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歌2

这时,背后若林博士催促似的说:“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摘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生生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过头去。我这时总算明白若林博士从方才就在我身上使用各种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应让我看过去的纪念品之后,最先让我了解自己过去的样貌。也就是说,若林博士清楚记得我住院当时的穿着打扮,借着让我恢复同样的打扮的机会,试图让我想起过去的记忆……没错,一定是这样!这的确是我过去的纪念品。尽管其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只有这点应该不会错……

不过……很遗憾,若林博士的这种苦心和努力无法获得回报。见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刚开始确实非常惊讶,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只这样,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后,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种被嘲弄似的、说不出的恐惧,额头不自觉地直冒冷汗,擦干了又冒出来。

若林博士依然用没有波动的眼神严肃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在镜中映现的脸。不久,他轻轻点头:“这是当然的……你的皮肤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许会与住院前的感觉有所不同……那么,请到这边来,我们试另一个方法,这次你应该能够想起来……”

我穿着新鞋,脚踝、膝头僵硬地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后,走回鸡冠花盛开的走廊。本以为要回七号房,但是,若林博士在挂着六号房牌子的房门前停住,敲门,扭转大型的合金把手。顷刻,半开的房门中走出一个穿浅黄色围裙、年纪约莫五十岁、像是看护人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礼貌地鞠躬致意。

老婆婆望着若林博士,很谨慎地报告道:“现在睡得很熟呢!”

说完,她走向我们刚刚过来的西式建筑物。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地望进门内,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进入房里,随手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近靠在对面墙角的铁床。然后轻轻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向睡在**的一位少女的脸孔,然后回头看我。

我双手紧紧抓住帽檐,由于怀疑自己的眼睛而眨了两三下眼。

因为,熟睡的少女实在太漂亮了。

少女闪动光泽的头发散开在洁白毛巾包裹的枕头上,像硕大的黑色花瓣。身上穿着与我先前同样的白色棉布患者服,包扎新绷带的双手,规矩交叠置于胸前的白毛毯上,可见她确实就是今天清晨敲打墙壁呼唤我、让我苦恼不已的少女。

当然,墙壁上并未发现如我先前想象的凄惨血迹。可是,实在很难想象那样凄厉痛苦地呼唤、号泣的人,此刻会睡得如此恬静,如此天真无邪……那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嫣红的脸颊、三叶草形的玲珑嘴唇、可爱剔透的双下巴,令人联想到这是洋娃娃才有的清纯睡姿……不,当时我真的怀疑她是洋娃娃,我忘情地凝视着“洋娃娃”的睡脸……

忽然……在我眼前,“洋娃娃”的睡脸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奇妙、神秘变化。

用崭新毛巾覆盖的大枕头上,柔软毛发轻掩着一对绯红色耳朵,修长睫毛轻轻遮覆着那张透着愉悦神情的少女睡脸。而那面庞以眼睛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静静地转为悲伤的表情。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三叶草形的玲珑嘴唇还是静止于原先的美丽轮廓,只有少女天真无邪的绯红色脸颊,转变为无比寂寞的蔷薇色。虽然仅只如此,方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稚嫩睡脸,竟不知不觉显露二十二三岁的贵妇人般的高贵气质,表情深处浮现一抹哀伤之色……

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却没有办法揉眼,也无法呼吸,只能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不久,那细长的双眼皮之间开始泛现透明的水珠,转瞬间变成很大的露珠,凝滞在长睫毛上闪闪发亮,下一刻便往左右分流而下……同时,她那张轻巧的小嘴唇微微颤抖嚅动,发出梦一般的片段话语:

“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真心恋慕大哥!虽然明知道是姐姐你最宝贵的大哥,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恋慕着他。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姐姐,请你……”

那是注视她嘴唇颤动的情况才能勉强分辨的内容。她的泪水却如泉涌,由长睫毛之间流向左右眼角……流向两边太阳穴……最后消失于两鬓白皙的发际。

不久,她停止落泪了。似天色大亮般,两颊暗郁的寂寞蔷薇色泽恢复成原先的绯红色,少女仍旧如洋娃娃般恢复成十七八岁健康少女的睡姿……在短暂的梦中,少女居然哀伤得仿佛老了五六岁,又很快回到原来的年轻状态,同时唇际甚至浮现一抹开朗的微笑……

我不自觉地吁了一口气,恍如自己犹未完全自梦中清醒般,怯怯回望背后。

站在我身后的若林博士仍然面无表情,他双手交握于背后,静静俯看着我。不过,从他那如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也足以了解他内心同样非常紧张。

不久,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以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虚弱声音说:“你……知道这位女孩的……名字吗?”

我再次回望少女的睡脸,有些怕吵醒她似的摇着头,意即:不,我完全不知道……

这时,若林博士再度低声问:“那么……你不记得曾经见过她吗?”

我抬头望着若林博士,眨了两三下眼,意思是:开玩笑,我连自己的脸孔都记不得了,何况是别人。

就在这一瞬间,若林博士的脸上又掠过无法形容的失望表情,他以空洞的眼神凝视我良久,继而恢复原本寂寞的神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转头看着**的少女。然后他以极端慎重的步履,前进约莫半步,好像在神前发誓般,双手交握在身前,暗示性地缓缓说道:

“那么……我告诉你好了,这位女性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和你有婚约关系。”

“啊……”我惊叫,但又慌忙将声音咽下,双手按住额头,蹒跚后退,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哑问道,“真的是……这样漂亮的……”

“没错,是世上罕见的美貌。但,绝对不会错,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正好是六个月前,预定和你举行婚礼的唯一表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奇妙的事件,到目前为止一直过着这样可怜的生活……”

“……”

“所以,让她和你能够平安无事地出院,回归快乐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托付给我最后且最重大的责任。”

若林博士的语气非常缓慢且严肃,似乎带着威吓之意。

但是,我仍旧如同遭狐狸妖精捉弄般瞠目结舌,不住回头望向床铺。一位素昧平生、天仙般的少女,忽然被指称是属于你的……那种疑惑、惶悚……以及莫名的可笑……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刚刚所说的姐姐又……”

“那是在做梦。我说过,这位少女本来就没有兄弟姐妹,她是独生女。但是根据记录,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曾经有过一位姐姐,所以她在梦中直觉认为她有姐姐……”

“你为什么……能够知道这种事?”我声音颤抖着,抬头望着若林博士的脸,不由自主地后退好几步。

我突然怀疑若林博士的精神是否不正常了……除了巫师,没有人可以从外表窥知别人做梦的内容,更何况这已超越推理和想象……凭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得知一千年前的奇怪事实,他居然理所当然似的随口说明……我开始怀疑,也许若林博士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说不定与我相同,是被收容在这处精神病院的特殊患者之一……

不过,若林博士未露半点儿不可思议的神情,依然用科学研究者那样平淡的语气,依然是冷漠、断续的声音回答我:

“那是根据……这位小姐在清醒时也会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而明白的。请你看一下这种奇妙的束发方式,这是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活着时、已婚妇人的发型,也是她经常梳理的……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小姐现在是清净无垢的处女,但是,在她自行改变成这种发型时,她整个精神生活就恢复到一千年前,拥有了那位已婚祖先的习惯、记忆和个性。当然,包括她的眼神或身体动作,也完全见不到处女的羞涩,甚至连年龄看起来都成熟了好几岁,形同举止优雅的年轻妇人……而在她忘记这样的梦境时,头发则是由特别护士绑系成与一般患者相同的发髻……”

我呆愣到合不上嘴,只能茫然看着少女神秘的发型和若林博士严肃的表情。

“那么……她所说的大哥……”

“当然也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你的祖先当时是她姐姐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现在正梦见与一千年前作为姐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怎……么会有这样羞耻的……违背伦理的事……”我几乎叫出声来,又硬生生忍住。若林博士缓缓举起苍白的手制止:“嘘,安静。如果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忽然,若林博士噤声了。我们两人同时转头望着**的少女。

但是,太迟了!

少女似乎已经听到我们的声音,她嚅动那小小的樱唇,轻轻睁开眼。见到站在身旁的我,她再度用力眨了两三下眼睑,双眼皮的眼眸一瞬发亮,然后惊讶不已。她的脸颊霎时变得苍白,莹润的眸子大张,闪动着不像是这个世间之物的美丽光辉。同时,她的两颊慢慢浮现红晕并扩散至耳际。

“啊,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失魂般边叫边撑起身体,赤着脚跳下床,想扑向我。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拂开她的手,同时不自觉地后退两三步,满脸困惑地盯着她……

同一瞬间,少女也停住脚步,双手就这样向前伸着,仿佛遭受电击般一动不动。下一刻,她的脸色转为铁青,嘴唇煞白……她双目圆睁,凝视着我的脸,踉跄后退,双手撑在床铺上,嘴唇颤动不已。

然后,少女看看若林博士,又怯懦地环顾房间四周……不久,她两眼泛着泪光,低垂着头,跌坐在石板地上,用白色患者服的衣袖掩面,哇的一声,趴在床边恸哭。

我更困惑了,拭着脸上不停涌出的汗珠,望着沙哑号哭的少女背后,又望向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他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冷冷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少女,弯腰,嘴巴几乎贴着她的耳朵问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这个人的姓名……还有你自己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我比少女更为震惊。心想,这位少女也和我一样陷入刚从梦游中醒来的“自我忘失”状态吗?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进行与我相同的实验了吗?

这样想的同时,我紧张得口干舌燥,期待着少女的回答。

但是,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短时间里停止哭泣,把脸埋得更深,摇摇头。

“那么……你只记得这位先生是曾经答应和你结婚的那位大哥?”

少女颔首,发出比方才更响亮、激动的哭声。想必就算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到这断肠般的哭声,都会感到极度悲痛。少女的哭声像是在悲叹她的凄惨遭遇:因为想不起自己恋人的姓名,而与对方一同被远远地隔离于精神病人的世界里……总算与对方相会,想投入对方怀抱,却被无情推开……

就算男女有别,陷入同样精神状态、体验着同样痛苦的我,也由衷被她沙哑的哭声吸引了。这和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的呼唤完全不同,不,是比当时更强烈数倍的苦闷之声。尽管依然想不起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见到她趴在白色床边恸哭、我见犹怜的背影,似乎一切责任都要归咎于我自己。在良心苛责下,我双手掩面,全身冷汗直冒,步履蹒跚,仿佛快晕眩倒下。

若林博士丝毫不解我的痛苦,依然倾斜上半身,怜悯地轻抚少女肩膀:“你冷静点儿……冷静……很快就能够想起来了。这位先生……你的大哥也是一时忘记你的容貌,不过他马上就可以记起来……届时我会立刻告诉你,然后你们就能够一同出院……来,你安静休息一下,距离那一天的来临,绝对不远了。”

若林博士抬起头来,我正在惊慌、懦弱,暗自拭泪,他拉住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毫无留恋地关上沉重的房门。他拍手叫来正在赏玩鸡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旧踌躇的我回到原先的七号房。

我凝神细听。少女的哭声似乎停止了,在她用力喘息之间,夹杂着老婆婆说话的声音。

我呆立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叹息,吁出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仰望着若林博士,静待他的说明。

到刚才为止,我几乎是连做梦都想象不到,与我只有一墙之隔的房间里竟然有一位堪比洋娃娃的绝世美少女,被人当作悲惨的精神病人而囚禁着……

而且,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仅和我有婚约关系,更做着与我这个“一千年前的姐夫”同居的梦……

甚至,她从梦中清醒时,一见到我,马上就叫着“大哥”,想要投入我的怀抱。

而又因为我推开了她,她哭倒在床边,悲恸得肝肠寸断……

我迫切地等待着,想知道若林博士对这些极端不可思议、异于常情的事情会如何说明。

但这时候的若林博士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变成哑巴般噤口不语,只是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左手在夹克口袋摸索,取出一只银色的大怀表置于手掌上,右手指尖轻贴在左手手腕上。他盯着显示七点三十分的表面,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

身体状况不佳的若林博士,或许在每天早上这个时刻都有测量脉搏的习惯,但是他的态度却丝毫未见方才的紧张所留下的影响,相反地,还表现出宛如路人般的冷漠。他的小眼睛像幽灵似的低垂,苍白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形,放在左手脉搏上的中指时而放松,时而紧压,好像要借此抑制我刚才在隔壁房间见到不可思议事物所产生的亢奋之情,也可能是企图回避我那些对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质问……

在梦与现实交错的怪奇世界中,那个为复杂恋情苦闷挣扎的少女,她有令人难以想象的不伦与不贞,有世上最极致的清新与纯真;她令人无法区别其究竟是处女还是有夫之妇、是正常还是疯狂……有人告诉我,就是这个我亲眼看到,但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世美女,是我的“表妹,也是未婚妻”,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真实还是谎言……

我感到一股不知所措的不满,又无可奈何地把玩着帽子,俯首不语。而且……就在我俯首的瞬间,有一种仿佛在被眼前这位博士“耍着玩”的感觉。

我脑中涌现疑惑: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是若林博士会不会是利用我的精神有毛病这一点,刻意捏造毫无实据的说辞,尝试让我相信这样的夸张内容,目的是进行某种学术上的实验?疑惑刚刚浮现,就像是已经被确认为事实一般,在我的脑海里无限扩大。

他找上一无所知的我,把我打扮成大学生模样,又说美少女是我的未婚妻,怎么想都觉得非常奇怪。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半梦半醒之间量身定做的也未可知……另外,那位少女也可能是被收容于这家医院的花痴或什么人,不管见到任何人,都会做出那种举动……还有,这家医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九州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眼前的若林博士很可能在某处找到了我这个因为某种理由而精神异常的人,借着让我陷入一种离奇的错觉,企图达成某种目的。

否则,我不应该在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丽的少女时,居然丝毫想不起过去的事,也不应该完全感受不到怀念或高兴的情绪。……不错,我绝对是被耍着玩!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原本盘踞在我脑中的疑团、迷惘、惊奇都在眨眼间化为轻烟消失,我的脑筋恢复原来的混沌状态,没有任何责任、担心……不过随之而起的是一股全然孤独无依的强烈寂寞,我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时,若林博士似乎刚测好脉搏,将左掌上的怀表放回原来的口袋里,恢复到最早见到我时的诚挚态度。

“怎么样,觉得累吗?”

我又感到些许困惑了。若林博士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虽然令我有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仍旧假装不在乎地颔首。

“不,完全不会。”

“既然这样,应该可以继续进行让你回忆过去经历的实验了。”

我再度毫不在乎地点点头,抱着一种“随便你”的态度。

若林博士也同样点点头:“那么,我现在带你前往九州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大楼的教授研究室……也就是前面提过的正木敬之教授至临终当天为止所使用的房间。我相信,你只要看到陈列在里面有关你过去的纪念物品,一定能够顺利解开与你自己有关的奇怪谜团,最后完全恢复记忆,同时也解明你与那位小姐之间极端离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似乎隐含着比钢铁更坚强的确信,以及某种意义深远的暗示。

但是,我只是毫不在乎地点头,甚至有些许自暴自弃……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都行,反正我也无法反抗。事实上我也有一点儿好奇,想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何种不可思议的事……

若林博士满足地颔首:“那么……往这边走。”

所谓九州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大楼,就是包括前面提及内附浴室的那一栋漆成蓝色的两层木造建筑。

我们直接沿着花团锦簇的外廊往回走,经过贯穿正中央的长廊走向另一端,尽头是如同监狱入口般的沉重铁门。似乎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监视着铁门,我们一到门前,铁门立刻朝向一侧打开。

我们走到昏暗的玄关处。

玄关门紧闭,可能是时间还太早吧?靠着门上采光玻璃透入的淡蓝色光线,我们走向两侧并排的陡急楼梯,爬上左侧的楼梯之后,右转来到明亮的南向走廊,右侧是并列挂着“实验室”或“图书室”牌子的几个房间,走廊尽头可以见到茶褐色的房门,上面贴着用粗大笔画写着“严禁出入……医学院院长”的白纸。

走在前面的若林博士从内口袋掏出系着大型木牌的钥匙,开门,转头,招我入内。他以谨慎的态度脱下外套,挂在钉于门旁的衣帽架上,于是,我也有样学样地挂好御寒大衣和方帽。看我们脚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印出了鞋印,我猜知房里也覆盖着一层灰。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北、西、南三面各四扇窗户并排,西向和北向的八扇窗户外有深绿色的松树枝丫遮覆,南侧的四扇窗户反而毫无遮蔽,早晨湛蓝的天光随着海潮声如洪水般炫目流入。站立在房内的若林博士极端高瘦的身影,和我身穿学生制服的身影,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仿佛两人来到远离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时,若林博士举起他那瘦长的右手,指着房内画了一个圈。同时,他微弱的声音在室内各个角落形成一种缓慢的余韵。

“这个房间本来是精神科教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其图书和标本都是精神科的前前任主任教授斋藤寿八先生苦心收集的精神科学研究资料或是参考文件,以及曾待在此医院的患者的制作品或是与他们有关的文件物品,其中有很多是足可傲视世界精神医学界之物。

“斋藤寿八先生去世之后,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接任主任教授,他认为这个房间光线明亮,就把先前占据整个东半边的图书文献全部迁移至教授办公室,将这里改建为自己的休息室,也装上了暖炉。因为这件事没有经过校长同意,也未正式提出申请,所以医学院院长冢江先生非常为难,急忙要求正木博士尽快提出申请书办理正规手续。

“正木博士却毫不理会,他淡淡表示:‘管他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以告诉校长,我只是改变一下摆放标本的位置而已……当然,这也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想隐藏一些秘密,何况又是担任这种名校的教授,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研究狂兼幻想狂,绝对具有成为所有精神病学者研究材料的充分资格……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住进自己负责的病房,所以才想让自己的脑髓当作活生生的标本,和这些参考材料一同陈列。当然,如果是内科或外科,可能没有这种必要;但是精神科,其主任教授的脑髓应该视同研究材料之一……必须予以彻底研究……这才是像我这种一流的人物应有的学术研究态度。我想,建立这间标本室的斋藤寿八先生如果地下有知,应该会举双手赞成。’正木博士说完,哈哈大笑。即使是老练的医学院院长冢江先生也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若林博士的叙述说明极其平淡,却足以令我震惊不已了。截至目前,对于正木博士这个人,我先前所听到的只是一些形容词,而从上述淡漠诙谐的话语中,我充分感受到正木博士的头脑非常人所能及,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我不禁毛骨悚然。他的话语不仅远远超越世间一般的重要常识或规则,更在半开玩笑之中,透过将自己视为疯子标本的意识来嘲讽整所大学里,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学者专家……我完全明白了这种讽刺的辛辣、伟大,因而目瞪口呆。

若林博士同样不理会我的震惊,接着说:

“对了……说到带你来这个房间的目的,没别的,只是如我刚才在楼下七号房稍微提过的那样,最重要的是想看看这里陈列的无数标本与参考品当中,有没有哪一样最吸引你的注意。这是找出人类潜在意识——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想起的意识深处——记忆的一种方法。因为无数事实已经证明,这种所谓的潜在意识,总是在本人未能察觉时持续不断地活跃,强烈支配这个人的行为。所以能够认为,被封闭在你潜在意识之中的过去记忆,一定也同样能借着引导你接近陈列在这个房间某处的过去的纪念物,进而强烈唤醒你与之有关的过去记忆……

“正木博士是在前往巴尔干半岛旅行时,由当地特有的女祈祷师(通称为伊斯梅拉)传授此法,曾多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你与刚刚那位小姐毫无关系,只是陌路,这项实验绝对无法成功……原因何在呢?因为这个房间里并不存在任何能唤醒你过去记忆的纪念物。

“你完全不必顾忌,在这个房间内,无论见到任何物件皆可提出问题,抱着你正在进行有关精神病研究之心理……这样的话,应该很快能对某一件物品产生灵光一闪的感觉。而这就是唤醒你过去记忆的最初暗示,之后很可能就如泉水喷涌般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

若林博士的声音还是极端平淡,好像大人对孩子说话般亲切、轻柔,但是聆听中,我却无法抑制内心深处升起的一股今晨至今犹未体验的崭新战栗。听着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先前的想法又浮现脑海,再一次怀疑“一切很可能都是捏造的故事”。

若林博士不愧是权威的法医学家。就算认为我真的是少女的未婚夫,他也没有采取强迫的手段,而是借着最光明正大、最迂回绕远的科学方法,毫无间隙地包围我的心理,希望让我直接指认自己是她的未婚夫。他是那样深度确信……他的计划是那样冷静……那样周详……

这么说,难道我刚才所见所闻的事情真的都与自己有关?少女确实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吗?

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是否愿意,我都有责任从这个房间找出自己过去的纪念品,然后借此唤醒过去的记忆,将她从疯狂中拯救出来!

啊,我是处于何等奇妙的立场呀!我必须从“精神病院标本室”找出“自己的过去”,必须从“精神病研究专用参考品”中发现证据,来证明这个与我绝对是第一次见面的绝世美少女是自己的未婚妻……这是多么羞耻、可怕、令人费解的命运呀!

至此,我改变念头,从口袋里掏出新手帕擦拭额头不自觉渗出的汗水,怯怯地转头回望房间内部。想到丝毫没有头绪的过去的自己就隐藏在眼前,我的内心惶恐不已,此刻再一次胆小地扫视房间内部。

房间正中央至南北隔间的西侧是普通的木质地板,有一排玻璃橱柜,里面排满了像是标本之类的东西,东侧对面的一半地面则铺设塑胶地板,蒙着薄薄一层灰尘,中央有一张宽四五尺、长约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中间位置相对放着两张旋转扶手椅。大桌子表面贴上的绿呢绒桌垫同样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反射着从南侧窗户射入的炫目光线,让这个房间的严肃气氛达到最高点。

另外,在绿色反射的中央部分摆放着几册厚纸板装订的文件和一个蓝色的方形毛织包袱,上面与桌面同样蒙着一层灰色的尘埃,可见从相当久以前就被置放在该处,没有人碰触过。而且,前方有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上面同样积满灰尘。达摩背对着那些文件,毛茸茸的手臂搁在头上,张开大口,永远打着哈欠,让我觉得好像是有人刻意把它摆放在那个位置似的。

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正东侧墙壁,似是刚油漆不久的清爽蛋黄色,中央装设可轻松容纳一个大人进入的大暖炉,上面是黑色方形盖子。暖炉正上方挂着一个直径应该超过两尺的圆形大钟……没有听到钟摆摆动的声音,时间却指在七点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了电力装置或什么的构造吧。右方是金框的大幅油画,左侧是黑框的放大版肖像照片和月历。肖像照片的左侧能见到一扇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眼前的这间房间,在早晨清新阳光的照耀中,既炫目,又清晰,像是大学教授的起居室一般严肃、静谧,望着这番景象,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事实上,我在这时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崇高的灵感打动了,原先持有的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以及对少女命运的好奇心都不知消逝于何处了……全身充满一切都是天命的神圣气息,我用双手拉正衣襟,怀着有如被神秘命运之手引导的修行者般的心情,走近陈列着参考品的橱柜行列。

我首先走向排列在最明亮南侧窗户附近的橱柜。面向窗户的玻璃橱门内摆满各种奇妙的文件或挂轴,每件东西都贴着写有简单说明的纸条。根据若林博士的说明,这些东西皆是住院患者交给主任教授之物,用以说明“我的大脑已经恢复正常了,请让我出院”,诸如:

少女用牙龈之血描绘的挂轴——女子大学毕业生制作

征讨火星的建议书——小学教师提出

唐诗精选五言绝句《竹里馆》隶书——失学文盲的农夫病发后,他体内潜在的医生曾祖父的意识隔代重现,因此挥毫

数十张背诵默写了几十页《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西式笔记——高考落榜的大学生提交

数十册反复使用“喀秋莎可爱啊,分手痛苦啊”这两句话写成的学生用笔记本——自认是大艺术家的过气演员所谓的“创作”

用纸制作的怀表——老理发师制作

用竹片在砖块上雕刻的圣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学校长制作

置于玻璃箱内、用鼻屎固定的观音像——曹洞宗[6]传道师制作

由于见到的都是令人目不忍睹、心酸的东西,在看完全部前,我不由得转头准备离开橱柜前方,但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这个橱柜最后面、玻璃橱门坏掉的角落,与其他陈列品有一点儿距离的位置,放着一件奇妙的东西。那东西并不显眼,最初是因为玻璃破了,我才注意到的,不过越仔细看越觉得奇怪。

那是装订成约莫五寸高的稿纸,似乎曾被相当多的人阅读过,最上面的几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而且很脏。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从玻璃破裂处伸入,仔细调查后发现总共有五册,每册的第一页都以红墨水写上很大的阿拉伯数字编号和Ⅰ、Ⅱ、Ⅲ、Ⅳ、Ⅴ。翻开最上面一册破烂的第一页仔细一看,是用红墨水写成、如写笔记般横书成日本和歌式的内容:

卷头歌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下一页是用黑墨水以哥特式字体所写的标题“DOGURA· MAGURA”,但并无作者的姓名。

开头第一行字以发音为“嗡嗡——嗡——嗡嗡嗡……”的日本片假名行列开始,而最后的一行字同样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结束,好像并非一气呵成的连贯小说,而是有点儿像捉弄人般、带着相当疯狂性质的原稿。

“教授,这是什么?所谓的‘DOGURA·MAGURA’是……?”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见的轻松态度在我背后颔首:“那同样是表现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的作品之一,不可思议,又罕见有趣。是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后不久,被收容在附属病房的一位年轻大学生患者向我提交的东西,是他一口气完成的……”

“年轻的大学生……”

“没错。”

“同样是为了能够出院,用这东西来证明自己头脑正常而写的吗?”

“不……就是因为无法确定这点,所以很难判断。不过主要内容是以正木博士和我为样本,属于一种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

“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以……你和正木博士为样本……”

“是的。”

“不是论文吗?”

“这……还是很难下论断……精神病患者的文章看起来大多是长篇大论、条理井然,但是这篇作品却较为特别。也就是说,它看起来像是全篇一贯的学术论文,也像有着史无前例的形式与内容的侦探小说的读后感,但是这篇文章极其怪异,好像是刻意嘲笑、讽刺我和正木博士头脑之无意义的杂文,同时其中插入的事实非常离奇,全篇百分之百到处重叠着科学趣味、猎奇情趣、色情表现、侦探主题、无知品位和神秘气息等炫惑性的构思。如果冷静读完,会发现全文弥漫着一股恐怖的妖氛,因此认定只有精神异常者才能够写出这样的东西。

“……当然,无可否认,它与‘征讨火星’之类的虚构作品性质截然不同,在精神科学上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所以才会保存在此。但是我认为,它可能是这个房间里……不,甚至放诸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都是最珍奇的参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能够阅读这篇原稿,故而加以详细说明,那种异样的热心令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什么?那么年轻的家伙居然能够想出如此复杂、困难的故事情节?”

“那是有原因的。这位年轻学生非常优秀,从小学一年级至高中毕业都是全校第一名。另外,他非常喜爱侦探小说,相信未来的侦探小说会偏向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学方面,结果精神因而呈现异常,演出了拘泥于自己本身错觉与幻觉的一桩惊人惨剧。然后被收容到本精神病科病房不久之后,他就写下了一个以自己为主角的令人战栗的故事……

“小说的构想虽如我先前所言,极端复杂、缜密,可是主要情节却简单得惊人,亦即,只是详细描写该青年被我和正木博士幽禁在这栋病房里,接受无法想象的恐怖精神科学实验的痛苦。”

“那……教授,在你记忆中有针对他进行过实验吗?”

若林博士的眼窝下方出现与最早相同的那种讽刺又寂寞的微笑皱纹,在照入窗内的阳光的反射下,苍白颤动着:

“绝对没有!”

“这么说,完全是他捏造的喽?”

“可是看他写出来的事实,又难以令人认为是捏造的。”

“嘿,这就怪了。真的有这种事吗?”

“这……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不过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

“不,我不看也无所谓。对了,内容有趣吗?”

“这……同样很难说明,至少对专家学者而言,是以‘有趣’两个字无法形容的深刻又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就算不是专家学者,对普通人来说,如果对精神病或脑髓这类东西多少有科学兴趣或是感到神秘,那它应该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眼前,即使是本大学的各专家学者,看过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新读了两三遍,而且都反映称,好不容易完全了解整个架构,结果发现自己的脑髓几乎也快发狂了。

“啊……这未免太可怕了,正常人居然败给一个疯子!内容一定相当疯狂吧?”

“问题是,其内容刻画极端冷静,而且条理井然,远超过一般的论文或小说,甚至其作为精神异常者对所见所闻特有的完美记忆力,连我都佩服不已,远非你刚刚见到的‘背诵默写《不列颠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所能及……还有一点我方才也说过,其构思的奇妙超越一般人所谓的推理或想象,在阅读之间,会令你的头脑不自觉地受到一种异样的幻觉与错觉的倒错观念的影响。也正因为基于这样的意义,才会给它加上这样的标题吧!”

“这么说,‘DOGURA·MAGURA’的标题是他本人冠上的?”

“不错……实在是很奇妙的标题……”

“它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是日文?抑或外来语?”

“这就很难确定了,我也相当困扰……只能认为这篇文章从标题至内容都具有彻底迷惑他人的作用。理由很简单,我读完这篇原稿时,眩惑于其内容的不可思议,思考到说不定在这个‘DOGURA·MAGURA’的标题中隐藏着解开此一奇妙谜团的关键,亦即,它具有密码般的作用。

“但是,这名年轻患者以一星期的时间,发挥精神病人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完成本篇作品之后,大概也是精疲力竭了,昏睡不醒,所以短时间内无法再探究有关此一标题的意义……而从字典或其他资料里完全找不到这个名词,也查不出其语源,我一时也无计可施……

“还好,后来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在九州一带,存留着许多诸如‘GERAN’[7]‘PARAISO’[8]‘BANCO’[9]‘ZONDOG’[10]‘TELEPARAN’[11]之类源自旧欧洲语系的方言。因此我心想,那会不会也是其中一种?就向笃志研究这类方言的专家学者请教,经过对方多方调查,结果终于真相大白。

“所谓的‘DOGURA·MAGURA’乃是长崎地区在明治维新前后所使用的方言,指的是基督教传教士使用的魔法,但目前只用于代表魔术或诡计的意思,形同一种废弃语,语源、语系方面犹不明。若勉强翻译,等于是现在的‘魔法幻术’,甚至有‘头晕目眩’‘困惑莫名’等含义。总之,应该是涵盖上述所有的意思……也就是说,因为这篇稿件从头到尾充满这类意义极端怪奇、色情、侦探小说式风格,同时又包含混沌无知的、一种像脑髓的地狱或心理迷宫一般的诡计,才会用这样的标题。”

“脑髓的地狱……‘DOGURA·MAGURA’……犹未解明……究竟是什么?”

“痛切诉说‘精神病院乃是这个世间的活地狱’这一事实的阿呆陀罗经文……

“证实‘世人全部都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学家的谈话笔记……

“以胎儿为主角,详述有关物种进化噩梦的学术论文……

“揭穿‘脑髓只不过像一座电信交换台’的精神病患者的演讲记录……

“半开玩笑写出的遗言……

“唐代名画家所绘的美人死后腐烂的画像……

“一份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说的是一位英俊青年因恋慕着一位神似腐烂美人生前相貌的现代美少女,而在无意识中犯下的残虐、悖德、令人目不忍睹的杀人罪行……

“这类东西与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掺杂在一起,与主要情节毫不相关的状况如万花筒般旋转出现,可是阅读之后却发现其中的一言一句全变成了极重要的主要情节记述……

“不仅这样,这种魔幻作用的印象开始于从第一个深夜里响起的一个时钟钟摆的声音,随着故事逐渐发展,主人公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听见钟摆声音的记忆之中……这恰似从一端至另一端观看地狱的全景画般,依同样顺序忆起同样的恐怖与厌恶,无数次反复进行,丝毫找不到令人逃脱的空隙……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某个深夜里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所做的梦,而这一瞬间所做的梦却让人觉得有二十几个小时之久。因此,如果作以科学性说明,其实最初与最后的两次钟声,应该是同一个钟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同一声音,这点已经被‘DOGURA·MAGURA’整体所印证的精神科学上之真理予以证明……

“《DOGURA·MAGURA》的内容就是这样玄妙而不可思议,证据胜于理论……你只要读了,马上就能够明白我所说不虚。”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上前一步,伸手准备拿起最上面一册。

我连忙制止:“不,不必了。”同时,我的双手用力左右摇摆。

只是听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就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变成“DOGURA·MAGURA”了,同时……我更觉得,若是疯子所写的东西,绝对是毫无意义之物,顶多也只像“背诵百科全书”“喀秋莎可爱”或“征讨火星”那样的趣谈而已……

眼前,我自己所要面对的“DOGURA·MAGURA”已经太多,如果再背负着别人的“DOGURA·MAGURA”,一旦精神有了异常就糟糕了,倒不如现在就把这件事情忘掉。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边将双手插入口袋,边摇摇头,走近橱柜旁的窗边,浏览贴在上面的照片和一览表之类的东西,请若林博士继续说明。那都是一些珍贵的研究资料,诸如:

——同样是病发前后的食物与排泄物的分析比较表。

以及令人心情沉重的各种资料分类,诸如:

——出于幻觉与错觉描绘的画。

——歇斯底里的妇人**发作时,出现怪异姿态等各种照片。

——各种精神病患者的装扮、化装等分类照片。

这类东西从三面墙壁一直延伸至橱柜侧面,贴得比比皆是,像是一种特别怪异的展览会。另外,其前方摆放的多层玻璃门柜内则陈列着诸如:

——超乎平常的巨大脑髓、特小脑髓与正常脑髓的比较。(巨大脑髓的容积为正常者的两倍,为特小者的三倍,都是浸渍在福尔马林溶液里)

——浸渍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色情狂、杀人狂、中风患者、侏儒等各种不同的精神异常者的脑髓。(每个脑髓都有很明显的肥大、萎缩、出血或受到霉毒侵蚀的部分)

——“应举”所绘,属于因精神病而灭门的家庭传家之宝物的幽灵画像。

——只要磨得锋利,家中的主人一定会发狂的村正刀[12]。

——精神病人相信是人鱼骨头而沿街兜售的几片鲸鱼骨头。

——精神病人为了毒杀全家人所煎煮的金银色眼瞳的黑猫头颅。

——精神病人砍断的自己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切菜刀。

——精神病人头朝下从**跳下自杀的龟裂头盖骨。

——被精神病人当成妻子爱抚的枕头和皮制的人偶。

——精神病人自称是变魔术而吞下的合金烟斗。

——精神病人空手撕裂的合金板。

——女精神病人扭弯的囚房铁栅……

各种光怪陆离的东西,以及同样是疯子所制作的优美精巧的编织物、人造花、刺绣。

我迫切想知道这些物件当中到底哪一件会和自己有关联;可同时,听到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又非常担心,如果这些可怕的物件中有任何一件与自己有关联,那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我似乎没有感受到有什么物件与自己有关联。只是发现该类物件所隐含的精神病人特有的**感情和意志在不断压迫我的神经,令我的心情转为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沉痛与苦闷。

基于责任感,我拼命忍受这种沉痛与苦闷的煎熬,观看着橱柜内部。好不容易看过一遍,回到方才的大桌子旁,才安心地叹了一口气。我拿出手帕擦拭再度渗出的汗水,迅速转身半圈,背对西侧。……同时,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也由右向左转了半圈,挂在右手入口附近的油画匾额也滑至我的正对面,在中央的大桌子另一端停住,我恰似被命运牵引般地面对着匾额。

我伸展前倾的身体,再度深呼吸,凝视油画中混杂的黄色、褐色与淡绿色。

油画的图案应该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油画里的右侧,一对坐在金黄色轿子里、似是贵族的夫妻,在身穿美丽华服的家人和臣下的围绕下,仿佛看戏般兴致勃勃地眺望这幅残酷情景。油画里的另一侧,也就是最左端,却生动描绘着一个幼儿号啕痛哭,正朝着从烟雾中露出脸孔的母亲伸出双手。但是,像是父亲的壮汉与似是祖父的老翁抱住幼儿,以大掌捂住幼儿的嘴巴,两个人仿佛很畏惧那些贵族般,回望着他们。

油画里,中央的广场上伫立着一位手拿圆木杖、头披红色三角形头巾、身穿黑色长外套的高鼻梁老太婆,她露出两排牙齿大笑,指着绑在火刑柱上的三个人的苦闷表情介绍给贵族们欣赏。

这是一幅光看着就会让人逐渐感到战栗的恐怖画面!

“这到底是什么画作?”我指着画,回头问。

若林博士好像早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冷漠地回答:“那是欧洲中古世纪风行的一种迷信图画,从画里的习俗看来,地点应该是在法国吧!描绘的是人们把精神病人当作被恶魔附身者,全部予以焚杀的情景。正中间的红头巾黑外套老太婆就是当时的女巫,身兼医生、祷告师及巫师几大职务。这画是正木博士从柳河的古董店买回来的,是证明昔日残酷对待疯子的参考资料。最近,有两三位专家表示作画者应该是伦勃朗,如果真是这样,这幅画作也是相当贵重的美术品。”

“啊……焚杀精神病人是当时的治疗方法?”

“不错!精神病这种无法捉摸的病症,没有药物能够治疗,所以那应该算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吧!”

我心中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若林博士苍白的眼眸里凝宿着一抹冷酷,似乎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就可以随时把我烧成黑炭……

我伸出手抚摩脸颊,表示感激般地说:“能够出生在这个时代的疯子,算是很幸福了。”

这时,若林博士左边脸颊出现似是微笑的痕迹,但又马上消失了,随后他说:“也不见得就是如此,或许昔日那些一下子就被烧死的精神病人比较幸福!”

我后悔自己多嘴,耸耸肩,避开博士凶狠的视线,拿起手帕拭脸。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正面左边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是位秃头、蓄留颇长的斑白胡子、看起来相当富态、约六十岁的老绅士,身穿饰有徽纹的和服,似乎是儒雅敦厚的人物,满脸笑容。见到照片的瞬间,我心想,此人应该就是正木博士吧!我故意走到照片正面细看,却发觉好像不对,我便回头看着若林博士,问:“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若林博士轻轻发出感伤的叹息。不久,他的长脸上浮现深刻感动的神色,慢步走近我身边:“你终于看见了……”

“咦?”我惊讶地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因为,我完全不懂他说这句话的意义。

若林博士不以为意,继续走近我,上半身前倾,看看我又看看照片,以更凝重的语气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终于注意到这张照片了。因为,这张照片绝对与你过去的生活有着最深刻的关联……”

听他这么说着,我也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忘掉了最初进来这个房间的目的。与此同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一抹莫名、轻微却又深邃的悸动。但是,因为自己脑中的状态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既安心又失望地低头听若林博士解释。

“……潜伏在你脑海深处的过去记忆,从先前就已经开始极端微妙地惊醒,由此只能认为,从你看着《DOGURA·MAGURA》原稿至这幅烧死疯子的画作的过程中,你逐渐惊醒的潜在意识带领着你来到这幅照片面前。为什么呢?因为把那幅烧死疯子的名画和这幅斋藤教授的肖像画悬挂在这儿的并非别人,正是你精神意识的实验者正木博士。

“……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像那幅画作所描绘的对待精神病人的极端残酷方式,却仍然是如同公开的秘密般随处都在进行,这一事实令正木博士非常愤慨。所以,他才会决定将他的一生奉献于精神病的研究。而在斋藤教授的指导和援助下,他终于达成目的……”

“烧死疯子……现在仍有虐杀精神病人的行为?”我自言自语般呢喃,又陷入恐惧的无底深渊。

但是若林博士静静颔首:“当然有!遗憾的是,还和以前相同,不,现今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甚至公然使用比烧杀更加残虐的手段,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刻也……”

“这……太过分了……”话音一落,我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下,因为我觉得不应该这么说。

但若林博士却无动于衷,和我并肩站着,比较起烧焚精神病人的油画和斋藤博士的照片,他冷漠开口说:“没有什么过分不过分,这只是很严肃的事实罢了。正木博士因为了解这个事实,为了拯救受到这样虐待的可怜的精神病人,用尽一切苦心,终于创设有关精神科学的空前新学说。此一令人惊异的新学说的原理原则,就如我先前约略提过的,是非常容易理解、连妇孺都能懂的、很有趣又浅显的……而且,能够实际证明此学说原理的‘解放疯子’的实验也已经开始进行,借由你提供自己的身体,达到接近完成的阶段,剩下的只是……你能够恢复昔日记忆,然后在实验报告上签名而已。”

但,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感受,接着解释道:“所以……若提到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与那烧杀精神病人时间的因果关系,将会逐渐接近你过去的经历。事实上,正木博士为了对你进行精神科学上的实验,做了非常周详的准备后,才来九州帝国大学。而且,他为了这一实验的准备和研究,不知道付出了何等可怕的苦心与努力……”

“什么,为了我的实验做了可怕的准备?”

“不错。正木博士花费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进行这项实验的准备工作。”

“二十多年……”我几乎叫出声,但是马上又把声音缩回咽喉深处,似乎正木博士那二十多年的苦心正牢牢勒紧我的颈项……

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反应,缓缓点头:“是的,正木博士在你尚未出生时就已经为你准备了这项实验。”

“在我尚未出生时……”

“正是这样。你或许会认为这种话是故意耸人听闻,但实际上绝对不是。正木博士的确早在你出生以前,就已经预知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你现在这样也好,恢复了记忆以后也好,不,就算你想不起自己过去的事,借着我接下来提供的事实推测出你自己的名字也好……之后如果再对照前后事实,你一定能够同意我所说的话并不夸张。另外……我也相信,这么做乃是你能够真正想起自己名字的最佳的也是最后的手段。”

若林博士边解释边走回大桌子前,指着面向暖炉的小型旋转椅,回头盯着我。

我服从他的命令,就像接受手术的患者一般,怯怯走近那把椅子,慢吞吞坐下。可是却完全没有坐着的感觉,过度的恐惧与不可思议的呼吸困难让我猛咽唾液。

在这期间,若林博士绕过大桌子,在正对着我的大型旋转椅上坐下。如我最先在七号房所见的一样,他缩着身体蜷入椅中,不过这次没有穿外套,可以清楚见到长脖子和修长的身体慢慢缩进明显弯曲的双臂与双腿之间,只有正中间的脸孔还是和原来相同,整体感觉犹如妖怪般。又恰似一只有着苍白人类脸孔的大蜘蛛,穿着人类的衣服,从背后的大暖炉里匍匐爬出,正准备扑向我。

见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在旋转椅上坐正。这时,大蜘蛛若林博士缓缓伸出长手,拿起原本置于大桌子正中央的装订文件,一面在膝盖下轻轻掸掉灰尘,一面轻咳一两声。

“不好意思,若要叙述正木博士以自己的一生为赌注所完成的实验过程,必须先述及我自己的事……

“不过,正木博士拥有的非凡头脑和庞大家产,这些远非我所能及。就学问研究方面来说,可以说我们当时是费尽苦心,因为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能轻松取得国外书刊,必须靠着向图书馆借阅书刊,不分昼夜地抄录。只有正木博士一个人能够悠闲地阅读自国外购入的书籍,而且,他看过一遍后,就毫不吝啬地借给别人。他就是像这样悠闲地、可说是带点儿兴趣地搜集古生物化石,四处调查与医学毫无关系的神社、佛阁的起源之类……

“当然,正木博士对于化石的搜集以及对于神社、佛阁的调查,绝非无意义的兴趣,乃是与‘疯子解放治疗’实验有重要关系的计划性工作。而我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才终于了解这个事实,所以如今我更加惊骇于正木博士优异的智慧和长远的目光。正因如此,正木博士从那时起就被认为是特立独行的人物,成为学生和教授们注目的焦点,他的伟大智慧也获得这幅照片上的斋藤教授率先认同。

“当中的原因如下。斋藤教授自本大学创设之初就已任职于此,目前这房间里大部分的标本都是他独立搜集而来的。斋藤教授好学不倦,同时也是有名的雄辩者,曾经留下这么一则故事。时值本大学创设三周年,在大礼堂举行纪念庆祝会,正木博士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最近,报纸杂志大幅披露本大学的学生与诸位教师经常出入花街柳巷,甚或耽于赌博,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严重的问题。身为学生或教师最大的罪恶并非沉迷酒色或赌博,而是一旦得到学士或博士学位,就完全忘掉学术研究。我认为这才是日本学界的一大弊害。’

“当时,满堂的学生、教授脸色遽变,只有斋藤教授站起来热烈鼓掌。这件事迄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同时,从这件事也能够窥知其概略的个性。说起来,斋藤教授当初任职于本大学时,九州帝国大学并没有什么精神病学系,他是校内唯一的精神病学专家,却只有副教授资格,仅仅负责几门课程。对此,他感到非常不满。所以,他总是找上他最欣赏的正木博士,以及当时接受他指导的我,大骂现代的唯物科学万能主义,并且表达对国家未来的忧虑。在那种情形下,我大多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正木博士总是会回以异想天开的反驳,让斋藤教授也无言以对……记得有一次,正木博士曾说过这么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话:

“斋藤教授听了这话颇为震惊,当时在一旁的我也大吃一惊,因为我不知道正木博士说出这种有如预言般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在那样的年代,谁都想象不到,正木博士当时就已经拟定出那样的精神病人、制订企图震惊学界的计划了……不仅这样,从那时起,正木博士就经常讲出一些类似的惊人之语。因为已经不再对他天马行空的想法感到稀奇,所以斋藤教授和我都不会特别产生怀疑,也从未深入追问。但是,斋藤教授对学校的这种不满,搭配上正木博士的天才头脑,终于在当时的大学内部掀起了异常波澜。导火索就源于我们大学毕业时,正木博士研究并发表的那篇毕业论文《胎儿之梦》。”

“胎儿……胎儿会做梦吗?”

我突然惊叫出声,因为,“胎儿之梦”这几个字在我耳膜深处产生了异样的回响。

若林博士还是无动于衷,只是以苍白的眼瞳盯视着手上一张一张仔细翻阅的文件,理所当然似的颔首,继续说道:

“正是这样……你也将会见到那篇《胎儿之梦》论文的内容,不过,只看题目应该也能明白那与一般论文完全不同。因为直至今日,即使是一般人寻常的梦,仍旧无人了解其真正的内涵,更何况是二十多年前你刚出生或犹未出生时的学术研究论文……然而因为正木博士的头脑在校内素有定评,所以这个论文题目立刻在校内造成轰动,每个人都拭目以待,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

“但是,这篇论文依照当时规定进入了接受全校教授审查的阶段,由于其文体打破了原来的传统,让所有教授哑然。而且,同学之间早就流传着一种说法,称正木博士在语言学方面极具天赋,但凡是以英、德、法三种语言所写的作品,就算是非他专攻、常人难懂的文学艺术类著作,他也无所不通。因此,大家皆期待他的毕业论文应该是使用当时被称为学术用语的德文书写,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却以当时犹未普及的文白杂陈,而且混杂着俚语和方言完成了论文。

“基于上述原因,校内人们的眼光皆紧张地集中在审查毕业论文的教授会议上。开会当天,各教授果然约略抱持相同意见,虽未坚持将正木博士开除,却都不同意此篇毕业论文过关。当时年纪最轻而陪列末座的斋藤教授却突然站起身来,发表了至今仍流传于世的反对意见:

各位,请听我说。由于敬陪末座,突兀的发言有点儿僭越,可是为了学术,只好不得已而为之。我对这篇论文的观点与各位完全相反,理由如下:首先,各位批判这篇论文文体不合规定,但这种问题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我也不须替它辩驳。我想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亦即,所谓的学术论文,其性质与‘请让我毕业’或‘请让我成为博士’之类呈递政府部门的请愿书不同,完全没有所谓的规定格式或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