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鱼龙古巷 第一章 泾阳水府

话说姜瑶下山,和陈七、袁森南下,直奔广西地界。陈七为讨佳人欢心,一路上使尽了浑身解数,将三人的衣、食、住、行、游安排得妥妥当当。姜瑶自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太白山,儿时苦练功夫,不曾稍有闲暇,长大成人后,又被柳当先闹出了逃婚的烂事,颜面尽扫,变得越发内向,渐渐地连与人沟通都不愿意,更别提下山玩乐了。故而,这次下山,姜瑶看什么都新鲜,只觉得这山下的世界在她的脑海中猛地推开了一扇新奇的大门,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那陈七是什么人,见此机会,焉能不见缝插针?这厮从小在街头长大,对这市井百姓、吃喝玩乐那是了如指掌啊,吃一碗馄饨面,从皮到馅儿,能给你讲出十七八个故事来,还不重样。总之,路边的酒楼茶馆里但凡是叫得上名的菜、挂得上招牌的酒,陈七那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啊,从色泽到滋味,从火候到刀工,两三口的工夫就能给你品个通透。

姜瑶喜欢白天喝茶,这小子就一边伺候热水,一边从帝王将相给你讲到升斗小民,什么新奇讲什么,什么勾人讲什么,今儿个说《水浒》,明儿个讲《三国》,时不时地再给你说上一段《三侠五义》,配上两段《金瓶梅》的评书小曲儿。这陈七自小在窑子花楼里长大,吹拉弹唱无一不精,这一路上,但凡是落脚的茶楼饭店,陈七只要一开唱,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准得聚上一大帮子人听他白话,十几家茶楼的老板出高价请陈七坐堂说书,都被陈七给拒绝了。到了晚上,姜瑶爱喝酒,陈七便给她换着样地置办小菜,并挑着那神仙精怪、狐黄白柳的奇闻怪事讲给她听,赶考书生破庙遇狐仙,抛妻弃子负心郎遭女鬼索命,痴情男女转世投胎变鸳鸯,黄鼠狼报恩送金银之类的故事说来就来,时不时地还有意无意往里边穿插两个轻佻撩人的小段子挑逗一下姜瑶。陈七的尺度掌握得极好,既让姜瑶面红心跳,又不至于让她心烦恼怒……

就这样,三人一路南下,姜瑶和陈七的关系持续升温。

农历九月二十一,三人抵达广西桂林。这桂林之地,自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开凿灵渠,沟通湘、漓二水后,便成为“南连海域,北达中原”的重镇。

生门的总堂就在桂林。

遁甲有云:“生门居东北方,艮位,属土。”正当立春之后,万物复苏,阳气回转,土生万物,所以古人命名之为生门,为大吉大利之门。生门尊药王孙思邈为祖师,传下药、虫、针、方四门绝技。

江湖相传,药王孙思邈医术通神,一日出门,正碰上一位发束紫金冠、身披白绸袍的华服少年。那少年瞧见孙思邈远远走来,连忙迎上前来拜谢,口中言道:“我二弟承蒙道长相救,感激不尽,我的父母想见见您,当面致谢。”孙思邈行医多年,所救病患多如牛毛,一时间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少年。当时正要上山采药,无暇顾及其他,正要拒绝,但看此人言语恳切,多次相求,实在不好意思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好上了他准备好的马车,和他并驾而行。

那拉车的骏马极为神骏,奔走如飞,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座山水掩映、气势恢宏的宅院门前。那宅院青砖碧瓦,气度森严,竟隐然有些帝王之风。

孙思邈下了马车,宅院的主人出门迎接,不住地谢道:“前日里,小儿外出游玩,被愚人所害,全靠您脱衣相救才保全性命,我等一家十分感激先生的大恩,今天能面见道长,真是三生有幸!”那宅院的主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孙思邈请入内堂,摆开酒席,各分宾主饮宴。正推杯换盏之际,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领着一个一身青衣的小孩从后宅出来,跪倒在地,不住地拜谢,口中言道:“小儿贪玩,被人打伤,全仗道长救护,方得保全性命。”

孙思邈看那小孩服色,这才想起,前日里曾经救活一条小青蛇,那青蛇的颜色和这孩子的服色倒是一般无二。酒过三巡,孙思邈偷偷细瞧,只见左右服侍酒水的侍从都称呼那宅院主人为“君王”,称呼那中年贵妇为“妃子”,惊诧之余,孙思邈悄悄向身边伺候的婢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那婢女回答道:“此地乃是泾阳水府。”

至此,孙思邈才恍然大悟,这宅院主人正是泾阳的龙王!这泾阳龙王感念孙思邈恩德,邀请他在水府游玩了三天。在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崖边,龙王问孙思邈有什么想要的谢礼没有,孙思邈答曰:“我是个出家的道士,只好钻研医术,并无其他所求。”龙王思量了一阵,命大儿子从水府的书库中取来四卷鱼龙书递给孙思邈,言曰:“此四卷古书传自神农,内有医家之精要——药、虫、针、方。药者,能辨天下百草;虫者,可驭五蠱毒虫;针者,可控人命死生;方者,可驱瘟邪病疫。”言罢,抬手一推,孙思邈一个趔趄,从山崖上栽下,孙思邈大惊失色,一声惨呼,从卧榻上惊坐而起。正当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之际,只见枕头边上工工整整地摆着四卷古书!

自此,孙思邈闭关十年,苦修鱼龙古书上的医术,破关之后,终成一代药王。

孙思邈医术大成后,仅传徒一人,是为苏氏先祖。这位苏氏先祖,就是生门的开派宗师,故而这生门上下,世代供奉药王为祖师。虽然这龙王传书的故事有待商榷,但生门的四项绝技——药、虫、针、方,却是断断不敢小觑,而生门的历代当家更无不是集四项绝技之大成者。

此刻,陈七三人正坐在桂林城南的一家酒楼里品评着一道桂林的名菜,名唤全州醋血鸭。

这全州醋血鸭,是桂林全州的一道名菜。选取盛夏上市的子鸭为原料,留血,注入陈年老醋。以嫩姜或苦瓜为配料,将鸭肉先武再文火焖熟,倒入醋血翻炒,再加入主配料续焖,待见油不见汤时再加入茴香和紫苏叶继开火焦边,撒上花生、芝麻粉拌匀出锅。出锅后的鸭肉呈紫酱色,满盘香气四溢,闻鲜已生津……

“阿瑶,这血鸭不但味美,还可滋五阳之阴,清虚劳之热;补血行水,养胃生津,止咳去惊;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益气壮阳……”陈七伸长了胳膊,从袁森筷子下抢过一个鸭翅夹到姜瑶的碗里,一脸谄媚地笑道。

袁森呷了一口酒,满脸鄙夷地说道:“呦嗬,啥时候学的郎中啊?你这二把刀,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啊?人家那墙上都写着呢!”陈七白了袁森一眼,指了指墙上写着的这醋血鸭的食补药用。

“眼神怪好的嘞!”袁森自顾自地斟上了一杯。

“这跟眼神好不好没关系,主要是……用心啊!”陈七屁股一蹭,在凳子上一滑,向姜瑶那边靠去,靠到一半,姜瑶猛地伸手,在陈七胳膊上轻轻一拧,陈七夸张地惨叫了一声,坐回了原处。姜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陈七见佳人开怀,喜不自胜,连喝了三小盅酒。

袁森放下筷子,吧唧吧唧嘴,拍了拍陈七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说兄弟,追女人归追女人,可别忘了正事!咱这趟来,是找生门的当家苏一倦老先生接洽八门合流之事的。”

“大师哥,你放心吧,我忘不了啊!”

袁森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年,生门的苏一倦老先生,一直活跃在志愿抗战的一线,前线的许多医疗药品,都是生门的供应,柳师弟生前和苏老先生多次互通书信,商量八门合流之事,故而此次生门一行,应当是会比较稳妥的。”

陈七听了袁森的话,心头一松,暗道:“这一路折腾的啊,总算是有点儿眉目了……”

“对了,大师哥,咱们什么时候和苏老先生见面啊?”陈七喝了一口酒,张口问道。

袁森微微一笑,徐徐答道:“傍晚六点,不厌茶楼……”

两个时辰后,陈七和姜瑶在袁森的带领下穿街过巷,来到了一家古意盎然的茶楼门前。

陈七歪着脑袋看着茶楼的对联,一字一句地念道:“山好好,水好好,开门一笑无烦恼;来匆匆,去匆匆,饮茶几杯各西东。”

念完了对联,陈七抬头一看,只见门匾上铁画银钩地阳刻着四个大字——“不厌茶楼”。

“有点儿意思……”陈七一咧嘴,跟上袁森的脚步进了茶楼,直奔二楼左手边挂着“孤云出岫阁”门牌的包间。

“当当当——”袁森轻轻敲了敲门,屋子里没有回应。

袁森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推开了门,谁知前脚刚一进屋,一阵风响袭来,“呼”的一声,屋内的烛火一闪,被一阵劲风带灭,灯影一明一暗之际,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屏风后头一闪而没。

“什么人?”袁森一声大喝,飞起一掌,将屏风击得粉碎。

从天水到桂林这一路,已经过了十多天,袁森体内的跗骨丹早就过了药劲。此刻,袁森已然恢复了内家功夫,变回了那个生擒虎豹、悍勇无匹的九指恶来!

“砰——”

一声爆响,屏风应声碎开,袁森展臂一抓,从木屑中抓住了一只瘦长的胳膊,用力一扭,一阵筋骨撕扯的脆响传来,那胳膊的主人顿时发出了一声闷哼。

“哪里走!”袁森又上了一步,去擒那人后颈,不料那人不闪不躲,被擒住的那只手猛地张开五指。

“哗哗哗——哗——”

一声风响,自那人的袖口之中瞬间爬出了一蓬毒虫,顷刻间绕满了整条手臂。袁森吓了一跳,慌忙抽手后退。毒虫外涌,犹如黑水一般淌了一地,那人趁机一蹿,破窗而出,从二层翻身一落,稳稳地立在了地上。地上的毒虫打了一个旋儿,顺着窗口“流淌”而出,“哗哗哗”地爬下了楼,钻回到那人的袖口之中。那人收了毒虫,也不回头,一路疾驰,钻入了路边的阴影中,渐渐没了影踪。

“这……”陈七吓了一跳,往后一退,脚跟猛地踩到了一摊鲜血。陈七顺着鲜血往源头看去,只见茶桌后面,一具无头的尸首端坐在椅子上,两手平放于双膝,项上的人头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的茶盘里,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陈七。

“啊——”陈七一声惨号。

“苏老先生……”袁森看了一眼那桌上的人头,瞬间整个人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呆立住了,嘴唇无力地张合了老半天,也没说出半句话来。

“在这儿呢!”楼下的门厅骤然传来一声爆喝,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姜瑶侧耳一听,急声说道:“脚步密集,人数甚多,功夫高手不少于五十人。”

袁森深吸了一口气,冷声说道:“这他娘的是中了圈套了,赶紧走!”

陈七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道:“往哪儿……哪儿走啊?咱们可以解释,这人不是咱们杀的……”

袁森快步走到窗边,看了一下楼高,张口说道:“解释个屁,摆明了就是人家下的套,想把屎盆子扣咱们头上,抓咱仨做替死鬼,你怎么解释?跟砍刀解释吗?这楼不高,咱们跳下去,你先来!”

陈七踮着脚往下看了一眼,吓得小腿一阵抖。

“我的天……太高了,我……我可不敢跳!”

袁森冲着姜瑶一摆手,沉声说道:“妹子,你先走!”

姜瑶看了陈七一眼,一个纵越飞出了窗户。袁森拍了拍陈七的肩膀,对他说道:“只管跳,我在下面接着你……”

“不行……不行……真来不了,大师兄,我恐高。”陈七抱着袁森的手臂,涩声哀求。

袁森一把甩开了陈七的手,一脸认真地说道:“那行,不跳就不跳吧,你多保重!”

“什么?什么……什么保重?”

说完这话,不等陈七反应过来,袁森已经转身跃出了窗外。

陈七听着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急得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乱跑,窗帘后头也看了,柜子门也打开钻进去试了,桌子底下也看了……

“妈的,这就没一个能藏人的地儿!”陈七急得一头汗,一边跺着脚直骂娘,一边四处乱爬,想找一个能藏身的地方。突然,趴在地上的陈七一扭头发现了苏一倦那无头尸体的一处异样。

“他手里攥着的是什么?”陈七眯起眼睛又仔细地看了看苏一倦蜷起来的右手,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掰开苏一倦的手指,从里面拽出了一根暗红色的细绳……

“当——”包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群提刀的大汉闯了进来。为首一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色黝黑,眉清目秀,刚一进门,便瞧见了身首异处的苏一倦,当时便双眼一红,一声惨叫:“爹啊——”

此时,陈七就站在苏一倦身边,身上还沾着不少血,左手刚刚掰开苏一倦的手指,此刻还没有松开苏一倦的手腕。

“那个……节哀……我要是说……我是路过的,你……你能信不?”陈七舔了舔嘴唇,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缓缓地向窗边靠去。

那肤色黝黑的男子站起身来,指着陈七喝道:“别人不认得你,我却认得你,你是白衣病虎柳当先,是你杀了我爹,大家一起上,砍死他——”

“杀啊——”一众大汉抡着砍刀奔着陈七杀来。

陈七一咬牙,闭紧了双眼,向后一仰,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命休——”陈七一声惨号,刚喊了一半,袁森腾身跃起,一把抱住了还没落地的陈七,把他扛在肩上,拔足飞奔。

“大师哥……救我……”

此时,那带头的青年已经下了楼梯,追到了街上。只见他向四周望了望,没看到袁森跑向了哪一条岔路。这时,一个须眉洁白的老者从众刀手中闪身而出,指着南边大喊:“是那边!追!”

那带头的青年一举手,高声喊道:“听索长老的,往南!”

众大汉发力狂奔,不多时便看到了袁森的身影。

“师哥……追……追上来了……”

“闭嘴!”袁森咬紧牙关,犹如一只受惊的狸猫,足不点地地在黑夜中穿行,将身后的追兵越甩越远……

* * *

天光见亮,桂林城东,袁森领着姜瑶和陈七钻进了一间废弃的仓库,熟门熟路地点亮灯火,从干草垛里翻出了一个旧水壶,在后院的井里打了水,架在露天灶台上烧开。

“累死我了……”陈七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袁森一边添柴火,一边骂道:“你还有脸说,全程都是我扛着你在跑,我都没喊累,你还有脸吵吵累……”

陈七一甩脸子,满是不服气地嘟囔道:“我主要是心累!”

姜瑶寻到三个破瓷碗,泡着井水洗刷干净,提起铁壶,一边倒水,一边问道:“袁大哥,这个仓库安全吗?”

袁森点了点头,沉声答道:“此处是抗联在广西的联络点之一,十分隐蔽,绝对安全。”

姜瑶思索了一下,继续问道:“袁大哥,这苏老先生在江湖上可有什么仇家吗?”

袁森摇了摇头,徐徐说道:“这生门中人世代都以行医卖药为生,没听说过有什么仇家啊。不对!日本人!苏老先生一直积极地支持抗战,日本人想杀他很久了……难道是日本人派了三千院的密谍暗杀了苏老先生?”

陈七一拍大腿,张口说道:“肯定没错!你记不记得咱刚上楼的时候,那个和你交手的神秘人,他会放虫子,他会不会是那个虫和尚……”

“他绝对不是虫和尚,我在太白山上见过虫和尚,他的体态筋骨和虫和尚完全不同。我开门精通易容肖形之术,任何的乔装改扮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姜瑶听了陈七的话,眉头一皱,缓缓地摇了摇头,发言打断了陈七的话。

袁森回味了一下姜瑶的话,沉声说道:“姜瑶说的有道理,咱们要想洗清身上杀害苏老先生的罪名,当务之急有二,一是查一查生门现在的情况,二是找到那个和我交手的神秘人。”

姜瑶放下手里的水碗,摘下了面纱,双手在脸上轻轻一抹,霎时间变成了一副壮族小伙的模样。

“我的天!”陈七被姜瑶的易容术吓得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姜瑶看了一眼陈七,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头巾,将长发裹扎在内,解开了披在身上的黑色大氅,露出了穿在里面的黑色男式短褂。那短褂以当地土布制作,上衣短领对襟,缝一排八对布结纽扣,胸前有小兜一对,腹部缝有两个大兜,下摆往里折成宽边,并于下沿左右两侧开对称裂口,下身穿宽大短裤,短及膝下,一双黝黑的小腿缠着绑腿,蹬着一双草鞋。整个人从上到下瞬间从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家变成了一个淳朴憨厚的壮族农家小伙。改换完了头脸,姜瑶走到张着大嘴的陈七面前,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下巴,给他闭上了嘴,轻声说道:“袁大哥,我去查生门的事。”

袁森洒然一笑,大声说道:“有开门高手走上一趟,袁森幸甚!”

“袁大哥言重了,小妹去去便回。”言罢,姜瑶转身要走,陈七猛地一把拉住了姜瑶,两眼放光地说道:“我……我也要去。”

姜瑶伸手拧了一把陈七,笑着说道:“一来你不会易容术,多有不便;二来你这张脸已经张贴出去了,满城都是要追杀你的刀手。我这次是暗中查访,带着你我放不开手脚……”

“我……”陈七正要再说,袁森已经伸出了大手,从后面抓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拎了起来,拽到身边夹住。

“妹子,你只管去,这小子交给我看管,你放一百个心。”袁森一手夹着陈七的脑袋,一手捂着陈七的嘴,任凭他挣扎得面红耳赤,硬向姜瑶身边使劲,也不松手。

姜瑶展颜一笑,一转身出了仓库。待到姜瑶走远,袁森哈哈一笑,松开了胳膊,陈七狠狠地一推袁森,却反摔了自己一个屁股蹲儿。

“哎哟……我的尾巴骨啊!袁森,你个小人,你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自己个儿打光棍儿你就见不得别人出双入对……哎呀……疼疼疼疼疼……”

袁森一把将陈七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扑了扑土,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笨手笨脚的,到哪儿都是个累赘,也就我不嫌弃你……”

“我呸——”陈七一把挣开了袁森的手,叉着腰喊道,“你才是累赘呢!哼,好好好,你说我累赘,那我且问问你,桂林这么大,那和你交手的神秘人该去哪里找呢?”

“这……”袁森一时语塞,满眼困惑地摇了摇头。

陈七得意扬扬地一仰头,对着水碗里的倒影整理了一下头型,一脸不在乎地坐在井栏上,端起水碗,跷上二郎腿,吹起了小口哨。

袁森一瞧他这副德行,顿时便知他肯定是有了计划,于是连忙走到陈七身边,张口问道:“你可是有了主意?”

陈七点了点头,拉着脸答道:“没错,有了!”

“快说来听听!”

“嗓子干……”

“来来来,我给你把水续上……”袁森赶紧提起水壶,给陈七的水碗里添上了水。陈七抿了一口,吧唧了一下嘴:“哎呀……烫……”

袁森强忍怒火,接下了陈七的水碗,拎起烧火的扇子,好一顿扇,将水碗又递还给了陈七。

陈七又抿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水伺候得不错,还算有点儿用,不是那么累赘。”

袁森暗道:“好你个陈七,这是借机冲着我找补话茬儿呢!也罢,我且先忍了,若是你说不出什么好主意,看我不将你一顿好打!”

“嗯——舒坦!”

慢悠悠地喝完了水,陈七将碗放到了一边,自己觉着面子撑够了,谱也摆足了,一抬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根红色的花绳,在袁森眼前晃了一晃。

“这是什么?”袁森不解地问道。

“这叫相思扣!”

“相思扣?”

“对,这风月场里的姑娘若遇到了心仪的恩客,便会剪下一缕头发编在花绳里,系在那恩客的手腕上,取意:一寸相思一寸金,系绳结发绕指柔。”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我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了?”陈七白了一眼袁森,袁森也不接茬,看着那花绳问道:“哪儿来的?”

“苏老先生手里攥着的!被我掰开手指取了出来……”

“苏老先生手里的?”袁森吓了一跳。

“对啊!话说那一日,几十号刀手围堵而来,你二人胆小畏敌,翻窗便逃。唯我陈七一人,凭着一身大将风度,智勇双全,临危不乱,独自留下,勘验尸身,终于发现了这一条关键至极的线索……”

陈七手捏剑指,胸膛高挺,拉了个文武小生的架子,哇呀呀地乱叫。袁森捂着耳朵,跺脚骂道:“他娘的,一天不吹牛,你能憋死吗?”

陈七脖子一梗,甩了个京腔的念白,幽幽说道:“虽然憋不死,但是能憋疯……哇呀呀……唔哈哈哈哈……”

袁森一把拽下了陈七手里的花绳,摆弄了一阵,沉声说道:“花绳的断裂处有毛边,应当是在撕扯中被拽断的……说明这东西很可能就是凶手的,只不过……这桂林的风月场这么多,该去哪儿找呢?”

陈七不耐烦地一扁嘴,伸手夺回绳子,在鼻孔下面一过。

“嘶——”陈七长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睛,一脸迷醉地说道:“花绳犹有女子香气,说明那男子佩戴的时日不长。这香气不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西洋舶来的高档香水。这种香水,一瓶的价钱便足够一家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寻常窑子里的姑娘是用不起这种西洋香水的,所以编绳子的姑娘一定身在桂林最高档的风月场。这花绳的香水味儿里,还掺着一股酒香,闻着不像是中国酒,这味儿……焦香里带着甜,应该是苏格兰窖藏三年以上的谷物威士忌……这种酒不但贵,而且少,一般都是外国人聚集的高档酒店才有!高档酒店,外国人聚集,风月场……按着这三个条件找,准没错!”

袁森眼前一亮,使劲地拍了拍陈七的肩膀,挑着大拇指赞道:“好样的!可以啊你!”

陈七揉了揉被袁森打痛的肩膀,龇牙咧嘴地嘟囔道:“你轻点儿啊!这是人啊,这是肉体啊……”

“走——”袁森是个急脾气,拔腿便出了门。陈七小跑着跟上,喘着粗气喊道:“你等等我……”

半个时辰后,袁森和陈七下了黄包车,来到了桂林最大的西洋大舞厅——几回闻。

两个人在来路上进了一家成衣铺,各自淘换了一身新行头。陈七还是一身雪白的西服,发丝用头油抓得整整齐齐,脚上的黑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胸前戴一只金色怀表,活脱脱的富家公子扮相。在陈七身后半步,站着一身深蓝色中山装的袁森,立翻领,对襟,前襟五粒扣,四个贴袋,袖口三粒扣,后片不破缝。袁森本就生得威武昂藏,这笔挺的中山装一上身,更显得他壮硕挺拔。

陈七和袁森对视了一眼,掏出四五块大洋,随手赏给了看门的侍应生,然后迈开大步走进了灯光交织、歌舞徜徉的大厅。

陈七从侍应生的手里熟稔地接过一只玻璃酒杯,将杯底的冰块摇晃几下,呷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咂了咂舌头,看着袁森,笑着说道:“苏格兰谷物威士忌……就是这个味儿!对了,大师哥,你会跳舞吗……”

袁森闻言一愣,一脸茫然地说道:“什么舞?武?哪个门派的武功……跳……跳什么?”

“不是武功的武,是交际舞的舞,跳交际舞,你会不会?”陈七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交……交际舞?我不会!”袁森张了张嘴,满眼呆滞地摇了摇头。

“我的天,连交际舞都不会跳啊?你这江湖咋混的啊?”陈七一脸鄙夷地看着袁森。袁森闹了一个大红脸,小声嘟囔道:“这……混江湖和跳舞有啥关系……”

突然,满场的音乐一停,在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舞台上的灯光一闪,一个身穿红色旗袍身量婀娜的女子从幕布后施施然地走了出来,一步一摇,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陈七一歪头,向身边一个微醺的胖子小声问道:“老兄,劳驾问一句,这位姑娘是——”

那胖子伸出手里的酒杯和陈七碰了一下,笑着答道:“一看兄弟就是外地来的……”

“老兄好眼力!”陈七喝了口酒。

“她叫秦婉如,是几回闻的头牌!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为她癫狂啊……”胖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迷醉。

这时,舞台上的音乐响了起来,秦婉如一声浅笑,伴着柔曼的乐声,丹唇轻启,开嗓唱道:“盛会绮宴开,宾客齐来,红男绿女,好不开怀!贤主人殷殷绍介,这位某先生,英豪慷慨,这位某女士,美貌多才……”

秦婉如的嗓音极是柔美,仅仅是轻哼浅唱,便余音绕梁,入骨三分。一曲唱罢,秦婉如谢幕下台,换了一身舞裙,柔柔弱弱地走入大厅,手持一个精巧的高脚杯在人群中穿梭谈笑。看其左右逢源,挥洒自如的风姿,不愧是这几回闻的头牌。此时,秦婉如身边环聚了不少富商大贾,一个个抢着邀请秦婉如跳舞,秦婉如是答应谁也不是,不答应谁也不是。这帮富豪个个砸着重金,秦婉如选择了谁,都会得罪其他人,而对秦婉如这样的歌女来说,在场的任何一位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就在秦婉如焦急之时,陈七端着酒杯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看准机会,看着秦婉如笑着说道:“小姐真是好嗓子。”

秦婉如眉眼一转,看了一眼陈七,眼睛便再也拔不出来。

“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秦婉如心中一惊。

“敢问先生贵姓?”秦婉如展颜一笑。

“我姓柳!敢问小姐芳名?”

“怎么,刚才我在台上唱歌,这么多人唤我的名姓,你还不知吗?”秦婉如不解地问道。

“当然知道,在下之所以明知故问,无非是因为和小姐初次见面,没有合适的话题搭讪罢了!”

陈七的眼神真挚坦诚,说的话偏又蠢笨里带着几分撩人,一瞬间便博得了秦婉如的好感。陈七见秦婉如面露笑容,便知她已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初次见面,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一点儿家乡的土特产——一包干果蜜饯的小零食,还请小姐千万笑纳。”陈七幽幽一笑,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得四四方方的小纸包,轻轻地放进了秦婉如手上的小皮夹里。

秦婉如若无其事地轻轻在那纸上一捏,便知道这纸包里包的根本不是干果蜜饯,而是四根大金条。

“我可以请秦小姐跳一支舞吗?”陈七右脚后撤半步,躬身伸手,以一个标准的绅士礼向秦婉如发出了邀请。

陈七这一手堪称一箭双雕,一是给足了秦婉如的面子,因为这些富商请秦婉如跳舞,根本就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砸钱斗富充面子,这些人跳着脚地喊价,秦婉如选了谁,都免不了落下个贪财卖色的名声,而陈七当着众人的面,说给秦婉如一包干果蜜饯,既体现了真情,又不至于引起这些富商的敌意,秦婉如此时若选了自己当舞伴,既能避免得罪这些富商,又能落下个轻财帛重心意的好名声;这第二点,陈七说里面是干果,实则包的是金条,这纸包包得极好,外人不捏上一捏,是断然分辨不出里面是金条的,这四根金条,不但给秦婉如挣了面子,还给她充了里子,毕竟这年头,出手就是四根金条的主儿可不多见。

秦婉如一捏纸包,瞬间会了陈七的意,心中暗喜,思量道:“好体贴的人儿……”

心念至此,秦婉如轻轻地伸出手搭在了陈七的手心上,看着他柔柔一笑。

陈七顺势起身,随着舞曲响起,陈七轻轻将手搭在了秦婉如的后腰上,指实掌虚,这等力度,既谦谦有礼,又略带挑动。在陈七的撩拨下,没跳完两个八拍,秦婉如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

“法兰西的玫瑰香……”陈七**了一下鼻翼,在秦婉如的耳边轻轻说道。

“柳先生还对香水感兴趣?”秦婉如问道。

陈七摇了摇头,幽幽笑道:“我的兴趣不在香水上,而在秦小姐……你的身上……”

陈七双眼一亮,心中暗道:“没错了,那相思扣绝对出自秦婉如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