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歌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嗡嗡——嗡——嗡嗡嗡……

我从蒙眬中惊醒,这种犹如蜜蜂振翅的声音,仍在我耳里留下极深的振动余韵。

凝神静听,直觉告诉我,现在……应该是子夜了吧!附近某个地方好像有时钟的钟摆在作响。但就在我继续打盹儿之后,那似蜜蜂振翅的余韵却忽然逐渐轻微、消失了,周遭恢复了一片死寂。

我猛然睁开眼。

只见一颗蒙着灰白色尘埃的灯泡,正悬挂在挑高的白色天花板上,红黄色的发光玻璃球侧面,停着一只大苍蝇,它就像已经死亡一般,一动也不动。在灯泡正下方的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我正呈“大”字形躺着。

好奇怪……

我呈“大”字形躺着不动,用力睁开眼皮,只让眼珠上下左右转动着。

这是一间由蓝黑色混凝土墙围绕的两间[1]见方的房间。

三面墙上各有一扇以铁格子和铁网双重遮罩的纵长形磨砂玻璃窗,感觉这是一间非常牢固的房间。

在没有窗户那一侧的墙角,有一张同样牢固的铁床,枕头朝房间入口方向横置,**铺着洁白的被褥,看起来似乎没有人使用过。

真奇怪……

我微微抬起头,环视自己的身体。

我身穿洁白、崭新的蓬松双层棉布和服,胸口系着一条短纱布带。从和服里伸出圆胖却泛黑的四肢,上面满是污垢……竟然那么脏……

实在太奇怪了……

我恐惧地举起右手,试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鼻子尖削……眼窝低陷……头发杂乱……胡须纠结……

我吓得跳起来。

我又摸了一下脸,环顾四周。

这张脸属于谁……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我的心悸瞬间增强,心脏开始如敲晨钟般乱撞……呼吸急促,不久就像濒临死亡般激喘……然后,又静止不动。

居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我忘了自己是谁……

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地方的谁。关于过去的回忆,残存的记忆只剩下刚才听到的时钟钟摆晃动般的嗡嗡声,仅此而已……

即便如此,我的意识仍很清晰,我可以清楚感觉到阴沉沉的黑暗正环绕在房间外部,并无限蔓延着。

这不是梦,确实不是梦……

我跳起身来。

我跑到窗前,望着磨砂玻璃的平面,想看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试图唤醒某些记忆。但是……没有用!磨砂玻璃上映现的只是一头乱发、毛茸茸如恶鬼般的影子。

我转身,跑向床铺枕头旁的入口房门,面孔贴近合金门锁,门锁唯一的缝隙就是钥匙孔。但是,门锁片上却未映照出我的脸孔,只反射出昏黄的光线。

我查看了床脚,又掀开被褥翻看,解开衣带翻看和服内侧。可是,别说姓名,我就连一个缩写字母都没有发现。

我愣住了。我依然是身处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依然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仿佛被人抓住了衣带,整个人垂直向下掉落到某个无限的空间,随着从内脏深处涌出的战栗,我忘情大叫。

那是带着金属质感的尖亢声音……可是,这声音在让我回想起过去任何事之前,已经被四周的混凝土墙吸收,转而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还是没用。声音一阵剧烈波动,旋转、消失之后,四面墙壁、三扇窗户和一扇门,陷入更深沉的静寂。

我想再尖叫。可是……声音犹未发出,就已经缩回咽喉深处。我害怕每次尖叫后那种静寂的恐怖……

我的牙齿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膝盖不由自主地颤抖。即使这样,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我好难过,感到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我开始激喘,想叫也叫不出来。在若有若无的恐怖笼罩下,我呆立在房间中央喘息。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越想呼吸越急促,声音犹如狂风在深夜的四壁回响。

不久,我的神志逐渐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时僵硬的全身冷汗直冒,仰面倒下——几乎快要倒下。我不由自主绝望地闭上眼……可是,猛然发现自己仍机械般地站立着。我用力睁开双眼,凝视着床铺后面的混凝土墙。

因为,我听见混凝土墙后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那确实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声声沙哑得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不过,深层的悲哀、沉痛的回响却透过混凝土墙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你再……听听我的……声音啊!”

我愕然,全身缩成一团,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背后。明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以外并无别人……我凝视着这面传来女人声音的混凝土墙。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间里的大哥……是我,是我呀!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请你再听一次我的声音……请你听着、听着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的眼皮撑得发痛了,嘴巴兀自张开,恍如被声音吸引般向前跑了两三步,双手用力按住小腹,专注地盯着混凝土墙。

那是令闻者的心脏仿佛吊在虚空之中的纯情呼唤;那也是令闻者五脏六腑仿佛冻凝至绝望深渊般无法忍受的绝叫……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唤我的……也不知道在深夜的混凝土墙的另一侧,她会用那深刻、哀怨的声音再继续呼唤我几千年、几万年。

“……大哥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啊!难道你忘了吗?我,是我啊!你的未婚妻……大哥……你把我忘了吗?我和大哥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你我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大哥你亲手把我杀死了。但是……我又活过来了,从坟墓里复活后回到这儿了,我不是幽灵……大哥啊!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何不回答?你忘记当时的事了吗?”

我踉跄后退好几步,再度睁大眼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话!

墙壁那边的少女认识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她竟然说她在与我举行婚礼前夕,被我杀害……现在复活了。然后,被囚禁在与我一墙之隔的房间,像那样不分昼夜呼唤着我。她持续叫喊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怪诞事实,像是要努力地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她是疯子吗?

还是正常人?

不、不,她一定是疯子,是疯子……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么愚昧、不可思议的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很快便冻结在脸上,我的面部肌肉僵凝了……因为又一阵更悲痛、更深沉的呐喊声贯穿混凝土墙传来。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那种知道我是我的确信……那样严肃的凄怆……

“……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呢?我是这么难过,你却……求你回应我啊,哪怕只有一个字、一句话……”

“……”

“……求你只要回答……一个字、一句话……就好。这样,这家医院的医生就会知道我不是疯子……而院长会因为你听得出来我的声音,让我们一起出院的……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

“你不知道我的痛苦与难过吗?每天、每天……每夜、每夜……我这样呼唤你的声音,难道你都没听见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我、我……我的声音已经……”

呐喊之间,墙壁那头开始传来另一种声音,也不知是手掌还是拳头,反正是用人类柔软的手敲打混凝土墙的声音,是皮肤裂开、肌肉破碎也不在乎的柔弱女子用手连续敲打墙壁的声音。我一面想象墙壁对面四散飞溅、黏贴的血迹,一面仍旧咬紧牙根、圆睁双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曾经被你亲手杀死的我呀!是已经活着回来的我……是……除了你以外无依无靠的我,孤孤单单在这里……你真的已经忘记我了吗?”

“……”

“大哥,我们同病相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人孤独地在这里,被其他人认为是疯子,受到隔离,囚禁在这家医院里。”

“……”

“只要大哥给我一声回应,医生们就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记起我,他们就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患者……只要一个字、一句话……你只要回答一声……叫一声我的名字——真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已经没力气发出声音了……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我情不自禁跳上床铺,将耳朵贴在传出声音的蓝黑色混凝土墙上,内心有一股难以忍受的强烈冲动,我希望自己马上回答她……希望帮助那个少女解除痛苦……更希望早一点儿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的谁,可是……我最终只是咽了一口唾液,停止了思考。

我慢慢从床铺上滑下来,凝视着墙壁上的一点,竭力远离那个声音,一直后退至墙壁对面的窗边。

我没能回答她。不,是不可以回答。

此刻的我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未婚妻,尽管听到对方那样深刻、沉痛的纯情呼叫,可我还是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我唯一被唤醒的过去的真实记忆,只有刚刚听到的时钟钟摆发出的嗡、嗡、嗡的声音,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痴呆患者,难道不是吗?

这样的我,怎么能回答说自己就是她的未婚夫呢?就算这样回答让我得以自由,但到时候我或许还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正确的姓名。她……究竟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患者,我根本无从判断。

不只如此,万一她是如假包换的精神病患者,而她强烈呼唤的对象只不过是她的幻觉的话,怎么办?一旦我回答,说不定会酿成大错;就算她呼唤的人确实存在这世上,但如果那个人并不是我,又该怎么办?难道要因为自己的轻率而强夺别人的未婚妻吗?这不就冒渎了别人的未婚妻吗……上述的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袭上我的心头。

在我不停地吞咽口水、双手紧紧握拳时,她的呼喊声还是不断穿透墙壁向我袭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分了,太过分、太过分了,真的太、太过分了……”

那样纤弱……沉痛、似幽灵般无限纯情的哀怨呼唤。

我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已经留长的十个指甲狠狠抓着头皮,几乎快抓出血来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你的人啊!快点儿,大哥快……快用你的臂膀抱住我……”

我用双手剧烈摩擦自己的脸庞。

不、不是的……你错了,错了,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我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这几句,但最终还是噤声了……此刻的我甚至连这点都无法肯定,我对自己的过去完全一无所知,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否定她所说的话……别说我的亲兄弟是谁或是我的故乡在哪儿,此刻我连自己是人还是猪都不知道。

我握紧拳头,嘭嘭嘭地用力敲着耳后骨,但是,同样无法浮现丝毫记忆。

即使这样,她的声音仍未中断,她的呼吸急促,声音几乎让人听不清,但却满溢深沉的悲痛。

“……大哥……大哥,请……请你……救、救我……啊……”

她的声音好像在追逐着我,我再次环顾四周墙壁、窗户和门,往前跑,又止住脚步。

我想逃到一个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一瞬间,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跑到入口的门前,我竭尽全力向着那扇好似钢铁一般坚固的蓝色房门冲撞过去。然后,我又从钥匙孔往外窥看……始终持续着的固执呐喊和不绝于耳的呼唤声威胁着我,我已近乎麻痹。我试着用双手抓住铁格窗用力撼摇,终于,下方一角出现歪斜,但再想进一步摇动它就不是人类的力量所能做到的了。

我颓然地回到房间正中央,身体不停颤抖着再度环视房间各个角落。

我到底是否身处于人类世界呢?还是说,我已经来到幽冥世界,正在接受某种痛苦惩罚呢?

在这房里恢复清醒的同时,我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堕入忘却自我的无间地狱[2]……这里没有丝毫回响,能听见的只有时钟的声音……

可是,转眼我又陷入了充斥着陌生女人呐喊声的活地狱……在这无法摆脱与逃避的深刻悲恋中承受着苛责。

我用力跺着地面,连脚踝都作痛了……我颓然坐下……又仰躺在地……再度起身回望四周。我极力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脱离隔壁房间那若有若无的声响,以及断断续续的哽咽,我想尽可能回想起自己的过去,从这种痛苦之中逃脱……更希望能够清楚回答隔壁房间的问话。

我不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像这样狂绕了几十分钟,不,或许是几个小时也不一定。但是,脑海中依然一片空虚,别说与她有关的记忆,连自己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来,空白的我只是活在空白的记忆里。虽然被女人无尽的喊叫声驱赶,我仍徒然在黑雾中挣扎、徘徊。

不久,墙壁另一头的叫唤声逐渐减弱,像丝线般时断时续,最后完全断绝,周遭又恢复到先前深夜般的静寂。

同时,我也累了,狂乱得耗尽体力,思索得耗尽脑力。听着似门外走廊尽头传来的嘀嗒嘀嗒的钟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呆立着,还是坐着发愣……不知道何时、不知道情况如何……只是陷入最初茫然无意识的状态。

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回过神时,我的身体正靠在与房间入口相反的墙角处,手脚前伸,脸孔颓然垂在胸口,眼睛凝视着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细一看,地板上、窗户上、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经变亮了,泛着苍白的光影。

叽叽喳喳……轰隆轰隆……

是麻雀轻轻的叫声……还有电车逐渐远去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不知何时已熄灭。

原来是天亮了……

我呆呆地想着,用双手揉了揉眼。或许是因为睡得太沉了,早晨,我把此前在黑暗中发生的那些不可思议又恐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用力伸展僵硬而发痛的四肢,打了个大哈欠。就在尚未充分深呼吸一口气时,我突然惊讶地闭上了嘴。

入口房门边上,和地板的接合处滑开了一扇小门,好像有人正在递过来一个白木餐盘,上面放着白色餐具和银色盘子。

看到这东西的瞬间,我心中一动,无意识之间,从今天凌晨产生的无数疑问又开始在脑海中跃动……我下意识地站起身,踮着脚尖跑近小门旁边,猛然抓住那只正送入餐盘的鲜红、肥胖的女人手臂。

哗啦啦的一声,饭菜、吐司面包、蔬菜沙拉的碟子,还有牛奶瓶全都散落在地上。

我以沙哑的声音大叫:“请……请告诉我……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

“……”

对方一动不动。那露在白色袖子外冰冷、如胡萝卜般的小臂,被我的双手紧紧抓住,霎时变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呢?我不是疯子,我什么都不是……”

“啊——”

小门外面响起一阵年轻女人的尖叫声,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这才开始无力地挣扎起来。

“快来人……来人啊!七号房的患者……啊!来人啊……”

“嘘、嘘!安静、安静,请你……不要叫。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否则我就不放手……”

门外传来一阵啜泣声。

同一瞬间,我双手的力量似乎有所放松,女人的手臂迅速抽出小门外,啜泣声戛然停止,走廊上响起一阵快跑的嗒嗒声。

原本被我拼命抓住的手臂出其不意地溜掉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坚硬的人造石地板上,眼看就要后脑着地,我慌忙用双手撑住,恍惚转头回望。

这时……又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到目前为止我那紧绷的心情,在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时放松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滑稽感开始从小腹深处升起,完全没办法控制。那是实在难以忍受、非常奇妙的令人作笑感,仿佛……每一根头发都要跟着颤动地笑;更像是从灵魂深处涌现、撼动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有笑到让骨肉四散就绝不罢休的笑。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不知道姓名有什么关系呢?忘记了也没有丝毫不自由,我不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发觉这一点之后,我更加忍不住地摔倒在地,抱头、捶胸、顿足地大笑。我笑啊……笑啊……笑……吞咽泪水,哽咽,扭动身体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

难道我是从天而降?抑或由地底钻出来的?这里有这么一个身世不明的人,而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到现在为止,我究竟曾经在哪里,做过些什么事情呢?接下来又打算做些什么呢?一切无法猜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物,啊,哈、哈、哈、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可笑啊!啊,哈、哈……太可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难过啊……我快受不了了,我为何会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

我不停地笑着在地上打滚儿。不久,我笑到力气耗尽,滑稽可笑的感觉忽然间完全消失了。我站起身,揉着眼珠仔细瞧着,看到脚趾前面的地板上,散落着刚才那场骚乱后留下的三片吐司面包、一个蔬菜碟子、一把叉子,以及一个盖着盖子的牛奶瓶。

看到这些东西后,不知为什么,我脸红了,同时感到一股饥饿感。我重新系好掉落一旁的衣带之后,右手立刻抓住尚且有余温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有奶油的烤面包,开始大吃起来。我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咀嚼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美味,佐以牛奶咽下。吃饱后,我爬上床铺,躺在崭新的床单上,伸个懒腰,闭上眼。

我应该睡了十五至二十分钟吧。可能因为肚子填饱了,所以我全身无力,手掌、脚掌暖和和的,头脑中逐渐化为昏暗的空洞……早上穿梭不停、时近时远的在脑海中的各种声响很快消失无踪了。我是那样无奈……那样不甘……

我听到了路上的熙攘声、匆促的鞋子的声音、拖着木屐的缓慢脚步声、自行车的铃声……远处传来了某户人家掸扫灰尘的声音。

高远天际,乌鸦聒噪啼叫……似乎附近的厨房中响起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突然,我无意中听到窗外有女人在尖叫……

“讨厌……真是的……让人受不了……简直就是……开玩笑嘛……嘻嘻嘻……”

然后是我腹中胃袋满足的跃动声。这些声音一一融合,带领我逐渐走向遥远的世界,进入恍惚的梦境……这样美好的心情……如此难得……

不久,遥远的地方开始传来一阵清晰的奇妙声音。那是汽车的鸣笛声,好像大哨子发出的声音……“哔……哔……哔哔哔……”一种特别高亢的声音,我不禁认为那表示有可怕紧急的事情正冲着我来。“哔、哔、哔、哔”声超越且吓阻了清晨静寂的各种声音,绕向街道处的转角,以惊人的速度,赶往躺着的我头部的方向。顷刻,声音更加迫近,似乎即将钻入我杂乱的头发,忽然又移向一旁,绕了个大弯,发出极高的吼叫声。徐行约莫一百米远,又立刻转变方向,持续发出几乎渗入我耳洞的尖锐声,急速逼近,这才戛然而止,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同时,整个世界一片寂然,我逐渐陷入不省人事的深沉睡眠中……大约只舒畅了五分钟,这次,我枕畔那扇门的钥匙孔突然发出咔嚓的声音,接着是沉重的开门声。同时,仿佛有某种踏地声进入房内。我反射性地跳起来,并回过头……仔细一看,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在缓缓关闭的牢固铁门前,摆放着一把小型藤椅,藤椅前站着一位令人惊奇的异样人物,他正低头望着我,个子高得好像快触及屋顶。

那是一个身高超过六尺[3]的巨人,脸像马脸一样长,皮肤颜色犹如陶瓷般泛白,稀疏、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小小的眼睛,好像鲸的眼睛一般,眼眸中如同落魄老人或垂死病人般苍白的眼瞳无神、混浊。他的鼻梁似西洋人般高挺,鼻翼泛着白光,紧闭成“一”字形的嘴唇与皮肤一样惨白,好像罹患了某种重病吧!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顶的宽阔额头的侧面,以及如军舰船头的宽阔下颌,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看起来像是一个超越人类、拥有异样个性的角色。

他的黑发从正中间对分,身穿看起来颇为昂贵的褐色皮外套,在他佩戴的白金色大怀表的表链前,是一双交叉的手,手指瘦长、苍白又毛茸茸的。他站立在应是女性使用的华丽藤椅前,那模样看起来就像被某种魔法呼唤现身的西洋妖怪。

我怯怯地抬头看向对方,如同刚刚孵化的生物般,屏住呼吸,不停眨眼,舌头在口中嚅动。但不久后……我意识到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刚刚搭车前来的人物……于是,我不自觉地朝他的方向重新坐直身体。

就在此时,这位高大绅士从那双小而混浊的眼瞳深处散发出含着某种威严的冷光,频频打量我的全身。不知何故,我觉得身体好像缩小了一圈似的,不自觉地垂下头。

高大的绅士似乎毫不在意,以极端冷静的态度观察我的全身之后,他抬起头,开始慢慢环视房内情形。当他那苍白混浊的视线从房间角落移向另一个角落时,我感觉今天早上一切肤浅行为完全被他看穿,身体更瑟缩了……

这位令人害怕的绅士,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内心既害怕又疑惑……

就在此时,高大的绅士突然像受到某种威胁般蜷缩身子,上半身向前,双手慌忙插入外套口袋,一把抓出一条白色手帕,掩住嘴巴……同时转身背对我,全身晃动,持续低声咳嗽。过了好一阵子,他总算呼吸恢复正常,再度转向我,轻声道歉。

“对不起……我的身体虚弱,所以……穿着外套……”

那是与其体形完全不协调的、似女人般的声音。

可是,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我安心了,觉得这位高大的绅士其实和外表完全不同,是温柔又亲切的人。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

绅士向我递出一张名片,再度咳嗽。

“我是……咳、咳、咳……对……对不起。”

我双手接过名片,并且点头致谢。

我反复看了这张名片两三次,再度哑然无语,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眼前这位抑制着咳嗽的高大绅士,自言自语地说:“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

我环顾四周。

这时,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轻微颤抖着。这令人联想到,或许这是此人独特微笑的一种异样表情。紧接着,他苍白的嘴唇慢慢嚅动。

“没错……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病科的七号病房。很抱歉,在你睡觉时前来打扰,不过,我突然来访是有原因的。值班医生向我报告说,不久前,你曾向负责分发食物的护士小姐追问自己的姓名。听到这个消息,我就立刻前来了……怎么样,你已经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吗?恢复有关自己过去的记忆了吗?”

我无法回答,只是嘴巴微张,眨动如白痴般的眼睛,望着对方鼻尖下的巨大下颌。

太令人惊讶了……从今天凌晨起,我简直就是被自己名字的幽灵附身了!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名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对方竟然拖着生病的身体,马上赶来问我是否已想起自己的名字……真是令人费解的热心……

只不过是想起自己的名字而已,这么一点点小事,难道对这位博士来说如此重要吗?

我困惑不已地看看手上的名片,打量起若林博士的脸。

不可思议的是,若林博士同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低头看着我的脸,好像在等着我的回答似的,他紧抿着嘴,凝视着我。很明显,他紧张的表情充分显示出他对我的回答充满某种重大的期待。从他的这种表情中我察觉到,能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过去的一切经历,应该与若林博士有相当深刻的关系。这么想着,我的身体也就越发僵硬了。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对方良久……当发现我回答不出来,若林博士失望地闭上眼。不过,他眼皮再度睁开时,左边脸颊至嘴角却仿佛浮现出比方才更深邃的微笑。同时,他好像误以为我的呆愣是出于某种意义,于是便轻轻颔首两三下,缓缓启动嘴唇道:

“当然……你会感到不可思议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我必须严格遵守法医学上的立场,不应该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可是,其中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又一副将要咳嗽的模样,但这回他成功忍住了,那双在手帕上方的眼睛轻眨,很难过似的接着说:

“事情是这样的……坦白说,这里的精神病科教学目前由声名远播的正木敬之担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没错。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只在日本国内,乃至在世界精神医学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首创的新学说可能使过去遭遇瓶颈的精神病研究产生根本的变革,他是‘精神科学’的伟大学者……话虽如此,这种新学说并非现行所谓的心灵学或降神术之类非科学性的研究,而是纯粹立足于科学基础的划时代理论。他借着在这个教室内创设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室,一步一步证明其学说乃是真理。你也是接受此新式治疗的患者之一……”

“我……接受精神病治疗?”

“是的……按理说,专门研究法医学的我,不该询问正在接受正木医生治疗的你的一些症状,也难怪你会产生怀疑了……但是,非常遗憾,正木医生在一个月前把后事交托给我之后,突然就与世长辞了……而且,现在还没有继任教授。再加上本来就没有副教授帮忙,最后在校长的命令之下,由我暂时兼任这个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医生特别委托我必须尽全力照顾的患者就是你。换句话说,本精神科的名誉……不,是整个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名誉,眼下都维系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你能否恢复过去的记忆、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目眩,忍不住眨眼睛。感觉似乎我名字的幽灵,正散发着余光,从某处现身……

但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连头都抬不起来的难堪,不自觉地低下头。

没错!这里绝对是九州帝国大学附设的精神科病房;而我,一定也是被收容在这间七号房内的精神病患者。我的脑袋从今天清晨醒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定是因为我曾经……不,是现在正患有某种精神疾病……是的,我是个疯子……!

啊……我竟然是个可悲的疯子!

随着若林博士凝重的说明,我第一次清楚意识到难以忍受的羞耻,心跳急促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自己也无法了解的,不知是羞耻、恐惧或悲伤的情绪,我全身好像被针刺般痛苦,从耳朵至颈部一带皮肤红如被火烧过,双眼也不自觉发热,多希望就这样双手掩面趴在**……

若林博士低头看着我,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吞咽唾液。然后像是面对着身份高贵的人一般,他双手交握身前,用比先前更亲切——几乎是谄媚——的声音安慰着我。

“任何人发现自己置身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会受到一种几近绝望的打击……但请你不要担心,你住院这事和这栋病房的其他患者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我和……其他患者不同?”

“没错。刚才提到的正木博士在这个精神科教室进行了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划时代性精神病治疗实验,而你为我们提供了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宝贵的研究素材。”

“我……我是‘疯子解放治疗’的实验素材?为了解放并治疗疯子……”

若林博士向前倾身,点头,仿佛对于“疯子解放治疗”的名称表示敬意……

“正是这样。创立‘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是正木博士,他所创立的学说具有何种划时代的意义,世人应该很快就能了解。而且……你已经凭借着自己脑髓的正确运作,让正木博士崭新的精神科学实验获得惊人的成绩,本大学的声名将会给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留下深刻印象……不仅如此,以实验的结果而论,你因为强烈的精神冲击造成本身意识完全丧失的状况,如今已经能够完全恢复了……所以,简单地说,你既是在解放治疗场内进行的惊异实验之中心代表,同时也是本大学荣誉的守护神。”

“我……为什么会是……如此可怕实验的……”我慌忙地问。

忽然被卷入这么奇怪的话题中心,我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若林博士低头看着我,更加冷静地点头致意:“你会怀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很遗憾,关于这件事,现在没办法向你说明。除非不久的将来,你自己想起一切经过……”

“我自己想起?那……要如何想起……”我结结巴巴地问道。因为若林博士的口气让我想起精神病人的可悲……

若林博士静静举起手来制止我:“请少安毋躁!其中另有原因。坦白说,你进入解放治疗场的经过非一朝一夕就能说清楚,其中的缘故深刻复杂且极端不可思议,如果凭我一人想要完整说明,可能有虚构之虞,所以……如果不是由亲身体验整个过程的你自行回忆这一段深刻、不可思议的体验,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事实。

“换句话说,在你过去的记忆中存在着极端奇幻、惊异的前因后果……不过,为了让你放心,我想稍作说明应该无关紧要……那我给你讲一讲‘疯子解放治疗’的事吧。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来本大学任教后不久,便立刻着手设计治疗场,于七月完成。在经过仅仅四个月的实验后,也就是距现在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亡故的同时治疗场被封闭。而正木博士在这段时间所进行的实验,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正木博士早就明确地预言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陷入特异精神状态的你,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恢复到像今天这样的状态。”

“已故的正木博士……预言了我今天的情形……”

“不错,就是这样。正木博士断然宣称,你是本大学的至宝,在仔细妥善的照顾之下,一定能够恢复原来的精神意识,由此证明他所提出的伟大学说之原理,以及由该原理所产生的实验效果……不只这样,他还深信不疑:你如果确实能够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必然也能想起那桩同样与你的过去有关,几乎可称之为空前绝后、极尽怪奇、凄怆无比的犯罪事件的真相。当然,现在我同样相信这一点。”

“空前绝后的……空前绝后的犯罪事件……与我有关?”

“是的,只能称之为空前绝后的异常事件。”

“那……那是什么样……的事件?”我将身体探出床铺外问道。

若林博士非常冷静,用苍白的眼瞳静静望着我,说:“那一桩事件就是……我还是告诉你好了。不过,关于刚才所说有关正木博士与精神科学的研究,很久以前我也曾接受他的指导,所以我现在依旧持续在应用精神科学犯罪方面进行相关研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不错……由于是崭新的课题,如果只提及名称,你或许无法了解内容,但我稍加解释,你应该就能明白了。实际上,我之所以开始研究这样的主题,是因为我了解到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学’的内容充满太多恐怖的原理与原则。譬如,在其精神科学的一个分支‘精神病理学’中,就包括许多令人战栗的理论和实例……比如,借着一种暗示作用,能够将一个人目前的精神状态突然转变为异常;或是,在一瞬间消除某个人现在的精神生活,改换为潜藏于其精神深处的几代以前的祖先个性;等等。

“那……那样可怕的研究内容……会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严肃地颔首:“没错,正是这样,你能够亲身证明这项学说中的真理。你不仅会对这种原理所描绘的恐怖、战栗产生一种免疫力,在不久的将来,当你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时,必然会有参加这项新学理研究的权利和资格。但是,如果把此秘密的研究内容泄露给外人知悉,难以预料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譬如,当有外人发现某人心灵深处潜藏着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一旦给予其一个相对应的暗示,瞬间就能让对方发狂,同时让发狂者抹消一切有关始作俑者的记忆,那会变成什么样呢?想必这样的恶果将不逊于诺贝尔发明无烟火药激化全世界战争吧!

“……也因为这样,基于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如果把这样的精神科学理论像现代唯物科学理论那样普及为一般社会常识的话,情况将会变得非常糟糕。恐怕到时候,与现在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横行一样,可能会使得‘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也大肆流行。一旦演变至此,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为这种犯罪将与既往的犯罪不同,全世界一定会陆续出现几乎无法侦查、不可能实现的犯罪事件。正因为这样,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学说绝对不得泄露出去……

“同时,虽然感到抱歉,但为了以防万一,尽可能周全地研究出这种犯罪的预防方法,探索出检测方法,我才会在正木博士的指导下,基于‘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主题,极度秘密地从各方面进行调查,这就好像是我和正木博士两人的共同事业……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之间竟然出现了严重疏忽……虽然这样小心慎重,却不知道研究成果什么时候、被人用何种方法‘盗窃’了……该精神科学中最强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论,居然被灵活地实际应用了。这便是在距离本大学不远处,突然发生的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

“该犯罪事件表面上是具有某富豪血统的几位男女,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互相残杀,或让彼此发狂,犯下了无比残忍冷血的罪行……而且,之所以人们认为该行凶手段与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是因为在同样属于该富豪家族血统的一位温柔善良、头脑清晰的青年身上发现了端倪……进一步说,就是该青年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统断绝,打算和恋慕自己的美丽表妹举行婚礼,但是在当晚午夜过后,青年却出乎意料地梦游,勒死了即将与他结婚的少女,而且面对少女的尸体,青年还非常冷静地在纸上描绘现场情景……这件极端特异、离奇的事件曝光后,引起社会大众广泛批评……

“正因如此,目前我唯一能够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此事件的中心人物——还活在世间的你——借正木博士的实验而恢复过去记忆的时候,直接判断事件的真相,揭穿其行凶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面目……除了这一条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恶魔般的凶手以变幻莫测的手段犯下罪行,我们却无从追查其踪迹。这么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我不能具体说明该事件的理由就是,我自己也无法准确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会介入自己专业领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是为了防备重大机密泄露;另一方面,万一你恢复记忆,我也能够马上赶过来,比任何人更早获知事件真相……揭穿怪异事件的恶魔凶手的真面目。

“万一因为你恢复过去的记忆而查明事件真相,那么带有多重意义的研究结果,亦即,正木博士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一旦被发表,必然会给现今科学界和全社会带来极大震撼……

“这是一场重击现代物质文化并足以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其最终结果不但将会获得科学上的证明,同时也将会作为最重要的例证之一,使得我在正木博士指导下持续研究的论文《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圆满完成;而我和正木博士这二十年间对于精神科学倾注心血的研究,也将有机会公之于世……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复过去的记忆,进而揭开事件真相,有着上述的多重意义。不仅本大学内部重视,福冈县的司法当局重视,更可以说全天下人都在翘首以待……”

一口气说到这里,若林博士忽然瞥了我一眼……紧接着,他又迅速瞥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脸,拼命咳嗽起来。

望着那满是皱纹的侧脸,我如同被裹在烟雾之中般茫然。从今天清晨起,在我周遭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令我感到新的不安和震惊……而若林博士的一番解释,只让事件更夸张,向着超自然的方向发展,实在不像现实。虽然听起来皆是与我有关联的事情,却像与我全然无关的梦呓……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用苍白的眼眸向我行注目礼,说:“对不起,我累了……”

他回望背后的华丽藤椅,缓缓坐下。

见到他坐下的动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见到放在若林博士背后那把藤椅时,我心想,只要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藤椅一定会立刻垮掉,所以,或许应该还有某位女性要来。但现在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竟然很轻松地坐进藤椅的狭窄扶手间,他的胸部和腹部重叠,把被手帕掩着的面孔低垂于膝前,仿佛在说“我就是潜藏在怪异事件背后的恶魔凶手”一般,全身收缩挤入藤椅内,怎么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刚才的一半。不管身材有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质外套有多薄,正常人应该都做不到……而且,这种姿势下,他的声音还与原来一样……不,比原来更冷静……好像他自己是先知一般……

“另外,有一个神秘人物,在很早之前,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一事情,对你使用了极端强烈的精神科学暗示性材料,深层刺激到你的脑髓中最敏感的弱点,让该处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结果导致遗传、潜伏在那一处的一千年前的祖先们深刻的、怪奇的浪漫记忆完全游离。这些记忆一面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一面又使你陷入深度的梦游状态……

“然而,你今天一旦恢复清醒,从潜意识中游离的梦游心理将完全挥发,让你回归到虚无的状态,并使你脱离梦游状态。由于一部分持续异常活跃的潜意识,以及附近负责反射、交感过往记忆的脑髓中,尚残存着长时间紧张导致的深刻疲劳感,所以它们目前仍无法完全自由运作。因此,你陷入了一种越是古老的记忆,就越是想不起来的状态。

“你在今天早晨想起来的,只有那些反射交感至目前为止,并未让你太过疲累、印象极深刻且最近才发生的事情,虽然你焦躁地想要赶紧恢复更早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就是你现在的精神意识状态。正木博士把这种状态称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为你被那桩怪异事件背后的怪异凶手利用精神科学犯罪手法加害,使你在那之后的几个月之间,变成与现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持续处于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深度梦游状态甚至是极端的双重人格实例,与普通人所显现的轻度双重人格的梦游,也就是我们说的‘说梦话’或‘没睡醒’不同,这是罕见的。

“但在古代各种文献里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例,让世人陷入半信半疑的迷惑境地,诸如‘五十年后想起故乡的老人’,又或者‘提示证据后才自觉是杀人凶手的绅士回忆录’‘孤独老妇见到并不存在的儿子向自己倾诉’‘自认遭到列车撞击才变成秃头大富豪的贫困青年手记’‘年轻的夫人一夜醒来,变成白发老妇的故事’‘反向思考梦与现实,终于犯下滔天大罪的圣僧之忏悔录’等等。

“如果试着以这些实例来对照正木博士的独创学说,应该就毋庸置疑了。这类现象的存在,不仅在科学上已经证实其可能性,也从学理和实际两方面证实:这样的人在回归昔日的精神意识之际,一定曾经历长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严格来说,我们的心理状态随时受到所见所闻事物的刺激而不断产生变化,会自己一人生气、悲伤、微笑,这都算是一种‘梦游’,在这种心理变化进行的每一个刹那,‘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等过程都会以极短暂的速度反复呈现……只是一般人并未意识到而已。因此,你目前也处于这种过程之中。正木博士已经明白你会恢复清醒,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完全恢复。”

但是,这时候的我究竟是什么表情,我也不自知,在若林博士深具学术权威的说明下,我如同触及高压电一般,全身僵硬成一团。……刚刚所说的怪异事件果真是我自己的遭遇?我现在也的确处于必须回想这桩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情况之中吗?想着想着,缘于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我的两侧腋下渗出冷汗,同时全部神经集中于眼前若林博士苍白的长脸上。

这时,若林博士微低下头,以更低沉的语气接着说:“也就是说,正木博士的预言至今天为止,毫无谬差,一一实现。从今早起,你已经完全脱离先前的梦游状态,目前正处于即将恢复昔日记忆的边缘……由于我得知你刚才询问过护士小姐,所以,为了让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我才特地赶来见你。”

“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叫着。突然,心跳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会不会……我自己就是那桩怪异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对于我的名字特别紧张小心,岂非就是证据?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闪过……

但是,就在这时,若林博士静静回答说:“不错,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么其他一切记忆也能够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你同时应该可以想起支配这个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是何等可怕,以及事件的凶手是什么人,到底凶手是基于什么理由、什么样的动机遂行这一项奇怪的犯罪……因此,帮助你回想这一切,乃是正木博士赋予我最重大的责任……”

我又因为某种无以言喻的恐怖感而战栗,不自觉坐直身体,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这么问的瞬间,若林博士却像机械般噤口不语,他那朦胧发光的眼眸凝视着我的眼睛深处,似在探索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像是在暗示某件重大事情……

日后回想起来,当时我一定是被若林博士以深不可测的计谋所骗。若林博士持续叙述极具科学性又煽情的故事,绝非毫无意义,而是他想让“我的注意力”专注于“我的名字”,让我紧张至极点,这是一种借以引导我必须想起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当我急于问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却噤口不语。他是想要利用沉默试图引导我的焦躁达到最高点,利用凝固在我脑髓中的过去记忆的重现作用,达到对我自身的尖锐刺激。

但是,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样缜密的谋略,单纯地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告知我的名字,而一心一意凝视着他苍白的嘴唇。

这么一来,注视着我的反应的若林博士仿佛有些失望,他轻轻闭上眼,摇头轻叹,不久又睁开眼,用更冷漠、纤细的声音说:“不行……我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的。既然你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为止,还是必须让你自己自然地想起来……”

“我能……想得起来吗?”

“能。绝对可以!届时你不但会了解我所言不假,同时可以痊愈出院。从很久以前,为了让你获得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权利,也就是说,为了让你接受美好的家庭和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切幸福,我们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是因为,让你能够顺利接受这些,就是我承接正木博士的工作之第二项责任。”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似乎非常确信地再次以他苍白冰冷的眼瞳凝视着我。我无法抗拒那眼瞳的压力,颔首不语……同时,又觉得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只像是听着奇妙故事般,内心感到莫名的疲惫……

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心情,轻咳一声,语气一改:“那么……现在我希望开始进行实验,让你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和正木博士一样……会依照顺序让你看与你过去经历有最深刻关系的各种事物,希望借此实验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说着,他用双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体。

我望着他的脸,颔首示意,像是在说,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但其实,我的内心却相当踌躇,不,我甚至觉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一样认错人了呢?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那样不耐烦地呼唤、苛责……无论经过多久时间、受到何等苛责,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接下来要给我看所谓与我过去有关的事物,事实上也只是和我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的纪念品吧!想必是不知藏身于何处、不知其真正身份的冷血凶恶的精神病人的……极其怪奇残虐的犯罪纪念品……让我看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刻意苛责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过去经历?

在上述无止境的想象中,我不由自主地缩着头,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着学者风范和谦虚态度,静静向我点头致意后,从藤椅上站起身。他背后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入房内。

矮小男人理着约五分[4]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黑长裤,脚上穿着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着黑色手提包和微脏的折叠椅。随后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置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钵,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开折叠椅,然后把黑色手提包置于椅旁,啪的一声打开皮包后,他一面从中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似乎在对我说“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的枕边,朝着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在这里给我剪头发吗?

于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叠椅上。几乎同一时间,八字胡的矮小男人拿着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全身,然后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留长一些,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圆形……周围剪得很短,似乎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好的,我知道了。”

说着,剪刀的声音已在我头上响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中抽出红色书皮的洋文书。

我闭上眼睛,开始陷入思考当中。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因缘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儿一点儿推测出一些自己可以相信的事实了。

我是从大正十五年[5](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帝国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的住院患者的,似乎到昨天为止,我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途中,还是在此之前……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我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象,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说那只是根据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傅所说之言。我真正能够回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嗡嗡嗡的钟摆声,以及之后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事情,至于嗡嗡嗡的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是完全虚无,我甚至连自己过去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如何拥有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之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几近无限的记忆?

我一面闭着眼睛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的灵魂不断在缩小,仿佛是飘浮在无限虚空中的、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不知为何发烫……

我忽然感到后颈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傅已经剪好头,在我的颈项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着头。

但是,我试着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曾命令理发师傅为我剪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止这位理发师傅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复发生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只不过是反复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患者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至现在,发生于我周遭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我正做着现在、在这里、这样被理发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至什么地方……

原来是有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但是,那种感觉非常舒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不是疯子,或者谁是疯子。我好像一个死人,一切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甚至过去、现在、宇宙万象都与我无关。我只是颓然地靠着椅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种轻痒、一种快感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无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几近绝望: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后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前途会变成如何也无所谓……

“请从这边出来。”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两位护士,她们像对待罪犯似的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不知何时拿掉了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抖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翻阅红色书皮洋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着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发屑和头皮屑,我仍勉强睁开眼睛,被护士们拖拉着,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将我目送至门外,后来,中途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门,与我那间的房门颜色相同,走廊尽头的昏暗墙壁上挂着约莫与身体同高的大钟,外面同样严密包覆与我房间窗户相同的铁格子和铁丝网。这大概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声吵醒我的时钟吧!虽不知从什么地方上紧发条,不过装饰着旧式蔓草纹的长针和短针正逐渐移动至六点零四分,合金质的巨大钟摆“嗒嗒嗒嗒”不停摆动,感觉就像是一个在接受惩罚、反复进行同样动作的人……

面向时钟,左侧就是我的房间,门旁钉着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用黑色哥特式字体写着“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方则写着“第七号房”几个大字,没有患者的铭牌。

我被两位护士牵着,走往背对时钟的方向,不久,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眼前出现一栋正面漆成蓝色的两层西式木造建筑。建筑物的走廊两侧是洁白沙地,盛开着似血般鲜红的纳豆红菊、如白色梦境般的雏菊、构成奇妙内脏形状的红黄相间的鸡冠花,对面两侧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松树林上方飘着淡淡的云朵,在旭日的照射下,远处静静传来松涛声……

“啊,现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我心情轻松许多。但是,不容我悠闲欣赏周遭的景色,两位护士已拉着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直来到右边的房间前,一位正在等待的护士开门,陪同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那样粗鲁的动作……我忍不住想:或许今天清晨送早餐给我的护士也在这三个人当中,特地为了报复今早被我拉扯之事吧!或者,这可能也是她们一贯对付疯子的态度……一想到此,我不由自主感到悲观。

到了最后,她们剪短了我已经变长的手、脚指甲,让我用竹柄的牙刷和盐巴刷牙,待身体再度暖和,护士们以全新的毛巾将我擦干,再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我的头发,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这么清爽的心情下,居然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只能感到无奈了。

“请换衣服!”一位护士说。

我回头一看,本来脱在木质地板上的患者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和制帽、御寒外套、弹性布料的衬衫、长裤、褐色半筒袜,以及用报纸包裹的手编鞋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还没有时间讶异,就从护士手上一一接过,穿戴在身上。之后仔细看却未能发现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以证明这些是属于我的东西。每样物件都像刚裁制好似的,有着清晰折痕,而且穿在身上贴身舒适,如同是依我的身材定制的,甚至连崭新的方形帽子、闪闪发亮的手编鞋和显示在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皮带尺寸都完全与我的身材尺寸吻合。太不可思议了!我把手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叠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卫生纸,左手则摸到不少的零钱及柔软鼓胀的钱包。

我非常迷惑,环顾四周,想要看看哪边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碎片也未见到。

然后,原本紧盯着我的三位护士打开门离去了。

同一时间,比门楣还高的若林博士低着头进到房间里。他像是在检查我的服装般不停打量着我,然后默默带我至房间角落,拿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出乎意料的是,在那下面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今天凌晨在昏暗的七号房里,我摸着自己脸颊想象时,认为自己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而且可能满脸横肉。但,就算理发梳洗过,也想不到用手掌抚摩的感觉居然会与实际模样有如此大的差异!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镜中的我,怎么看都像顶多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额头饱满、两腮瘦削、浓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学生制服,也许会被认为是中学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从今天凌晨开始产生的意志力霎时消逝无踪,只觉得心里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既感到阴森恐怖,又像是高兴,也有一些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