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旅迹

手机终究还是没留住。换过屏,换过电池,换过各种配件,它还是原来的手机,又不完全是。自从不再用诺基亚手机,我这个“数码杀手”就重出江湖了。这个周末我推掉了所有的局,安心在家备份手机文件。只有这时,我才能认认真真地检查一遍里面都存了些什么。

相册半天都滑不到底儿,除了那些来不及删的自拍和闺密丑照,全是上课时拍的PPT课件。不知道上课时是谁给我的信心,让我觉得日后会看这些老师发到手里我都不会翻开的东西。

欸?这是谁?

我突然看到一张陌生人的照片,还是偷拍视角。看样子是在地铁上拍的,日期是去年的。又是手滑?删掉。

等等,好像想起来了!我赶紧返回已删相册,恢复照片。

这是我在去机场的地铁上拍的。看到他的第一站,我只觉得他穿得真单薄。那是早春时节,我还穿得跟只熊一样,里三层外三层。春风不度玉门关,更吹不进山海关。不过,有了“立春多时”的理论基础,想必街上穿得少的人也有底气跟穿得多的人相互鄙视。

我还没来得及分析他的衣品,第二站时乌泱泱上来一堆人,相互推搡,借着涨潮般的架势向我拥过来,直接把我挤到车厢连接处的角落。这么冷的天,人群里还是散发出恶臭的汗味,刺穿口罩钻进我的鼻子里。他也被挤了过来,右手绕过我的头顶扶着我倚着的车厢壁,强撑出一点点空间。不管后面的人多拥挤,他都撑着没挤到我。

这一点点空间刚刚好,他在我前面像是一道屏障,把汗臭味和拥挤的人群全都隔绝在外,包括地铁行进的嘈杂声音,只留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心跳声和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的视线只能看到他卫衣上的英文,是我不认识的单词。ECS……虽然我直勾勾地看了那几个字母整整一站地的时间,但没记住后面写了什么,只记得他从呼吸略微急促到胸脯的起伏渐渐平缓,大概也有一站的时间。

第三站又上来多少人我完全看不到,只感受到他离我更近了。眼前那几个字母被放到最大,直到失焦。我喜欢他卫衣的触感,摸着像是在水里浸泡后在阳光下晒到蓬松的绒毛。我的手只在他站不稳晃动时才会和他的卫衣若即若离地触碰。他的心跳一直维持着有人拥进来时的节奏,他身上散发的微烫热度朝我贴过来。大概是地铁里密不透风,我脸上的温度迟迟没有散去。

不知道他的视线定格在哪里,我只顾埋头逃开他胸前的起伏。他修长干净的手随意地搭在行李箱上,手指似乎在随着耳机里的声音轻轻敲打。他喜欢听什么样的歌?或许是慵懒风格的爵士乐。我猜的,是素昧平生的我根据自己发动全身感官收集到的信息分析得出的结论。他手指敲打的频率就是性子的急缓,他散发的气息就是在家的状态,他穿衣的风格就是审美的取向,他衣服的材质就是拥抱的触感,他呼吸的节奏就是热情的浓度……

到第四站时,下去了一堆人。车厢恢复安静,只剩下几个带着行李箱的乘客,大概都是去机场的。他拉着行李箱找位置坐下,我从他围起的空间抽离,空气瞬间没了味道,阵阵风涌进来。我用余光看到了他坐的位置,如果紧跟着他坐在旁边就会略显刻意,这空****的车厢里谁不是恨不得离他人八丈远。我的视线死盯着他对面的座位,没有一丝瞟向他。我走过去坐下,用双腿夹着行李,手放在上面,假装在不经意地玩手机。点击常用应用,打开、关掉,打开、关掉,打开、关掉,大脑没留一点精力在手机屏幕上,手只是在下意识地动,以免别人发现我在做什么丢人事。

滑到“相机”时,我突然来了灵感。我打开相机,拿着手机的手不断调整姿势,尽量不让摄像头正对着他,同时打开广角镜头。这应该就是大部分人玩手机的姿势,又刚好可以看到他的全身。我得意一笑,别人大概只觉得我在看短视频。

他穿着我平时最不喜欢的褐色鞋子,不过他穿着倒是挺合适;竖格条纹运动裤视觉上把他的腿拉得老长,上衣是字母卫衣;黑色口罩戴在他瘦小的脸上显得有些空**。他长长的眼睛上面有一条直直的眉毛,顺毛发型除了显出洗过的柔顺,没有任何一点刻意装扮的痕迹,整个人看着就是高中年代会在艺术节弹吉他的可爱学长:干干净净的样子,不争不抢的性格,简简单单的行头。所有这些都决定了他不会是女生们结伴上厕所时讨论的人物,但总会有懂他的人视他为人群中最特别的存在。

到第五站,地铁开到了地面上,阳光识相地全洒在了他身上。距离机场越来越近,已经没有上上下下的人了,整个车厢就剩我们几个。坐在对面的人偶尔瞟向我,我心虚得假装在屏幕上滑来滑去,屏幕上始终是他,失焦、对焦、失焦、对焦……

他好像在手机上刷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笔直的眉毛和细长的眼睛同步弯出弧度,放大,放大……透过我身后的玻璃窗投进来的光线忽明忽暗地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虽然我刚刚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系香水味,可此刻他浑身上下好像都散发着奶油香。我的拇指按向拍照键。

“咔嚓……”

该死的,我怎么忘了静音?!我的手慌张地抖了下,差点没握住手机。对面的几个人同时抬起头看我,包括他。我来不及思考,把手机举高,右手贴着脸比出我这辈子拍照都没比过的剪刀手。确认他们都重新低下头玩起手机,我才尴尬地放下手机,后怕地猜想他看我的目光是什么样的。他看着这么“人畜无害”,绝对不会嘲笑我是个坐地铁都要自拍的“土鳖”,最多无奈地看一眼我这个自恋的可笑少女。

我关掉声音,重新熟练地摆出刚才的角度,更大胆地拍了几张。那些照片里,有的他刚好闭了眼睛,看着傻乎乎的;有的旁边人正抬头看镜头,太抢镜了;有的光线不佳、画面暗淡,看不清他的脸……全部删掉。我挑来挑去,只留下最好的两张。左右反复刷了好几次,我总觉得它们没啥区别,但又好像好看得不一样。

这个做作的姿势摆太久,手都酸了,我甩了下手。接下来无聊的时间做点什么呢?刷视频,没啥意思;玩游戏,不太好玩;看朋友圈,不新鲜……我发现无关他的事都变得乏味起来。那就帮他修修图好了。

放大眼睛,丑了丑了;美白一下,过了过了;瘦瘦脸、拉拉腿,假了假了;加个滤镜,怪了怪了。我这号称百万修图师的人竟无从下手。算了,照片本来就已经很完美了。他本来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任何的修饰和改变都显得画蛇添足。

“机场站到了。”

我抬头看他,这是起身下车前非常合理的动作,我无所顾忌地盯了他一下。他反倒慌忙把手机放进裤兜,站了起来,动作跟我刚才偷拍他发出声音后装自拍一样地不自然。

反正不会再遇到了,反正我戴着口罩呢,我就那么难以自抑地笑了出来。我好想看看他手机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正想得出神,地铁停了下来,我这种“平地摔”选手照旧打了个趔趄。他好像时刻准备好一样,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用手腕挡在我肩膀后面。

我回头时正好看到他慌张的样子,有点后悔。刚刚我应该顺势晃动得幅度大一点,这样他就不会用绅士手了。“谢谢。”我不太好意思地对他说,这种窘态跟丰富的内心活动实在落差不小。他只笑弯了眼睛,比说再多话都更能打动人。

门开了,他拉起行李箱拉杆,第一个下了地铁。我紧跟在他后面。确切地说,我们顺路,我可以放肆地看他,虽然只有背影。

他用蓝绿色曲别针收紧了衣服,露出我这种身高的人都能两手轻松环抱住的腰身。穿这么单薄,怎么看都和我不是同一个目的地。这个时间点,去机场的路上没几个人。尽管我和他保持着距离,也没有任何路人遮挡视线。

我们就这么走到了机场。我全程没拿起手机看,只在到机场时看了眼指示牌——左边T2,右边T3。他朝右边走去,我没有很失落,只是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

“我到机场了。嗯,马上值机,八点就到……嗯……不用接,我自己坐地铁就行了。”

登完机坐下,我又打开手机看了下那两张照片,然后扭头看向窗外。机场里好几架飞机在备飞中,不知道他在不在其中某一架里。因为他,这个无聊的午后有了一抹颜色,就像那抹透过舷窗扑进来的斜阳。

想到这儿,那时的画面依然清晰,只是不再明艳。时移世易,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清爽,惊艳了那一日的时光,直到那一天与更漫长的岁月重叠,消失在格式化的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