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赴火蹈刃

大鸣山位于南宁武鸣县东北,《武鸣县志》载:“每岁秋,烟云郁积,内有声似风非风,似雨非雨,似雷非雷,似波涛非波涛,或三五日或旬日乃止,名曰大鸣。”大鸣山最初名为镆铘峰,遥望茫茫极天,深谷幽壑,险峻雄奇,登其巅,群峰相向。有大瀑布横切山巅,飞流直下,冲入一方寒潭。寒潭之侧有石台一方,名曰“仙圩”,乃上古先民祭祀鬼神之地,存有石坪一、石墩八、石灶七,尘不到,苔不封,四周茶树古茂异常。

三日后,下元节,大鸣山山脚。

陈七、袁森、姜瑶、苏长鲸、苏长兴齐聚在一家小饭馆里,等了半上午,终于等来了邓婆婆和李犀山。这二人各带了百十名惊、开两门的高手前来助阵。李犀山见了陈七,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好在袁森在旁支应,再加上陈七和柳当先的样貌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李犀山除了有些别扭,也没能说出哪里不对,渐渐地也就打消了疑虑。袁森和陈七借着撒尿拉屎的工夫,并肩蹲在茅房里耳语了一阵。袁森告诉陈七:“假扮柳当先的事,眼下只有姜瑶、你、我三个人知道根底,这事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这既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他人的安全,所以我没有告诉李犀山。按理说,以你陈七此时的状态,无论心智还是胆气,言谈还是举止,都足以以假乱真,一般人应该是看不出漏洞的,但是唯有一人需要小心提防,那个人名叫沈镜玄,乃是沈佩玉的亲爹,伤门的当家人,一身祖传的听山秘术登峰造极,最擅长听人呼吸脚步,只要你在他面前一站,他立马就能听出你是个没有内家功夫的普通人!沈佩玉虽然是死在日本人手里,但是和咱们也脱不开干系。沈镜玄这个人,心眼小,脾气大,这次他带人上山,肯定是要和咱们作对。不过,也别怕,除了他,其他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陈七闻言,脑门子上冒了一层冷汗,心里发虚地问道:“万一他在分金大会上当场揭穿了我,那……可如何是好啊?”

袁森皱着眉头,挠了挠头,想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一个主意,心烦之下,一摆手,闷声说道:“怕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两人正烦闷之际,门外传来了一片嘈杂的马蹄声。陈七和袁森连忙提上裤子,跑出茅厕,走到小饭馆的正门外。

来人正是曹忡和唐六儿,后面还跟着一百多个死门的好手。

曹忡见了陈七,滚鞍下马,拱手拜道:“死门曹忡,率门下精锐一百四十六人,来助柳爷夺魁!”

陈七赶紧向死门众人回礼,带着他们进了小饭馆。

今日是农历十月十五,亦称下元日、下元节。这下元节的来历与道教有关。道教有三官,曰:天官、地官、水官。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这三官的诞生日分别为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故而这三天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下元节,就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俗谓是日。

这一日,北方要做“豆泥骨朵”,“豆泥”就是用红小豆做的“豆沙馅”,南方则喜用新谷磨糯米粉做小团子,包素菜馅心。此时,四门聚首,群贼并至,小饭馆周围此刻已经密密麻麻地挤了四五百人。饭馆的老板把后院给清理了出来,摆上了三五十张桌子,酒肉饭菜轮着番地上,一时间推杯换盏,满院喧嚣。

角落里有四桌,用屏风和群贼隔开,坐的是蓝衣社人马。那一日,苏长鲸继任生门掌门,陈七当晚就找上了苏长鲸,管他索要盘林西尼四十箱,并跟他说了与蓝衣社邓辞乡的交易。苏长鲸满口答应,叫来账房一盘点,发现广西的四处药库里盘林西尼的存量都不多了,拢在一起才二十五箱。虽然桂林的货不够,但是苏长鲸还可以让周自横从云南那边调运,只是需要二十多天的时间。陈七将这个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邓辞乡,邓辞乡思量了一下,决定让手底下的大部分人马押运这二十五箱盘林西尼先走,自己带着花猫和三十几个枪手留下,等着那十五箱运过来。陈七一再让邓辞乡放心,等到周自横从云南把那十五箱运来了,肯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地给他送过去,但是他偏不信,说什么也不走,非得一天天形影不离地跟着陈七,好似那要账的地主一般,唯恐陈七跑了没处讨债去。陈七无奈,只得让邓辞乡跟着,就这样,邓辞乡一直跟到了大鸣山。

席间,觥筹交错,陈七喝得眼花耳热,借着碰杯向苏长鲸问道:“苏兄弟,这虫术……不应该是生门苏家的秘技吗?”

“没错!生门虫术,除了苏家子孙,概不外传!”苏长鲸答道。

陈七嘬了嘬嘴唇,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阵,嗫嚅着说道:“那个……你们家有没有什么……日本亲戚?”

苏长鲸闻言一愣,和坐在旁边的苏长兴对视了一眼,思考了一阵,两兄弟都是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

“那……那不对啊!”陈七惊道。

“柳当家有事,不妨直言!”苏长鲸道。

“我呀,遇到了一个日本的僧人,名叫虫和尚。这厮出身三千院,供职日本军部,专司针对抗日力量的刺杀泄密,和我们多次交手,仇深似海……这个虫和尚,用的就是生门的虫术……”陈七一脸认真地言道。

苏长鲸闻言,拍案而起,和苏长兴异口同声地说道:“难道是他?”

“是谁?”陈七追问道。

苏长鲸放下酒杯,徐徐说道:“柳当家可知何为虫术?”

陈七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苏长鲸幽幽一笑,从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个面点糖包,掰开酥皮,抠出了里面的蜜糖馅,蘸在手指上,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没过多久,砖缝儿里便爬出了百余只蚂蚁,密密麻麻地趴在蜜糖上,围成了一个圈,抖须抻足。苏长兴也看了一眼陈七,顺手从院子边上的篱笆里折下两朵牵牛花,攥在掌中,使劲一捻,将花朵搓成花泥,再轻轻张开手指,不一会儿,便有三五只蜜蜂远远地飞来,绕着苏长兴的手指尖盘旋振翅。

“这……”陈七仿佛想到了什么,两眼渐渐发亮。

苏长鲸看着陈七,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没错,这就是虫术的原理——用气味、声音等特定的媒介召集特定的虫子为己所用。而这媒介的配方,我们称为虫方,一方驱一虫。虫术一道,乃是孙思邈祖师所传,经历代掌门发扬光大,日益完善。唐代有虫方三十六,北宋时,虫方便达七十四,南宋九十六,元朝一百单七,明朝一百五十三。清兵入关,大明亡,天下大乱,八门流散,贼行盗众为了躲避清廷的追捕和通缉,纷纷潜藏行迹,彼时的苏家先祖便遁隐于市井,在江浙之地开了一家药铺。在一次救治瘟疫的过程中,为了治病救人,那位先祖曾无意中施展过一次虫术。在那感染瘟疫的病人中,有一扮作客商的倭人。那倭人见了虫术的神妙,心中暗起歹意,偷偷地跑去给清廷报了信,说是发现了通缉的江湖贼子。清廷夤夜率军包围了药铺,乱战之中,那倭人潜入先祖书房,窃得了虫书半卷……自此,生门虫术,流落东瀛之地。正因为此事,那位先祖留下了祖训:“若见倭人用虫术,后世子孙必杀之。”那倭人窃走的是下半卷,只有药方,没有药理,所以料想那虫和尚所学不过百余虫方。清朝以后,生门虫术又经过六代掌门潜心研究,时至今日,虫方已有二百六十四道,每一道虫方都有不同的用法。待到他日相逢,我兄弟二人齐上,包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陈七听了苏长鲸此言,长出了一口气,心中稍定。

黄昏日落,四门贼众酒足饭饱,在各自当家的带领下,跟着陈七登上了大鸣山。

三更天,月明星稀,镆铘峰顶。

八门贼众齐聚,在大瀑布下,各门弟子齐齐立在当家身后,按八卦方位站定:

惊门立西方,以陈七为尊,后面站着袁森和李犀山,众门人着白衣;

开门立西北,以姜瑶为尊,后头站着邓婆婆,众门人着蓝衣;

死门立西南,以曹忡为尊,后面站着唐六儿,众门人着褚衣;

生门立东北,以苏长鲸为尊,后面站着苏长兴,众门人着青衣;

伤门立东方,以沈镜玄为尊,后面摆着沈佩玉的灵位,众门人着褐衣;

杜门立东南,以盲道人薛不是为尊,后面立着流梆陆三更,众门人着紫衣。

在江湖上,杜门一直做着买卖消息的营生,大江南北三成的情报交易网都是杜门织就的。掌门薛不是今年四十五岁,一身绸布唐装,脚下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额宽目深,须发斑白,膝盖上横放着一柄破布缠裹的长刀,坐在椅子上两眼微张,精光吞吐。站在他后面的陆三更瘦小枯干,乱发披肩,鼠目鹰鼻,肋下挎着一个红木的小箱子,两眼冷冷地看着陈七,满是敌意。

陈七记得,袁森曾和他说过,在早年间,杜门手底下有见钱眼开的徒子徒孙倒卖抗联的布防图给日本人,被柳当先给杀了十好几人,所以结下了梁子。陈七忍不住多瞧了这二位几眼,心里也是直打鼓:“瞅这俩货的死德行,今天这事怕是没法善了啊……”

景门立南方,为首的是一对师兄弟。这哥俩,一个长脸一个圆脸,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圆脸胖子是酒痴贺知杯,长脸瘦子是烟鬼许知味,俩人都是一副土地主的打扮,穿金戴银,披红挂绿,甚是鲜艳,身后的门人,清一色的暗红短褂,腰间挂着手枪斧头。

休门立北方,世代船运兴家,为首的掌门三十有六,头戴呢帽,身着一身西式风衣,眉眼如刀削,面容冷峻清矍,正是和柳当先旗鼓相当的对手——九河龙王聂鹰眠。聂鹰眠孤身而来,并未带随从,身后百十名弟子悉着黑衣。

八门之中,惊、开两门交好,称北派;景、休两门交好,称南派。北派以柳当先为首,南派以聂鹰眠为首,这二人一南一北,在江湖上遥遥相对,正是敌手。这一次争夺佛魁之位,陈七最大的敌手就是聂鹰眠!

月上中天,八门坐定,袁森手持惊蛰古玉立在场中,扬声说道:“天下贼行是一家,自明末佛魁聂卿侯遇难,惊蛰古玉失踪之后,八门好手,风流云散,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幸得祖上有遗命:‘惊蛰重现之日,八门聚首之时。’今时今日,我惊门持惊蛰古玉召集八门,重开分金大会!按规矩,八门各立一阵,在贼行中推举破阵之人,能连破陷阵、拔城、赴火、蹈刃、捕风、捉影、遁地、开天八道关隘者,继任佛魁!闲话少说,我惊门推举的是少掌门柳当先——”

话音一落,陈七缓缓起身,对着四方贼众作了个揖。

陈七这边一起身,惊、开、生、死四门的当家人也立刻“唰”的一声齐整整地站了起来,两手当胸,带着所有的门下徒众一起向陈七还了一礼。

“哎呦喂——早有准备啊!”

景门的许知味和贺知杯哥俩瞧见这场景,不约而同地扯着嗓子起了一哄。

袁森眉头一皱,脸上逝过了一丝不悦,指着景门那哥俩高声说道:“若是不服,尽管布阵挑战,缩在底下起哄算什么好汉?”

许知味闻言也不生气,一绷脚站在了椅子上,叉着腰喊道:“既然你们四门联手推选北派的柳当先,那我们景门便推举休门的大当家——九河龙王聂鹰眠!”

“好——”贺知杯大喝了一声,拍手大叫,鼓动着景、休两门的徒众大喊助威。

杜门的薛不是眼睛一张,看向了身边伤门的沈镜玄,幽幽说道:“惊、开、生、死已经兵和一处,将打一家,景门和休门历来都是同气连枝。如今这佛魁的人选已经有两个,一个是柳当先,一个是聂鹰眠,怎么老沈,你有没有兴趣争上一争?”

沈镜玄摇了摇脑袋,沉声说道:“我儿佩玉死后,我早已没了名利的心思……”

薛不是一声长叹,凑到沈镜玄耳朵边,小声说道:“老沈你懂的,我是个生意人,佛魁这事对我来说,一来我不感兴趣,二来谁当都一样……不不不!这么说不严密,应该说……除了柳当先,谁当都一样!”

“哦?你和惊门……”

“哎哟,好几年前的事了!我门下出了几个不成器的兔崽子,偷偷地卖情报给日本人,老沈你是了解我的,我虽然喜欢钱,但是我更恨日本人啊,我一听说这事,马上就派人去抓那几个兔崽子,想着带回来法办,可是万万没想到,我这头人刚派出去,柳当先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直接就把那几个兔崽子给杀了!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啊!就算……就算那几个兔崽子干的事丧良心,死有余辜,可……可那毕竟是我杜门的人吧!要杀要剐,那也是我这个门主说了算啊!他柳当先算哪根葱啊?你说,你评评理,这柳当先他是不是目中无人!他把我们杜门放在眼里了吗?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柳当先这么弄,不就是等于打我脸吗?他娘的,今天我肯定跟他没完,老沈你要是不想当这个佛魁,那我就推举聂鹰眠,反正我不能让他柳当先舒服了!”

沈镜玄长吐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儿子的死,和柳当先也脱不开关系,也罢,我也推举聂鹰眠,咱们四门对四门,也好给他柳当先来个势均力敌!”

两人一点头,一拍即合,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杜、伤两门也推举休门当家聂鹰眠。”

此时,场内群贼瞬间分为两派,一派是支持陈七的惊、开、生、死,一派是支持聂鹰眠的休、景、伤、杜。

薛不是扫视了一圈,对沈镜玄说道:“惊、开、生、死四门力挺柳当先,这拔城、捉影、遁地、开天四阵是不用比了,还剩下景门的赴火、休门的陷阵、你伤门的捕风和我杜门的蹈刃,怎么样老沈,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沈镜玄思索了一阵,低声说道:“按照贼行的规矩,若是八门门主都想当佛魁,则须一人破八阵,但若有两门以上支持同一人,那人不仅可以少破一阵,还能有支持者作为臂助,帮他破别人的阵,这条规矩原本的立意就是让佛魁尽量以德服人,多赢得支持,少和人动手。据我所知,柳当先这个人飞扬跋扈,孤傲乖张,在八门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哪怕是自幼定亲的开门都跟他势同水火,可是……怎么短短两个月不到,半个贼行都站到他那边了呢?”

薛不是嘬了嘬牙花子,摇着脑袋,一脸迷茫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沈镜玄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没啥意思,老薛你先上,我打最后一阵!”

薛不是点了点头,轻轻地弹了弹怀中裹在破布里的那把刀,给陆三更使了个眼色,陆三更一点头,两人一起迈步走到场中,朗声说道:“杜门薛不是、陆三更,讨教柳当家第一阵,名曰‘蹈刃’!”

* * *

话说那薛不是和陆三更并肩来到场中,一左一右站定。薛不是瞳孔一亮,缓缓地解开裹在怀中兵刃外面的破布,露出了一把总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的长刀,刃如秋水,寒光吞吐,在那刀身上,还有三个梅花篆字:“盲道人”。

陈七在太白山上时,袁森曾经对他说过,这贼行的八门盗众曾评点行内高手,有一十四人上榜,榜曰:“龙虎探花沈公子,烟酒画皮盲道人。九指阎罗皮影客,瓦罐流梆小门神。”盲道人就是杜门的掌门薛不是。

当时陈七好奇地问道:“盲道人薛不是?他……他他是个瞎子吗?”

袁森先是笑了笑,随即神情一冷,肃然说道:“薛不是不是瞎子,盲道人也不是薛不是。”

“啊?什么这不是那不是的,那……盲道人是谁?”

“盲道人是一个人,也是一把刀。乾隆年间,江西龙虎山中有一道士,乃是当世铸剑大师,他历时十五年打造出了一柄斩马刀。相传此刀问世时,烧胎的剑炉因高温而炸,道士的瞳孔被火气灼伤,害了双眼。自那以后,那道士便不再铸造刀剑,这柄斩马刀也成了一代大师的绝响。这位道人归隐后,便以盲道人自居,并将自己的名号刻在了刀上,曰:‘唯天下第一刀客方可持之。’此消息一出,江湖上风起云涌了一百多年,这柄‘盲道人’在众多刀客之间反复易手,直到1913年,十九岁的薛不是艺成出山,凭着一手精湛的刀法败尽天下刀客,将这柄盲道人收入掌中,二十六年不败!故而,人们索性将‘盲道人’作为了薛不是的绰号……”

陈七听了袁森的话,一声坏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大师哥,这薛不是的本事和你比起来,哪个更厉害?”

袁森认真地思量了很久,才张口答道:“点到为止,我不如他;以命相搏,我险胜一线!”

袁森的话声犹在耳,眼前的薛不是已经倒提刀柄,亮出了刀锋……

薛不是身边的陆三更一声狞笑,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了一只黄铜打造的流星锤。锤身为正圆形,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为狼牙状,上有寸长铁刺若干,钉头铸有倒钩,极为锋利,后半无钉,锤头底部有象鼻孔一只,内系软索,软索尾部有千斤套腕。这陆三更出身贫苦,早年间干的是下九流的更夫行当,俗语也称流梆。十六岁那年,得遇奇人,传了他一手流星锤的绝活,凭着这手功夫,陆三更打遍沱江两岸,直到遇到薛不是才败下阵来。薛不是爱惜陆三更的这手功夫,就将他收入杜门麾下。

“仓啷——”

一声风吹刀锋响,薛不是刀锋斜举,稳稳站定,两脚开弓步,如猫似狸。

袁森从李犀山手里接过一杆红缨大枪,扭头看了看姜瑶,两人一点头,轻声一纵,走下场来。袁森一拱手,扬声说道:“开门姜瑶、惊门袁森,领教二位高招!”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风响传来,袁森下意识抽身后跃,鼻尖上冷风拂过,一只香瓜大小的流星锤“唰”的一声飞了过来。陆三更一击不中,拉住流星锤后的软索,在脖颈儿上方一绕,半空中的流星锤变击为扫,画了一道弧线,反打袁森后心。袁森凌空一翻,闪过这一击,踮脚一蹬,就要来贴身抓拿陆三更。然而袁森的身法刚刚一动,一抹闪亮的刀光已经凭空亮起。袁森不敢硬追,稳住架势,一个铁板桥闪过了薛不是的这一刀。

“袁森交给我,你擒下姜瑶!”薛不是一声冷喝,接着向袁森攻去。袁森两眼一眯,扭腰一翻,手中大枪杆子顺势递出,如同毒蛇吐信,直扎薛不是咽喉,迅若雷霆,瞬间就又稳又狠地刺到了薛不是的面前。与此同时,一身宽袍大氅、头戴斗笠的姜瑶也从袖口里滑出两根峨眉刺,奔着陆三更冲去。

“当当当——”薛不是一连三刀避开了袁森的枪尖,使了一式缠头裹脑,正伺机近身,袁森突然拖枪后退,将枪杆垫在腰背上,挡住了薛不是的两招劈砍。

待到薛不是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袁森猛地凌空跃起,抡圆了枪杆子,反手一抽,借着大枪的惯性和速度,直扫薛不是面门。薛不是万万没想到这才刚一交手,袁森的招法便迅猛如斯,以至于此刻枪头未至,但枪杆带起的一阵枪风已割面扑来。薛不是连忙横刀架肘,将长刀捧在臂外,两臂撑圆,使了个内家刀法中的招法,唤作白鹤亮翅接浮云盖顶,主动上前,迎着袁森的枪杆挡了一记。

“当——”

袁森的枪头在薛不是的刀刃上重重一拍,枪头借势抖弹,凭空画出了一团枪花,闪着寒光,带着阵阵风声,一吞一吐,犹如蛇头乱钻一般,刺向薛不是的右胸口。

有道是,年棍,月刀,久练枪。

枪长而锋利尖锐,用法灵活多变。枪头有刃,可刺可斩;枪杆抡圆,可挡可打。所谓枪怕抖花,说的就是精于枪术的行家能将大枪杆子由至刚化成至柔,运转枪头,抖出一片枪花,让对方很难预测到攻击的方向和角度。

薛不是被枪花晃了眼,脚下连退数步,却依旧避不开袁森递过来的枪尖。心烦意乱之下,薛不是一声轻喝,反握手中刀,使出了一记猛虎回头,以左脚为轴,向右后转身,右腿屈膝提起,右手持刀内旋外抹横于胸前,刀刃向前,上下一拨,挑开袁森枪头,向上撩刀,斜挑袁森左肋。袁森赞了声“来得好”,抽枪一缩,两手一上一下,将枪杆下压挡住了薛不是的刀,枪尾一翻,趁机在薛不是的肩头轻轻一拍,一个巨蟒翻身,贴着薛不是的肩头擦身而过。就在两人背对而立的一刹那,袁森扭腰一转,手中大枪一转,顺着头颈向后直刺而出!

回马枪!

袁森这一手,出枪极快,不但角度刁钻,而且枪势猛烈迅捷。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袁森的大枪在放长击远上本就占了上风,此时枪头刺到眼前,薛不是不得不再退一步,将手中斩马刀横摆,使了一招狮子摇头,外拨开袁森的枪杆。

“啪嗒——”一声水响,薛不是已经退到寒潭边上,一脚踩进了浅滩里,半只脚掌尽数浸湿。

薛不是和袁森交手不过数招,腾挪之间,袁森的枪势一往无前,大开大合,薛不是难当锋芒,已经接连向后急退了七八步。

“呼——”一阵破风声追来,袁森的大枪如影随形,转眼扎到,薛不是足尖一点,飞身上跃,口中大喊:“杀啊——”

薛不是这边舌绽春雷,陆三更耳朵一抖,抡开流星锤,逼开了姜瑶的峨眉刺,将流星锤的软索在腰上一绕,飞身一踢腿,那流星锤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顺着陆三更踢腿的方向闪电一般飞到了薛不是脚下。

这一手唤作“流星赶月”,讲究的就是一瞬间调动全身的肌肉。精于此道的高手,能做到十五步以内用流星锤打灭任意一个香头,练的就是个“浑身打”。所谓浑身打,就是手打、肘打、肩打、颈打、口打、腰打、背打、腋打、腿打、膝打、脚打,无处不能发锤。

此刻,薛不是人在半空,两脚轮转,在陆三更递过来的流星锤上一蹬,全身紧绷蓄力,好似一只蜷身的猿猴。袁森的枪头寒光一闪,从他的膝盖底下刺了过去!

“扎空了!”薛不是心中一喜,展臂抡刀,自上而下,直劈袁森的脑门。

然而,让薛不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袁森对枪杆的控制极为精准,并没有出现一枪刺出,回收乏力的情况。

“叮——”

一声轻微的脆响,袁森的大枪枪头在半空中的流星锤上轻轻一点,闪电一般地回收,如同毒蛇吐信,一击不中,顷刻回盘。袁森的枪头在一吞一吐的瞬间,向上一个斜挑,扎向了薛不是的小腹。

此时,薛不是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登时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有想到,袁森的大枪已经练到如此收发自如、刚柔并济的境地。

此时,薛不是的刀锋亮在半空,距离袁森的脑门尚有两尺之遥,而袁森的枪头还差半寸就捅到自己的小腹。

还是那句话:“一寸长,一寸强!”袁森的大枪在“用长短之术”上简直是登峰造极。

薛不是心里明白,此时若是还不变招,在劈到袁森之前,自己肯定被扎个透心凉,于是一咬牙,在半空中猛提了一口丹田气,一声暴喝,左手腕一扭,变劈为刺,右手并指成掌在下虎口一拍,将手中斩马刀脱手击出,抛刺袁森的胸口,同时拧腰变力,凌空旋开,横挪三步有余。

“当——”

袁森大枪一甩,打飞了半空中的斩马刀。

“呼——”

半空中一只流星锤飞来,打在了斩马刀上,刀身受力一偏,向南飞去。薛不是落地一滚,纵深一跃,探手一抓,双手握住刀柄,再次合身扑上。

陆三更在和姜瑶交手的同时,两次出手支援薛不是。姜瑶趁机抢攻,一双峨眉刺拦、刺、穿、挑、推、铰、扣,瞬间将陆三更逼得手忙脚乱。

这薛、陆二人只知道袁森纵横江湖多年,凭的是横练的徒手拳法,万万没想到,这袁森的大枪术如此了得,直入苍龙出海,威不可当。杜门是做情报生意起家的,手握江湖上各门高手的详细资料,本以为今日的对战胜券在握,可是万万没想到,袁森还有这么一手秘不示人的大枪术。

“唰——”袁森后退半步,枪头一抖,甩出一片枪花,罩住薛不是全身,枪尖乱点,不断打在薛不是的刀锋之上,薛不是无论如何进招,都无法再近身半步。

陆三更一边和姜瑶拆招,一边分神看顾着薛不是,心中暗道:“好个九指恶来,这枪法怎的如此了得!”

正分神时,姜瑶一抬手,两根峨眉刺一前一后地射了过来。陆三更甩动流星锤,凌空画了一个半圆,将峨眉刺磕飞。

“姜门主!兵器都不要了!你可是要空手和我打吗?”陆三更一声尖笑,将流星锤的软索一抛,套住了姜瑶的脖颈儿,轻轻一拽,身子借力猛地一蹿,冲到了姜瑶身前,举起锤头,兜头便打。

突然,姜瑶猛地发出一声大笑,喉咙里竟然传出了一个粗豪的男声:“哪里走——”

“嘶——哗啦——”

姜瑶反手一抓,掀飞了头上的斗笠,一把拽住了自己的后衣领,用力一扯,身上的宽袍大氅应声而裂,四散飞扬,被扯碎的大氅底下,一个身高丈二的汉子缓缓伸直了一直蜷缩着的双腿,两脚一蹬地,缓缓地站了起来,伸手在脸上一摸,摘下了一张连带着假发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众人无比熟悉的脸——九指恶来,袁森!

原来,袁森被姜瑶施了易容术,化身成自己的模样,借着宽袍大氅,半蹲着身子不说话,掩藏自己的身份!

“啊——”

正冲到袁森身前的陆三更猛地发出了一身尖叫,正要后退,却被袁森双臂一抱,将他瘦猴一般的身体圈在了怀中。

那陆三更眼见姜瑶丢了峨眉刺,以为自己仗着兵刃沉重,便能将她一个女子锁拿,谁想到自己刚冲到身前的一瞬间,弱女子姜瑶竟然变成了丈二高的壮汉袁森。

“砰——”袁森肩头立起,在陆三更的锤头下落之前,横着身子飞起一撞,顶折了陆三更胸口的三根肋骨。

“噗——”陆三更肺腑遭遇重击,喷出了一口鲜血,仰面栽倒。袁森趁机探手一抓,扼住了陆三更的咽喉,按着他的脖子,一阵拖行,将他的脑袋按在了寒潭之中。

“咕噜……咕噜……咕嘟……”陆三更整个脑袋被浸在水里,拼了命地挣扎,几个来回就淹得不省人事,袁森哈哈一笑,将他夹在肋下,扔回了杜门的人堆里。

薛不是闻声一看,惊声呼道:“他是袁森……怎么……那么你是……”

薛不是眼前的袁森发出了一声清啸,掌中大枪,寒光吞刺,在背后一绕,穿过肩头,画出一道弧线,骤然刺出,口中一声断喝:“倒下吧!”

“当啷——”

枪头斜挑在刀锋上,骤然发出了一股抖弹力。薛不是持刀不稳,虎口一麻,掌中的斩马刀被挑飞。半空中,那枪杆一压,带动枪头一扭,横空一扫,“啪”的一声抽在了薛不是的小腿上。

薛不是只觉得身子一飘,头重脚轻地一迷糊,整个身子被抽得横了过来。

“扑通——”薛不是从半空中跌至尘埃,喉咙一仰,刚抬起头,一个闪着寒光的枪头就递到了自己的喉咙上。

“你……你是……谁?”

持枪的“袁森”微微一笑,浑身一阵骨骼响动,整个人瞬间清瘦了一圈。

“啪嗒——哒——”持枪的“袁森”伸腿一踢,裤腿里掉出了两只穿着鞋的高跷。

“唰——”持枪的“袁森”伸手在脸上一摸,摘下了一张连着头皮、薄如蝉翼的肉皮面具,飞快地一甩头,趁着青丝飞散的工夫,两指一挑,给自己戴上一层面纱,随后顺手将一头长发随意地一扎,眉眼一挑,众人不禁惊声呼道:“是开门的姜瑶!”

薛不是一声长叹,徐徐说道:“久闻开门妙计能改换体貌,易容肖声,今日一见姜门主,果然神乎其技,不负画皮之名……只是,我没有想到,姜门主一个女子,竟然使得如此一手好大枪……”

姜瑶昂然一笑,倒提枪头,冷声说道:“是谁告诉你说,一个女子就练不出一手好大枪的?”

“这……”薛不是一时语塞。

姜瑶看了一眼薛不是,悠悠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今日,便给你薛门主一个教训,今后可莫要小瞧了女人!”

薛不是又羞又愧,无地自容,在门徒的搀扶下快步下场,头也不回地一拱手,闷声说道:“好手段!杜门败了!心服口服!”

姜瑶看了一眼陈七,使了个得意的眼色。陈七偷着冲姜瑶挑了一个大拇指,轻轻地噘了噘嘴。袁森白了陈七一眼,只当没看见。

原来昨天夜里,袁森、陈七和姜瑶三人评点贼门高手:薛不是是天下有名的刀客,一场恶战肯定难免。陈七没有功夫,无法出战,生门的虫术不适合贴身搏斗,曹忡和唐六儿的功夫不如薛不是,上了也是输,所以只剩下袁森和姜瑶。为此袁森和陈七没少上火,他二人认为,这姜瑶毕竟是个女子,虽然精通易容术,但手底下的本事毕竟不如老爷们儿。没想到这话还没说一半,姜瑶就发了火,回房提了一杆大枪就来扎袁森,十几个回合下来,袁森竟然落了下风!陈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袁森也好奇地问姜瑶是何时练了这手功夫的。姜瑶叹了口气,拄着下巴,一脸怨念地说道:“我从小便苦恋那个柳当先,自然知道他是惊门的人,干的是刀头舔血的绿林买卖,我那时候就想着……一定要练好功夫,将来和他成亲后也好一起行走江湖……可是,我从六岁练到了二十六岁,他也没有带我下山和他一起行走江湖……我的大枪术在太白山上练了二十年,想不到第一次下山出手,竟然是为了你这个小瘪三……”

姜瑶看了一眼陈七,一嗔一怪之间,一丝不经意的风情流动,竟然将陈七看呆了。

“那个……大师哥,刚才我看着曹忡了,他有事找你,你快去看看吧……”陈七一边直勾勾地看着姜瑶,一边使劲地推了推袁森。

袁森不明就里,一脸困惑地嘟囔道:“我刚才看到老曹了呀,他啥也没说呀?”

陈七不耐烦地一瘪嘴,张口说道:“他说了……说了,你没注意,快去吧!别耽误事……”

袁森挠了挠头,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嘟囔道:“是吗……我这脑袋……”

袁森前脚刚走,陈七便“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你……你干什么?”姜瑶问道。

“我有一个主意,能让我们稳操胜券,打败薛不是!”

“什么主意?”

“我这主意是从评书里听来的故事,唤作真假黑旋风,李鬼扮李逵……”

“这是什么故事?”

“别急啊,阿瑶,我这就给你讲……”

“不是讲故事吗?你吹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