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打黑厢

大鸣山,瀑布之下,杜门落败。

景门的许知味与贺知杯这对师兄弟对视了一眼,一拱手,走到了场中,扬声说道:“第二阵由我们景门来打,阵名:赴火!”

景门居南方离宫,属火,祖传的火法机巧百变。

陈七这边,苏长鲸和苏长兴兄弟扭头看了一眼陈七。陈七点了点头,两兄弟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进了场中,和许知味与贺知杯正对而立,相距九步远近。

贺知杯咧嘴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酒壶,拧开盖子,呷了一口,张口说道:“虫子都怕火,我们景门的火术正克你生门虫术,识趣的趁早认输,否则,当心火烧眉毛……”

苏长鲸剑眉一挑,没有答话,和苏长兴同时五指一张,扯下外衣一翻,迎风一抖,半空中骤然飘起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呼——”他二人的外衣凌空飞起,飘飘****不落地。

“嗡——嗡——”

衣服底下一股黑云涌出,无数通体漆黑的毒蜂飞出,化作一道旋风向贺知杯涌去。

原来,那衣服不落,正是因为毒蜂的托举。此时毒蜂涌出,两件衣服凌空落下,苏家兄弟将其接在手中,往肩膀上一套,大踏步地跟着空中的毒蜂冲了过来。

眼瞧得毒蜂袭来,贺知杯猛喝一大口酒,一抬手,从袖子里滑出了一把竹伞。贺知杯捞起竹伞迎风一掷,令那竹伞直上直下地射向半空,手里一根金丝线一头系在伞柄上,一头挂在大拇指根戴着的玉扳指上。

“开——”

贺知杯拽动金丝线,一声断喝,那纸伞在半空中蓦然张开,几百点拳头大小的幽绿色火苗在半空中猛地燃烧起来,将四周照成了一片碧绿……

“哈哈哈,酆都一夜鬼门开,放出十万恶鬼来——”

贺知杯掐了一个指诀,向天一指,那纸伞的伞面瞬间爆开,化成一团烈焰,烧出了一个圆脸胖子的面容,正是贺知杯的脸孔。

那烈焰燃成的大脸一张嘴,将半空中冲过来的毒蜂悉数吞进口中,烈焰蒸腾,无数的毒蜂化作焦土扑簌簌地从半空中坠下。

“疾——”贺知杯又是一声大喊,无数的碧绿鬼火在半空中一滞,雨点一般地冲着苏长兴电射而来!

“退!”苏长鲸一声大喊,拉着苏长兴后跃。

“这……”苏长兴对敌经验不足,见了贺知杯这神乎其技的手段,不由得吓了一跳,手脚一慢,被两点鬼火打中了衣衫,“呼”的一声在肩头燃起好大一团火。

苏长鲸见状,连忙飞身过去,一掌按在苏长兴着火的肩膀上,无数的蚂蚁从苏长鲸的袖子里钻出,前赴后继地冲到火点上,渐渐将火焰压灭……

“蚂蚁还能这么用?”苏长兴惊得目瞪口呆。

苏长鲸一边躲避鬼火,一边沉声说道:“蚂蚁悍勇不畏死,遇火时能分泌一种**阻燃……”

“吼——”半空中那张烈焰燃成的面目一瞪眼,飘飘****地向着苏长兴追来。

“哥……鬼啊——”苏长兴魂不附体地一声尖叫。

“狗屁!装神弄鬼罢了!”

苏长鲸一声怒骂,两手在腰下一抹,十六根杏花雨被扣在了指尖。

“中——”

苏长鲸一甩手腕,银针电射而去,苏长兴有样学样,也开始发射银针。

“嗖嗖嗖——”漆黑的夜空中,细如牛毫的光影闪动,顷刻间便贯穿了半空中那张火焰烧成的脸,“砰”的一声,将赤焰打散为点点星火,一张尚未燃尽的纸画飘飘而落。

“哥!是纸……”苏长兴喊了一声。

苏长鲸冷声一笑,手捻银针,飞身而起,瞬间扎穿了那鬼火。

“呼啦——”无数蚂蚁再次从苏长鲸的袖口涌出,将碧绿的火苗压住,那鬼火无力地一闪,渐渐熄灭。虫子退去之后,苏长鲸的掌中仅余一只黑色的纸鹤,轻轻一捏,从纸鹤腹中便爆出了一撮细密的粉末。

“纸扎之物,搭配磷火药,以金丝线控之……放风筝的小儿科罢了……”苏长鲸吹散了掌中的纸屑,死死地盯住贺知杯。

贺知杯的手段被勘破行藏,老脸一红,正要发作,站在苏长鲸身后的苏长兴猛地两手一合十,地面土层猛地一颤,无数苍青色的甲虫破土而出,摇头摆尾地会合成一团,向贺知杯攻去。甲虫到了贺知杯脚下,猛地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个个振翅而起,化作一道虫潮,自下而上地向贺知杯席卷而去。

“哥哥莫慌,俺许知味来也!”

许知味一声大笑,拇指和中指一撮,食指竖起,一点儿明亮的火苗从他的食指尖上猛地燃起。

“走你——”

许知味陀螺一般地一转身子,指尖上的火苗越烧越大,燃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绕着许、贺二人盘旋。它蜿蜒如蛇形,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无数的甲虫被大火吞没,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儿瞬间弥漫在空气之中……

苏长鲸一手掩住自己的口鼻,一手捞起苏长兴的手捂在他的口鼻上,冷声说道:“屏住呼吸,这是木炭烟粉……”

这景门所传秘术专精火攻秘技,其中又以纸法和烟法两道为上。所谓纸法,便是以折纸为媒,催动火术,而烟法则是以烟气为引,催发火术,贺、许二人各精其一。

此刻,火龙燃尽,烟气蒸腾,浓重的黑烟笼罩住许、贺二人的身影。苏长鲸唯恐有诈,也一抬手,招出了一片青黑色的飞蛾绕着自己和弟弟飞舞,形成了一堵飞蛾组成的盾墙,两方从交手变成了对峙。

一炷香后,许知味率先打破了沉默:“嘿——苏家那哥俩,咱爷们之间比手段,别玩那婆妈的,痛快点儿,一招定胜负怎么样?”

苏长鲸冷声一笑,沉声答道:“正有此意!”

“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且看我这一手!”许知味一声大喝,全场的浓烟霎时间翻滚盘旋,浓雾之中,缓缓地现出了两尊头戴鬼面的金甲神,周身烈焰燃烧,威武昂藏。

“是景门的火甲!”袁森一声大喊。

“哈哈哈哈——”那两尊金甲神发出了一声大笑,奔走如飞,转眼就冲到了苏家兄弟的身前,两手一张,抓向苏家兄弟面前由飞蛾组成的盾墙。

“呲呲……嘶嘶……嘶……”

无数的飞蛾被那两尊金甲神身上的烈火烧灼,化成飞灰四处飘散,但又有新的飞蛾不断补充过来。在苏家兄弟和两尊金甲神中间出现了一道飞灰组成的隔断,左边是蜂拥而上的飞蛾,右边是不断燃烧的大火。

“啊——”

苏家兄弟的脸上青筋暴跳,两臂前伸,催动飞蛾不断上涌。

两尊金甲神一前一后,一个顶着另一个的后腰,使劲地往飞蛾盾墙上撞!

两伙人拼死角力,足足对撞了一炷香的时间。

“苏家那哥俩,现在认输还来得及!罢手吧!都是八门子弟,大家点到为止,没必要拼命吧?”站在前面的那尊金甲神的面罩后面猛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赫然是贺知杯的声音。

苏长鲸一咬牙,大声喊道:“你可是怕了吗?”

“我……我不是怕……我是小腿肚子有点儿抽筋……这身上……没劲儿……哎呀呀呀……还肚子疼……我可能是中午吃坏肚子了……”

前面那尊金甲神一捂肚子,弯下了腰,腹内一阵雷鸣,连放了好几个响屁。在他后面那尊金甲神一声怒吼,高声骂道:“老贺,你他妈的放屁别冲着我脸啊——”

听声音,正是许知味。

“哎呀……老许啊,我不是故意的……我这肚子疼……”

贺知杯一声哀号,说完,又放了两个响屁。许知味正要开骂,突然也是一捂肚子,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大声喊道:“我……我不行了……我这儿也疼……”

这俩人异口同声地扯着嗓子一阵干号,向后一坐,栽在了地上,身上的火焰渐渐散去,露出了一身雪白色的连体铠甲,上身披的是一副鱼鳞细纹甲,腰间系的是一条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脚上一双祥云鱼纹靴,头盔顶戴胄脊,前后附带冲角,在钵形盔体的左右两边,连接有皮革和札甲复合形制的顿沿,下沿直垂护颈,头盔上沿有一恶鬼面罩,能遮住头脸。

“哗啦——”景门这哥俩掀开头上的面罩,露出了本来面目。

苏长兴一脸迷茫地看向了苏长鲸,惊声问道:“这……这二人能化身金甲神……”

“呸——狗屁的金甲神,那周身燃火的关窍就在他们这身铠甲上。制作这铠甲的物料唤作火浣布,出自西域。此物在三国时就有记载,传说在西域有个名为斯调的国家有很多火州。火州上的野火每年在春夏自行燃烧,秋冬时熄灭。在火州上有一种特殊的树木,春夏随火生而生,秋冬随火灭而枯。附近的山民在秋冬时采集这种树皮,纺织成布,此布能遇火不燃,火炼如新,是为火浣布。这景门的火甲,这烈焰吞吐的金甲神,便是在火浣布外披上一层引火之物,点燃后形成的……”

“啊——疼——”许知味和贺知杯熄灭了盔甲上的火焰,捂着肚子,不住地惨叫。

苏长鲸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子递给许知味,悠悠说道:“清肠去火而已,瓶子里的药丸,一人一颗,拉拉肚子就好了!”

许知味伸手接过苏长鲸手里的瓷瓶,皱着眉头问道:“你……你什么时候下的毒?不……不应该啊……所有的虫子我们都烧死了呀?”

苏长鲸一摊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只烧焦的飞蛾,在许知味眼前晃了晃,笑着说道:“毒是下在飞蛾翅膀上的,大火将飞蛾烧成了焦灰,毒粉随风飞扬,被你们吸入肺中……”

“佩服……佩服……”许知味喃喃自语地赞了一句,一把抢过苏长鲸手里的瓷瓶,倒出了两颗丹药,和贺知杯分别服下。

“咕噜——咕咕——噜——”二人的肚子一鼓胀,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响动。

“啊呀!不行了!”

这俩兄弟发了声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飞一般地向树林深处跑去……

苏长鲸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朝着聂鹰眠拱了拱手,张口说道:“聂当家……这一阵……”

景、休两门交好,合称南派,以聂鹰眠为首。此刻,许知味和贺知杯兄弟拔腿而逃,苏长鲸自然要向聂鹰眠问个说法。

苏长鲸话音一落,聂鹰眠便起身,拱手答道:“苏家兄弟技高一筹,这一阵,我们败了……”

“聂当家好气量……”苏长鲸赞了一句。

“就事论事而已!”聂鹰眠摆了摆手,脸上不见一丝喜怒。

苏长鲸点了点头,拉着苏长兴回到生门的位置上,对着陈七拍了拍胸口。陈七一咧嘴,一拍手就要站起来鼓掌,袁森一把拉住他,小声在他耳边说道:“你给我绷着点儿……”

陈七尴尬地咽了口唾沫,故作深沉地把脸拉得老长,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腰背,装着非常威严地向四周扫视着,那神情面貌像极了一只硕大的蜥蜴……

眼看杜门和景门先后落败,伤门的沈镜玄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摸了摸身边的牌位,喃喃自语道:“好儿子,看爹给你出一口气……”

说完这话,沈镜玄振衣而起,缓缓走到了场中。死门的曹忡瞧见沈镜玄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倒提着降魔杵走了过来。

沈镜玄看了一眼曹忡,冷声说道:“要饭的,你来干什么?”

曹忡挠了挠头,掐死了从头皮上爬着的一只虱子,歪着脖子说道:

“兵对兵,将对将,玉帝对阎王,咱们哥俩比画比画?”

沈镜玄道:“你是铁了心要给柳当先架梁子吗?”

“这怎么能叫架梁子呢?一来柳爷对我死门有恩,二来我曹忡敬佩柳爷的侠义无双,他当这个佛魁,最合适不过,所以呀,这一阵我替柳爷出战,也算是尽了一份力了!”曹忡答道。

沈镜玄仰天一笑,张口说道:“要饭的,你可知我这一阵要拼的是什么吗?”

曹忡满不在乎地一仰下巴,笑着说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拳脚摔跤,踢打抓拿,只要你沈镜玄敢比,我曹忡就敢接!”

沈镜玄一脸冰冷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打黑厢,你敢接吗?”

此话一出,场内骤然传出了一阵惊呼,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这……沈镜玄要打黑厢……”

“他……这是要拼命啊……”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为了沈佩玉呗……”

“那……沈佩玉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吗……”

“那日本人也是柳当先招来的……沈佩玉的死,姓柳的脱不开干系……”

在人群嘈杂的议论声中,一辆薄木板打造的马车被十几个伤门弟子推了出来,立在了寒潭边上。

“这……这是什么情况?”陈七小声向袁森问道。

袁森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在陈七耳边答道:“这叫打黑厢,是早年间押镖的镖师和剪径的土匪斗狠的路数!”

“斗狠?”

曹忡听闻沈镜玄要打黑厢,不禁有些愣神。沈镜玄笑了笑,摆手说道:“要饭的,你是个志诚君子,我不愿与你为难,你下去吧……”

曹忡闻言,哈哈一笑,朗声说道:“你当我曹忡是贪生的小人吗?我姓曹的是死门的当家,吃的就是阴间饭,别人怕死,我可不怕,打就打,看谁的命大!”

“当——”曹忡将降魔杵一扔,插在地上,迈步就奔那马车走去,走了没两步,突然闻听身后有人喊道:“且慢!”

曹忡闻声看去,只见陈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柳爷,您这是……”曹忡疑声问道。

陈七舔了舔嘴唇,攥了攥拳头,沉声说道:“这一局……我来……”

袁森闻言,吓得眼珠子都要鼓了出来,赶紧一把拽住陈七,急声说道:“你疯了吗?大局为重啊……你现在是柳当先……”

陈七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柳当先就能看着别人替他去送死吗?”

“可是……你死了,就全都完了……”袁森劝道。

陈七叹了一口气,挣扎了一阵,轻声说道:“大师哥,我是个小人物,不知道什么叫大局为重,我只知道曹忡帮过我,救过我,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射死,我做不到……万一曹忡被……唉!你不明白,我这个人胆子小,我怕后半辈子会做噩梦……”

“可是你更重要……”

“这人都是爹生父母养,人命和人命都是一个价,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命更重要这么一说!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利落点儿,把那个沈镜玄快点儿射死!”陈七从旁边一个惊门弟子的手中拽过一把硬弓,塞到了袁森的手里,然后大踏步地走到曹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老曹,你先歇着,伤门是镖局行,惊门是绿林道,这打黑厢本来就是我们两家的事。”

“可是——”曹忡正要说话,陈七已经一溜小跑钻进了马车。

“嘿——那老小子,你快着点儿!对了……是谁先射啊?”陈七掀开了马车的门帘,喊了一嗓子。

“我提出的打黑厢,你方先射!”沈镜玄答了一句,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把硬弓,扔给了薛不是,沉声说道:“有劳薛兄弟了!”

言罢,一转身,也钻进了马车。

“哗啦——”

马车车顶的黑布缓缓放下,将整架马车厢全部盖住。袁森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里的冷汗,和薛不是一左一右地站在了马车的两侧。

* * *

车厢里一片漆黑。陈七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坐立不安地扭动了一阵屁股,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弹那车厢的厢板。

“这么薄啊……那个……咳咳……老沈啊,你这马车买得有点儿亏了……这木匠偷工减料了……这么地,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

突然,黑暗中两道精光亮起,坐在陈七对面的沈镜玄轻轻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盯住了陈七。

“老沈……你这眼神……真不友好……”陈七紧张得吞了口唾沫,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

“你是谁?”沈镜玄问道。

陈七的心猛地一沉,心中暗道:“果然还是被这老小子听出来了!”

“我……我是……”陈七支支吾吾地嗫嚅着。

“你不要骗我,我的耳朵从来不会听错,你的内息吐纳涣散浅薄,说明你根本就是个没有内家功夫的普通人……你不是柳当先!”

“我……我那个……”

就在陈七一头冷汗,不知道该从何讲起的时候,马车外距离车厢十五步远的袁森已经拉开了硬弓!

“妈的……稳住……不要抖……不要抖……沈镜玄的个子比陈七要稍高一点儿,我……我抬高一点儿射……”袁森一边调整着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咬紧后槽牙,扣住箭尾。

“嗖——哆——”

袁森手指一张,弓弦上的铁箭电射而出,瞬间穿透车厢板,射入车厢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袁森弓弦响动的一瞬间,沈镜玄耳朵骤然一抖,脖颈儿轻轻地向左一转,右手并剑指,向身侧凌空一夹。

“铮——”

袁森射出的那支铁箭被稳稳地夹在沈镜玄的指间,沈镜玄出手又快又准,以至于那箭尾仍在跳动不休。

车厢外的黑布只被箭贯穿了一个小洞,丝丝光亮射了进来。陈七见了沈镜玄这手功夫,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指着沈镜玄的耳朵,失口惊道:“你……你……”

沈镜玄幽幽一笑,将箭杆子一丢,点头说道:“没错,我能听到!”

陈七闻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呼道:“完了完了完了,这伤门的听山术也太邪乎了……我以为姓沈的要玩打黑厢,是一心求死出昏招,原本想着生死五五开,没想到他……他的耳力能听弦辨位,这……这他娘的是十死无生啊……早知道不钻进来了!”

沈佩玉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拄在膝盖上,探着身子凑到了瑟瑟发抖的陈七面前,冷声说道:“我儿佩玉是怎么死的?我想听实话!”

此时,车厢外,袁森一箭射完,没听见车厢里有惨叫传来,心里一松,稍微定了定神,抬眼一瞅,站在车厢另一边十五步远的薛不是也拉开了弓弦。

“嗖——”薛不是手指一张,第二箭射出。

“哆——”一声脆响,箭透车厢,擦着陈七的头皮飞了过去。

“啪嗒——”

一缕鲜血顺着陈七的脑门淌了下来,陈七伸手往头发里一摸,火辣辣地疼。

“说!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你儿子是日本人杀的啊,要拼命你找日本人去啊……你这往死里弄我……算怎么回事啊?”陈七头皮上被开了一个口子,惊魂未定,说话都带上了哭腔。

“我知道佩玉是被日本人的枪打死的,我是想问……日本人为什么会上太白山?”沈镜玄红着眼眶,一把揪住了陈七的脖领子。

“嗖——”袁森的第三箭发来,穿透车厢,贴着陈七的肩膀飞了过去。陈七打了一个激灵,一边挣扎,一边急声说道:“你自己门里出了叛徒,你不知道吗?那……那……玩鸟那货……魏……魏什么来着?”

“魏三千!”

“对对对!就是他……他就是日本人的间谍啊……人家早瞄上你们贼门了!”

“嗖——”薛不是又是一箭射来,“哆”的一声钉在了离陈七脚边半寸之处。多亏陈七机警,缩了一下大腿,否则这一下就得贯穿他的迎面骨。

沈镜玄把脸一沉,冷声说道:“你说的是……你们贼门!你又是谁?说!你假冒柳当先意欲何为,为何设计暗害我儿?”

陈七被乱箭吓得直打哆嗦,苦着脸哀声说道:“我……我也不想假冒啊!”

“真的柳当先现在在哪儿?”沈镜玄一抬手,拨飞了一支铁箭,狠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柳爷……现在在下面走到哪一步了啊!”

“下面……”

“对啊!下面……他此刻不到望乡台,肯定也过了奈何桥了啊……”

“什么?柳当先死了?”沈镜玄惊声呼道。

“早死了……不到俩月前,烧死在岳阳楼了!”陈七一拍大腿,将当初在岳阳楼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沈镜玄,只不过将自己假冒柳当先的原因从收钱办事变成了深明大义,义不容辞。

“你说柳当先已死,有何证据?”沈镜玄面带犹疑,不肯相信陈七。

陈七一低头,从小腿上抽出了百辟,递到了沈镜玄面前。

“这是百辟……惊门当家人的信物,从不离身的!”陈七说道。

沈镜玄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百辟,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没错!正是百辟,惊门掌门不离身的百辟……这么说……柳当先真的死了……”

“对啊!”陈七用力地一阵点头。

“那……你假冒柳当先是何目的?”沈镜玄沉声问道。

陈七苦着脸,急声答道:“那还用问吗?刚才不都跟你说了嘛!我假冒柳爷,是为了举起八门,和日本的三千院对着干啊!”

沈镜玄一声冷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陈七,满面讥讽地说道:“就凭你——”

“嗖——”

又是一箭飞来,擦着陈七的肋下而过,带出了一抹血花儿。

陈七倒抽了一口冷气,捂着肋下哇呀呀地乱叫,口中不服气地喊道:“我知道……我就是个小瘪三,统领八门,自然是不配的,你们都是大英雄,大豪杰,你们都是配的!可是……可是你们一个个的这么厉害,怎么不敢去和日本人干啊?到最后却是我这个不入流的小瘪三来出这个头……啊……疼疼疼……”

“你……”

沈镜玄眉毛一立,一股火蹿了上来,想要张口反驳,却又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哼,幼稚!你这小瘪三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这八门分崩离析二百年,互相之间多有矛盾,岂是你想合流就能合流的!”

陈七听闻此话,撑着身子,直起脑袋,提着一口气说道:“这矛盾和矛盾可不一样!”

“此话怎讲?”沈镜玄问道。

“这矛盾是有内外之分的,日本人和中国人的矛盾属于民族矛盾,日本侵略中国,就是要杀你的人,害你的命,夺你的粮,占你的地,亡你的族,灭你的种,这种矛盾本就是有你没我、你死我活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八门内部的矛盾,则是中国人内部的矛盾,无外乎是男男女女争风吃醋,谁占了谁的地盘,谁看不上谁,谁不给谁面子,这种矛盾说到底是中国人和中国人的矛盾,是可以调和,可以斡旋的。这就好似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哪有勺子不碰锅沿儿的?但是一家人的吵吵闹闹,关起门来自己打一架也好,骂一顿也罢,总能解决,大不了一个住东院,一个住西院,老死不相往来。但是现在外人打上门来了,要拆你家房子,占你家的地,杀你家的人!这个时候怎么办?肯定是一致对外,先把外人打跑了再说啊!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这个道理。中国人自己的矛盾,关起门打生打死,那都是自己人的事,可是现在,日本人打过来了,大家就不能先放下手里的恩怨,一个枪口对外,先站在一个战壕里吗!”

陈七这段话字字铿锵,一出口,就深深地打动了沈镜玄。陈七眼见沈镜玄眼睛一眨,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心内呐喊道:“亏得老子记性好,大师哥说的话,听一遍我就都记住了……”

这段话,原本是抗联的杨靖宇军长讲给柳当先和袁森的,袁森为了让陈七扮演柳当先不出纰漏,经常给他讲抗联的事,这段话就包括在内。陈七记忆力极好,能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故而刚才沈镜玄一提“矛盾”二字,陈七便瞬间想起了这段话,紧张之下一张嘴,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

沈镜玄沉思了一阵,冷声问道:“柳当先都做不成的事,凭你就能做成吗?”

陈七瞧见沈镜玄眼中的狠色少了几分,顿时明白这段话已经打动了他,于是连忙见缝插针,搜肠刮肚地又翻出了一段杨军长的原话:“抗日是大事,单凭一个人是断然无法完成的,但若是人人都怀着这样的念头,畏缩不前,那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柳当先死了有我陈七,我陈七死了还有袁森,哪怕袁森也死了,还有后来人!只要咱们中华汉子心里的热血不冷,一个倒下去,千千万万个站起来,还愁打不赢他日本人吗?”

陈七说着说着,也被话里的豪气感染,忍不住一声大喝,直起身来,指着自己的心口,朗声说道:“沈镜玄,我是街头的瘪三,你是伤门的宗师。若是杀了我,能泄你心头恨,你只管动手,取了我的性命!但是我不妨告诉你……全中国被日本人杀了儿子的,并非只有你一个!我死后,还望你将心比心,鼎力支持八门合流,共同抗日,若能如此,我陈七也算死得其所……”

陈七话说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声苦笑,暗自叹道:“我这是疯了吗?都说演戏的戏子容易疯魔,把自己当作那戏台上的角色……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也疯魔了吗……”

沈镜玄咬了咬牙,脸色青红不定,额上青筋暴起。

若不是陈七他们上太白山,日军也不会尾随而至,沈佩玉也就不会死,此刻陈七就在他眼前,陈七不是柳当先,杀他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可是……可是陈七刚才那番话又是如此地直击沈镜玄的灵魂,让他的胸口滚烫、血脉偾张,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

“这矛盾是有内外之分的……中国人自己的矛盾,关起门打生打死,那都是自己人的事……日本侵略中国,就是要杀你的人,害你的命,夺你的粮,占你的地,亡你的族,灭你的种,这种矛盾本就是有你没我……若是人人都怀着这样的念头,畏缩不前,那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啊——”

沈镜玄发了一声闷喊,脑袋里犹如滚开了一口油锅一般煎熬。

“啊——”沈镜玄五指一张,扼住了陈七的喉咙。沈镜玄嗓子里喘着粗气,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此刻,沈镜玄只须轻轻一折,陈七就能命丧当场,可是沈镜玄的手却始终无法弯动指节。

“你……当真不怕死吗……”

沈镜玄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了一句话。

陈七咧嘴一笑,摸了摸额头上淌下的血,涩声说道:“怕……怎么不怕……我怕得都腿软,其实我原本就是岳阳街头的小瘪三,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接触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我还从袁森的口中听说了有一伙叫抗联的人,他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有三头六臂,他们也没有九条命……他们和我一样,两只眼睛,一颗脑袋,刀砍上会流血,中了枪会没命……但是他们和我又不一样,他们敢拼,敢杀,敢死……他们心是滚烫的,血是沸腾的……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我虽然没本事,但我还认得清对错——民族危亡,战是对!怕是错!进是对!退是错!我陈七可以死,但我不可以错——”

陈七一声吼,瞪圆了眼睛,浑身一震。

“嗖——”一支箭射穿车厢,直逼陈七咽喉。

“唰——”沈镜玄耳尖一抖,在箭头即将插入陈七咽喉的一瞬间,大手一挥,将箭杆抓在了手里。

“你……”陈七诧异地发出了一声低呼。

沈镜玄一咬牙,冷声说道:“沈某很想看看你说的对错是个什么样子,你莫要让我失望——”

“哼——”

沈镜玄一声闷哼,抓住箭杆,倒转箭头,一下子插进了自己的肩头,箭杆瞬间贯穿了沈镜玄的肩背。只见沈镜玄足尖一点,整个人回身一撞,撞碎了车厢,滚落在地,面如金纸。

众门徒连忙上前搀扶,沈镜玄一提气,站起身来,推开了众人,拱手喝道:“柳爷英雄了得,伤门沈镜玄……败了……”

言罢,沈镜玄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了人群之中。

“这……”袁森一头雾水地看了看陈七。陈七淡淡一笑,朝着他点了点头。此时,站在一旁的姜瑶快步跑来,红着眼圈取出绷带给陈七包扎,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道:“你看看你……本就没什么能耐,还偏偏爱逞能……”

陈七死里逃生,心情大好,将姜瑶手心轻轻一握,笑着说道:“一来沈佩玉的死乃是日本人所为,非我等陷害,沈镜玄只是心里有气,却并不是不明事理,只是我须得对他细说分明;二来这沈镜玄心眼虽小,人却不坏……晓以大义,必可动之;三来我辩才了得……”

陈七吹得兴起,下意识地往场下一瞥,正瞧见沈镜玄黑着脸,抬着眼睛瞪着自己。陈七心里一沉,赶紧闭上了嘴,心中暗道:“差点儿忘了,这姓沈的有个兔子耳朵,又长又灵……”

此时,还剩最后一阵,全场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休门方向。聂鹰眠剑眉一挑,缓缓地站起身,向着陈七说道:“柳当家上一场负了伤,聂某不愿趁人之危,大可等上几日,待柳当家伤愈,再行比斗不迟!”

陈七闻言,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拱手答道:“谢聂当家高义,些许小伤不碍事,还请聂当家出招……”

聂鹰眠闻言,也不废话,快行了两步,走到了瀑布之下的寒潭边上,两手一扯,脱下了外衣,露出了一身玄黑色的蛇皮水靠,看着陈七,冷声说道:“我休门这一关,名曰:陷阵!一炷香为限,谁先浮上来谁赢!”

休门居北方坎宫,属水,秘传的水行之法天下无双,能使人在惊涛骇浪之中徒手搏杀蛟鱼,入海寻珠。

陈七缓缓站起身,脱去了上身的衣裳,端起了酒碗,借着驱寒的名义喝了一碗热酒,将碗底一颗橙红色的药丸吞了进去。

聂鹰眠是南派的大当家,这一阵于情于理都应该是陈七出马,所幸分金大会的地点是袁森定的,瀑布下有寒潭,休门精通水性,聂鹰眠一旦发难,肯定围绕着瀑布和寒潭做计较,故而袁森和陈七就如何在水中击败聂鹰眠早就召集了苏家兄弟和曹忡等人研究。苏家兄弟在一边讨论了一阵后,苏长鲸走到陈七面前,摊开手掌,露出了掌心上的一颗丹药,沉声说道:“柳爷,这是龟息丹,是明朝时从非洲传来的方子,乃是用毒蛙、蜥蜴、河豚以及从墓地挖出来的人腿胫骨配制,原理很简单,就是在可控的区间内,通过毒素的刺激高度抑制人的循环、呼吸和大脑的功能活动,延长换气的间隔,药效可达一炷香,也就是三十分钟……这么长的闭气时间,抵得上经年捞尸的水鬼了,还有……我们还会给柳爷准备一碗药酒,柳爷将这龟息丹混着药酒一起服下,那药酒不但能活血驱寒,下水之后更会使毛孔里散发出一种气味,吸引水中的一种虫子围绕在你的周围,那酒是用虫母的汁液酿造的,入水后,水中的那种虫子会把你当作虫母护佑,管教聂鹰眠近不得身……还有……那种虫子我们在水中偷偷地投放了两百斤……”

陈七听了这话,当时就问道:“不知道苏兄弟给我准备的是什么虫子……”

苏长鲸尴尬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现在要是说了,怕影响柳爷胃口,届时下了水,您一看便知!”

此时,陈七喝了药酒,吞了龟息丹,将百辟用绳子绑在了手上,脑子里带着疑问回忆了一下苏长鲸的话,迈步向寒潭边上走去……

袁森在陈七耳边小声说道:“苏家兄弟安排了毒虫给你护身,聂鹰眠近不了你的身,你不要逞强,潜下去之后,一动不要动,时间一到,赶紧浮上来!”

陈七点头称是,深吸了一口气,和聂鹰眠分立寒潭两边,目光一对,同时扎了一个猛子,向水底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