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歌3

再者,关于这篇论文的内容,它绝非如各位所批评的不严肃。它的价值之所以不被认同,主要是由于现代的医学研究者过度拘泥于唯物的肉体研究,欠缺以科学角度观察人类精神的学术研究,也就是缺乏对于科学的知识。各位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实——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是何等焦急、处心积虑地想要发现这篇论文所发表的根本精神、生命或遗传的研究方法,也因此不了解这篇论文的真正价值。这是我赌上专家的名誉所坚持之点。

这篇论文乃是叙述人类在母亲体内十个月之间所做的一个超乎想象的梦。这个梦是以胎儿自己为主角而演出,可称之为宇宙万物进化实况,有如持续数亿年至数十亿年漫长岁月的连续电影一般,不仅真实描绘出现在已成为化石的史前极端异样怪奇的动植物生态,也真实展现了导致这些动植物灭绝的天灾地变,同时更累述从天灾地变中出现的原始人类——胎儿本身的远祖——到目前的双亲为止的各世代之人类,为了激烈的生存竞争,累积了何等的罪孽,如何反复遂行残酷手段踩着别人头顶往上爬,然后在因果循环下遗传至胎儿身上,化为胎儿的直接主观,成为详细、明白显现之极端战栗、恐怖的大噩梦。而这些皆可透过人类肉体与精神的解剖观察,直接或间接地予以推定……只不过,因为这并非由胎儿自身所记录的事实,也非成人所留下的记录。换句话说,这只是一种推测,所以不被认为具有学术价值,以毕业论文而言,所获得的评分为零分。对此,各位的意见似乎一致。

听起来,这好像非常理所当然,不过……很抱歉,在此我想向各位请教一件事。各位在中学时代一定都读过所谓的世界历史,当时各位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呢?世界历史是属于人类生活在过去的部分记录,譬如个人,等于是与自己过去经历有关之记忆。对于这点,各位想必非常了解,除非是没有过去的人,否则应该不会加以否定。

但是如果这样,没有留下历史记录的所谓史前人类,在其宗教、艺术和社会组织方面,又是如何描绘梦境的呢?关于做什么样的梦才得以进化到能够记录自己的历史,相对于目前残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种遗迹而推测得出的学术,譬如人类文化学、古代考古学、原始考古学之类,能够说它们毫无学术价值吗?能够说它们并非科学研究吗?

更别说在人类出现以前的地球之历史,诸如地质变迁或古生物的盛衰兴亡,又是谁记录的呢?那是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根据目前地球表面留下的各种遗迹予以推定的,对吧?但是可以因此就说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皆是只凭想象而叙述童话的作者吗?可以说他们不是科学研究者吗?

也就是说,这篇《胎儿之梦》乃是根据我们成人肉体及精神所到处留存、充满的无限量遗迹,来推定混沌时代的我们做梦的内容,我们必须视之为一种最崭新学术的萌芽,最前卫、彻底、空前的新研究。不仅如此,以我身为专家的立场,我还认为,这篇论文中关于人类精神结构的剖析性说明,实在是个破天荒的尝试。

另外,论文中也包含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皆认为绝不可能却又极端渴望的精神病理学、精神生理学、精神解剖学、精神遗传学等。所以本篇题为“胎儿之梦”的研究如果能更进一步发展,且分化至这些方面,很可能对未来的人类文化带来重大革新,至少学者们会以完全不同的纯科学研究态度,面对以往被精神科学视为问题的幽灵现象、灵感主义、透心术、读心术等,开辟出精神科学的康庄大道。

我确信,这虽然只是一位学生的毕业论文,却具有现在到处充斥的所谓博士论文无法比拟的高级且深邃的科学价值,当然应该将其推举为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评选的第一名,视之为本学院的荣耀。批评本篇论文毫无价值者,乃是那些不懂历史事实之人,他们不知道新学术如何诞生,不知道伟大真理发表之初总是被视同幻想的产物。

“这是斋藤教授后来告诉我们的概要内容……斋藤教授这种主张当然引起了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为满座教授攻讦的焦点。但是,斋藤教授毫不退让,以渊博的论点一一反驳、粉碎对手的攻击,从下午一点开始的会议至日暮仍旧无法结束。毕竟这是以医学院的最高使命和名誉为中心的面子之争,也难怪群情激奋。最后,教授们不得已将其他论文的审查全部延至翌日,所有人继续挑灯夜战。好容易到了晚上九点,教授们终于都沉默了,不再表示反对。这时,后来被誉为著名校长、当时的盛山医学院院长下定裁决,宣布承认这篇《胎儿之梦》确实是一篇学术研究论文,会议才告结束。

“翌日和第三天继续审查其他十六篇论文的结果,正木博士的《胎儿之梦》就如斋藤教授所坚持的,被推举为所有毕业论文的第一名。但是……到了医学院举行毕业典礼当天,出乎意料的是,在应该上台领取代表最高荣誉的银质手表时,正木博士却行踪不明,这件事又让所有人惊异万分。”

“哦?毕业典礼当天行踪不明?为什么?”我忍不住问,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林博士忽然噤声不语,像是准备说出某件重要事情,凝视着我的脸,不久之后他以比方才更严肃的语气,开口道:

“正木博士在受奖之前行踪不明的真正原因,在今天以前应该有很多人猜测过,而我当然也不明白事情真相。但是他的行踪不明与先前提到的《胎儿之梦》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这点似乎是毋庸置疑的。换句话说,可以认为他是受到自己所写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的主角所威胁而躲藏起来了。”

“《胎儿之梦》的主角……受到胎儿威胁?我不太懂……”

“我认为你现在没有必要了解。”若林博士在椅中举起右手,左眼下方**着露出异样微笑,依然充满严肃地接着说,“你现在最好不要了解。这样说虽然有点儿失礼,可是只要等到你完全恢复自己过去记忆的那一天,你应该就能够明白《胎儿之梦》这部像是恐怖电影的论文主角是什么人。我此时提及,只是为了让你届时当作参考……总之,本医学院第一届毕业典礼终于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结束了。翌日,盛山院长接获正木博士来信,他在信中写下了自己的抱负:

我以为现今科学界应该不存在能够理解《胎儿之梦》之人,所以起初是抱着无法通过的觉悟而发表了这篇论文,想不到居然意外地得到院长阁下和斋藤教授的推荐,我忍不住长叹良久。但那篇论文的价值会如此轻易被人看穿,代表着我的研究还非常浅薄,所以我认为凭此尚无法让我们福冈大学的名誉不朽。

我无脸面对阁下和斋藤教授,是以避不见面。很抱歉,代表荣誉的手表就请您暂时帮忙保管。因为我接下来打算进行让人们无法理解的大研究,以报答你们的大恩。

“盛山院长将这封信拿给斋藤教授看,大笑说‘真是个倨傲的家伙’。之后,整整八年的时间,正木博士游历欧洲各地,取得奥、德、法三个国家的相关学位,大正四年回国,开始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既造访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也搜集有关各地方精神病人的血统之传记、传说、记录、家谱等研究材料,并分送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小册子给一般民众。”

“疯子地狱……邪道祭文……里面写了些什么?”

“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内容了。其实就和前述的《胎儿之梦》一样,写出的是从未公之于世的可怕事实。简单来说,祭文中揭露了先前我稍提过的现代社会虐待精神病人的实情,以及比监狱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疗疯子之内幕。换句话说,是一种将横亘于现代文化背面、令人战栗的‘疯子的黑暗时代’的宣言,并改写为民谣传播。正木博士不仅把这本小册子分送各级政府机关和学校,更是自己敲着木鱼,唱着祭文歌,将印有祭文歌的小册子四处分送民众。”

“自己敲着木鱼……”

“没错。这种事虽然有些脱离常轨,但对正木博士而言,似乎是一项极端严肃的工作,甚至恩师斋藤教授还为此与他暗中联络,抱着抛弃自己地位和名誉的觉悟表示声援。只不过很遗憾的是,祭文歌的内容因为过度露骨地揭发事实,看起来反而有点儿不符合常识,没有人真的产生共鸣,终于为世间所漠视。如果祭文歌中揭发的精神病院对精神病人的虐待事实得以受到社会重视,那么现代的精神病院势必会全部被摧毁,导致全世界出现精神异常者泛滥的现象也未可知。但是正木博士对此结果好像毫不担心,只是将它当成自己即将创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准备事项之一,进行这样的宣传。”

“那么,果然是……”我不得不坐直身子,吞咽唾液,喃喃接着说,“那么,果然是……为我的实验做准备……”

“正是这样。”若林博士毫不犹豫地颔首,“如我前面所说,正木博士的智慧远超过我们能够测知的范围,可是他这种突兀、夸张的大动作,包含有关创设解放治疗的某种苦心,绝对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接下来我要述及的他的每一项变幻莫测的行动,应该都包含这种意义。换句话说,只能认为正木博士后半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你为中心的。”

若林博士在说话之间,冰冷、无力的苍白视线忽然集中在我脸上,凝视着。不久,他见我身体僵住不动,连回应也没有办法做到,这才改变心意似的掏出手帕轻咳几声,继续说道:

“前年,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底,令人难忘的二十六日下午一点,毕业后漫长的十八年来完全断绝音讯的正木博士,忽然敲响了我在法医学系的研究室房门。我大为吃惊,怀着仿佛见到幽灵般的心情与他交谈,互相祝贺彼此平安无事。之后,我问他为什么回来得如此突然,他以和从前同样磊落的态度挠着头说:

也没什么。只是两三个星期前在门司车站的检票口被小偷扒走了随身携带多年的镀金手表,那是莫巴德公司特制的产品,时价约莫一千日元,觉得很不甘心。这时忽然想起,如果十八年前寄存的银质手表还在就好了,所以才想回来领取……

另外,我也想要带给诸位一点儿震撼性的礼物,却又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好东西,所以就在门司的伊势源旅馆二楼,全力完成了一篇如同论文般的文章。起初,我想到应该先让新校长过目,所以去找斋藤教授帮我介绍,但是他表示,帮忙介绍是无所谓,不过基于职责关系,最好是由担任院长的你经手,所以才会来找你。虽然给你带来困扰,不过,还是请你帮忙。

“当然,我立刻把所保管的手表交给他。另外,当时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论文,坦白说,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或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不……应该还超乎其上,乃是足以震惊世界精神医学界的著作,也就是斋藤教授曾经预言过的《脑髓论》。”

“‘脑髓论’?”

“不错,是取名‘脑髓论’的三万字左右的论文,但是与前述的《胎儿之梦》正好相反,内容极端地严肃、慎重,同时为了防止被会错意,还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书写。能够在旅馆的二楼房间,手边没有任何文献资料的情况下,仅用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完成,只能说正木博士的头脑与精力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正木博士借着这篇论文,让阅读者仿佛照镜子般,能够清楚明白以往无人能说明、证实与实验的脑髓之奇妙功能。同时也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至今日为止,精神病医学界视为疑问的几种奇怪现象。基于专业领域的关系,最先见到这篇论文的斋藤教授当然非常惊异,之后约有一年时间,斋藤教授都在废寝忘食地研究这篇论文,好不容易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审核,翌日一大早他立刻前往现在的松原校长家拜访。斋藤眼中浮现泪光说:

我决定今天就请辞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系教授之职,并推荐正木先生继任。因为,如果他被其他大学聘请,将是我们九州帝国大学的遗憾。

“但是,由于正木博士未留下住址,也没有再露面,加上松原校长素来深为钦佩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面慰留斋藤教授,另一方面表示将把此篇论文列为博士论文,内定颁授博士学位给正木博士。然而,不知是谁泄露出去的,这件事后来被报纸加以报道,只是我没有见到该篇报道……”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好像被当时的回忆所感动,轻轻闭上眼。

我也充满敬慕地仰望着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为有着那样的感觉,照片里斋藤教授看起来如同神明般散发着高贵的光辉,让我情不自禁轻叹一口气,喃喃说道:“这么说,斋藤教授是为了把职务让给正木博士而死亡的?”

若林博士听了我的问话,似是更加感动,他皱起紧闭着眼的眉头,深深叹一口气,仿佛又要剧烈咳嗽一般。不久,他静静睁开眼,满含深意地看着我,微微加强语气。

“是的。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获颁学位后不久,于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辞世,而且是离奇死亡。”

“什么,离奇死亡?”我发出空洞的声音反问。

由于话题转变得太突兀,我望望若林博士苍白的脸孔,又望望照片中斋藤教授的微笑。我很怀疑,拥有这样高尚人格的人,究竟是如何离奇死亡的。

若林博士静静盯着我的脸,似在抑制我的怀疑,再度用略为加强的语气说:“是的……斋藤教授是离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亦即离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像平常一样完成工作,交代办公室的人两三件事情后,就离开了这个房间。之后,他并未回筥崎网屋町的家。翌日一早,他被发现浮尸于筥崎水族馆后方的海岸。

“第一发现者是水族馆的女清洁工。接获紧急报案之后,警方和我们赶往现场,经过调查,确定他曾喝下大量的酒。所以,警方判断他是在回家途中,遇见某个有相当交情之人,并一起去喝了酒,结果回家途中走错路,从浮尸海岸上方的石墙处失足坠落。

“如果你也去看过那里自然会了解,那是郊区特有的垃圾场、草原、田野聚集之处,若非喝得烂醉如泥,不可能迷途进入那种地方,所以当然也有充分的他杀嫌疑。但是,他并未遗失任何随身物件……

“另外,综合遗族和朋友们的证言得知,除非是和校内几位深交的同事一起,否则斋藤教授不会在外面喝酒,他只有在家吃晚饭时才会独自饮酒……不仅这样,一旦在外面喝醉,绝对会有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这是惯例,可是这次却完全例外。

“据此,令人不禁产生各式各样的想象,我们也进行了充分调查。但问题是,教授坠海地点的附近是由千代町方面延伸而来的防波堤,所以未能发现任何有关于他来自哪个方向、在哪个地点失足坠海的脚印。另外,如我刚才所说,根据斋藤教授的人格推断,很难认为他会受到别人的怨恨,因此还是判为失足坠海。斋藤教授虽然很少喝酒,但酒量差,稍微喝一点儿就不省人事是他唯一的缺点……只是,像他这样,实在死得太可惜了。”

“还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吗?”

“是的,还不知道。但除非良心饱受煎熬,否则应该不会有人主动出面吧!”

“可是,这……如果不出面承认,岂非一辈子很难过?”

“以最近人们的常识而论,应该没有必要这样凭良心思考事情吧!就算出面承认,斋藤教授也不可能从坟墓里复活,只是让自己蒙受不愉快的污名,还得接受某种制裁,结果反而会增加社会的损失……甚至,事到如今,对方早已忘掉这件事也未可知。”

“可是,这样岂不是太怯懦了?”

“那当然。”

“而且……这种事应该无法忘得掉吧?”

“这就难讲了……可以认为,这类问题是属于正木博士所谓‘记忆与良心’的有趣研究事项。”

“这么说,斋藤教授的死亡只具有那样的意义?”

“没错,只具有那样的意义。但是,以结果来说,实际上却包含着极大的意义,亦即,斋藤教授的死亡乃是后来正木博士能够负责本九州帝国大学的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这把椅子的直接原因;另外,也是让你与六号房的小姐联结这个实验教室的间接因缘。是的,在此以‘因缘’两个字称呼……不过,这种因缘究竟是人为还是出自天意,除非等到你恢复自己的记忆,否则仍旧无法予以明确推测……”

“啊,连这种事也在我的记忆中……”

“不错,在你的记忆中存在着解开此类无数疑问的必要且重要的关键。”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接二连三掉落下来的疑问之冰埋没全身,忍不住闭上眼,不停摇头,但还是没办法涌出任何记忆,而且开始觉得似乎连眼前“焚杀疯子”的残酷油画、斋藤教授面带微笑的肖像、脸色苍白严肃的若林博士、绿色发光的大桌子、桌上打哈欠的红色达摩烟灰缸等,都与我的过去有着深刻的关系。同时,因为身处这些因缘深刻的物品环绕中,却什么都想不出,自觉脑袋空洞,心情沮丧不已。

一瞬间,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频频眨眼。不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那么,原本行踪不明的正木博士为何能够来到这儿?”

“那是有原因的。”说着,若林博士把本来已经掏出的怀表又放入口袋,低咳一声,接着说,“斋藤教授的葬礼上,正木博士忽然出现……可能是见到了报纸刊登的消息吧!松原校长在葬礼结束后拦住他,强迫他接任斋藤教授的职务。这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异例,可是校长毕竟是为了完成人格高尚的斋藤教授之遗志,所以无人反对校长的做法,反而纷纷感动得鼓掌附和……只要看过当时的新闻报道,就可以详细了解一切。但就在此时,在教授们拍手围绕下,身穿破旧和服的正木博士却抱着头,略带不满地说:

真是令人为难!我本来打算坚持独自进行研究的……一旦当了大学教授,就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做些自己有兴趣的事,最重要的是,没办法发挥与生俱来的流浪个性……

“松原校长听了,回道:‘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被斋藤教授的灵魂吸引而来这儿……只要你答应接任,要敲木鱼诵诵经之类的,我倒是不会反对。’众人听了,皆忘记自己身在葬礼会场,捧腹大笑。

“不久前,正木博士来本大学赴任,实地着手进行之前在疯子地狱祭文中提到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再度在社会上引起异常回响。因为开始该项实验的机缘,形成了正木博士本身、你,以及那位六号房的小姐如同命运般的关系,这完全可称为天意。但是,不管如何,本大学能够邀请到伟大的正木博士负责主持研究工作,怎么说都是斋藤教授的遗德。基于这个意义,正木博士才会把这幅肖像画挂在这里……”

我不得不深深叹息,仰望着斋藤教授的肖像。人格如此高尚的斋藤教授、那样伟大的正木博士,以及眼前的若林博士、六号房中的美少女,和有如白痴的我居然会联结在一起,我不得不感到不可思议。一时间,房间内飘着某种感触极深的静寂,但很快,静寂被我平淡的发问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这是挂在斋藤教授照片底下日历上的日期……难道斋藤教授亡故迄今刚好一周年?”我说着。

这一瞬间,若林博士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他煞白的嘴唇紧闭,下颌突出,苍白的眼瞳圆睁,狠狠瞪着我。因为事出突然,我不自觉也和若林博士相同表情,感觉有如彼此互瞪一般。不过,若林博士很快冷静下来,并且像是高兴得不得了一般,额头散发出光辉,不停点头。

“你终于注意到了!你的记忆终于真正开始惊醒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就要完全惊醒。事实上,在你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有点儿担心你的记忆会不会一下子完全恢复,导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没什么好隐瞒了,那就告诉你吧!日历上乃是约莫一个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为什么保留着该日期呢?”

若林博士这时沉重地颔首,以先前面对六号房少女那种向神明祷告般的态度,交握双手,用力挺直胸膛。

“你的怀疑也是解开有关你过去重大谜团的关键之一。也就是说,正木博士只将日历撕至这天,之后就被中断了。”

“这又是什么缘故?”

“正木博士在那天翌日亡故了,而且正好是在一年前斋藤教授溺死的筥崎水族馆后面的同一地点投崖自杀。”

这……大概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吧!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惊,觉得自己好像发出某种叫声,等到情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仿佛梦呓般喃喃说着:“正木博士……自杀……”

声音一传入自己耳里,我马上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这样伟大、豁达的人物,有可能会自杀吗?不仅如此,担任这间精神病科教室的两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后离奇死于同一地点,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巧合吗?我呆然凝视着若林博士苍白的脸庞。

若林博士重新坐正身体,严肃地望着我,再度用向神明祷告般的虔敬声音开口:“我再说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杀。只能说,正木博士在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经过无数准备,面对前所未闻的‘疯子解放治疗’的大实验,历经艰苦恶战后,手上的大刀终于折断,箭矢终于用完,陷入不得不自杀的窘境。这样说你或许无法了解,所以我还是具体说明吧!

“正木博士所独创的震古烁今的精神科学实验,主要是借着让你和六号房的小姐恢复自己的记忆,出院后拥有快乐的婚姻生活作为终结。可是,却因为某种出乎意料的悲剧发生,在中途遭遇挫折。而且该悲剧到底是不是正木博士的过失,没有人知道。

“然而,那一天的偶然似乎也是某种天意。时间适逢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感觉应该可以算是一种‘无常’。正木博士担起全部责任而离开人世,把属于实验中心材料的你和六号房的小姐,以及相关资料、文件、事务等全部委托于我……”

“那么……”我问,但舌头打结了,一股难以形容的亢奋像是令全身逐渐瘀青,我勉强嚅动嘴唇,“那么……会不会是因为我诅咒了正木博士的生命,所以……”

“不,错了,正好相反。”若林博士严肃地说着,依然凝视我,将头左右摇摆,“正好相反,正木博士当然是在被你诅咒自己命运的觉悟下着手此项研究的。不,更进一步地说,正木博士从二十年前就已经觉悟到将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仍按部就班地进行工作。他为了让自己发现的伟大学理实验与你的命运完全一致,拟订了无法撼摇的计划,逐步进行研究。”

对我而言,这是令人恐惧与战栗的说明!我按捺住胸中的窒息感,问道:“研究是如何进行……”

“这点,只要看过这边的文件就能够明白。”说着,若林博士合上手上装订好的文件集,递到我面前。

我察觉那一定是某种重要的文件集,便以同样郑重的态度接过,大略翻阅其内容。最上面是红色封面,像是宣传手册之物,底下是由西式的大号纸张和报纸剪贴装订而成的,外面则以装上封套的硬纸板夹住,并未写任何文字。不过由于相当重,我再度合上封面,置于桌上。

坐在对面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眼瞳盯着我看。

“这个东西可说是正木博士的遗稿,是非常贵重的资料。因为在方才述及的关于正木博士的精神科学研究中,属于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以及可称为其研究精华的心理遗传学等的四份手稿,与他自先前就留在手边的《脑髓论》原文,在他自杀之前完全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能够窥知他的研究内容的必要文献资料已经很少,仅仅剩下这个。

“这样的顺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杀前夕整理而成的,并非依照文稿发表的年代排列。不过,你只要循序阅读,就能够了解他的研究内容和进行程度。也就是说,最上面的红色封面小册子,乃是正木博士趁着游历日本各地之时,在路上散发给人们,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罗经之歌。歌中咏叹着目睹现代精神病人被虐待的实际情况,认为应该予以拯救而开启研究精神病的动机。

“接下来的剪贴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当地报纸刊登的他的谈话内容,其中包括最初题为‘地球表面乃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之类的东西,主题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诙谐相间的态度,向记者说明我方才所说的基于拯救疯子的动机,着手精神病研究的最初立场,率直地论证‘栖息在地球表面的人类,没有人不是精神异常者’的精神病理学之根本原理。

“然后是《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主题是正木博士立足于此种原理,明确阐释截至今日被视为不可能研究的‘脑髓’之真实功能,以及向记者说明能够轻松解决以往科学绝对无法解决的精神病和其他相关的心灵界之奇怪现象的伟大论文《脑髓论》之内容。

“接着剪贴在日本纸上、以毛笔所写的部分,是可以视为《脑髓论》逆定理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容明示着从生育自己的父母之心理生活到历代祖先的各种习惯或心理的累积,如何遗传至胎儿本身的‘心理遗传’,也就是在本大学首届的毕业论文审查上造成轰动的那篇论文……同时,应该也可以说,它是拥有如此伟大资料的正木博士最终不得不自杀的原因。

“接下来的西式大纸张上的草写文字,乃是正木博士作为这些研究附录及最后结论的遗书《解放治疗的实验结果报告》。所以……你如果依序阅读这些文件资料,应该能够很轻松就了解正木博士开拓精神科学大道,赌上自己一生,遂行研究的痛快事迹。同时,也可以充分明白,因为这个旷古绝伦的学理在背后控制,所以你的命运演变成今日流离、旋转,如万花筒般的变化……”

若林博士的说明内容我只记忆到这儿。因为边听他的说明,我还边在若无其事地翻开最上面的小册,当看到第一页的标题时,我不禁完全被内文吸引,全心全意地开始阅读……

[1] 间:日本计量单位,1间约为1.8米。——编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注释均为编者注)

[2] 无间地狱:佛教经书用语,也译作阿鼻地狱,指八大地狱中最苦的一层地狱。

[3] 尺:计量单位,1尺约为33.3厘米。

[4] 分:日本长度单位,1分约为3毫米。

[5] 大正十五年:公元1926年。大正(1912年7月30日—1926年12月25日)为日本大正天皇在位期间的年号。

[6] 曹洞宗:即日本曹洞宗,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

[7] GERAN:ゲレン,日本九州方言,意为笨蛋。

[8] PARAISO:ハライソ,西班牙、葡萄牙通用宗教用语,意为天堂。

[9] BANCO:バンコ,日本九州方言,来源于葡萄牙语,意为长椅。

[10] ZONDOG:ドンタク,来源于荷兰语,意为星期日、休息日。

[11] TELEPARAN:テレンパレン,日本九州方言,意为游手好闲。

[12] 村正刀:日本刀的一种。

[13] 明治三十六年:明治为日本明治天皇在位期间的年号,明治三十六年即公元1903年。

[14] 蜡筒:蜡筒留声机中刻录声音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