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杯不醉

入夜,灯火摇曳,开门上下一片素白,一百多具棺木密密麻麻地摆在院中,原本一片火红的喜堂霎时间变成了一片肃穆的灵堂。百十多具棺木中,一半是开门的徒众,一半是前来观礼的江湖人。伤门的汉子们在山后寻了一片空地,将沈佩玉和其他亡故的兄弟,用大火烧成了灰,装在坛子里,并将于明日启程,赶回山西老家。

邓婆婆亲自执笔将山上事情的经过,以及沈佩玉的身亡始末如实地写在了一封递交沈佩玉父亲的书信之中,陈七、袁森、姜瑶、曹忡,以及活下来的众名江湖汉子签字留名,以示公正。

三更天,陈七已经在姜瑶房中坐了两个时辰,两个人边喝边聊,转眼间就喝光了五六坛酒。姜瑶酒力上涌,拄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陈七,看得陈七的心里一阵发毛……

“柳哥哥,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陈七咽了一口唾沫,打了一个酒嗝,搓了搓脸,大着舌头说道:“我说阿瑶啊,我就知道……你这顿酒,就没……没安好心,你瞅瞅,刚才……你就一杯一杯……不对,是一碗一碗地灌我啊!我这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虽然我识破了你的套路,但是……哥哥不怕!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哥哥有量!有量——”陈七狠狠地拍了拍胸口,志得意满地给自己挑了挑拇指,给姜瑶斟上了酒。

姜瑶笑眼生花,伸出一只玉手,端起了桌上的酒碗,有些迷醉地说道:“柳哥哥,你知道吗,有些话……不喝醉,我说不出口……”

陈七也端起了碗,轻轻地碰了一下姜瑶的碗沿,瞟了姜瑶一眼,笑着说道:“我明白……这真心话,醉酒了能吐出来,醒酒了还能咽回去……吞来咽去,靠的是啥,不就是这碗酒吗!”

姜瑶闻言,一声轻笑,解开盘在脑后的头发,脱了鞋子,盘腿坐在了椅子上。灯光之下,那俯仰之间的风姿,盈盈一握的楚腰,纤白如玉的脖颈儿,直教陈七心神一**。

“柳哥哥,你变了……”

“我哪变了?”陈七有些警觉地问道。

“变得有趣了……”

“我本就有趣……”陈七耸了耸肩,和姜瑶又喝了一碗。

“柳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这事我只问一次,我只为解这一桩心结……问完这次,我这辈子都不会问你第二次……”

“什么事?”

姜瑶摇了摇头,伸出三根手指,笑说道:“三碗!”

“三碗就三碗!”陈七拎起酒坛,自斟自饮,连喝了三碗,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想起晚上临出门时袁森拉着自己苦口婆心说:“我说兄弟,晚上你可得当心啊!这……姜瑶约你喝酒,你可万万不能喝多了,酒后胡言啊!”

当时陈七还不以为意,一把甩开了袁森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袁森的胸口,笑着答道:“大师哥,你放心,兄弟我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吗?当年在洞庭湖边的大小酒局上那也是有一号凶名的,唤作洞庭湖畔小浪子,千杯不醉玉郎君……那是一般人能喝动我的吗……”袁森闻听陈七此言,捂面而去,懒得理他。陈七一声坏笑,哼着小调,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出门而去。进了姜瑶房门,初起几碗陈七还不在意,不料越喝越多,直至此时连干三碗,陈七竟也有些头重脚轻,昏昏欲睡。

姜瑶放下酒碗,轻轻地拉过陈七的手,将他陈七的胳膊拉过来,将脸靠上去,轻声说道:“柳哥哥,你这次上山,是为了我多一点儿……还是为了统一八门多一点儿……”

说完这话,姜瑶眼圈一红,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滴到了陈七的手背上。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姜瑶是痴心,不是蠢笨。她心里这些年从未忘记过柳当先,没有一天不盼着柳当先回心转意,重登太白山。可是,当她看到和柳当先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陈七从山下走来的时候,她的心竟然猛地悬了起来。柳当先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在柳当先的心中,排第一位的永远是大业,大业之后是那个叫雅子的女人,除此之外,就无半点儿位置是留给她姜瑶的了。尽管如此,姜瑶也愿意,只要柳当先说个娶字,她便会再次义无反顾地披上那件火红的嫁衣,虽然心会痛,但她愿意,不为什么,只因那个人是柳当先……她六岁第一次见他,她的母亲指着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对她说:“那个人会是你的夫婿。”从那天起,姜瑶便开始对他念念不忘,尽管这份心意为自己带来了累累伤痕,但她可以忍,忍他过去的无情,忍他现在的欺骗,甚至是他未来的冷淡……可是,当姜瑶做好了迎接这冰冷的一切的准备的时候,从山门走来的那个柳当先竟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开始俯下身子,任她捉弄,听她说话,给她讲故事。而且,这一次柳当先不再是满口江湖大业,他开始插科打诨,开始温柔体贴,他会给姜瑶讲洞庭湖的鱼羹、岳阳楼的醇酒、平安寺的花灯……

这一切都让姜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开心和幸福,但是越是开心,越是幸福,姜瑶就越害怕这是一场空。她宁愿要一个冰冷的现实,也不愿要一个美满的梦……所以,姜瑶鼓足勇气,将心里的疑问,借着酒,抛给了陈七。

陈七闻听姜瑶的问话,沉默了一阵,甩了甩晕沉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说道:“阿瑶……你知道吗,初上太白山,我是为了八门而来,可是……今日我再上太白上,却是为了你而来……我……我放不下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得知你有危险后,我……我寝食难安,我慌得手心发凉,脊背冒汗,我……我心脏咚咚跳,太阳穴紧得发酸,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种感觉,我从来都没有过……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你不喜欢她!你不喜欢她!你是在做戏!做戏!做戏!’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两条腿不听使唤,我……我上了马其实是想往东走,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跑到这太白山上来了……我……不是我了……”

陈七喝得脸颊通红、头重脚轻,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需要扮演柳当先这件事!

“来……再三碗!”陈七一拍桌子,又倒了三碗酒,也不理会姜瑶,仰着脖子干了下去,舔了舔嘴唇,摸了摸下巴,揉着眼睛,拉着姜瑶的手问道:“好!那你现在问完我了,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姜瑶展颜一笑,拍了拍陈七的手背,张口说道:“你说!”

陈七拢了拢头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从小腿上“唰”地一下抽出了百辟,“砰”的一声插在桌面上,指着百辟说道:“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柳当先?”

陈七话一出口,姜瑶瞬间呆住了,反应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道:“喜欢……就是喜欢啊……没有为什么啊。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当然需要——”陈七扯着脖子一声怪叫,凑到姜瑶身边,比比画画地说道:“阿瑶,你知道最不入流的小白脸骗姑娘都用什么理由撩拨吗?”

“这个……不知道……”姜瑶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是你刚才那句‘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这是最不入流的套路,逻辑根本就不通。我告诉你,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比如你喜欢听他说的甜言蜜语,喜欢吃他做的煎炒烹炸,哪怕你喜欢他看你的眼神……这都是理由!你呢?你喜欢柳当先的理由是什么?”

陈七这番言语,听在姜瑶的耳中,直如晴天霹雳,让她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和思考。

“是啊……我喜欢柳哥哥什么呢?”姜瑶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沉默了半晌,姜瑶缓缓抬起头,看着陈七说道:“我和你指腹为婚……这……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你和柳当先指腹为婚,这只能说明你娘喜欢柳当先,柳当先他爹喜欢你姜瑶……上一代人的好恶不能代替这一代人的选择,关键是你!你!你!你喜欢他什么?”陈七直接问蒙了姜瑶。姜瑶皱眉头,沉思道:“对啊,我喜欢柳哥哥什么呢?是英雄了得吗?不!我虽生在江湖,却最不喜欢打打杀杀……我是喜欢柳哥哥的俊俏吗?不!开门祖传的易容术,眨眼间可变出千万张脸孔,身为开门传人,我最不感兴趣的恐怕就是这副皮囊了……那我还喜欢他什么呢?对了,我喜欢听他讲笑话,听他吹竹箫。”

想到这儿,姜瑶眼神猛地一亮,笑着答道:“我喜欢听你讲笑话,听你吹竹箫……”

陈七一声苦笑,斜靠在窗边,幽幽叹道:“那是我……不是他……”

“你在说什么,什么他啊……我啊的?”姜瑶没有听懂陈七的话,张嘴问了一句。

陈七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姜瑶走到陈七身边,从后面抱住了陈七,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那你呢,你又喜欢我什么?”

“我……我喜欢你傻!”

“傻?”姜瑶一愣。

“对!我从小到大接触的女人,无一不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恨不得拔一根头发下来,都是空心的……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谁会离不开谁,也没有谁会一直等着谁。所谓的缘分,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或是用皮肉交换金钱,或是用风月填补寂寞,总之,多是些患得患失的考量……”陈七自幼孤苦,在窑子里长大,见惯了世间冷暖,打心眼儿里不相信感情一说,再加上长大后,常年流连于豪门阔太、单身贵妇的圈子里混饭吃,见惯了喜新厌旧、寡廉鲜耻的行径,故而从未对女人动过爱恋之心,直到遇到了姜瑶……

说到这儿,陈七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姜瑶,说道:“你知道吗,我这双眼睛,看女人极准,无论这女人是什么身份,多大年岁,只要从我眼前一过,我便能从她眼中看出她想做的是一笔什么买卖。”

姜瑶伸出双手,捧住陈七的脸顶在自己的额头上,轻声说道:“那你快看看我的眼睛,里面有的是一笔什么买卖?”

陈七轻轻地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买卖……”

“那是什么?”

“是简单的傻!清澈的傻!一心一意的傻!”

“我不傻!”姜瑶梗着脖子反驳道。

“你哪里不傻?”陈七问道。

“那天……那天你说要下山置办一件聘礼,我给了你腰牌,你……我其实一直在跟着你,从山顶跟到山脚,从山脚跟到了县城门外……我听你唱了一路的歌……你心中欢喜得紧……我知道,你……你是又不要我了……你说,傻子会跟踪人吗?”姜瑶眼圈一红,抱住了陈七。

“那你为何不拦住我?”

“我见你唱得欢喜,你欢喜,我便欢喜……不过……不过,你终究还是回来了。你不知道,在山门外,你从云雾中跃上山门的那一刻,听到你的马蹄声,和人群里有人呼喊你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当时,我想着,能……知道你回来,我哪怕死了,也欢喜!”

陈七听了姜瑶的话,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都涌了上来。只见他一把抱住了姜瑶,徐徐说道:“你看看你,还说自己不傻?别人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却是明知可为而不为……”

姜瑶轻轻抬起双臂,环住了陈七的腰,轻声说道:“柳哥哥,能得你如此待我,我此生已然无憾……”

此时,陈七酒力上涌,对姜瑶吐露真情,正热血澎湃之时,却听见姜瑶口中呢喃着柳当先的名字,当时一股醋劲儿便直冲脑门。他迷迷糊糊地一甩手,推开了姜瑶,抓过桌上的酒坛子,仰头喝了个干净,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姜瑶大声喊道:“姜瑶!你看清了,看看你眼前这个人,他叫陈七——”

姜瑶大惊失色,张口呼道:“柳哥哥,你在说什么?”

陈七在平地上虚蹬了两脚,站稳了身子,瞪着眼睛喊道:“什么我说什么?什么什么?我说柳当先已经死了!死了!眼前……你眼前这个喜欢你、牵挂你、肯为你送死的人姓陈名七,不叫柳当先……”

“唰”的一声脆响,姜瑶从腰后抽出了两把手枪抵在陈七额头上,一脸惊惧地说道:“你……把话说明白了……”

陈七伸手在半空中胡乱地一阵抓挠,口中念道:“别拿……拿这玩意儿对……对着我……我害怕……别闹——”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闷响,陈七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鼾声大作。原来,这厮已经断片儿了……

* * *

后半夜,袁森枕着被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下了床,趿拉着鞋在屋里来回踱步。

“陈七这兔崽子,怎么还不回来?这兔崽子可千万别二两猫尿下肚,嘴上把不住门儿啊……”袁森急得直跺脚,心里将陈七骂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当当当——”

一阵敲门声响起,袁森小跑着走到了门口,拉开门抬头一看,正瞧见陈七被姜瑶架着靠在门边,死狗一般人事不省。

“你看这……哎呀呀,这是喝了多少啊?快进屋……”袁森赶紧搭手接过了陈七,搀着他躺在了**,给他盖好了被子,一扭头,看到姜瑶手里的枪已经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哎嘿……妹子,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喝多了呀?这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走了火可咋办……来来来,听哥的,放下……”

袁森一边说着,一边去拨姜瑶的枪口,手指刚拨到一半,姜瑶猛地起腿飞起一脚,将袁森踹倒在地,枪口狠狠地一戳袁森脑门,痛得袁森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最恨人家骗我……”

袁森瞧见姜瑶眼眶通红,顿时便知大事不好。

“完了……怕什么来什么,陈七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终究还是漏了……”

袁森心内一阵惨呼,正懊恼间,陈七猛地在**打了个滚,趴在床边“呕”的一声,吐了好大一摊。

连吐了好几口后,陈七的酒也醒了一些。只见他迷迷糊糊地撑起上半截身子,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张开眼,看了看坐在地下的袁森和手握快枪眼眶通红的姜瑶,眼珠一转,一扭眉毛,仿佛在回忆什么……

突然,陈七眼珠子一鼓,额头上瞬间冒了汗,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嗝——”

陈七打了个酒嗝,眼神瞬间又迷糊了下去,吧唧吧唧嘴,脑袋晕头转向地晃了晃,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哎哟……这脑袋这个迷糊……晕得慌……呀呀呀呀呀……不行了不行,我还得睡一会儿……”

说完这话,陈七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在了枕头上。姜瑶一手拿枪指住袁森,一手从**揪住陈七的脖领子,一把将他提起来,满眼怒气地喝道:“你们两个,今天把事儿给我说明白了,要不然,咱们都别活了……”

袁森苦着一张脸坐在地上,伸着胳膊就去打陈七的头脸,一边打一边骂:“谁搁那儿叨叨叨叨地瞎叭叭,什么洞庭湖畔小浪子,千杯不醉玉郎君,啊?吹!吹!我他妈的让你吹!咋不吹死你呢?”

陈七两手抱着脑袋,护住头脸,伸出右腿不住地蹬踢袁森,还口骂道:“我没吹,吹啥吹,那咋是吹呢?真事!岳阳一带……我喝酒绝对是第一号人物……真真儿的事,我也没想到,我这一来天水,这……就不好使了……”

“够了!”姜瑶一咬牙,将陈七从**拽了下来,迎面一脚,将他和袁森踹到了一起。

“说,柳当先在哪儿?”

陈七和袁森对视了一眼,轻轻地捅了捅袁森,对着他斜眼瞟了瞟姜瑶,示意让他来说。袁森狠狠地瞪了一眼陈七,一声长叹,扭过头来看着姜瑶,徐徐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就这样,袁森从中谷忍成掘出惊蛰古玉,柳当先岳阳楼赴会开始讲起,将柳当先如何中毒,岳阳楼如何起火,他们又是如何在太平缸中巧遇陈七,威逼利诱陈七假扮柳当先,冒名执行一统八门的计划等前后情节一股脑儿地对姜瑶和盘托出。为表真实,袁森还拿出了收在自己这里的惊蛰古玉为证。在说到柳当先死前还惦念雅子的时候,姜瑶的眼中留下了两行清泪……

“原来他直到身死,心中的女人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连我的半句名姓都没有提起……”

袁森瞧见姜瑶失神流泪,缓缓地停住了讲述,张嘴说道:“这个……妹子,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个人死不能复生……你多节哀……”

姜瑶身子一软,坐在了椅子上,喃喃自语道:“我说呢,为什么这次上山,柳当先对我这般体贴,原来……原来……我还以为是他回心转意了,却不料……还是被骗了……”

“我没有骗你……我——”陈七猛地直起身子,想要说什么,却被姜瑶举枪一指,吓得缩回了原处。

“反正,我说的话,吐出来了,是不会咽回去的……”陈七小声嘟囔了一句。

袁森狠狠地瞪了陈七一眼,接着说道:“姜瑶,你别怪你袁大哥我多嘴,这个……一统八门既是柳师弟的平生所愿,也是抗日武装的斗争需要,这……两广之地,大战将起,三千院倾巢而出,这刺杀窃密、用间渗透的手段……非盗众八门不能敌,我们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为了柳师弟,也为了天下的老百姓,为了天下兴亡,还请你万万不要拆穿陈七的身份,助我们一臂之力!”

姜瑶看了一眼满脸恳切的袁森,满眼黯淡地摇了摇头,涩声说道:“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女人,天下兴亡,与我何干?袁大哥,我敬你是抗日的好汉子,不拆穿你们,明日一早,你们便下山去吧!”

说完这话,姜瑶一转身,推门而去,陈七爬起身来,小跑着追了上去,跟着姜瑶穿过回廊,来到了平日私会的竹林。

“姜瑶……你等等……”陈七鼓足勇气喊住了姜瑶。

“你有事吗?”姜瑶身子一僵,收住了脚步,夜风徐来,吹皱了她脸上的面纱。陈七长吸了一口气,绕到姜瑶身前,定定地望着她,轻声说道:“我叫陈七,陈年老酒的陈,五六七八的七。我会吹竹箫,会做饭,我还会包馄饨……我这次若能活着从南边回来……便去眉县的城门边上,开个馄饨摊,我就守在那儿,等着你……”

姜瑶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却被陈七摆手打断:“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我比不上柳爷,我……我没本事,也不是什么英雄,我就是个窑子里长大的混混,骗阔太太的小白脸,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在遇到你之前,我也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在太白山的这段日子,我很……我很开心,我多少次恨自己,我恨自己不是柳爷,我努力地去压抑,去遮掩,不愿意承认我喜欢你,但是当我在山下知道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便再也骗不了自己。我不能对你说……若是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这样的谎话,但是我敢肯定的是,你若是死了,我往后,可能再也无法对某个女子有这般心动了……真的,你不要看我年纪小,但是我经历过的女人可不少,我……从未想过,和一个女子在一起会是这般的轻松纯粹……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明白,我……可能还没有醒酒,我的脑子很乱,我……其实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这张嘴,平日里最会欺神骗鬼,可是,当我剥离了柳爷的假身份,卸下了面具,以陈七的身份面对你的时候,我就是很慌张。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好……好好……好了,我就说到这儿,明天……你会来送我吗?”

姜瑶思索了一下,正要答话,却又被陈七张嘴止住:“你不用回答我了,我明白……别说出口,让我保留一点儿……幻想。对了,我在山下给你买了个小玩意儿,你别拒绝……”

陈七傻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摆在地上,转身离去。

姜瑶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阵,缓缓地迈开步子,走到陈七刚才站的地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那个小布包,捧在手里慢慢打开,露出了一个包在里面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用竹木制成的玩具,俗名唤作猴爬杆儿。顶上是一个齐天大圣装扮的小木猴,小木猴的上半身用圆雕手法雕成,头戴紫金冠,肩披锁子甲,猴脸的雕刻尤为传神,眼圆嘴鼓,滑稽有趣。木猴的四肢均由薄木片制成,用细丝连接作关节,挂在木杆中间。把玩时,右手只要握紧木杆下部,便会牵动上边两条交错的线绳,使串在线绳上的木猴重心失去平衡,上下翻起跟斗,随着腕力的轻重缓急忽上忽下。

姜瑶看着木猴爬杆憨态可掬的样子,一时间竟然玩得入了迷。这姜瑶自幼在太白山长大,二十多年来很少下山,平日里多是苦练功夫,从小到大从来没体会过寻常人家孩子的乐趣。从小接触的都是些刀枪棍棒、飞镖暗器,几时见过这等有趣的玩具,故而对把玩这猴爬杆儿越来越喜欢。只见姜瑶走到竹林中,寻了一个小树桩,坐在上面,对着月亮,将小木猴高高举起,看着月光底下上下攀爬的小木猴,眼中竟缓缓地露出了笑意……

翌日清晨,太白山脚下,曹忡带着一众死门徒众和陈七告别。

“柳当家!你的宽厚侠义、英雄了得,我死门上下没有一个不佩服的。哈哈哈,适才袁森兄弟和我说了八门合流之事,我曹忡举双手支持你柳当家,这佛魁的交椅非你莫属。我且带着兄弟们回去整顿一番行装,便直接赶去南宁,在那分金大会上为你助拳。”曹忡一拱手,向陈七行了一礼,陈七也双手抱拳还了一礼。双方寒暄了几句,三百多死门徒众便齐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七左右张望了一阵,眼神有些黯淡。只听他长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无精打采地往大路上走去。

“怎么了?丢魂儿啦?”袁森拍了拍陈七的肩膀。

陈七意兴索然,摇了摇脑袋,没有答话。袁森一声嗤笑,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什么泡女人天下第一……最擅长的就是玩弄感情,这怎么泡来泡去,给自己泡蔫吧了呢?”

陈七白了袁森一眼,撇着嘴说道:“这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像是赌博,有道是赌场无父子。为什么说赌场无父子,就是因为赌这种事,沾不得半点儿感情,谁动了感情,谁就是输家!”

袁森回味了一下陈七的话,一脸八卦地问道:“这么说……你真的喜欢上姜瑶了?”

陈七一拉脸,歪着脑袋问道:“怎么?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袁森一咧嘴,放声大笑。

二人牵着马上了大路。正要上马,陈七突然猛地一回头,只见树影婆娑之间,姜瑶正牵着一匹白马站在树下,头戴雪白斗笠,身披灰黑大氅。看到陈七回头,姜瑶幽幽一笑,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驾马跑到陈七身边,轻声说道:“有曲子吗?”

“有……有……”陈七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那还等什么,你准备好曲子,前方十里,有茶棚一座,我在前面等你!驾——”姜瑶一声娇喝,扬鞭打马,飞驰而去。

“等等我……”

陈七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一勒缰绳,大笑着直奔姜瑶的背影追去。

袁森轻轻地摸了摸**烈马的鬃毛,慢慢地催动马蹄,一仰头,哼出了一段《状元媒》的小曲:“兵行到胡地里把马放,我带来四文四武离汴梁。杨六郎不肯发兵将,有为王许他郡马郎。杨延昭只在梦中想,为王哪有郡马让你当?我本是一国亲王撒了慌,老叔王他回朝我大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