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上太白

话说那陈七从狗洞里钻出了胭脂楼,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街巷里穿行。衣服在池塘中里里外外泡得直滴水,被寒风一吹,冻得陈七浑身发抖、鼻涕横流。

“真他娘的冷啊!”陈七抱紧了膀子,咬紧了牙根,一路小跑,钻进了县城东头的一家浴池——贵妃汤。掀开帘子,脱了衣服,交代给伙计烘上,迈着小碎步爬上泡澡的汤池,一个猛子跳了进去。陈七这一晚上被折腾得可是不轻,此刻被热水一泡,浑身毛孔张开,一阵疲乏酸痛之感瞬间涌上了四肢百骸。陈七找了个角落,甩了甩脑门上的水珠子,要了一条毛巾,叠得四四方方,往脑门上这么一盖,靠着池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陈七这么一睡,就睡到了凌晨时分,泡澡的客人渐渐走了个干净。这泡澡的汤池极大,水雾又重,任谁也想不到角落里还泡着陈七这么一位。

天明时分,一阵急促的对话声响起,将陈七从睡梦中惊醒。

水雾弥漫之中,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小声说道:“请转告中谷君,山童违令,暗中外出寻欢,一夜未归。我等派人前往胭脂楼,得知当晚在后园发生过打斗,在池塘左近发现血迹,追踪血迹查探,在花园中挖出了山童的无头尸身。”

“谁干的?”一个尖细的公鸭嗓问道。

“不知道,还在查!”男中音答道。

“继续查,动作要快!师团长这次带人渗透到此,太白山上的开门志在必得,昨日内应已经就位,明日午时配合火炮攻山,拿下开门总堂,尽杀活口,随后返回眉县。眉县是撤退的后路,万万不能出半点儿纰漏。山童在县城的死,一定要查清。”公鸭嗓的语气十分急促。

“请转告中谷君,明日午时,若城外三里岔路口第三棵柳树上系了红布条,便说明眉县之事已经查清,县城安全,可按计划入城;若柳树上无红布条,则说明城内仍有危险待查,中谷君可绕路往周至县,我会提前做好接应,安排撤退事宜。”男中音的话说到这儿,泡在池子里的陈七猛地一惊,瞪着一双大眼,向四周望去,可惜汤池里水雾太大,陈七只能看到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不知远近,更看不清那二人的形貌。

“呼——”陈七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沉到了池底。

“不知到了周至县,如何联络?”公鸭嗓问道。

“找城中最大的汤池留暗记,凌晨会面!”

“为何碰头总在凌晨的汤池?”公鸭嗓不解地问道。

男中音幽幽一笑,沉声说道:“凌晨无人,才好面聊机宜,汤池之地,进出者全都赤身**,不好被人埋伏……”

“高!实在是高!”公鸭嗓赞了一声,脚步渐行渐远。

男中音慢慢走到汤池边坐下,将两腿伸进了池子里。陈七捂着嘴巴、捏着鼻子死死地蹲在池底,看着前方不远处两条满是汗毛的腿在水中交替着搓了搓脚跟,便抬腿离开汤池,渐渐远去。

又憋了能有半分钟,陈七实在是挺不住了,一咬牙,慢慢地站起身,拱出了水面,大口喘着粗气,然后跑出了汤池,胡乱地擦了擦身上的水,蹑手蹑脚地跑出了泡澡的屋子,顺着转角的楼梯往上走,钻进茅厕,寻了个隔间躲了进去,将裤子一脱蹲下,满面惶急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日本人要打上开门了,有炮!炮啊!炮!还要不留活口!这可咋办啊!我得赶紧给他们报个信……狗屁!陈七啊陈七,凭你这两下子,这还报个什么信啊?去了你也得死,没听人家说吗,那……内应都得手了……内应!还有内应!谁是内应?哎呀呀,陈七啊陈七,瞧你这个猪脑子,这内应还能是谁,肯定是沈佩玉啊!他姥姥的,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看这情况,日本人打太白山是早有准备啊,我还是别去送这个死了,赶紧撒丫子跑吧!”

心念至此,陈七提上裤子就要往外跑,刚要推门,又一嘬牙花子蹲了回去……

“我要是不去报信,万一袁森他们对沈佩玉那个小白脸子没防备,被日本人连锅端了,全被机枪给突突了,那……那可咋整啊?这……袁森虽然招人烦,但他不是坏人,还有阿瑶……她万一要是……万一死了……”

陈七的脑中猛地闪过姜瑶被机枪扫射,倒在血泊之中的惨状,以及她用那双清如秋水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口中叫着柳哥哥的神情,心口一阵揪心的痛。

“咚——”陈七用力捶了一下胸口,喃喃自语道:“姜瑶啊姜瑶,我不是你的柳哥哥,我虽然想救你,可我万万没那个本事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在天之灵可别怪我……”

陈七两手合十,向半空虚拜,口念阿弥陀佛。拜了半天,胸口的难受劲儿不但没有半点儿减轻,反而越发地为姜瑶牵肠挂肚起来。

“我这怎么了?是发了癔症不成?”

“啪——”陈七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咬牙说道:“陈七啊陈七,你就是个小混混,非跟人家大贼凑什么热闹?姜瑶……姜瑶若是知道你不是柳爷,还会如此待你吗?再说……再说……你在这脂粉堆里厮混了许多年,多少年轻漂亮的……什么姿色的你没见过啊,怎么就忘不了个破了相的女贼呢?你们才认识几天啊?这……演两天戏怎么还当真了呢?”

陈七语重心长地劝了自己半天,脑袋里却突然迸出了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就算不为了姜瑶,你……总得看在袁森面子上帮他们一把吧,做人得讲义气。”

这话刚说完,陈七便猛地打了一哆嗦,心里大声喊道:“狗屁的义气,你不是柳爷,就算你上山报了信,袁森也不会真拿你当个人物的,你是个小蚂蚁,就是小蚂蚁!那大英雄会和小蚂蚁讲义气吗?”

“对对对对对!说得对,还是走为上计!”

陈七“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提上裤子推开茅房的门跑了出去,找到衣柜,取出百辟,连着大半袋金豆子裹在毛巾里,找伙计要回了烘干的衣服,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汤池,小跑着出了城,上车马行买了匹高头大马,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眉县西边,一处荒废的城隍庙里,唐六儿将一张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图递到了曹忡的面前。

“这是什么?”曹忡问道。

“不知道,从那山童的身上搜出来的。”

唐六儿话一出口,曹忡霎时间警觉起来,连忙直起身,接过地图,将它铺在倒塌的香案上,仔细研究起来。

过了能有一盏茶的工夫,唐六儿凑过头去,探声问道:“当家的,这画的啥啊?”

曹忡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答道:“这是一幅作战布局图,画的是炮轰太白山开门总堂的进攻计划。你看,这里的几个点,是埋伏的炮兵,这些仰角和曲线,是测定的炮击线路。在炮击的同时,还有一路人马顺着开门的山门攻入,后面这两条虚线,是打下开门总堂后的撤退路线。这上面的标注,掺杂着不少日文,看这作图的手法,应该是出自日本的野战部队,右下角的两行标注,是携带的武器射程数据,你看这行……这是日本军的89式掷弹筒,改进于日本国大正十年,口径50毫米,全炮长431毫米,炮筒身长260毫米,全炮重4.7公斤,炮筒重1.6公斤,炮筒脚长170毫米,炮筒板重1.1公斤,脚板高60毫米,宽67毫米,重2公斤,最大射程700米,有效射程500米。再看这一行……这是九二式步兵炮,口径70毫米,炮管长8.79倍口径,炮全重0.212吨,高低射角在-10度至+75度,范围射界为左右4到5度,最大射程2788米,1928年11月开始研制,1930年3月完成样炮试制,1932年7月设计定型,大阪陆军兵工厂和名古屋陆军兵工厂一共制造不足3000门,而这伙日军在开门总堂附近就一次性部署了两架,可见这支日军人数不多,但绝对是精锐!”

曹忡是前清的探花郎,中榜后被朝廷派往日本学习过洋务,故而这作战图一看便懂。

“那……那咱们怎么办?管还是不管?”唐六儿问道。

曹忡来回踱步,扭头问道:“咱们附近有多少人马?”

“好手有三百,个个长枪快马!”唐六儿答道。

曹忡一边敲着脑袋,一边苦思道:“虽然咱们死门和开门从明末到现在,得有二百多年不来往了,但是昨夜里咱又欠了惊门柳当家的人情,这惊门和开门还是……那种关系,我在想……开门被围柳当先知不知情,若是他知道此事,又当如何呢?”

唐六儿眼珠一转,张口答道:“自古太白一条路,咱们在山脚下偷偷瞭望,且看他来是不来!”

“好主意,你亲自去。”曹忡拍了拍唐六儿的肩膀,唐六儿一拱手,飞也似的跑出了城隍庙。

辰时三刻,太白山,开门总堂。

沈佩玉站在山门外,拱手作礼,向前来道贺的百余名江湖人寒暄。由于婚讯仓促,沈佩玉根本没请来什么人,都是在蜂穴里发帖子胡乱拢上山的一些过路小卒。这群鱼龙混杂的江湖人,要么是来看热闹的,要么是来蹭吃喝的,进了山门,乱乱糟糟地聚成一片,坐在右手边的婆家席上,呜嗷吵叫地喝酒吃肉。开门上下七八十口子,以邓婆婆为首,都被捆得结结实实,按在左手边的娘家席的椅子上。邓婆婆骂了一天一宿,嗓子都哑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佩玉。

石阶之下,沈佩玉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个草台班子,敲锣打鼓地将一顶花轿抬了上来。一个伤门服色的大汉埋着头掀开轿门,架着蒙着红盖头、浑身酸软的姜瑶走了出来。此时,沈佩玉已经喝了不少的酒,脸颊微红,略有醉意,瞧见花轿来到,一声大笑,走下礼台,走到姜瑶面前去扶姜瑶的手肘。

突然,沈佩玉眼光一瞟,在那大汉脸上一扫,顿时吃了一惊,抽身要退,却不料那大汉一抬手,飞身一步,抓住了沈佩玉手臂,一抬手,扯开了衣服,露出了捆在胸前的一排炸药,手指一挑,扯住了炸药的引线。

魏三千与伤门众人瞧见情况有变,纷纷抽出了随身的快枪,呼啦一声围了过来。这几日,沈佩玉为了筹备大婚,紧招了不少门中徒众,足有百人上到了太白山。那大汉左手抓住沈佩玉,右肩膀往后一送,中了软筋散的姜瑶咬牙一前倾,扶着那大汉的肩膀,勉强站稳了身子。

“哪个敢动——”

那大汉威武昂藏,虎目圆睁,声震四野,席间有眼尖者一眼便认出了那大汉。

“是袁森!”

“九指恶来,袁森!”

“是惊……惊门的袁森……”

席间发出一阵**。沈佩玉扭过头去,看着袁森,冷声说道:“惊门的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袁森一声狞笑,抓紧了沈佩玉的手臂,朗声说道:“别看我中了跗骨丹,但我身上的炸药,弹指之间足以炸平百步方圆,你若是有信心比我快,大可一试。”

沈佩玉一声冷哼,看了一眼袁森,环视四周,大声喊道:“既然袁森都现身了,姓柳的,你也别藏着了,出来吧!”

沈佩玉喊声刚出,扶着袁森的姜瑶就开始微微颤抖,豆大的泪滴扑簌簌地往下掉。

袁森觉出不对,低声呼道:“姜家妹子,这不是哭的时候,你控制一下……”

姜瑶抽泣了一阵,涩声说道:“袁师兄,柳哥哥他是不是……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袁森被姜瑶哭得心烦意乱,说实话不是,不说实话也不是。姜瑶眼见袁森支支吾吾,越发难过,低声啜泣道:“不会的……不会的……袁师兄,柳哥哥不会抛下我的……这一次他不是骗我的对不对?”

“他娘的兔崽子陈七,老子做了鬼,也不放过你。”袁森心里暗骂了一句,心里早就怀了死志,将牙咬得乱响。

魏三千抬头看了看日头,伸出手腕,看了看手表,阴声一笑,一抬手,“砰”的一声,打死了一个开门的门徒,袁森和邓婆婆等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骂。

“魏三千,你疯了吗?信不信我和沈佩玉同归于尽!”袁森一声大喊,晃了晃手中的引线。

魏三千幽幽一笑,徐徐说道:“袁森,你不就是想着拿沈佩玉为人质,威胁我放了开门诸人吗?哈哈哈,我告诉你,妄想!你不妨杀了沈佩玉,看我怕是不怕!”

沈佩玉闻听此言,脸色煞白,惊声呼道:“魏……魏……你……我是开门的少当家,你……你疯了吗?”

魏三千一招手,肩上的雄鹰展翅飞起,在半空中转了三周,西南边三声枪响传来,四百多荷枪实弹的人马黑压压地涌进了山门,为首的正是虫和尚。虫和尚身边站着中谷忍成,后面跟着蛇带、人鱼两位妖忍。瞧见魏三千,中谷忍成一拱手,笑着说道:“乌鸦,辛苦了!”

魏三千笑着还礼,张口说道:“中谷君,言重了!”

沈佩玉瞧见此情此景,又惊又怒,指着魏三千喊道:“中谷?他……他是日本人!他们是你带上山的?你……他……你竟然勾结日本人?”

魏三千一摊手,笑着说道:“说不上勾结,我本就是日本人,投身伤门多年,暗地里帮着军部做了很多事,光文物古董就不知贩运了多少,怪只怪你满脑子情情爱爱,一颗心都用在泡女人身上……那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有目如盲!哈哈哈,今日起,江湖上,再无开门!”

沈佩玉咽了口唾沫,反手抓住袁森,冲着他身后的姜瑶说道:“阿瑶……这不是我想的……我只想和你成亲……没想过勾结日本人……我……这不是我的本意……”

袁森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谅你沈佩玉也没那个胆……是爷们儿的,今儿个索性就拼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此时中谷忍成带的士兵也控制住了局面,几百支枪架在了手上。沈佩玉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猛地一张,一把将袁森和姜瑶撞到了花轿后头,在腰后一抹,掏出了两把快枪,放声喊道:“伤门子弟听令,诛杀叛徒魏三千——”

“砰——砰——砰——”

沈佩玉猝然开枪点射,魏三千闪身向后躲在了两个日本兵身后。沈佩玉一击不中的同时,对面的日本兵也开了火,眨眼间,就将沈佩玉打成了筛子。沈佩玉倒地,呕着鲜血,双目直勾勾地看着花轿后头。袁森抱着姜瑶一阵翻滚,向开门众人窜去……

此刻,伤门弟子和日本步兵打红了眼,拔枪乱射。观礼的那些江湖汉子,有的上前助拳,有的抱头鼠窜。枪林弹雨中,不少被绑在椅子上的开门中人中枪倒地。伤门众弟子发了疯地抢下沈佩玉,拖着他往影壁后闪躲,沈佩玉一边呕着鲜血,一边喊道:“一路阻敌,一路救人……”

伤门众人得令,连同助拳的江湖人一起,举着桌案当盾牌遮住身形,前后掩护,行进到开门人所在之处,把椅子拽倒,摸着鼻息,挑着活人往后拖……

两方交火正急,虫和尚排布步兵,占领火力点,不出十分钟,就将伤门众人全都逼到了影壁后头。此时,山门外,满地都是尸体,无一活口,影壁后头,伤门弟子不足三十人,经过刚才一番争夺,从山门边抢回来的开门弟子仅有十几口,邓婆婆在乱枪中被打穿了左腿,血流如注。沈佩玉委顿在地,奄奄一息,拼尽气力支起了上半身,对着余下的众门徒说道:“伤门徒众,我死……死……死后,攻守进退……悉遵袁森号令……”

姜瑶药力未过,倚着影壁,低着脑袋,从盖头的底下看着躺在地上的沈佩玉。沈佩玉咳了一口血,对姜瑶说道:“阿瑶……你莫要怪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下辈子当牛做马,我……我还给你……”

“噗——”沈佩玉一口黑血喷了出来,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一双眼仍旧望着姜瑶,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意。

“少当家——”

“少当家……咱们拼了,杀了魏三千——”

“对——杀了那个叛徒——”伤门徒众一声怒喊,齐齐地探出身子,和日本步兵对射,两方乱枪齐飞,不断有人中枪倒地。

与此同时,眉县城外城隍庙,唐六儿满头大汗地从庙门飞奔而入。

“怎么样了?瞧见柳当先了吗?”曹忡赶紧迎了上去,急声问道。

“看到了!”

“在哪儿?”

“上山路上……”唐六儿答道。

“他终究是来了!他……他带了多少人马?”曹忡问道。

“一……一人一马!”

“什么?一人一马?”曹忡惊声呼道。

“对!就是……就是一人一马!”

“单枪匹马,七进七出?他这是把自己当赵子龙了吗?白衣病虎,果然英雄了得!”曹忡一脸钦佩,由衷地赞叹道。

唐六儿苦着脸说道:“英雄个啥啊!他这是走了麦城了……”

曹忡眼睛一亮,大声喝道:“你懂个屁!那走麦城的关二爷,乃是大英雄!柳当先对咱们死门有恩,得人恩果千年记!江湖汉子,有仇必寻,有恩必报。来啊!点起人马,跟着柳当家,杀啊——”

曹忡一声大喊,守在城隍庙的三百多死门徒众翻身上马,卷起一路烟尘,直奔太白山杀去……

* * *

太白山,开门总堂。

山门外的乱枪对射已经有小半个时辰,各有死伤。日军是轻装突袭,并未携带太多辎重,伤门徒众也是仓皇应战,准备也不充分,故而对射了没多久,双方的弹药就都打得差不多了。

“后撤,发信号,准备开炮!”

中谷忍成一声令下,已经将一众江湖人压制到影壁后头的日本兵飞速后退,撤到了山门外头,拉开距离,各寻位置卧倒。一名传令兵跃到一块大石之上,两手举着信号旗帜交错挥舞了一阵。

“伏低,附近有火炮!”袁森久经战阵,一看那信号兵的旗语就知道是敌人在下达火炮覆盖的指令。原来,刚才的一番枪击,就是为了将四散奔逃的众江湖人聚拢到一起,压制在一处,一次性用火炮炸死。

“柳师弟,师哥来找你了……”袁森一咬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一声炮响也没有!

袁森满脸诧异地睁开了眼,趴在地上等死的众人也都满是迷茫地抬起了头。

“炮……炮呢?”袁森一头雾水地喃喃自语道。

此时,迷茫的远不止袁森等人,中谷忍成和虫和尚也皱着眉头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虫和尚问道。

中谷忍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蹿到大石头上,抢过信号旗,一脚将传令兵蹬了下去,亲自打了两遍旗语。

然而,任凭中谷忍成如何用力地挥舞信号旗,如何憋得面红耳赤,埋伏的两处炮火阵地却好似哑了一般,一声也没响。

虫和尚暗道了一声“不好”,大声喝道:“情况有变,上刺刀,速战速决!”

虫和尚话音未落,众日军闪电一般拔出了斜插在腰后的刺刀,顶在步枪头上。中谷忍成从大石头上一跃而下,拔出腰间唐刀,亲自带队,冲入山门。

“拼了吧——”袁森一声大吼,连同影壁后头还能拼杀的几十个汉子,各擎随身短刃,大喊着冲了出来。

转眼间,两方便混战到了一起。这伙日军身手矫健,装备精良,配备的是清一色的友坂三八式步枪,也就是俗称的三八大盖。步枪头上的刺刀,全长500毫米,由刀柄、刀身、护手、卡环及连接机构组成。其刀身为下单刃,两侧铣有宽血槽,刺刀护手上端为枪口卡环,下端为护手钩。卡环内径与刺刀座配合固定刺刀。刀柄末端上侧为一长槽,接合枪管下方的刺刀座,槽内右侧有弹簧控制的刺刀驻榫。上刺刀时,与刺刀座上的缺口配合将刺刀固定在步枪上,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步枪1280毫米长的枪身,再架上500毫米长的刺刀,这加起来就是1.7米多的长度了,再算上助跑的冲力,完全就是长枪配马的效果。而袁森这边的人,手里的家伙大多是随身携带的短刃,长不及肘,拼杀起来根本不占便宜,若是武艺不精,或是胆气不足,不能在兵刃相接的瞬间贴身而上,略一迟疑的工夫就会被锋利的刺刀扎了个透。

袁森带着几十个汉子冲了出去,转眼间,就被扎倒了一大片。袁森体内的跗骨丹药劲还没过,闪转腾挪、抓打踢拿间动不得内家功夫,无论速度还是力道都弱得厉害,刚砍倒三五人就被团团围住。乱刀扎来,袁森滚倒在地,来回躲避。日本兵蜂拥而上,冲到影壁前,眼看就要生擒在场诸人,山门外的石板路上骤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响,飒沓清脆……

“哒哒哒——哒哒哒——”

云雾之中,一人一马在山路上疾奔。

来者正是陈七!

“陈七陈七,你就是个贱骨头!说不来说不来,你咋就管不住自己的腿呢?谢天谢地……没有炮响……没有炮响,就说明日本人还没攻上来呢,我报完信,马都不下,转身就跑……对对对,就这么办!驾——”

陈七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了一大堆,两腿一夹马腹,低着头,发了疯地打着马,**的高头大马吃痛,甩开四蹄,纵身一跃,从山林的云雾之中一跃而出,发了一声嘶鸣,闪电一般蹿进了山门!

“吁——”陈七一勒缰绳,烈马人立而起,放声长嘶。

正在拼杀的众人,无论是日本兵,还是开、伤两门的徒众,都齐齐地罢了手,瞪大了眼睛向山门处看去。

“是柳当先——”中谷忍成率先发出了一声大喊。

人的名!树的影!

柳当先投在抗联杨靖宇麾下多年,南征北战,刺杀日军要员无数。“白衣病虎”这四个大字在日军心中,那就是索命的旗牌。

闻听有人叫喊“柳当先”三个字,陈七勒住了马,往场内定睛一看,霎时间傻了眼。只见几百号日本兵攥紧了步枪刺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嘶——”

陈七倒吸了一口冷气,后背的汗瞬间透了衣衫,心中暗自嘀咕道:“不是说有炮吗?怎么一声响没听见,人都杀上来了呢?”

瞧见陈七皱眉沉思,单人匹马立在山门之下,阻住了退路,虫和尚也是一手心的冷汗,心里暗自发慌,默默算计道:“柳当先用兵如神,此刻敢孤身闯上山门,这四周也不知被他埋伏了多少人马……抗联的兵,打起仗来以一当十,悍不畏死,那是人尽皆知的……”

想到这儿,虫和尚喘了两口粗气,看了看中谷忍成。中谷忍成抽了抽鼻子,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咽了口唾沫,也是眉头紧锁,暗暗发慌。

就这样,几百口子日本兵和陈七迎面相对,一时间竟然僵持了下来。

陈七又慌又尴尬,**嘴角,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吭哧瘪肚地憋出了一句客套话:“那个……咳……啊嗯……那个……大家伙儿都到了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中谷忍成和虫和尚对视了一眼,张口惊道:“原来这厮早有埋伏,拼了!杀出去——”

中谷忍成一扬刀,催动几百口子日本兵攥紧了步枪刺刀奔着陈七冲去,杀声动天。

陈七一个小混混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一阵僵硬,牙齿咯咯地乱碰,手脚麻木、一片冰冷,大脑充血、嗡嗡乱响,瞳孔放大,整个人竟吓得不会动了!

影壁后头,邓婆婆远远地望着陈七,眼睛一眯,哑着嗓子赞道:“好个柳当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老婆子虽然久历江湖,却是今日才知何为英雄本色……”

袁森呆呆地瞪大了眼,直勾勾地望着马上的陈七,喃喃说道:“柳师弟,你可是回魂了吗……”

“杀——”中谷忍成两腿快成了一条线,抢先冲到了陈七身前,唐刀一横,就地一滚,斜劈陈七**烈马的前蹄。眼看刀锋就要劈到,半空中一阵沉闷的呼啸闪过,一柄闪着金光的降魔杵从山门后电射而来,“咚”的一声插进了陈七的马蹄前面,入土一寸三分。

“当啷——”中谷忍成一刀劈在了降魔杵上,震得手筋一阵酸麻,还没来得及变招,只听一阵密密麻麻如雨打屋檐的马蹄声从山门外的云雾中响起,三百多个破布麻衣的精壮汉子,携长枪,跨烈马,黑云一般涌了上来,在马背上齐齐地举起了枪……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轮乱枪打来,还没来得及冲到陈七身边的日本兵割韭菜一样地倒下了一整片。

“死门曹忡,遵柳当家令,驰援开门——”

曹忡一马当先冲到陈七身边,俯身一捞,拔出了地上的降魔杵,贴着马鞍一滚,落在地上,从背后解下了一个大布袋,往地下一扔,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噼哩噗噜地在地上一阵乱滚。

“三刻之前,阵斩倭贼八十,缴获长炮两架,短炮三十二架!”

曹忡脚踩住人头一颗,沉声一喝,身后众人纷纷解下背后的布袋,将里面的人头倒在地上,一遍遍地大喊:

“三刻之前,阵斩倭贼八十,缴获长炮两架,短炮三十二!”

“三刻之前,阵斩倭贼八十,缴获长炮两架,短炮三十二!”

“三刻之前,阵斩倭贼八十,缴获长炮两架,短炮三十二!”

……

三百多汉子,一路疾驰,血脉偾张,浑身热气氤氲,此刻个个扯开衣襟,**胸膛,放声大吼,其威武雄壮,震人心魄,回响山谷,久久不绝。

中谷忍成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攥紧了唐刀,在死门群盗的枪口下,带着人马步步后退。唐六儿提着鹤嘴锄,走到曹忡身边,小声说道:“当家的,那鬼子的唐刀,和老当家胸前的贯穿伤对上了……”

曹忡眼睛一红,大声吼道:“不留活口——”

话音未落,乱枪齐射,弹药已经打空的日本兵又倒下了一片。中谷忍成也是久经沙场的指挥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当下一声令下,带领残兵发动了冲锋,三十几步的距离,硬是冲杀了两次,扔下了一百多条人命,才和死门群盗短兵相接,肉搏在了一起。唐六儿和曹忡撕下一截布带,将双手和兵刃绑在一起,分开人群,直奔中谷忍成杀来。中谷忍成刀法虽好,但双拳毕竟难敌四手。危难之时,一大片毒虫涌起,在中谷身前立起了一面盾墙,逼开了唐六儿的鹤嘴锄,翻卷成旋,来缠裹唐六儿的头脸。

“小心!是生门的虫术——”

曹忡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唐六儿的衣领,把他拖了回来。

虫墙后头,虫和尚一边拽住杀红了眼的中谷忍成,一边恶狠狠地瞪着陈七骂道:“弘一君,今日所赐,我必百倍奉还!”

说完这话,满地毒虫绕着虫和尚爬成了一个圈,“轰”的一下同时爆开,腾起了一片黑沉沉的烟雾。待到烟雾散尽,虫和尚、中谷忍成、魏三千、蛇带、人鱼五个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这是……见鬼了不成?”唐六儿吓了一跳。

曹忡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大白天的,见了屁的鬼,不过是将硝石、乳糖、染料配白磷藏在虫子堆里,白磷接触空气自燃,配合混合燃料,释放浓烟,以此遮蔽身形。施术者伺机改换行藏,趁机脱身。若有盗众八门中的景门高手在此,哼,此等施用烟火的小伎俩,弹指可破……”

中谷忍成等人被虫和尚带着跑路了,场内几轮枪击下来,还剩下百十号日本兵群龙无首,被死门众人分割包围。曹忡的恩师谢甲生死在日本人手里,曹忡和日本人可以说是不共戴天,曹忡在人堆里杀红了眼,振臂呼道:“缴枪也杀!缴枪也杀!”

战斗由最开始的互相拼杀,急转成了单方面的屠戮,为数不多的日军转眼间就被捅倒在地。一时间,太白山上鲜血横流,断臂残肢数不胜数,一地的尸体层层叠叠,被山风一吹,送来一阵热腾腾的腥臭味儿。陈七坐在马上胃肠一痛,险些要干呕出来,幸亏这一路骑马赶得急,没吃东西,否则非吐在马上不可。

眼看战局已定,陈七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努力控制好呼吸,让自己的身体停止颤抖,尽量不去看地上的血和尸体,故作镇定地翻身下马,分开人群,走到了袁森身前,伸出手去,将拼杀得已经脱了力的袁森从地上拉起来。

“大师哥……我……”陈七尴尬地抿了抿嘴。

袁森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陈七,在他耳边说道:“你……你什么你!我以为你跑路了呢!”

陈七苦着脸笑道:“本来是跑了的,可不知怎的,又跑回来了。”

袁森用力地捶了捶陈七的后背,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小子,你这个兄弟,袁森认下了……”

说完这话,袁森松开手,正要站直身子,却被陈七一把抱住了肩膀。

“干吗?”袁森不解地说道。

“你先别动,保持这个姿势……那个……大师哥,认兄弟的事都好说,当务之急,是给我找条新裤子换上……”

“啥?裤子?啥裤子……你不会……”袁森眼睛瞟了一圈,趁着战斗还未收尾,场面一度混乱,没人顾得上往这儿看的当口,若无其事地往陈七大腿上一摸,这才发现,陈七不知何时已经尿了裤子,大腿根上湿了好大一片。

袁森眉毛揪成了一团,正要开骂,却被陈七一把架住,小声喊道:“师哥,你快装晕,快!快!快!赶紧晕,一会儿没机会换裤子了……我开始了啊……哎呀!大师哥,你怎么了,哎呀,你受伤了,你伤得好重啊!我扶你去裹伤——”

陈七猛地一抬嗓门,袁森气得脸都歪了,但又无可奈何,只能配合着陈七,假装要晕倒。陈七借势一把架住了袁森,埋着头往后院跑。到了后院,赶紧扎进了房间,手忙脚乱地打开行李包,换上了一条新裤子。

袁森坐在凳子上,酸着脸骂道:“陈七啊陈七,你也算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怎么说尿了就尿了呢……”

陈七老大不耐烦,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还口说道:“哎呀,行了,别磨叽了,那嘴怎么那么碎呢,挺大个个子,叨叨叨叨的,都不如那乡下的好老娘们儿……”

“哎嘿,你个兔崽子——”袁森拍案而起,正要骂人,陈七已经推开房门,蹿了出去。看着陈七飞奔的背影,袁森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一抹苦笑。

山门外,大局已定,攻上山的日本兵,不剩一个活口。影壁后头,开门众人已经在曹忡的照看下各自疗伤。一双手从侧面伸出来,轻轻地扶起了姜瑶,架着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姜瑶浑身一震,颤抖着嗓子说道:“我以为……你走了……”

那双手的主人正是陈七。只见他咧嘴一笑,徐徐说道:“本来是走了的……不知怎的,又鬼使神差地跑了回来……”

姜瑶听了这话,只道他是在调笑,却万万没想到,这是陈七的实情。

陈七说完这话,就要去掀姜瑶的盖头。姜瑶咳了咳嗓子,哽咽着说道:“谁掀了我的盖头,我就跟了谁……你可想好了,别后悔……”

陈七深吸了一口气,悠悠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言罢,两手一抬,掀开了姜瑶的盖头。盖头底下,姜瑶轻纱蒙面,双目一抬,瞬间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