后院处处放火,够咱们受的了。”

林总摇着头,似乎对这个搅局的有点无可奈何,更似乎从某种角度还免不了有几分欣赏,听出此中的意思,让秦苒诧异地看了林总一眼,暗道这是起了惜才之心了。说起来,林总本人也是个路子颇野的人物,比如市场部的叶主管,以前是个保险销售员;比如车队队长崔浩,以前是公交公司的客车司机;比如自己,曾经是厂家驻中州的销售代表,都是被林总挖到飞鹏公司来的,把与我为敌化作为我所用,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

端倪乍现,跟着更明显了,林总起身,迎着众人的眼光,安排道:“秦助理,你查一下厂家的所在地、中州的代理商究竟是谁,最好摸清他们的场地、人员以及其他情况,要快,越快越好。”

“我马上着手。”秦苒应道。

“李秘书,你联系一下景区管理处,看能不能从侧面打听到消息。这么大动静,景区管理部门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他们和经销商已经有了私下协议。”林总道。

“好的,我马上办。”李秘书应声道。

“小叶,你摸一下他们的渠道,是光在景区,还是在其他地方也有发展的市场。老办法,收编为主,竞争为辅。打价格战,咱们什么时候也伤不起,这不是争一时之气的时候。这个人的行销能做到这个水平,肯定在这一行不是一两天了,最好能收编到你们市场部,给你当个副手绰绰有余了……”林总突然浮起笑容,很怡然自得。

听得此言,余下诸人都明白林总的意图了,呵呵笑着,叶主管点头应了声,感觉有点怪异。“闫副总,还得劳您大驾啊……”林总的神色更和蔼了几分,揽着闫副总的肩安排道,“通知一下市区的各批发商,大点的最好能亲自走一趟,今天的情况私下里说说就行了,别摆到桌面上说。告知一下大伙儿,就说这两天供货可能紧张,让大伙儿消停点儿出货,合适的话敲山震震虎,就说公司发现有批发商跨区串货,对这种行为要课以重罚,引起大家重视……”

“好的,这事我来办。”闫副总应道,这个意图更明了了几分。货源紧张再加上串货公司有所察觉,那么接下来肯定是批发商重视。惜售,无形中断了捣乱分子可能得到的低价货源。即便对方敢咬着牙干,那得利的还是飞鹏公司和旗下的批发商,等于免费找了个经销商,大不了利润摊薄点儿,不过不至于失了市场,而且这法子更利于争取时间。

“嗯,都站着干什么?忙去吧。我到景区看看去,有些年没去黄河景区了。”

林总提醒了办公室里诧异和愕然的一干属下,众人省觉,各自告辞着忙去了。

此时已是午后一点四十分,下楼的林鹏飞驾车出了公司大门的时候,才想起今天原本是要准备回岳丈家嘘寒问暖一番的,却不料被这突来的事搅乱了心绪。

乱,心很乱,再怎么说已经入囊中的利润眼瞅着被人抢走,谁心里也不会好受,更何况黄河景区四十多个景点,一百多个终端销售摊位,每年有接近两百万的游客,能创多少利润,哪家代理都小觑不得。几家代理商在这个市场上你争我夺已经交战过几个来回,飞鹏从来没有这么失利过,一夕之间丢了市场,连是谁抢走了,现在都无从得知。

从公司驶到环城路,驶进解放路时,林鹏飞才想起自己走错了方向,好像准备去景区的,绕了个大圈。脑子里没来由地对那块竖在路中央、挡着货柜车去向的水泥墩印象深刻,于是直驶高速路口,准备从那里到五龙口景区实地看一看,驶了不久过了收费站,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今天忙得连中午饭也忘记吃了……午饭?对了,午饭,兄弟们乐得连午饭也忘了,直到帅朗和罗嗦驾着车停到畅怀亭不远处,打了电话等了很久,才见着肥肉颤巍巍、带着四个帮手奔下来的程拐。到了车跟前,看着罗嗦从车后厢里拿盒饭,递给帮手一人一份,自己是一手拿一份,喊着饿死了、饿死了,席地而坐,蹲在车边蹭蹭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上了。

“哎哟……不能把娃饿成这样吧?”罗嗦取笑道。

“嗯……哦哟,光顾干呢,忘吃了……”程拐咽着米饭,含混不清地说着,吃了两口压住饥饿,意见来了,叫着副驾上的帅朗道,“帅朗,今天办这么大事,你怎么着也得犒劳犒劳兄弟们,这就算请了?丫的青菜、粉条,连肉都没有……”

“差不多就行了啊,别得了便宜卖乖,谁请谁你搞清楚,我和罗嗦找你商量,你还不乐意是吧?现在钱挣得连吃饭也忘了……爽了吧?”帅朗脚搭在车窗上,嬉笑着看着程拐,狼吞虎咽着不时地嘿嘿傻笑几声,确实乐得快忘乎所以了。正吃着,后座窗玻璃下来了,伸出一只手,吧唧朝程拐的脑袋就是一下子,跟着听到大牛骂了句:“吃死你,哥可跑几十公里给你们买的饭,谢一句都没有。”

“谢个屁呀,拉饮料顺便就捎回来了,多大人情呀,吓死人啦……”程拐不理大牛这茬儿了。

吃着,几块一份的盒饭流星赶月地消失着,喝着,一大瓶纯净水咕嘟一口下一半,这货典型的暴饮暴食,那几个帮手饭没下去一半,程拐早打着饱嗝两份全进肚子了。“呃……呃……”程拐打了俩饱嗝,一回眼愣了愣,又瞪上眼了,帅朗、大牛、罗嗦三个人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程拐翻着白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愣,仨人都促狭地笑了。大牛龇着白牙,指着嘴角还粘着大米的程拐笑道:“我就喜欢看老拐吃,真他妈开胃。”

“饱啦?要不再来两份?”罗嗦笑着问。

“你多吃多占吧啊,算今天的成本里啊,明儿给我交饭钱。”帅朗提醒道。

“妈的,合伙挤对我是不是?”程拐反击了,抚着肚皮,胖手指着,眼斜忒着,嘴撇着,痞相外露地叫嚣道,“信不信哥明儿把你仨的裸照都印在盗版杂志上,故事标题就叫《三个艾滋病患者的心声》,哈哈……要不叫《**之恋》,不恶心死你们,都枉干这么多年书商了……”

“我靠……这么跩?”大牛被刺激了一下,一挥手,罗嗦会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整人了。怎么整呢,俩人一人一边,俱伸着**笑着,要摸程拐的胸。这货肥得很有肉感,兄弟们当年没妞摸的时候,就拿程拐暂解手瘾。程拐早谙此道,嘻嘻笑着,两臂夹得紧紧的,就是不让摸。逗着的时候帅朗倒从程拐话里听出点儿什么来了,眼珠来回转转,果真从下山的某位游客手里随意拿着的东西上发现了端倪,心里一惊,凑上来一巴掌扇到程拐脑后,小声骂道:“你大爷的,你在这儿卖上盗版了?你个王八蛋,纯粹搅和生意是不是?”

“啊?谁卖了?”程拐不承认了,摇着头,“绝对不是我。”

“你少装,除了你就没别人。我说老拐,你积点德行不行?怎么走到哪儿把盗版带到哪儿。”帅朗斥道。早知道这货的德行,罗嗦一点儿都不意外,看看几位还吃着的帮手偷笑,估计肯定私下推销给小贩了,拍拍程拐惋惜地说:“完了,拐哥你没救了啊,只要你来了,黄河景区的形象肯定要掉一大截。”

“怎么了,怎么了?卖盗版怎么了,好像你没卖过似的……”程拐火大了,指着帅朗训道,训完帅朗又训大牛,“你,你也卖过,火车站那片,你丫没少赚,瞪我干吗?”

“还有你。”程拐又一指罗嗦训道,“少跟我谈形象,你丫旅行社还不都是黑导游窝,谁笑话谁呀?”

“嘿,你给我说清楚啊,什么叫黑导窝,你丫是想找练是吧?”罗嗦不乐意了。

大牛拉着这一对,生怕俩人真干起来,安抚了一番,回头倒是饶有兴致问着程拐:“老拐,我觉得光杂志不行哎,得印点儿旅游图什么的来卖……有没有,我到火车站给你找个原版。”

“成啊,除了人民币,你要什么我都能印出来。”程拐一听,拍着胸脯跩上了。

这几个害虫,到一块儿一般情况下除了吃喝嫖赌就是商议着怎么挣钱,捞钱的门路五花八门,除了正当路子没有,其他都有。帅朗听得直膈应,插进来按下话题,指指几个人,岔开话题说:“听我说……咱们现在正道能赚钱,干吗还想那么多歪门邪道,老拐,你算算你今天赚了多少?出多少件了?”

“三百多件了,一件二十瓶,一瓶渥尔玛到我手里赚四毛五,一瓶可乐雪碧去掉运费成本能赚两毛钱,绿茶果汁三毛左右,操作好了我算算……今天我这儿能赚两千块左右,去掉我的车油钱,我带了四个人,每人一百块工资……也就一千来块钱。”程拐掰着胖指头算着,账目向来很清楚。都差不多,帅朗盘算了一下,五龙口中心景区一片稍高点儿。一说账目,罗嗦可来劲了,点点头:“怪不得饮料代理商都这么牛,这里头利润比开个旅行社还厉害,要这么干仨月,发逑了啊,比我一年赚的还多……”

“对呀,我也算了算,咱们其实就是从批发商手里拿饮料,贩到景区和火车站都赚钱,真的,这渥尔玛不好卖,要是其他牌子,光列车上咱们挤巴挤巴,一天发千把件小意思……是不是啊,帅朗?”大牛也在描绘美好愿景了。

“你们做梦吧?这生意就是捞一天算一天。”程拐撇着嘴不屑了。嗯?奇怪了,罗嗦和大牛没搞清楚,都看着帅朗,五个人里头就数程拐和帅朗比较奸诈,这么说肯定有道理。一句话泼了盆凉水,程拐压低了声音说道:“兄弟们悠着点儿啊,我先前不太同意,那是因为呀,抢人家市场的事办得忒不地道,即便咱们抢回来,照样守不住。”

“怎么就守不住,谁来干他丫的。别怕,这事我担着,谁敢找事,我把货站上的搬运工全拉来,吓死他们……”大牛立眉瞪眼虎气了。

“办事不能光用拳头,得用上面这个头……”程拐戳戳大牛的脑袋,再看看帅朗和罗嗦俩人,教育上了,“咱们从批发商手里拿货,等于给人家挣钱,可不拿人家的货,光凭咱们手里的渥尔玛,又占不住市场……这样的话,人家想卡你脖子还用拳头吗?随随便便打个招呼,就断了你的货源,你倒是可以去其他城市进货,可算上运费,还能赚多少?这代理一个价、分销一个价、批发一个价,中间的差价就是几毛钱,这几毛钱能把咱们憋死……还不敢说,人家直接在景区设点,价格一拉下来,不用赶,咱们都得走人……”

“听傻了吧?不瞎高兴了吧?这年头个顶个都是人精,谁也别把谁当傻瓜。能撑上三五天,咱们弄俩小钱就不错,别看现在没人找麻烦,那是公司大了、生意忙了还没反应过来,没顾得上收拾咱们。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能干的,就剩两件事了,第一件,收摊;第二件,走人……”程拐胖手一拨拉,这事来龙去脉早看得清清楚楚,既然看清了,那么强弱之势也非常明了。或许答应帅朗一起办这事也就想浑水摸鱼,趁乱捞一把,顺便再发展点儿卖盗版杂志的渠道而已。不过这么一说,可把刚才兴高采烈的罗嗦和大牛搞得灰头土脸了,罗嗦明显有点不甘心,不服气地说:“看你说的,好像咱们都是纸糊泥捏的,就不会动弹啦?”

“就是呀,咱们当年大院里好歹五大害啊,文的罗嗦、武的有我、烂的有你老拐、坏的有帅朗,还有个专业耍流氓的老黄,他们就不管怎么弄,咱们好歹也能支应一月俩月吧?”大牛也不服气。

一说到五大害,几个人都笑了,一文一武、一烂一坏,再加上一流氓。想当年在学校群殴,那是有人管打、有人管拽;到工地倒腾道轨废钢,那是有人管偷、有人管卖;五个人各司其职,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叫一个帅,也就是毕业后各奔东西来往得少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虽然不至于再干这类烂事了,可也都没学多好,最起码今早上堵车这事和大牛一说,大牛损人不利己纯属个人爱好,不给他钱他都愿意干这烂事。

说是这么说,可毕竟都大了,契合得估计没有青春躁动期那么热血了,程拐一听大牛说一两个月,很老成地摇摇头道:“我也想呀,一两年才好呢,赚钱谁不想,不过咱们和人家不是一个档次……你丫在铁路早待傻了,俩根放眼前,你根本分不清到底是道轨还是人腿……市场情况你知道不?营销策划你懂不?你数数,正浓、绿尔、蓝莓、舒爽再加上最大的飞鹏,哪家没个几百万底子,飞鹏更大,老板趁几千万身家了。咱们这一帮草头匪一家伙捅进景区来,今天一天倾销两千多件,过了今天,咱们就是这些代理商的公敌了啊……回家路上没人敲你闷棍就不错了,这么大利润,谁不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