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遇蓝衣社

细雨如丝,生门总堂。

氤氲的水汽从茶台上的小泥炉内缓缓晕出。茶台两侧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是白发苍苍的法堂长老索长霖,少的是生门的二公子苏长兴。

“昨夜一行,该抓的人可有眉目了?”索长霖端起小泥炉,给苏长兴倒了一杯热茶。

苏长兴看了一眼索长霖,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尽到力,还留了手,对也不对?”索长霖眉头一紧,话里带着一丝怒气。

“我……是因为袁森到了,我怕不敌他二人联手,才……才……罢手撤退……”苏长兴有些紧张地答道。

“长兴啊长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别人不晓得你,我还能不晓得你吗?你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哼,就你这个脾气,如何能做大事!”

索长霖将手里的泥炉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长身而起。

苏长兴耷拉着脑袋,嗫嚅了一下,小声犟道:“我本就没什么做大事的本事!而且……我觉得……我哥这事证据还不足……”

“混账——”索长霖一掌拍在桌子上,红木的茶台瞬间四分五裂。索长霖瞪着眼睛,抬起气得发抖的手,指着苏长兴骂道:“混账……混账东西,这证据还得怎么足?我且问你,那日出现在不厌茶楼,也就是老掌门遇害现场的有几路人马?”

“三路!”

“哪三路?”

“第一路是我哥,第二路是柳当先三人,第三路是我!”苏长兴老老实实地答道。

“可有人证?”索长霖问道。

“茶楼的老板伙计均可做证,当日除了这三路,无人进过我爹预订的包间。茶楼的窗户临着闹市长街,街对面的面馆老板可以证明,除了我哥和柳当先三人,当天无人从窗户跃出。”苏长兴的语气很笃定,显然是经过了缜密的查探。

“好,长兴,我再问你,当日你赶到不厌茶楼时,命案现场可有他人?是何情景?”索长霖再度逼问道。

苏长兴沉思了一阵,张口答道:“我带人破门而入,柳当先就站在我爹尸体边,手里满是鲜血……可是……这只能说明我爹很可能是柳当先杀的,和我哥未必有关系!”苏长兴不死心,仍在辩白。

“住嘴!既然苏长鲸心怀坦**,为何先是负罪潜逃,而后更从他的房间里搜出了和柳当先的书信往来,这书信你不是没看过,详详细细地记载了这二人是如何利益交换的!”

索长霖一声大喝,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信纸拍在桌子上。那信纸上写着一首诗、一行落款,那诗是:“好风凭借力,送君登云霄。洗磨腰中剑,杀贼不厌亭。生门谁为主,必是苏长鲸。”落款正是“柳当先”三个字。

“长兴啊长兴!你自己看一看,这人证、物证样样俱全,命案现场更是你亲眼所见,难道还证明不了他苏长鲸就是杀害老掌门的凶手吗?如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却还心慈手软,屡屡放苏长鲸从你手下溜走,你……你还配做人子吗?”索长霖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跳,指着苏长兴的鼻子破口大骂。

苏长兴看着信纸上的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可是……我哥说过,他这次回来,根本没有当门主的心……”

索长霖一声冷笑,幽幽说道:“笑话!你以为这事情这么简单吗?哈哈哈,你没有看到他苏长鲸这次回来,有多少人跳着脚地欢呼,要推他上位吗?哼!还不想当门主?放屁!若不是门中徒众在八门合流的事情上人心浮动,他苏长鲸早就振臂一呼,逼你爹退位了……说来也是怪我,我让你向老掌门献计,请求他来当佛魁以平定门内纠纷,原本是想用这个办法增强你在门中的威信,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举动反而惹急了苏长鲸,使得他迫不及待地下了杀手……” 索长霖一声长叹,满眼萧索地坐在了凳子上。

苏长兴长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着索长霖说道:“我又不想当门主,要威信干什么?”

索长霖摇了摇头,冷声说道:“孩子……你不懂,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十年,苏长鲸不在门内,你渐渐长大,开始主事,还是有不少人支持你的。所以只要你还活着,对苏长鲸永远都是一个威胁……你不死,他不安啊……”

“可是——”苏长兴刚想要说话,却被索长霖挥手打断。

“别可是了……从苏长鲸房里搜出来的那块手帕上追查到线索了吗?”索长霖眼神一亮,看向了苏长兴。

“找到了,那手绢来自城里最大的舞厅几回闻,手帕的主人是那里的一个当红的歌女,名字叫秦婉如。昨晚我刚找到秦婉如就遇到了我哥,打了没几招,袁森追来,我不敢恋战,先一步发出了暗器逼退我哥,翻窗而逃……待到他们走后,我又潜回了几回闻,找到了那个叫秦婉如的歌女。威逼利诱之下,她亲口对我说……她的相好是我哥……而且我哥和柳当先之间的消息来往都是依靠她在接头……”

“那个女人现在在哪?”索长霖问道。

“我把她带了回来,关在了总堂的地牢里。”

“做得好!如此一来,不愁他苏长鲸不认罪!”索长霖握指成拳,“咚”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好了!长兴,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今天我跟你说的话,明天是你继任掌门的日子,好好准备一下……索叔今天的话可能说得有些重了,你知道的,索叔是个急性子……你别怪叔,叔跟了你爹二十年,又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叔不会害你的……”索长霖眼眶一红,竟有些伤怀。

苏长兴心口一热,抱拳说道:“索叔,您好好保重身体,长兴先告退了!”

说完,苏长兴朝着索长霖深揖了一躬,转身出了门。

苏长兴走后不久,索长霖慢慢地走到书架边上,拉开一扇暗门,露出了一个隐蔽的小佛龛。佛龛里供着一块没有刻字的牌位。索长霖伸出一双干瘪枯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牌位,口中喃喃地说道:“快了……快了……别急……很快……”

与此同时,桂林城外,另一伙人马也赶到了打尖儿的客栈。这一伙足有百十,清一色云南贩茶的马帮打扮。如《续云南通志长编》记载:“彼时,滇茶除销本省,以销四川、康、藏为大宗,间销安南、暹罗、缅甸及我国沿海沿江各省,十之八九赖乎骡马,得资水道火车者不多。”故而两广之地常有马帮出没,当地人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这伙人虽是马帮打扮,却不是本分的贩茶商人,而是蓝衣社的特务。带队的正是蓝衣社南方局的负责人邓辞乡。此刻邓辞乡坐在桌边喝水,身后站着一个膀大腰圆、肩宽臂粗、鼻阔口直下颌短的年轻人,正是自幼与陈七在街上厮混的发小花猫!

原来,当日柳当先火烧岳阳楼,陈七和花猫失散,柳当先拿了陈七随身的铁哨子烧死在岳阳楼中,花猫去城门口认尸,误把柳当先当作了陈七,号啕大哭着带走了尸首掩埋,因而遭到了日本特务的跟踪。花猫与尾随而来的日本特务拼命,正要丧命之际,藏在大烟馆避难的邓辞乡出手,救下了花猫,花猫从此便跟了邓辞乡。出了岳阳城后,花猫在特务培训班里待了一个月,学习了一些基础的枪械用法和电讯密码知识。这几年,全国上下都在打仗,军官士兵唰唰地死,哪儿都缺人,故而花猫才学了没多久,就被派了出来,跟着邓辞乡执行任务。

邓辞乡嫌花猫这个名字太土气,不但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邓醒达——取“精诚警醒,诸事练达”之意,还将他纳为亲信,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这邓辞乡为啥如此看重花猫呢?其实原因就一点,那就是花猫这人底子清白,既不是军方的人,也不是政府的人,更不是其他特务机构的渗透人员,不涉及派系,也不涉及门阀。尽管花猫作为一名情报人员业务能力极差,但是用着放心,所以邓辞乡才将他带在身边。

“醒达啊……醒达!”邓辞乡敲了敲桌面,又咳了咳嗓子。

花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提起茶壶,给邓辞乡续上了水。显然,花猫还不是很熟悉这个名字。

“过来!坐!”邓辞乡指了指对面的长凳,示意花猫坐下。

花猫点了点头,坐在了对面。邓辞乡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看着花猫,张口问道:“醒达啊,知不知道咱们这次是干什么来了?”

花猫闻言,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邓辞乡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破译后的密电递给花猫,沉声说道:“你看看……”

花猫接过密电,仔仔细细地读了读,越读眉头皱得越紧,心中暗道:“他姥姥的,小时候我娘教我和阿七识字,阿七聪明,一学就会,我这脑子,怎么记也记不住。那时候,我只想着自己将来不是要饭吃就是混街面儿,识字有个屁用?可谁承想,这命运是真他娘的能开玩笑,我竟然有一天还能当上个文化人,靠着识文断字讨生活……识字……阿七啊,阿七,若是你还活着该有多好。你知道吗阿七,上个月,我刚开了十五个大洋的饷银,若是你还在,咱哥俩少不得要去嫖嫖姑娘、泡泡汤池……那该得多快活!”

花猫手里拿着密电,脑子里满是陈七,瞬间陷入了回忆,直愣愣地发起了呆。邓辞乡看着花猫的表情,越瞅越觉不对,抬起手来在花猫眼前一晃……

花猫的眼珠一动不动!

“嘿!你个王八犊子,还发上呆了!”邓辞乡暗骂了一句,气得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响,花猫猛地缓了过来。

“看明白了吗?写的什么,跟我说说!”邓辞乡死死地盯着花猫。

花猫嗫嚅了一下,急得脑门上的汗都淌了下来……

“那个长官……那啥,这里边有的字吧,好像是学过,我能大概记住咋念……剩下的字吧……我……我……也不认识啊!”

邓辞乡闻听花猫此言,气得七窍生烟,胸口好似堵了一块大石头,直憋得他一把掀了桌子,大声骂道:“你给我站起来——我……我干了这么多年情报工作,你他妈的是我见过的……最废物的废物……”

邓辞乡破口大骂,吐沫星子崩了花猫一脸。

“拿过来——”

邓辞乡一把抢过花猫手里的密电,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不住地劝慰自己道:“急不得,急不得,这人虽然蠢笨,但毕竟老实可靠……比那些虽然聪明机敏,但派系背景复杂的干将更值得信任……”

平复了一阵心情,邓辞乡拉过花猫,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醒达啊!咱们这次来桂林是为了生门和柳当先而来……我这有一件心腹事,须得交由你去办,附耳过来,我与你细说……”

* * *

生门之内,苏长鲸和袁森二人潜藏行迹,飞檐走壁,躲过一众巡逻暗哨,来到了一座名曰藏海阁的二层小楼门外。

“这是什么地方?”袁森问道。

“生门法堂!”苏长鲸低声答了一句,领着袁森绕到后窗,轻轻地推开窗棂,翻了进去。

小楼的一层是一方宽敞的大厅,大厅正中竖着一尊造像,三缕长髯,道袍飘飘,身下卧着一只猛虎。塑像之下摆着一张香案,案上竖着一块牌位,上书一行篆字:“灵应药王真君神位”。

“原来这造像塑的是药王孙思邈。”袁森嘟囔了一句,双手合十,在药王像前拜了一拜,心中默默祷祝:“药王爷,药王爷,您是脚踏阴阳的神仙,若是在阴间见到了我柳师弟,还请多多照看照看他……”

苏长鲸瞟了一眼袁森,疑声问道:“你干吗呢?”

“没干吗,拜拜药王爷,在这儿拜也是拜,去庙里拜也是拜,在这儿拜不用掏钱,去庙里拜还得掏香火费……”袁森敷衍了一句。

苏长鲸一声轻笑,蹲下身来,把香案底下的一排抽屉挨个抽出来,伸手进去翻找。

“找什么呢?”

“针囊啊!我的针囊!十年前,我跑路去南洋,我爹怕我仗着虫术针法惹是生非,故而出门前特意把我的针囊给收了,这就等于废了我一半的本事。他把我的针囊放在了这藏海阁里,命令索长老看管……我爹十五年前因为年迈封了针,把自己的杏花雨给熔了,这整个生门,只有我和苏长兴还有杏花雨,这根针不是我的,就是他的。若是我的针囊是满的,里面的一百零八根银针都老老实实地在藏海阁里锁着,那就能减轻我的嫌疑,而且凶手可能就是苏长兴!”

说着说着,苏长鲸手底下一顿,从一个细长的抽屉里往外一抽,拽出了一个牛皮卷成的针囊,上面还烙着一个“鲸”字。

“找到了!”苏长鲸眼前一亮,解开针囊,展开来铺在地上,从左到右用手指清点了一下。

“……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一百零……这……这不可能……这……”苏长鲸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上的冷汗顺着鼻尖淌了下来。

“怎么了?”袁森连忙问道。

“怎么只有一百零七根……缺……缺一根……”

“会不会十年前……就少了一根?”袁森惊声问道。

“不……不可能啊!我记得在我去南洋之前,我把针囊里的杏花雨补齐了呀!怎么会缺一根呢……难道说……”苏长鲸不可置信地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了那个纸包,打开纸包,取出了里面的那根杏花雨,抬起眼来,一脸惊惧地看向了袁森。

“你刚才说……你的针囊是谁在保管……”

“这针囊放在法堂,一直是索长老在保管……难道说……”苏长鲸瞳孔一紧,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是个圈套,快走!”袁森一声大喊,拉着苏长鲸就要往外跑。

刚起身没走两步,通往藏海阁二楼的木质楼梯上骤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袁森和苏长鲸扭头看去,楼梯的转角处,索长老正迈着小步,从二楼缓缓地走了下来。

“索长老……”苏长鲸不可置信地惊呼了一声。

索长老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信纸,指着上面的字徐徐说道:“苏长鲸啊,苏长鲸,我等你好久了!我手里拿着的是你和柳当先密谋的书信,你手里拿着的是你杀害你爹的凶器,我还有一干人证,证明你在凶案现场出入过……证据确凿,你已经百口莫辩!”

袁森瞟了一眼那纸条,沉声喝道:“那字迹不是我柳师弟的……”

“这不重要,我说是,它便是!”索长老收好了信纸,施施然地答道。

“索长霖,你为何要害我?”苏长鲸目眦欲裂,指着索长老一声怒骂。

索长老两眼一眯,两道白眉一挑,幽幽笑道:“这世上事,哪有那么多为何?无非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苏长鲸和袁森对视了一下,两人一点头,同时拔足而起,奔着索长老跃去。苏长鲸人在半空,双手一甩,三根杏花雨直飞索长老胸前要穴。索长老翻手一掀,扯下了身上的外袍,迎风一抖,劲透衣角,发出一阵脆响,瞬间弹飞了三根银针。苏长鲸两手一张,无数爬虫从袖子底下涌出,落在楼梯上,向索长老爬去。与此同时,袁森已经抢到了索长老身前,劈手一掌,来抓索长老咽喉。索长老不敢硬敌,抽身后退,向二楼跑去。袁森和苏长鲸落脚在楼梯之上,拔足便追。

没追出三两步,脚下楼梯蓦地一抖,掀起一块翻板,两人一脚踩空,直直地坠了下去。翻板底下是一道直上直下的暗井,精钢打造,四壁光滑如镜。袁、苏二人手脚无处着力,直挺挺地顺着井口落到了井底。

“扑通——”井底注上了半坑水,袁森和苏长鲸落在水中,一抬头的工夫,脑袋顶上的翻板已然复位,将光亮和声音尽数屏蔽。

苏长鲸捞了一把坑里的水,伸出舌尖舔了一舔,咬着牙骂道:“老东西,忒阴险……”

“什么情况?”袁森问道。

“这水里泡了大量的雄黄粉,《本草经疏》中有载:‘雄黄味苦平,气寒有毒。辛能散结滞,温能通行气血,辛温相合而杀虫……’这老东西用雄黄水破了我的虫术!在……在这个水牢里,我用不了虫术……”

此刻苏长鲸被关在暗井里头,刚放出的虫子被隔在了井外,失去了苏长鲸的指挥,那些虫子没过多久便散了个干干净净。索长老见虫子渐渐散去,长出了一口气,踱着步子走到了二楼的一幅落地画像的后头,把那画像一拉,露出了一扇暗门。索长老推开暗门,提起一盏灯笼,顺着一道黑漆漆的回廊向下走去。

一炷香后,暗井的水牢壁上开了一个小窗,小窗的栅栏后头缓缓地浮现出索长老的脸。

“老贼……”苏长鲸一声喝骂。

索长老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道:“骂吧!爱怎么骂怎么骂!明日午时,就是生门的新掌门继任大典,我有袁森在手,不愁引不来柳当先,到时候将你们三人一网成擒,当场斩杀,用你们的人头,祭奠老掌门的灵位!”

袁森闻言,一颗心瞬间沉到了底。

“陈七啊陈七,你可万万不要来送死啊……”袁森狠狠地搓了搓脸,手心里全是汗。

入夜,华灯初上,几回闻门牌上的霓虹灯闪得晃眼。陈七带着扮成男人的姜瑶走进了几回闻。在大厅里转了两圈后,陈七拉过一个侍应生,掏出一卷钞票塞进了他的口袋里,笑着问道:“我是来找秦婉如小姐的,劳烦给指条路……”

那侍应生尴尬地笑了笑,向四周瞟了瞟,神神秘秘地凑到陈七耳边,小声说道:“秦小姐……好几天没来了……”

“好几天没来了?她怎么了?病了吗?”陈七赶紧追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先生,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别的姑娘……”侍应生把手伸进兜里,捻了捻钞票的厚度,一脸谄媚地说道。

“不需要了……”陈七摇了摇头,那侍应生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正要把钱还给陈七,陈七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那侍应生的手,笑着说道:“我赏出去的钱,没有收回来的习惯。既然秦小姐不在,我改天再来……”

说完这话,陈七转身拉着姜瑶要走,谁知刚走了没几步,那侍应生从后面又追了上来,拉住陈七,小声说道:“这位先生,我看你也是个敞亮人,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知道这秦小姐有一座私人的小洋房,是前几年一个英国人送给她的,就在十字街37号,我曾经帮着秦小姐搬过家,故而知道那个地方……若是,先生真是有心,不妨去那里看看……”侍应生一眨眼,给了陈七一个“是男人都懂”的眼神。陈七咧嘴一笑,拍了拍那侍应生的肩膀,低声说道:“谢了——”

半个时辰后,十字街37号,陈七和姜瑶跨过一排低矮的篱笆桩,站到了小洋楼的门口。陈七跳着脚望了望窗户,发现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

“怎么了?”姜瑶问道。

陈七摇了摇头,没有接茬,而是蹲下身来,向来时经过的小路看去,沉思了一阵,又从上衣兜里取出一盒洋火,划着一根,借着火光,看了看门上的锁眼,又直起身,在木门的门缝儿上捏起了一根卷曲的发丝。

“不用进去了,秦婉如在昨天晚上已经被人带走了……”陈七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姜瑶惊讶地问道。

陈七看了姜瑶一眼,拉着她走到篱笆桩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一边向洋楼的门前走,一边沉声说道:“昨晚前半夜阴云密布,后半夜方落下小雨……我和大师哥从几回闻离开后,秦婉如很不安,她踌躇了很久,在后半夜离开几回闻。她坐的是黄包车,车就停在院子口,当时有雨水落下,泥土潮湿,黄包车的车轮清晰地印在了院子口的泥土上。秦婉如下了黄包车,很慌张,你看这里……从围住院子的篱笆墙到洋楼的门前的这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每块青石板之间有一掌宽的窄缝儿,你看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个窄缝儿里的泥土上都留有一个小拇指粗细、中指长短的孔洞!这是高跟鞋留下的,这说明秦婉如很慌张,甚至紧张得有些踉跄,以至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步幅,几次将高跟鞋的鞋跟卡在了青石板缝隙的泥土里……她在这个位置疾行了好几步,跑到了小洋楼的门前,掏出钥匙开门。她的手抖得厉害,插了好几次都没有将钥匙插进孔内,她用力很大,以至于在锁孔边上留下了好几道划痕……这个时候,第二个人出现了。因为这个人的步幅很大,你看这里,这两个脚印的距离很远,脚尖深,脚跟浅,所以这个人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的男人。他一直在跟踪秦婉如,并且在小洋楼周边显出了身形,追上了秦婉如,掐着她的喉咙将她抵在门上……这木门新刷的桐油,这几天阴雨,门缝儿和门角一直没有干透,秦婉如的后脑勺挨上了门,所以会被桐油粘掉数根头发……没错,就是秦婉如的头发,这弧度和颜色和她烫染的发型完全符合,这头发上的香水味儿也和她身上的味道一般无二。如果以发现秦婉如发丝的位置为标记,我们可以估测出秦婉如的身高和喉咙所在的位置,以喉咙所在的位置,能够推断出对方手臂的长短,结合脚印体现出的步幅,可以估算出劫走秦婉如之人的身高……比我矮一点儿,年纪不大,最重要的是这个……”

陈七蹲下身,从门前的砖缝儿里抠出了一个亮晶晶的小铁片,大概有小拇指盖那么大。

“这是什么?”姜瑶问道。

“女士高跟鞋鞋跟底下的小垫片,防磨损用的……这东西会掉在这里,肯定是因为秦婉如大力地跺脚蹦跳……她在闪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呢?”姜瑶问道。

“是蚂蚁……”陈七将那个小垫片凑到眼前,轻轻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向姜瑶展示了那小垫片上被压碎的半个蚂蚁身子!

“是虫术!”姜瑶惊道。

“带走秦婉如的人会虫术,他招来了很多蚂蚁往秦婉如的身上爬,来威胁恐吓秦婉如……当今世上,会用虫术的有四个人:苏一倦、苏长鲸、苏长兴、虫和尚。苏一倦死了,苏长鲸从昨晚到今天一直和咱们在一起,虫和尚的身高比我矮太多,不符合推断。这么一看,抓走秦婉如的人只能是……”

“苏长兴!”姜瑶眼前一亮,抢着回答道。

“聪明!”陈七咧嘴一笑。

姜瑶抬起眼来,满是惊奇地看了看陈七,悠悠笑道:“你真是聪明,你察微知著的样子……可真厉害……”

“哟!是不是被我迷住,深深地爱上我了……”陈七瞬间变成一副谄媚的样子,抱着姜瑶的胳膊往她肩膀上蹭。姜瑶用力将陈七推开,嗔怪道:“完了,又变回来了!对了,你是怎么观察到这么多细节的,你做过侦探吗?”

陈七一声笑,徐徐说道:“屁的侦探!侦探算什么呀?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侦探就是女人,这是天生的本事,不服是不行的!”

“女人?”

“对啊!我跟你说,这女人都是天生的侦探,你身上出现一根不一样的头发丝儿,混上一抹陌生的香水味儿,抑或是衬衫上有了淡淡的口红印,鞋底沾了平时没有的泥巴,钱包里的零钱对不上了数,西装的领带换了新打法,手提包里出现了新款式的手帕,等等,哪怕是再微小不过的细节,都能被女人敏锐地留意到,并且她们通过分析推理,能揪出你的一大堆小辫子……这是老天爷给的潜能,只不过有的女人开发出来了,有的没开发出来。我这十几年,干的就是小白脸这行当,我是天天地在一大群女人中间周旋啊,这里边多的是官家太太、富人小妾,那一个个精得都流油,我要是没两把刷子,哪能吃得上这碗饭啊!这留心细节、看查蛛丝马迹的本事,说起来,都是生活所迫,我也是不得已而训练之啊……”

陈七这边说得正得意,那边姜瑶越听越气,瞬间冷了脸,伸出手来,狠狠地在陈七的手臂内侧拧了一把。

“哎呀——”陈七一声惨叫,痛得跳了起来。

“你掐我干吗啊?”

“你不是很会观察细节吗?你自己观察啊,你问我干吗!”

“你吃醋了……你吃醋了,对不对?你是在乎我的,你吃醋了!”陈七揉着胳膊,伸着脑袋,绕着姜瑶转圈。

“我没有——”姜瑶背过身去。

“你就是有……阿瑶,我……我就是混口饭吃,骗财不骗色,走肾不走心……不不不……我连肾都没走过!真的,我一直守身如玉,我可还是个处男呢!我对你很坦诚的……”陈七絮絮叨叨地绕着姜瑶聒噪,姜瑶捂住耳朵,一跺脚,转身快步而去。

陈七小跑着从后面跟上,追着姜瑶说道:“阿瑶!阿瑶你听我解释啊……我不是那种男人,我其实内心很纯情的……我对爱情是有憧憬的……特别是见了你之后,我是一点儿歪心思都没有啊……当然,我不是否定你的魅力……你慢点儿走……你听我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