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连环套

话说这一日,姜瑶改换行装,凭着一身易容术渗透进了生门的药堂,一天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十二张脸,用了十几个身份打探,才大概地探听出来生门的一段秘辛。

原来这苏一倦老先生生有二子,长子苏长鲸,次子苏长兴,两个儿子相差十岁。

苏长鲸二十六岁那年,生门因为药材买卖的事情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军阀,那军阀震怒,屡屡与生门为难。苏长鲸年少热血,气愤难平,趁着月黑风高,凭着一身诡秘莫测的虫术,潜入了那军阀的府邸,摘了那军阀的人头。

这事情闹得极大,等到苏一倦收到风声的时候,整个桂林内外全是荷枪实弹的大兵在一茬接着一茬地针对苏长鲸地毯式搜索。苏一倦使尽了银钱,求神拜佛,想保住苏长鲸震一条性命,奈何那军阀的靠山势力极大,远不是苏一倦可比。万般无奈之下,苏一倦只得安排生门徒众撤离桂林,远遁云南,暂避风头,并且计划安排专人送苏长鲸出海,直奔南洋跑路。

苏长鲸年少有为,在生门中素有威望,彼时正是英雄年少做大事的黄金年华,怎能甘心将大好的青春浪费在南洋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所以这苏长鲸在听到老父亲要安排自己跑路去南洋的时候,顿时来了火气,梗着脖子说什么都不去,宁可留在国内,和那军阀的靠山拼个鱼死网破。

这苏一倦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是个顺毛驴,只能哄不能打,于是告诉苏长鲸,他且安心去南洋磨炼十年,回国之时就是他执掌生门之日。苏长鲸少年心性,对老父亲的话深信不疑,打点好了行装,随着走私船偷渡去了南洋,自此杳无音讯。

没过几年,那军阀的靠山在混战中倒台,生门趁机又回到了桂林,发展壮大。这七八年的光景里,苏一倦的二儿子,苏长鲸的胞弟苏长兴也已经长大成人,其干练果敢、聪慧机敏不输其兄,在生门中,这位二公子也得到了不少徒众的支持,于是年深日久,除了一些老门徒,大多人都只知道二公子,却不知道早年里还有一位大公子了。

转眼十年之期已到。七天前,苏长鲸从南洋回到了生门。然而,十年过去,早已经物是人非,老爹苏一倦绝口不提接班的事,二弟苏长兴把持生门大权,将自己这个大公子架空。苏长鲸整日无事可做,内心越发焦躁不平,多次和苏一倦争执。

不久前,苏一倦在生门大会上宣布,自己正和柳当先谋划八门合流之事,并且愿意倾力相助,帮柳当先登上佛魁之位。此事顿时在生门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生门上下分为了两派,一派认为应当联合八门,共同对抗日军;另一派则恰恰相反,认为这二百年来,八门风流云散,生门雄踞两广,稳坐贼行第一把交椅,堪称两广一带的黑道土皇帝,可是一旦八门合流,选出佛魁,按着贼行的规矩,生门上下就得悉数尊崇佛魁号令,这土皇帝头上凭空就多了个太上皇,大事小情从独断专行,一下子就要变成说了不算,所以这八门合流得不偿失,不合也罢。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甚至还引发了门内的械斗,眼看就要闹大的时候,二公子苏长兴提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八门可以合流,但是佛魁必须由苏一倦来坐。

这个法子一提出来,瞬间得到了两派人的共同支持,因为这主意既全了抗日的大义,又给生门落下了实惠。两派人握手言和,一起恳求苏一倦去夺那佛魁之位。苏一倦虽然无意坐那佛魁的位子,但是为了门内安定,只得应承下来,并暗地里决定:“我且暂时答应他们,大不了在那分金大会上,卖个破绽,在手段上输给柳当先,也好两不耽误。”

在这场内讧的平定之中,苏长兴无论是深谋远虑,还是机智果敢,都让苏一倦十分满意。在一次酒宴上,苏一倦揽着苏长兴的肩膀,向门内的长老和舵主们明言表示,要他们多多提携教导苏长兴,其传位之选,已昭然若揭。

然而,苏长鲸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竟是那么的心痛和恼怒。苏长鲸在南洋受了十年的苦,就指着执掌生门这点儿念想撑着了,如今眼看梦想破灭,如何能忍?

于是……

“于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姜瑶讲到关键处,猛地收住了话头。袁森急得抓耳挠腮,连忙催促姜瑶。

姜瑶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据生门徒众传言,因为苏长鲸记恨苏一倦言而无信,要将位子传给苏长兴……于是暗中打探,和前来桂林的柳当先接上了头,告诉柳当先,苏一倦要抢他的位子,自己当佛魁。柳当先大怒,与苏长鲸达成了一桩交易,那便是——苏长鲸帮柳当先杀了苏一倦和苏长兴,自己当上佛魁后,帮苏长鲸坐上生门当家的位子。就这样,苏长鲸探听到了苏一倦和柳当先一行接头会面的时间地点,预先设下埋伏,和柳当先一起杀害了苏一倦。然而,苏长鲸探听苏一倦行踪的事被生门中人察觉,报告给了二公子苏长兴。苏长兴知道后,连忙带人赶到苏一倦与柳当先约定会面的不厌茶楼,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救下苏一倦。然而,苏长兴虽没救下老父亲,却和刚刚杀完人的柳当先撞在了一起。柳当先翻窗而逃,苏长兴紧追不舍。两伙人你追我赶,停停打打地闹了大半天,终究还是让柳当先逃了……”

“放屁——”袁森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没事……妹子,哥不是说你,我是说……咱们根本就没杀苏一倦……是那个人,他在咱们前面进了包间,我还和他过了两招,他用虫术逃了,紧接着就有人带着刀手堵了过来……我就跳窗子出去了——”

袁森话还没说完,陈七猛地一拍大腿,大声喊道:“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当时那群刀手围过来的时候,有个带头的,二十七八岁,身边有人叫他二公子,那人肯定就是苏长兴!”

袁森皱着眉头看了看被捆在门边的灰衣人,沉声说道:“生门的虫术都是苏家嫡传,苏一倦死了,追杀咱们的是苏长兴,那这个一定就是苏长鲸了吧!”

“肯定没错了!”陈七一拍手,高声附和道。

说到这儿,袁森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递给了陈七。三个人缓缓走到灰衣人的身前,袁森抽出手枪,并给了陈七一个眼神,陈七会意,拎起满桶的凉井水,对准灰衣人的脑袋,兜头泼下。

“哗啦——”一声水响,灰衣人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两手一动,发现四肢都被捆住,五指一张,袖内开始钻出毒虫。

“别动——”袁森将枪顶在了灰衣人的太阳穴上。

“收了虫子……否则咱就试试,是我的子弹快,还是你的虫子快!”

袁森一声冷喝,灰衣人长吸了一口气,刚爬出袖子的毒虫,缓缓地又退了回去。

“叫什么名字?”陈七问了一句。

“苏长鲸!”灰衣人一抬眼,目光在陈七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姜瑶身上,上下打量。

“色眯眯地乱瞄什么呀!信不信眼给你挖出来啊!”陈七面露不悦,一把拔出百辟,挡在姜瑶身前,在苏长鲸眼前一阵乱比画。

苏长鲸看了一眼百辟,徐徐说道:“二位就是白衣病虎柳当先和九指恶来袁森吧!”

陈七和袁森对视了一眼,张口说道:“你倒是好眼力。”

“好眼力说不上,只能说二位成名得早。十年前,我还未去南洋的时候,江湖上就立着二位的万儿1。回来后,我又听说二位投在了抗联杨军长的旗下,冲锋陷阵,抗击日寇,端的是英雄了得。大江南北多的是二位的悬赏令,虽说画影图形多有失真之处,可是柳当家的百辟、袁森的九指,却是错不了的。”

袁森用枪口点了点苏长鲸的额头,沉声说道:“咱们老爷们儿谈事,不说废话。那日在不厌茶楼和我交手的人,是你吗?”

“正是在下!”

“苏一倦是你杀的吗?”

“不是,在我赶到不厌茶楼的时候,我爹就已经遭了毒手,我还没来得及勘察,你们就到了。”苏长鲸目光炯炯,言辞恳切,实在不像是在说谎。姜瑶思量了一阵,徐徐说道:“生门上下都传言,是你觊觎门主之位……”

苏长鲸看了姜瑶一眼,徐徐说道:“还没请教……这位是……”

“开门,姜瑶!”

“原来是开门姜家,失敬了。”苏长鲸点了点头,权当作礼。

“好说。”姜瑶拱了拱手,回了个平辈的江湖礼。

苏长鲸长叹了一口气,涩声说道:“我若说……我这趟回来,压根儿就没想当什么门主,你们信吗?”

“可是生门上下都说你十年前……”姜瑶正要说话,苏长鲸摇头,沉声叹道:“十年……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我……我十年前,年少气盛,确实是很想当门主,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可那都是十年前的想法了。这十年,我在南洋跑过船,淘过金,割过香蕉,卖过烟草,刀光剑影,打打杀杀。这十年里我交下了不少朋友,也结下了不少仇家。我娶过老婆,生了孩子,老婆孩子又被仇家害了。我为了报仇,杀了很多人。说真的,钱我赚过,权我掌过,福我享过,罪我遭过,折腾来折腾去,什么门主不门主的,在我这心里早就磨得淡了。我这趟回桂林,只为再见一眼我老爹,他年岁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见一面少一面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这次回来会引出这么大的麻烦……”

袁森叹了口气,眯着眼冷声说道:“你说自己不是凶手,可有证据?否则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苏长鲸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答道:“证据我是一点儿也没有,要是有证据,我还用跟这儿和你们闲聊吗,我早就上生门法堂,找索长老了!”

陈七咀嚼了一下苏长鲸的话,张口问道:“你去找秦婉如做什么?”

苏长鲸莞尔一笑,悠悠说道:“你去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喽。”

姜瑶沉吟了一下,张口问道:“你可是有怀疑的人?他是谁?”

苏长鲸目光一冷,沉声说道:“还用问吗?自然是我的好弟弟长兴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你是说你弟弟苏长兴杀了你父亲苏一倦,然后嫁祸给你?这是你的推论,还是你已经有了证据?”姜瑶疑声问道。

“我再说一遍,要是有证据,我还用跟这儿和你们闲聊吗?我早就上生门法堂,找索长老了!”苏长鲸不耐烦地喊道。

“哎嘿,你这人什么态度?”陈七老大不乐意地骂了一嗓子。

“我什么态度?还我什么态度?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才打听出来苏长兴有秦婉如这么个相好吗?我这马不停蹄地刚赶到几回闻,就让你们把事儿给搅和了!”

“什么叫搅和啊?瞧你这话说的,那你见了秦婉如打算怎么办?”陈七问道。

“自然是带她回法堂审问啊!”

“那你知不知道,在你爹苏一倦的手心里攥着一个属于秦婉如的相思扣,而秦婉如亲口告诉我,这个相思扣是她送给一个熟客的定情信物,而那个熟客的名字就叫:苏、长、鲸!对,没错!就是你!”陈七指着苏长鲸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什么?这不是瞎说吗?我都不认识她!”苏长鲸瞪着眼睛喊道。

袁森看了看陈七,又看了看姜瑶,喃喃自语地说道:“若是这苏长鲸说的是真的,敢情眼前这局还是个连环套!”

* * *

清早,姜瑶改扮行装,出去买来了早饭——四份米粉,每碗还加了一个卤蛋。早餐吃米粉是桂林的一大传统,这米粉里的东西极其丰富,辣椒、葱花、酸豆角、酸笋,不加汤,直接干拌,浇上一勺热腾腾的麻油,吃上一口,笋脆、油香、椒麻、面弹,那滋味别提多美了。

这陈七三人围着一张破桌坐下,一边吃饭,一边开一个紧急的小会。

“我说……大师哥,这小子的话,你觉得能信吗?”陈七咽了一口米粉,张嘴问道。

袁森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低声说道:“我觉得可信,这原因有三:其一,这苏长鲸现在和咱们一样,都被扣上了杀害苏一倦的帽子,从这点来说,他和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骗咱们……他没必要啊;其二,咱们并没有亲眼看到苏长鲸动手杀人,如果全凭推断就给他下个凶手的定论,怕是有失偏颇;这其三嘛,就是我感觉苏长鲸这人不坏!”

“感觉?”

“对!就是感觉,我也说不好,但是据我多年经验,一个心思诡谲之人,是不可能有如此坦**的眼神的……”袁森搅拌了一下碗里的辣椒油,一脸笃定地说道。

“喂——干吗呢?有没有点儿人性啊!阎王爷还不杀饿小鬼儿呢!我这捆这儿饿了一宿了,你们仨还吃上独食了!”捆在门外的苏长鲸扯脖子喊了一嗓子,吓了陈七一跳。

陈七放下了碗,老大不情愿地回口骂道:“瞎喊什么呀?给你买了一份了!等吃完这口饭就喂你去……”

“不用劳烦了,我自己对付一口就行!”苏长鲸话音未落,两蓬翠绿色的蝗虫从他袖口飞出,聚到了他的手腕、脚腕、领口、腰肋等处,连刨带咬,不出半分钟就将他身上的绳子咬断,啃了个七零八碎。苏长鲸活动了一下手腕,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这一晚上,我是一动没动啊,胯都麻了……”

说完这话,苏长鲸一瘸一拐地从门边走了过来,垫上几块破砖头权当板凳,一屁股坐上去,两手在桌子上一划拉,捧过姜瑶买回来的米粉,抢过陈七手里的筷子,狼吞虎咽地把米粉往嘴里塞。陈七一瞪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就不怕我给这米粉下毒吗?”

苏长鲸咧嘴一笑,悠悠说道:“若是生门的弟子被毒死了,那只能说明学艺不精,死了也白死,再说了,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姜瑶放下碗筷,向苏长鲸问道:“我们是为了八门合流,打日本人,你是为了争门主,咱们道不同,怕是不相为谋!”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这次从南洋回来,从未想过当什么门主……的确,有不少门中的老兄弟希望推我上位,可是我早已经没这个心了,我爹继续当门主也好,我弟当门主也好,只要能杀日本人……我苏长鲸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啪——”

原本看似大大咧咧的苏长鲸一提起“日本人”三个字,额上青筋突然一鼓,手指不经意地一捏,掌中的筷子断成了两截。

“日本人?你和他们也有仇?”姜瑶好奇地问道。

“你说呢?何止是有仇啊……”苏长鲸长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惨痛的往事。

“今年年初,也就是民国二十八年,日军为了切断中国境内的抗日武装依靠东南亚的港口为抗战大后方输送必需战略物资的补给线,制订了针对东南亚地区,也就是南洋的作战计划。1月19日,日军大本营下达大陆第二六五号作战命令,内容有关海南作战与协同的指示。2月10日午夜3时,日军一部在舰船的掩护下开始登陆作战,上午8时,日军左路部队攻下武兴一带地区,而后占领秀英高地,中午12时,日军攻进海口市内,海口、琼山两地于10日当天全部沦陷。与此同时,日本海军华南派遣部队,在二十一军部队的协同下,于2月14日傍晚前,派出海军陆战队和航空兵联合展开行动,在海南岛南部三亚登陆,此后不久,三亚至榆林港等南部沿海地区全部沦陷。日军之所以要攻占海南,就是为了将海南岛打造成日军的补给站,为其进军太平洋地区提供战略保障。三月末,日军在海南的海军基地建成,大批军舰从海南开拔,1523架九九式舰上爆击机从军舰上起飞,开始了针对马来西亚的空中轰炸……我的老婆孩子就死在八月份的一场轰炸之中。我记得很清楚……日军的轰炸机经常夜袭,老百姓都从城里跑了出来,躲到了山里,每到晚上,所有人都藏在林子里、山洞里。我们不敢生火,为的是不发出一丝光亮,以免成为战机轰炸的目标……对了,忘了说了,当年我刚到马来西亚的时候,年少气盛,手段狠辣,和当地的土人争夺橡胶园时起了争端,我凭着一手虫术杀了当地一个首领的兄弟。后来,那伙土人退出了争夺,我本以为这件事已经了了,然而我没想到……那伙人一直没有放弃复仇,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寻找机会,一盯就是十年……今年八月,我记得很清楚,日本人的飞机轰炸特别密集,我们躲在林子里不敢出去,储备的吃的很快就消耗得干干净净。那天晚上,我带着几个男人一起去了旁边一个有湖水的山头,想给女人和小孩子弄些鱼吃……可万万没想到,在我离开后不久,那伙土人潜到了我老婆孩子藏身的那片树林……他们……点了一把火!就是这把火,给在黑夜里飞行的日本人亮起了一处标记……日本人的飞机朝着这里飞来,将无数的炸弹空投到了这片燃着火光的树林里!方圆十里!十里!十里啊!都炸成了焦土!我发了疯地往回跑,却被同行的人死死地按住……日本人的飞机走后,我们在这片焦黑的林子里挖了三天,挖出了531具尸骨……你想象不到那些尸骨是多么的零碎……有的是散乱的内脏,有的是破碎的四肢,有的是看不清面目的头颅……有的……干脆连渣都没有剩下,全身的骨肉瞬间被炸碎烘干,只剩下一片人形的油脂浸在泥里……我始终没有找到我的老婆和孩子……”

苏长鲸的语气很平静,但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托着瓷碗的手骨节晃动,另一只手死命地抓着碗里的米粉疯狂地往嘴里塞,豆大的泪珠掉在碗里,混着辣油呛进了嗓子,激得他不住地咳嗽。

“咳咳咳……咳……不好意思,见笑了,我……我一想到……对不起了各位,见笑了……”

袁森拍了拍苏长鲸的肩膀,沉声说道:“没事的,朋友!抗联的数万兄弟,没有谁不是和日本人仇深似海的!说句老实话,要不是为了报仇,谁不愿意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不是为了报仇,谁愿意过这刀头舐血的日子!”

苏长鲸长吸了一口气,在身上抹了抹手,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兜里抽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取出了一张黑白的照片。那照片是在海边拍摄的,照片里一个长发浅笑的女子正牵着一个三五岁男孩的手在海边玩耍,那男孩子一脸倔强,眉目间像极了苏长鲸。照片定格的场景是那小男孩使劲地甩着胳膊,想挣脱那女人的手,那女人一脸慈爱地看着小男孩,一手拽着他不放,一手去拍他的屁股。

“这……这是我老婆……”苏长鲸眼眶通红,指着照片里的女人,挤出了一个僵硬而温柔的笑。

“这个……这个是我儿子……你们看看……和我长得像不像……像不像……”

苏长鲸将照片放在自己脸的旁边。袁森眼睛酸得厉害,抬着头,怕流出泪来。陈七和姜瑶不敢直视苏长鲸,只能一边闪躲着目光,一边答道:“像!可真像!”

苏长鲸将照片放在手心里,咬着牙笑道:“瞧这话说的……自己的种,不像我……还能像哪个?哈哈哈,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淘气,顽劣得厉害,我恨不得……恨不得一天打他八遍……”

苏长鲸双手合十,将照片夹在手心里,埋头强忍着悲愤。陈七站起身来,走到苏长鲸身前,想安慰安慰他,嗫嚅了半天,却不知说些什么。

就在陈七踌躇之间,苏长鲸猛地抬起了脑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柳当家——”苏长鲸一把抓住了陈七的胳膊。

苏长鲸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贴身的两封信递给了陈七。陈七拆开看了看,又递给了袁森。

两封信分别出自李犀山和曹忡的手笔,信中对苏长鲸的为人和志虑都很肯定,写信乃是为了举荐。

李犀山和曹忡都是信得过的朋友兄弟,这字迹也的确出自这二人之手,陈七和袁森并不怀疑。况且抛开信中内容不谈,单看这日期的落款,便可以看出,苏长鲸是和陈七等人前后脚离开天水的,陈七三人一路游山玩水,耽搁了数日,这样一来,苏长鲸后发先至,比他们早到了七天。

而陈七记得很清楚,那晚在几回闻的混战中,陈七趁着秦婉如心惊胆战之际,曾经向她问到过她赠与相思扣的那位熟客是谁,秦婉如一脸笃定地告诉陈七,这个人就是苏长鲸。

所以哪怕之前姜瑶打探,说苏长鲸是七天前到的桂林生门,陈七仍旧对这个消息表示怀疑,因为这个消息来自生门徒众,未必准确,苏长鲸很可能是早早就到了桂林,只不过没去生门报到而已。然而眼前曹忡和李犀山的两封书信,完整地交代了苏长鲸的行程,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苏长鲸到桂林顶多是七天。

“妈的!这姓秦的臭娘们儿在骗我!”陈七眼睛一亮,心里顿时有了计划。

陈七思索了一阵,张口问道:“你对八门合流的事怎么看?”

“只要是为了杀日本人的事,我一百个赞成。”苏长鲸沉声答道。

陈七看了一眼苏长鲸,又看了看姜瑶,徐徐问道:“说句冒犯的话,如果八门合流,令尊尚在人世,你希望谁来做这个佛魁?”

苏长鲸想都不想就张口答道:“当然是你柳当家来做!”

“为什么?”

“还用问吗?这八门合流,是为了和日本人拼命,这佛魁绝对是个九死一生的差事……性命说没就没……我老婆孩子都死了,就剩这么一个爹了,我巴不得他长命百岁,怎舍得让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天在生死一线上来回晃**呢?”

“……”苏长鲸话一出口,陈七三人顿时愣在了当场。

“那个……那个……没有必要说得这么直白吧?”陈七揉着额头,苦着脸嗔怪了一句。

苏长鲸吃完了米粉,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抬腿就要出门。袁森连忙起身,拉住了苏长鲸,沉声问道:“你往哪儿去?”

苏长鲸收住了脚步,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纸包,拆开来,取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这是什么?”姜瑶问道。

苏长鲸对着光转动了一下银针,幽幽说道:“这针……名叫杏花雨,是生门独有的一样暗器,飞针细微,不易察觉,最方便暗中打穴,制人气血……这门手艺,会的人不多,非苏家血脉不传。这杏花雨制作的工艺极其复杂,只有掌管门中授艺传武、赏功罚过的法堂长老才懂铸造,且每一根杏花雨都是独一无二的,法堂长老一眼便能分辨。十年前我远走南洋,我爹怕我惹是生非,将我的针囊收缴,交给了法堂的索长老保管。我这趟回国,直到现在都没有向索长老提起针囊的事。这根针,是在我爹遇害的现场发现的,我就是因为发现了这根针,勘查得入了迷,才会和你们相遇交手……”

袁森听了苏长鲸的话,恍然大悟,亮着眼睛说道:“也就是说,只有你和苏长兴有杏花雨,既然你的针囊在索长老处,那么这根针一定是苏长兴留下的。你拿着这根针就可以证明那天在不厌茶楼出现的不只是咱们四人……苏长兴也出现过,并且是在咱们之前!这样,虽然不足以证明苏长兴是凶手,但是足够将他从指控污蔑咱们的位置上拉下来!”

苏长鲸点了点头,徐徐说道:“我本来查到了秦婉如,想从她口中打探些什么,想不到在那儿遇到了长兴和你们,昏天黑地地乱打了一阵,我就被你们打晕带到这里来了……”

陈七摇了摇头,来回地踱步,随即坐在了门槛上,手托下巴,凝神沉思。姜瑶看着陈七全神贯注的样子,心里一暖,暗中思量道:“其实……他也没那么差劲,至少想事情时候的样子……还有几分气度!”

“你在想什么?”姜瑶探声问道。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秦婉如是谁的人?她为什么要骗我?在这个局里,她到底起的是个什么作用?这样吧,咱们兵分两路,大师哥,你和苏长鲸去找索长老,我和姜瑶再去一趟几回闻,找那秦婉如好好盘问一番!”陈七站起身,对袁森说道。

“好!”袁森和苏长鲸一拱手,并肩而去。陈七看着姜瑶,咧嘴一笑,一脸不正经地说道:“走!阿瑶,我领你跳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