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遗传论附录2

【十】有关吴家血统的谜语

在一开始记录的四项谈话中,除了前述的部分以外,还有相当多的部分能够证明吴一郎的心理中含有导致其梦游发作的遗传因素,如下所述。

在吴一郎的谈话中,说明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见具有明晰头脑、个性好强的人,并且吴一郎称她从来不迷信。可是关于母子两人的宿命或命运,她却极度固执且愚昧迷信之事实,让人不得不怀疑,她的内心存在着某种不可抵抗的忧闷不安。

在同一谈话记录中,占卜师傅之所以会说“你们受到某种诅咒”,可怀疑是因为占卜者在与千世子的交谈中推测出了某项事实。

在八代子的谈话中,对于在直方警局的拘留所和吴一郎初次面会之际问“你没有做什么梦吗”,她解释道:“曾经听过有关梦游症的事”云云。但是,除了作为女人,特别是一介农妇的教养外,应该没有接受过任何高等教育的八代子,面对这样的异常事件,能想到如此超越常识的高等精神科学的现象之存在,本来就很不可思议,更何况她马上就直指事件背面的真相,未免过于惊人。不管该妇人如何敏慧,又有如何果决的判断力,还是让人不免觉得有些不自然。只不过,如果该妇人经常受到某种痛切的事情所迫,很注意这类问题,对于与这类事实有关的传闻或说明常投以敏锐的注意,则这种时候能发出这样的质问倒可认为是情理之中。

此外,该妇人曾说在侄之滨的老家亲戚很少。事实上,乡下的富庶家庭往往是这种血缘孤立的世家,其血缘孤立大多是由于家世或血统上相关的恶评,或是有令人忌讳的遗传因素,导致附近的人不希望与之缔结姻亲关系,吴家应该也是如此。

尽管八代子反复辩称妹妹千世子离家出走是为了学习刺绣和绘画,但若对照前项疑点,千世子离家出走应该是另有他意。也就是,千世子预料到和姐姐待在同一个家中终究没有结婚的可能,又认为应该到他乡留下吴家的血统,才在与姐姐的默契下离家,也因此姐姐对于搜寻她行踪的态度才会稍显不够热心。还有,根据姐妹两人都是罕见的好强女性这一点来推测,也不难想象两人之间存在某种默契。

在松村松子老师的谈话中,综合所谓“虹野小姐非常会玩弄男人”的事实,以及前述疑问,足可窥知千世子离家后的行动之一斑。

透过以上各项疑点,可见从事件当初就已充分暗示侄之滨的吴家存在着极端恐怖的血统,而拥有该家最后血统的八代子和千世子两姐妹皆非常清楚这件事。

【十一】剩下的问题是,在这次事件里,吴一郎的梦游是依据“何种程度”的“何种心理遗传”的显现而发作的。

换句话说,在第一次发作中,应该认为是直接诱发梦游的有形暗示非常简单,只不过是“一位女性的美丽睡姿”,而且其刺激是由异性**力最薄弱的母亲所给予的。因此可以观察到,引发吴家特有的令人惊异的心理遗传的暗示程度很弱,其梦游内容与该家族特有的心理遗传内容(请参照后段)相一致的唯有“勒杀”一事,然后就转移至受到尸体及其容貌暗示而来的脱轨式梦游,未能显现更多的心理遗传内容。

因而,对于有关前列诸项的一切根本疑问的解决和说明,必须等到这桩事件发生的约两年后,根据在第二次发作中出现的诸般状况分析,才能彻底揭明。

第二次发作

◆第一参考:户仓仙五郎的谈话

▼听取时日: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侄之滨新娘被杀事件发生当天)下午一点左右

▼听取地点: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二四二七番地,谈话人的家中

▼列席者:户仓仙五郎(吴八代子雇用的农夫,当时五十五岁),户仓仙五郎之妻,以及我(W氏)

附注:谈话内容多为方言,为方便,笔者尽可能以标准语记录。

——是的,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当时从梯子上摔下来撞到的腰部,现在还痛得受不了,连小便都要爬着去上,差点儿丢掉性命。不过今天早上用烤茄子下酒,再捣烂鲫鱼贴上,你看,疼痛已经减退很多了。

——吴太太的家被称为谷仓,在这一带可算是规模第一大的农户。除此之外,包括养蚕、养鸡等一切,全部由现在的太太八代子独自经营,所以财产庞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几十万日元或几百万日元之多。学校是自己建造,寺院也是祖先所建造,继承家产的少爷(吴一郎)可说是最幸福的人,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爷乖巧且沉默寡言,从直方来到这里以后,总是在最里面的房间用功读书,对于下人或邻居不会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风评很好。到目前为止,虽然说是吴家,家人却只有守寡的八代子太太和十七岁的真代子小姐两人,感觉家中总是阴森森的,但是自从前年春天少爷来了之后,很奇怪,家里突然变得有了朝气,连我们都觉得做起事来更有干劲儿……今年春天,少爷以第一名的成绩从福冈的高等学校毕业,又以第一名考上福冈的大学,再加上准备和真代子小姐举行婚礼,整个吴家喜气洋洋……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福冈因幡町的纪念馆(一座很大的西式建筑物)举行高等学校的学生英语演讲会,少爷当时以毕业生代表的身份负责一开始的演讲。他穿着高等学校制服准备出门时,八代子太太叫住他,要他换上大学生的新制服,可是少爷苦笑着表示还不到时候,不愿意换穿就想逃走,太太却勉强他换上,一面送行一面高兴地拭泪,那情景至今仍深印我脑海。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少爷的大学制服在作祟吧!

——然后到了翌日,也就是今天,如我刚刚所说,因为是少爷和真代子小姐举行婚礼的日子,我们从前天起就住在吴家帮忙。真代子小姐也梳着高岛田发髻[15],身穿草绿色振袖和红色长裙工作,她那绝世姿色连祖先的六美女画像都难以比拟,而且温柔的气质更如摇篮曲中所形容的“漂亮千金、气质千金,再嫁千金夫婿”。另外,说到少爷,虽然才年满二十岁,可是不管懂事的程度还是言谈举止,连快三十岁的人都比不上他稳重,尤其是他的相貌,你们应该也看到了,根本不逊于王侯公卿,大家都在说,像这样的夫妇,整个博多应该没有第二对吧!还有,因为家中有的是钱,少爷又等于是入赘,所以太太废掉一片农田,建造了一栋豪华别院让他们夫妻俩居住,还向福冈最有名的京屋服饰店订购了一套和服。至于料理方面,也是昨天就向福冈第一的鱼吉料理店订妥外送的高级料理,从这里也能看出太太内心是何等高兴了。

——昨天的演讲会,少爷的任务很简单,所以出门时他表示再怎么晚也一定在下午两点以前回来,可是过了三点还是没见到他回来。少爷一向言出必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就对老一辈的邻居们倾诉心中的忧虑,但他们只说“可能是演讲会比较晚开始吧”,完全不当一回事。不过,因为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特别是在这种人生大事的重要关头,我仍旧担心不已,只是后来太忙也就淡忘了。不久,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转为阴霾,天色昏暗犹如日暮时分,我忽然想起少爷迟迟未归的事情。一看,明天起就是少爷岳母的八代子太太边擦拭着湿漉漉的手,边把我叫到屋后,对我说:“都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不会出问题才是,不过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能帮忙去找找看吗?”我正好也有这念头,就暂时停下修理蒸笼的工作,抽了一根香烟后,便穿着草鞋出门了。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吧!我搭轻便铁道列车至西新町,在今川桥的电车终点站顺路拐到我弟弟开的餐馆,问他:“有看到我们少爷吗?”弟弟和弟妹回答说:“这……少爷约在两个小时前经过这里,并未搭车,而是步行走向西边,由于他是第一次穿大学生制服,所以我们俩都到外面目送他好久。真是个好女婿哩!”

——少爷一向讨厌这条铁路的煤烟味,即使是到高等学校上学时,也以运动为借口,每天从侄之滨沿着农田走路前往,但,就算那样,从今川桥到侄之滨只有一里的路途,应该不会花两个钟头的时间……我担心地往回走,时间应该是四点半左右吧!我沿着国道铁路的旁边走,正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路旁,靠海岸这边的山麓,有一家切割石头的工厂,切割的是被称为“侄滨石”的黑色柔软石头。稍后您要回去时顺便过去看看就知道,不管是从福冈过来,或是从这里前往福冈,一定都会经过那家工厂……工厂的石头似屏风般矗立,夕阳照射下的内侧暗处,我似乎见到戴着方帽的身影晃动。

——我虽然视力不好,也觉得那或许是少爷,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少爷正坐在高大岩石背后观看某种像是书卷或画卷的东西。我沿着切割好的石头爬过去,刚好来到少爷头顶上方,悄悄伸出头一看,那应该是卷册的一半位置吧。可是,很不可思议的,上面却是一片空白,不像有什么内容的样子。但是少爷的眼睛却仿佛见到什么一般,专注地望着空白处。

——以前我就听说吴家藏有一幅会作祟的绘卷,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认为在现今的时代里还会存在这种事,就算有,应该也只是谣传,我做梦也想不到少爷拿的那幅卷册就是那个会祟弄人的绘卷。我以为见不到字或图案是因为自己视力不好,为了不让少爷察觉,将脸孔尽量靠近,可是,不管我怎么擦亮眼睛,白纸还是白纸。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很想问少爷到底看到了什么,于是慌忙跳下岩石,故意绕一圈来到他面前。少爷似乎没发现我走近,手上拿着半开的卷册,望着西方火红的天空,茫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轻咳一声,叫着“喂,少爷”,他好像吓一跳,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然后才像清醒过来般微笑:“啊,原来是仙五郎,你怎么会来这里”,说着转身把卷册收起用绳子绑妥。当时我一直认为少爷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便毫不在意地告诉他八代子太太非常担心他,并指着他手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卷册啊?”这时,不知何时又背对着我的少爷,好像忽然惊觉,他望着我的脸,又看看手上的卷册,说:“这个吗?这是我接下来必须完成的卷册,是一旦完成后必须献给天子的贵重之物,不能让任何人见到。”并将之藏入外套底下的制服口袋里。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问:“是因为那里面写着什么,所以……”这次,少爷脸红了,苦笑回答:“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上面画着很恐怖的画,也写着非常有趣的故事。那个人说是我们举行婚礼之前必须看的东西……马上就会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觉得自己似懂非懂,但重点在于,少爷的态度明显像是魂不守舍,所以我执拗地问:“哦,是谁给你这种东西的呢?”少爷再度盯着我看,凝视良久,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双眼圆睁,眨了两三下眼皮,好像在想些什么,紧接着含泪哽咽,回答我说:“送我这个的人吗?那是先慈的朋友,说是送还先慈秘密寄存在他那里的卷册,并表示不久一定会再和我相遇,届时再告诉我他的姓名,然后……就离开了。不过,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现在还不能说,不能说……你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吗?那……我们走吧。”少爷说完,立刻抢在我前面,在石块上跳跃着回到马路上,快步往前走,速度之快……宛如被什么附身般,与平常完全不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该就有问题了……

——少爷一回到家,马上对八代子太太说:“我回来了……抱歉,这么晚”。太太问“见到仙五郎了吗”,他接着说“见到了,在石头切割工厂遇上他了。我们刚从那里回来”,然后指着后进来的我,匆匆走向别院。八代子太太好像放心了,也没问我什么话,只说声“辛苦啦”,马上对正在一旁摆碗筷并擦拭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使眼色。真代子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涩地站起身来,提着水壶跟在少爷身后走向别院。

——之后,还有一件在日暮前发生的奇妙事情,我后来才明白其原因……接下来我在后门的栀子树下铺上草席,叼着烟斗继续修补先前未完成的蒸笼。从那里隔着栀子树枝,可以看到别院客厅,所以我不经意地朝那边看去,见到少爷在别院客厅桌前换上和服后,喝着真代子小姐倒给他的茶,对小姐说些什么话。虽然因为在玻璃窗内而听不到声音,但是他的神情与平常完全不同,脸色铁青,眉毛频频挑动,仿佛是在责骂着什么,可是仔细一看,真代子小姐却在他面前边叠好制服边红着脸微笑,不住摇头,感觉是非常奇妙的景象。

——后来少爷的面色更加铁青,他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指着从这边看就在那三间并排的仓库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摇撼了两三下,本来脸孔火红、缩着身体的真代子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和少爷一起望着仓库方向,不久浮现出不知是悲或喜的神情。小姐那梳着高岛田发髻的头点了两三下,脸孔红到脖子根,低垂着脸。那种情景,让我感觉好像是在观赏新派的戏剧……

——见到小姐那种态度,少爷仍旧把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坐下后,隔着玻璃窗不断环顾四周,不久,仰脸望着屋檐前的黄昏天空,似想到什么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然后吐出鲜红的舌头,不停舔着嘴唇,他的笑容惨白且带有一丝邪恶,我看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会发生这种事的前兆,只是觉得很疑惑,心想,有学问的人会表现出如此奇怪的模样吗?但……后来事情一忙,也就忘记了。

——接下来是昨天晚上。家中的人完全睡着了,周遭一片静寂,应该是在半夜两点左右吧!新娘真代子和母亲八代子睡在正房靠内侧的房间,新郎少爷和代表他家长的我则睡在别院。当然,我比少爷晚睡,十二点过后才上床,关好别院门户之后,睡在少爷隔壁的房间。不过因为年纪大了,今天一大早天色还未亮就醒过来想要上厕所。就在我借着两扇玻璃遮雨门微亮的光线,来到少爷房前的回廊时,发现崭新的纸门有一扇被人推开了,纸门前的玻璃遮雨门也有一扇被人推开了,我望向房内,却没见到少爷在被窝里。我觉得奇怪,同时内心一阵不安,但是因为外面下着小雨,只好从崭新的厨房入口拿来自己的木屐,沿着地上铺的跳石绕向正房,见到内侧房间开了一扇门,门前可见到略沾着沙的木屐印痕。我稍微考虑一下后,毅然脱下木屐,赤足沿走廊前进,望向内侧房间的玻璃纸门,发现八代子太太一只手伸出棉被外熟睡,可是铺在她旁边的真代子小姐的被褥却是空的,睡衣叠放在被褥旁边,绯红色高枕置于床褥中央。

——当时我才想起前一天傍晚见到的情景,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没必要担心啦”;可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但是少爷的行动有点儿古怪……我开始呼吸急促。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吧!我认为不能粗心大意,应该趁大家都还没起床……我叫醒八代子太太,指着真代子小姐的床褥说明一切。八代子太太揉着眼睛,好像有点儿震惊,一边问“你见到一郎最近拿着某种卷册?”一边猛然坐起来。但是,当时我完全没有警觉,回答:“是的,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读着某种内容不知道是什么、完全空白的长卷册。”当时,八代子太太骤然遽变的神情令我迄今难忘,她嘶哑地尖叫出声道:“又出现了吗!”她用力咬住下唇,双手紧握,全身不停颤抖,两眼往上吊,仿佛有点儿愤怒失神。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被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久,八代子太太好像回过神来,用衣袖拭掉脸上的泪痕,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说:“不,也许是我想错了,也可能是你看错了,反正我们去找找看。”她站起身来,表面上是一副和平常相同的态度,率先从回廊下来,可是事实上她似乎异常狼狈,赤足走到了大门口。我慌忙穿上木屐,紧跟在她后面。

——小雨这个时候已经停了。我们很快来到别院前的……从这里能见到的最右侧第三间仓库前面时,我发现仓库北向的铜皮门敞开着,慌忙拉住前行的八代子太太,指给她看。事后回想起来,这个第三间仓库在秋麦收成以前一直都是空的,存放各种农具,人们出入频繁,经常会有年轻人疏忽忘记关闭门户,这时或许也是如此,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之处……但,可能是想起白天的事情吧,我不禁愣了一下,站住了。这时,八代子太太也颔首,绕向仓库门前。但是,仓库门可能被人从内侧锁上了吧,怎么都推不开。这时八代子太太又点点头,马上去拿挂在正房腰板上的九尺梯子,轻轻靠在仓库的窗下,做手势要我爬上去看看,当时,她的神情很不寻常。我仰脸望向窗户,发现似乎有灯火晃动。

——大家知道我一向胆小,所以我当时的心情绝对不会愉快,可是八代子太太的脸色相当难看,不得已,我只好脱下木屐,爬上梯子,到最顶端时,双手攀住窗缘看向里面。看着看着,我的双腿脱力,已经无法爬下梯子,同时攀住窗缘的双手也完全失去力量,直接从梯子上掉下来,腰部受到重击,勉强站起来后,却没办法逃跑。

——是的,当时我见到的景象,让我这辈子想忘也忘不了。堆放在仓库二楼角落的空麻袋在木质地板正中央铺成有如四方形的床褥,上面摊开真代子小姐的华丽睡袍和红色内裙,其上仰躺着梳水滴状高岛田发髻的真代子小姐一丝不挂的尸体!尸体前方放着原本摆放在正房客厅内的旧经桌,经桌左侧摆着合金烛台,上面插着的一根大蜡烛正在燃烧;右边应该是排放着学生用的画具或笔之类的东西,我记不太清楚了。位于正中央的少爷面前,长长摊开着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见到的卷册……是的,绝不会错!确实是前一天见过的卷册,边缘的烫金图案和卷轴的色泽我都还记得,而且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白纸……是的,少爷面对卷册正坐,身上穿着白花点图案的睡袍。也不知少爷是怎么发现我的,他静静转过脸来对我微笑,似乎在说“你不能看”,同时,将手左右挥动。当然,我现在说的话都是事后才想起来的,当时我如同触电般僵住,连自己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不知道。

——八代子太太当时一面扶住我,一面好像问了什么话,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回答,只记得自己好像指着仓库窗户说了些什么。但,八代子太太好像明白似的,重新架好梯子,亲自爬上去。我虽然想制止她,可是我站不起来,连牙关都咬不拢,也发不出声音。我只好用双手撑在背后冰冷的泥土地面上,抬头看向上面。只见八代子太太敞着前襟爬上梯子,用手攀住窗缘,用与我同样的姿势望向里面。她当时的胆识,我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八代子太太从窗外环视里面的情景,用镇静的声音问“你在那里做什么”。这时,我听到少爷从里面以像平常一样的声音回答“妈妈,请您等一下,再过一会儿就开始腐烂了”。周遭一片静悄悄的……这时,八代子太太像是又考虑了一下,说:“应该已经腐烂至相当程度了吧?重要的是,天亮了,你还是赶快下来吃饭吧。”里面传来一声“好的”。同时少爷好像站起身,被映在窗边的影子忽然暗了下来。我心想,这是面对女儿尸体的为人母亲者应该讲的话吗?但是,八代子太太迅速从梯子上下来后,边对我说:“医生、找医生!”边走向仓库门前。令人惭愧的是,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算知道,我也是全身虚脱,根本走不动,只是害怕得不停颤抖。

——仓库门开了,少爷一手拿着钥匙,穿着庭院木屐走了出来,看着我们微笑,但是眼神已经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八代子太太迫不及待地轻轻从他手上拿过钥匙,好像欺骗他似的一面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三两句话,一面拉他进入别院,让他躺下。这一切,从我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八代子太太回来,爬上仓库二楼不知做些什么。这期间只剩我单独一人,我非常害怕,便爬到仓库后面的木门处,扶着那边的一棵朱栾树勉强站起来。这时候,头顶上方响起仓库窗户贴着铜皮的遮雨门关闭的声音,我又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接着听到仓库门锁上的声音。不久,只见八代子太太左手用力抓紧卷册,头发蓬乱且赤足跑向别院。虽然脚底沾着泥土,她却毫不在意地跑上回廊,一把拉起刚躺下不久的少爷,将卷册递向前,神情可怕地责问了几句话。这时已经天色大亮,一切情景透过玻璃门,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少爷当时手指着前一天的石头切割工厂方向,又是摇头,又是以奇妙的手势和动作,拼命地说着什么。他的话我在后门口听不太清楚,同时也因为内容晦涩,我实在听不懂,只听到无数次“为了天子”“为了人民”之类的……八代子太太双眼圆睁,边点头边听着。但是不久,少爷忽然噤声,盯着八代子太太手上的卷册,然后一把抢去塞入怀中。当然,八代子太太又马上抢回来。事后回想起来,八代子太太不应该这么做的……卷册被夺回,少爷好像有点儿气馁,但他随即嘴巴大张,瞪着太太的脸孔,神情无比可怕。八代子太太也害怕了,后退好几步,转身想离开,可是少爷立刻一手抓住她的衣袖,把太太拖倒在榻榻米上,再度盯着她看,好像很高兴似的忽然笑出声。

——见到少爷的表情,我仿佛被当头淋了一盆冰水般全身发冷。八代子太太也恐惧不已,甩开少爷想离开,可是少爷从背后抓住她的头发,直接从回廊拖到庭院里,微笑着拿起木屐很愉快似的不住敲打太太的头。眨眼间,八代子太太立刻面如死灰,头发散乱,脸孔流血,边在泥土地上爬行,边尖声喊叫……目睹这种情形,我吓坏了,尽管膝盖不停发抖,还是硬拖着身体回到这里,对内人说:“医生,快找医生!”之后我马上钻进被窝里发抖。不久,宗近医生困惑地来到我家,我立刻赶着他说“是在吴家,在吴家”。

——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是的,全都是事实。后来我才知道,八代子太太的尖叫声惊醒了两三个年轻人,他们赶忙抓住少爷,用细绳将他绑住。但是,当时少爷的狂暴力气非常恐怖,三五个人的力量都比不上他,细绳两度绷断。好不容易制服他,把他绑在别院梁柱上时,他好像也累了,就这样沉沉睡去。等他再度醒来时,很不可思议,少爷的样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警方问话,他也全然不回答……八代子太太以前说过,少爷在直方那边也曾出现过这种病症,当时在大学教授的调查下才知道,他是被施以麻醉药物,因为后来完全没问题了,所以才带他回到这边。但是,所谓的血统实在可怕,看他这次的情形,我认为一定是那卷卷册在作祟。

——当然,虽说是卷册在作祟,可是那也很久没出现过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听说卷册本来是藏在对面可以看到屋顶的那间如月寺的佛像肚子里,只要是具有吴家血统的男性,见到卷册后精神一定会马上异常,一见到女性都将予以杀害,无论是其母亲或姐妹,还是无关之人……寺中好像存放有写明其缘由之物,至于详情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卷册为何会落入少爷手中?我只能说这很不可思议。是的,如月寺现在的住持为法伦师父,听说和博多的圣福寺师父齐名,我想他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因缘……是的,住持年纪已经是相当大了,身体瘦得像仙鹤一般,白眉白须,看起来慈眉善目。如果有需要,您可以去问问他,我会叫内人带您过去……

——是的,八代子太太现在处于半疯狂状态,加上脚部扭伤,听说还在卧床休息。虽然头部伤势并不严重,可是讲话颠颠倒倒,应该无法提供什么资料。我腰部受伤,暂时无法去探望她……

——好像有人说因为我没有去找宗近医生,所以才没能救回小姐。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宗近医生来帮我诊断时曾说,真代子小姐被勒杀的时间是在今天凌晨三点至四点,而对照蜡烛燃烧的状况看,应该也是在那个时间左右……是的,其他都如我刚刚所说的。八代子太太如果恢复正常,应该能够说明一切。不过,就如我方才所说,她现在尽是讲些埋怨少爷的话,或者说些“你快点儿清醒过来,我现在只能倚靠你一个人了”之类……

——警察还没有找过我。因为最先发现这场骚乱的只有当天睡在这儿、听到八代子太太尖叫声赶来的几个年轻人,警察讯问他们之后就离开了……我一直非常小心,生怕自己会受到怀疑,特别要求宗近医生保密,幸好在骚乱之时,没人知道是谁去找宗近医生的,因此对宗近医生的讯问也是草草了之。是的,我没有隐瞒任何一件事,所以如果可以,希望能借着您的力量让警察别来找我,您也看到了,我腰部受伤,个性软弱,听到“警察”两个字就会发抖……

◆第二参考:《青黛山如月寺缘起》(开山一行上人手记,下文简称《缘起》)

附注:该寺位于侄之滨町二十四番地,吴家第四十九代祖先虹汀所建

晨镂满目金光雪,夕化浊水落河海,今宵银烛列荣花,晓若尘芥委泥土。三界如波上纹,一生似空里虹,一旦结下恶因缘,将念念而不可解。生则堕入地狱之转变,现叫唤鬼畜之相;死则恶果传子孙,受孽报永劫之苛责。其恐惧、痛苦,无任何事物差堪比拟。

为此观其因果,究其如是本来趣理,断证根源,转菩提心,起一宇伽蓝,奉庄严佛智慧完全一念称名、人天共敬的清净道场。

追溯其缘起,乃是庆安时期,山国城京洛祇园精舍附近,贵贱群集之巷内有一家开设多年的美登利屋茶铺,其每年特选的上贡宇治茗茶取名“玉露”,芳香闻名全国。当代主人名叫坪右卫门,育有一子三女,子名坪太郎,深受无比宠爱,然生来不喜生意之道,自年少时期就拜宇治黄檗的僧人隐元禅师为师,兼学柳生剑法,旁涉土佐流绘画,俳句体裁则受芭蕉影响而另成风格,长大后自号空坪,一心一意游山玩水,无志于家嗣之累。然因家中无其他男人,经常被催促娶妻生子。空坪尽管总以学业未成而推诿,仍无从逃避。终于,其父坪右卫门邀请隐元禅师前来谕示,期能让他心念一转时,他在自己家门贴上一句“年至二十五岁的今日,不闻不如归”而出家为僧,只持一钵一杖西行寻访名胜古迹将近一年,由长崎路进入肥前唐津藩[16]。当时是延宝二年[17]春四月,空坪时年二十六岁。

空坪四处赏玩此地胜景,因虹之松原而改名虹汀,并选八景展纸笔,亲自起版撰江湖事,似此这般滞留半载有余。某日,适逢晚秋月圆,受美景吸引而出,前往虹之松原,并列于银波白沙的千古名松于清光中尽展风姿,宛若名家墨技之天籁。行走一里,过滨崎渔村仍未尽兴,故背负流霜,续行半里至夷之岬,倚严角遥望湾内风光与雁影,直至半宵。

此时,一位约年方二八之女子,翻展华丽衣袖,移动我见犹怜之小脚,渡过荒寂的层层岩石走近虹汀身旁,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观看她。女子朝向西方,双手合十,凝神祈念良久,之后挥泪揽袖,意图投海。虹汀骇然跑近抱住,伴其至松原沙清处,询问事情缘由。少女最初只是啜泣不已,久久才倾诉——

“我是这滨崎某吴姓家中的独生女,名叫六美女。家中世代豪富,但是盈必有亏乃世间常情,可能是某种恐怖的因缘吧,家中往昔以来就有精神错乱的血统,导致今日只剩我单独一人悲痛苟活。

“最初……吾家有一幅祖先留传的绘卷,其上描绘美妇裸像,据说乃是吴家某位祖先与最宠爱的夫人死别之际,在痛苦悲伤之下以丹青描绘尸体身影,期能作为电光朝露之纪念。后却不知何故,在描绘初期尸体开始急速腐烂,图像尚未完成一半,夫人便已化为白骨。那位祖先在悲叹下终于疯狂,夫人之妹虽然尽心照顾,但那位祖先最终仍追随夫人步向黄泉。当时,夫人之妹腹中已怀有该狂人之子,已近临盆,同样伤心欲绝,所幸终于勉强保住性命。

“正好此时位于筑前太宰府[18]的观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胜空由京师[19]前来监督,等奉修完成临行之际,行至附近一带,闻此缘由后深觉不忍,乃止住锡杖于吾家,观看未完成的绘卷,于佛前诵经供养后,砍伐后院的大旃檀树,选其赤肉部分,手雕弥勒菩萨坐像,将绘卷藏其腹中,供奉于吴家佛坛,严令日后只有家中女性方可祭拜佛坛和观看绘卷,所有男性禁止接近。

“后来该位狂人祖先的遗孤、外貌如玉的男儿平安无事出生到这个世间,及长,娶妻继承吴家,谨守胜空上人的戒条,严禁任何人接近佛坛,一切牲礼香花的供养,由其妻子独自负责,一心一意祈求现世的安稳与后代的善果。然而,可能是承袭狂人血统的缘故,此男子壮年后育有几个儿女,又遭逢妻子早逝,同样出现精神错乱。在其后的历代男子中,也总会出现一两个精神狂乱者,有的是杀害女人,有的则是用锄锹挖掘女人新坟……若有人制止,发狂者则会击杀或伤害对方,或咬舌自尽或自缢而死,极尽恐怖之能事。

“似此,见者、听者皆恐惧自危,远近相传吴家男子见到绘卷会立刻受到祟弄,不净的女人接近佛像也会遭遇不幸,知情者完全不敢与之结亲。因此,吴家血统数度将近断绝,必须靠着给予钱财结合,或是远从外地寻觅不知情者来传宗接代,时至近年,更是连下贱乞丐都不敢与吴家沾上边,导致如今只剩小女子孤身一人。我的两位兄长同样发狂,长兄挖掘他人坟墓,二哥用石块殴打我,而且两位兄长都很早就结束了生命,经谣传之后,在家中工作之用人几乎全都借故离开,连侍候我多年的女仆都因为照顾我而病亡,导致我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内心不知有何等寂寞。

“就在此时,唐津藩的家老云井某某听闻此事,表示要将其三儿子喜三郎赐予我为婿以继承家业。用人侍女们得知后皆兴高采烈地回来。其中只有一位从小照顾我的奶妈不仅面无喜色,甚至还明显露出愁容,问其何故,她深叹口气,表示她从云井宅邸做事之人口中得知,即将成为我未来丈夫的男人,也就是那位喜三郎,其实是云井家老的庶子,长于剑术,是藩内第一高手。可是从年轻时期就声名狼藉,不仅沉溺女色,更到处结交不良之辈,破坏各处道场,敲诈勒索茶屋小馆,结果在别处无法存身,这才悄悄回故乡。藩中世家不仅无人敢把女儿嫁给他,还对他畏如蛇蝎。那位家老因为听说我家情况,才决定让他成为我的丈夫。不仅这样,那家老还心怀不轨,欲等事成之后凭其权势并吞吴家财产。虽是命运,可奶妈也无力为我抗争,一想到我日后将承受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头晕目眩、泪流满面。我虽有些困惑,却并未深信,也无从查证,日久之后便逐渐冷静下来,等待秋天举行婚礼。今夜,那位叫云井喜三郎的人连一个随从也未带,连披肩长裤的礼服也未穿,便独自来到我家。

“当众人忙于送上酒宴至后面客厅之时,我也重新化妆前往酒席,只见他半张脸孔烧烂,脸色如灰,另外半边脸孔无眉,白眼球凸出,嘴唇歪斜,与鬼魅毫无两样。我强忍住扑鼻酒气,全身发抖地帮他斟酒。可是才喝没几杯,他马上抓住我的手,我当时情不自禁地缩回手,杯里的酒溅在他膝盖上。他马上借酒疯想抓住我,奶妈拼命拉住他,他却立刻拔刀砍倒奶妈。我趁乱逃出来,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想到我家的不祥,又想到自己的不幸,正要自尽之时却被你拦下。如果不能寻死,我只好出家为尼。虽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仍请你大发慈悲指引我明路。”

说完,她趴在沙地上低声啜泣。

虹汀听完,沉吟良久之后,扶起少女,说:“好吧,我尽力而为,你先不要叹息,等看过绘卷以后,我自会让你了解本身的因果。”说完,他牵着六美女的手正想离去时,松树后忽然出现一个半脸鬼相的狂暴武士,一声不吭地挥刀斩向他。虹汀以修禅之机锋转身避开,让对方斩向虚空,同时大喝一声,对方的武士白刃随着身体在空中游走数步,一起摔向断崖外侧,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随水烟消逝无踪。

就这样,虹汀陪六美女回到吴家,和家人一起收拾奶妈尸骸,自己做法事诵经。虹汀命人严禁把事情传开之后进入佛堂,要求其他人回避,随后从弥勒佛像肚中取出绘卷。敬畏祭拜后,摊开一看,绘卷中美人全身溃烂长脓之模样令他寒毛直立,于是他立即在佛前坐下,镇摄精魂入定十余天。在延宝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晓,虹汀忽然睁开眼眸,大声咏诵三遍“雪凡夫之妄执不若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随即将绘卷投入一旁的火炉中,化为一片灰烟。

之后,虹汀起身召集吴家人,说:“我已经借法力了断吴家的恶孽因缘,立刻将此灰放入佛像内,与三界万灵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将还俗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孕育万代胜果。各位如果有任何问题,请说无妨。”但是并无一人发表意见,因为所有人皆畏惧云井家怪罪报复。虹汀了解此种心理,当天就厚赏家人,让他们回家休息,并封存家屋仓廪,钉上写着“反馈乡里,吴坪太”几个大字的木牌,只携带金银书画之类四大车,请壮夫驾驶,自己则背负弥勒佛像,怀内放着吴家家谱,手牵六美女,于翌日未明离开滨崎,朝东方前行。时间是延宝二年腊月朔日,大雪纷飞,在长汀曲浦五里的路上须臾化为连绵银屏,让虹汀疑为天赐红彩祝贺。

像这样前行约莫一里,东方天际渐红,忽然后方传来杂沓人声。虹汀回头一看,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带着拘捕犯人的工具正向他奔来,正中央则是落海的半脸鬼相云井喜三郎,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岸的。

手下的捕快们一起踏着雪地蜂拥而上。当下之地一边是巍峨参天的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临海断崖,背后则是纤弱女子和马车车夫,眼看似乎无处逃生。但是虹汀毫无惧色,他将背负的佛像交给车夫,拂掉网笠上的雪花交给六美女,手持惯用的竹杖,一面数着胸前的念珠,一面慢步前进。捕快们大感意外,完全为对方气势所慑。

虹汀向众捕快施一礼之后,轻咳两声说:“劳驾各位老远赶来,真的辛苦各位了。这么多人前来为我这位声名狼藉者送行,贵藩政道之昌明实在令人佩服。既然这样,就劳烦诸位干脆送我至前方不远的筑前藩吧!否则请勿拦阻,我不希望无益的杀生造成贵藩的耻辱,如何?”

捕快们一时呆若木鸡,而云井喜三郎脸红耳赤,怒骂:“满口胡言!上次我是喝醉酒才失手,这回你绝对逃不掉!弟兄们,对手只有一个人,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都不能放过,动手!”说完立刻挥刀上前。捕快们也同时行动,似认为解决一个行旅僧人乃是轻而易举之事,闪闪刀光映在雪上,令人触目惊心。虹汀不再多言,左手握竹杖,右手挥空拳,率先夺下一人的刀刃,接着击落袭来的白刃,斩落群至的球棒和刺叉。他不接近群聚路中的人马,专一攻击落单的家伙,很快地,有十几个人不是被击昏就是倒在雪地上,甚至掉落海中。

行旅僧人出乎意料的功夫让众人完全慌乱,云井喜三郎暴跳如雷,拔出长刀,摆出青眼架势,一步步向前逼近。虹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丢掉夺来的刀,右手重新握妥竹杖,接住喜三郎渴血的凶刃,无一丝一毫放松,冷冷如水地制其机先,切切似冰地压其机后,只闻一声轻响,喜三郎手中的长刀如遭大石所击,呼吸急促,咬牙切齿。

虹汀见之莞尔一笑,说:“喜三郎先生,如何,还不快快醒悟吗?所谓弥陀的利剑,指的就是竹杖的心,所谓不动的系缚,指的就是此亲切的呼吸,就算是千锤百炼后的精妙、不出虚实生死的剑也比不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不可思议之景象。你千万不可怀疑,快快放下屠刀,转恶心入佛道,进入念念不移、刻刻不迷、阔达自在的境界吧!否则依照一杀多生之理,我会将你斩成两段,消除唐津藩当下的不祥。你现在可是面临生死边缘、地狱天上之分的刹那。”

虹汀见到此处地形,心想:这片地方,北边有爱宕灵山[20]耸立半空,南边毗邻脊振[21]、雷山、浮岳等名山大川,云烟相连。有万顷良田,足以养育儿孙万代,室见川的清流又能泛舟,更拥有袒滨、小户等古迹,芥屋、生之松原等名胜,而且距黑田五十五万石之城下不远,实在是集山海地形精华之胜地。

于是他立刻收养随同前来的车夫为家人,寻求田野,建家屋仓廪,并捎信给故乡京师以求万代之谋,同时选中一地,集雷山、脊振的巨木,自司绳墨设计,建造一座大伽蓝。山门高耸迎真如实相[22]之月,殿堂连檐送佛土金色之日相观。林泉深奥、水碧沙白、鸟啼鱼跃,念佛、念法、念僧,真乃末世奇特罕见的净土。

似此,在人皇第一百一十一代灵元天皇延宝五年丁巳霜月初旬,伽蓝落成,从京师本山召请贫僧前来担任开山住持。贫僧以寡闻浅学之由再三固辞而不听,终于感其奇特,荷笈下向为住持,将寺号取名“青黛山如月寺”。于翌年延宝六年戊午二月二十一日之吉辰,讲往生讲氏七门的说法,诵读净土三部经,执行七日大供养,普度饿鬼。当日虹汀亲自上座,略述本来因缘向听众忏悔,诵吟两首和歌——

  六道六字今不迷,竹杖送往佛世界

坪太郎

  佛陀亲持紫竹杖,回归一切尽虚空

六美女

接着由贫僧上座,详细辩证缘起因果,述明六道流转、轮回转生之理,授念阿弥陀佛、即灭无量罪孽的真谛,最后接上一偈——

一念称名声,功德万世传,青黛山寺钟,迎得真如月。

另外,六美女时年十八岁。她将事先写好的三万张六字名号分送前来参加的信众,不到三天即送完。

如上的故事,婆娑显六道之巷,眼前转孽报之理趣,闻烦恼即菩提,六尘即净土,吴家祖先的冥福,应无止尽延续末代正等正觉的结缘,吴家日后男女若欲报此鸿恩,必须深心领会此意旨,不懈怠于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露,或会招来他藩之怨,仅止于当时本寺住持及吴家当代夫妇。慎之。

延宝七年七月七日 一行记

▼听取时间:前述同日下午三点左右

▼听取地点:如月寺方丈室

▼列席者:野见山法伦上人(该寺住持,时年七十七岁,同年八月殁)、我(W氏)。

——您(W氏)会怀疑乃是当然。如上述《缘起》内文所述,已被一百多年前,可称为吴家中兴之祖的虹汀先生烧成灰烬、封入弥勒佛像腹中的绘卷,为何会恢复原有的形态出现于今世,而且落入吴一郎手上,导致他精神错乱……坦白说,就算您没问,我也会说明,只不过一切需要由您自行判断。

——关于这段《缘起》,本是继承吴家当代家主的夫妻第一次前来祭祀祖坟时,屏退外人让他们观看的。除此以外,有关吴家血统的事情,除非极端寻常之事,否则完全不会泄露给他人知道,这是自开山一行上人以来,身为本寺住持应守的秘密。但是因为您的身份不同,而且牵涉吴一郎少爷是否真正疯狂与会不会被判处有罪有重大关联,我当然不能隐瞒……

——事情很简单。也就是,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出本应已化为灰烬、藏在本寺佛像腹内的那幅绘卷,发现它竟仍保留原貌。不仅这样,从佛像腹内取出绘卷,造成吴一郎少爷精神病发作之人,我也非常熟识,而且相信绝对是她没错。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且一定很多人会感到意外……那不是别人,就是吴一郎少爷的亲生母亲——前些年奇妙横死于直方的千世子小姐。没错,这件事情非常奇怪,最主要是,这世界上真会有如此无慈悲心的母亲,竟然会将传说中那样恐怖的东西交给自己的儿子吗?其中当然存在很深刻的理由,您只要听过我接下来的说明,应该就可以明白一切。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应该是三十多年以前吧!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经知道,这位千世子小姐自小就聪明伶俐,而且双手非常灵活,尤其特别擅长绘画和刺绣,从开始懂事以后,她就经常独坐在本寺大殿角落,临摹画在纸门上的四季花卉图案,或是栏杆间的仙人雕刻,当时她就已经非常可爱了,五官轮廓有如洋娃娃……

——应该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吧?有一天好像刚从学校回来,身穿褐色裤子,手抱包袱径自进入这方丈室,向正在独自喝茶的我说:“喂,和尚,那尊黑色佛像肚子里放着漂亮的绘卷,对吧?你能不能偷偷拿出来让我看看。”这幅绘卷的事,自从本寺开山当时举行大法会后,就成为附近一带有名的传说故事,村里应该还有很多人知道,所以我想她可能是听那些人说的吧!当时我笑着告诉她:“那早在很久以前就化为灰烬啦,我就算想给你看也没办法。”可是千世子小姐却说:“但是我刚才摇动佛像,却听到里面有声响,一定放着什么东西。”我吓了一跳,骂她:“你做这种事会被佛祖惩罚的。”等千世子小姐回去后,我忽然开始担心,于是就静静走进大殿,试着摇动弥勒佛像,果然听到似有卷轴之类的东西在里面碰撞的声音……

——岁月流逝。就在去年秋天,盂兰盆节[23]前一天傍晚,我见到八代子太太和一郎少爷、真代子小姐一齐前来扫墓,当时八代子太太单独打扫灵堂后顺便至方丈室来喝茶话家常,并提到说“虽然时间尚早,不过等明年春天,一郎从六本松的学校(福冈高等学校)毕业后,我打算让他和真代子成婚”等。八代子太太在宣布这类重大事情之前,必会来找我商量,所以当时我回答“这样很好呀”。然后我们走出大殿的回廊一看,身穿学生制服的一郎少爷和系红色腰带的真代子小姐已经扫好坟墓,正蹲在山门旁的坟前双手合十,看起来非常亲密。见到这种情景,八代子太太好像因一时心酸掩面进入灵堂,我则留下来望着相貌神似的两人,想着吴家过去未来的事情,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所说的话,忍不住心中一震……当然,当时我只认为是老年人没必要的操心,可是仍旧放心不下,当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所以我慢慢起身……借着窗外照入的月光和灯火微光,单独前往大殿,双手捧起佛像摇动,但是已没有先前听到的声响,不但如此,我还感觉里面已空无一物。

——可能是出于第六感吧,我感到莫名恐惧,于是毅然把佛像抱下佛坛,搬进方丈室,戴上眼镜仔细检查。虽然佛像身上沾满尘埃有点儿看不清,可是佛像颈部衣襟处却有切断后再装上的痕迹,若用力摇晃就像要松脱一般。当时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拼命保持镇定,沿着走廊搬出佛像,掸落上面的灰尘,从切断处拔下佛像的头,见到挖成经筒状的底部有旧草纸包住的灰,不过灰包正中央有卷轴状的凹陷。至此我已明白,虹汀先生虽说将绘卷烧毁,事实上可能另有某种特殊原因而未予以烧毁,而是直接将绘卷藏入佛像中,而且绘卷已被某人窃走,一切全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是的,除此之外,佛像中还有充填在四周的旧棉花,其他连一片碎纸屑都没见到……请往这边走,我让您亲眼看看。

——如您所见。这该说是我的不谨慎吧,或者……我很担心,一心一意希望不要发生什么麻烦,可是从另一方面想,如果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自她横死直方到目前为止,又是谁偷偷藏起绘卷的?如果是收拾千世子遗物的八代子太太发现这绘卷的,不至于连告诉我一声都没有。就在我每天担心不已时,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只能说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听说绘卷在一郎少爷精神错乱后又消失无踪,这又是另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村里有人说,在一郎少爷精神异常前后,曾目睹绘卷如灵蛇般飞越空中,但是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想到一切皆起因于我的不谨慎,我觉得非常愧对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发狂的一郎少爷,总认为如果能以我垂老的短暂生命交换,或许还能……现在我只能每天以泪洗面……

◆第四参考:吴八代子的谈话概要

▼听取时间:同一天下午五点左右

▼听取地点:本人宅邸内侧房间

▼列席者:吴八代子、我(W氏)。

——啊,医生,您终于来啦,我是何等盼望能见到您呢!不、不……我的伤没关系,性命或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希望您能够帮忙找出罪魁祸首!找到那个从寺中盗出这幅绘卷(说着就从怀里取出来交给我),埋伏在石头切割工厂交给一郎,还企图杀害这个家中所有人的家伙。而且,如果找到那家伙,请您问他,究竟有何怨恨让他必须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涕泣)。请您一定要帮我问问啊(涕泣)!很遗憾在一郎精神正常时没能问出那个人的事……如果我知道是谁,就算咬碎他的骨头我都不会甘心(涕泣)。不、不,离开直方时并无那种东西!一郎随身携带之物,我全部仔细检查过了……警察又知道些什么?让一郎受到那样的痛苦折磨……我问他话,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经死心了,一郎是否能够恢复正常,女儿是否可以活着回来,我的生命又如何……这些我都毫不在乎,杀害妹妹千世子、谋害一郎还有女儿的仇敌绝对是同一个家伙,是知道这幅绘卷的事,又刻意拿给一郎看的家伙……(精神亢奋、错乱,无法继续问答。而后约经过一星期,随着心情恢复平静,逐渐出现倾向失神的状态。)

▼备注

(一)事件发生当天晚上十点半,检查已禁止进出的吴家仓库(被称为第三号仓库)时,发现铺在楼下木板房间入口的旧报纸上明显留有吴一郎的双齿木屐痕迹,以及真代子外出穿的红色草鞋并列摆放的痕迹。在这里开始有蜡烛泪滴落的痕迹,延伸至陡峭的楼梯上方。楼上的状况以及被害者的尸体上,并未发现打斗、抵抗或挣扎的形迹。尸体颈项有勒绞的痕迹、瘀血以及与其他绳子交缠的痕迹,但是死者气管咽头部和颈动脉等处没发现来自外部的损伤。另外,置于尸体前方的桌底下掉落一条带着脂粉香的崭新西式手帕,这是嫌疑人之物,用来遂逞凶行。桌上中央似有卫生纸,另外叠放着带有妇女体味的四折白纸十数张,对面左侧置放吴家佛具的合金烛台一个,上插一支大蜡烛,有点燃过的痕迹。根据日后调查的结果,推定蜡烛约在点燃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后熄灭。另外还有三支崭新的大蜡烛和火柴盒一起置于桌下。在以上四支蜡烛上端及中央部分印上的指纹,完全只有被害者真代子左右手指的指纹,毫无嫌疑人吴一郎的指纹。而且,根据火柴盒上也只检测出被害者的指纹这一点判断,前述四支蜡烛乃是被害者自己携带前来,她划亮火柴点燃其中一支置于桌上左端,几乎没有值得怀疑之处。(其他关于八代子的脚印等叙述予以省略。)

▼备注

(一)调查如月寺弥勒菩萨坐像,发现其头大身小、形象怪异,既无背光也不偏袒,披普通法衣如轮袈裟,结跏趺坐并结弥勒之印,有被认为是作者自己之像的嫌疑。整体的刀法颇简劲雄浑,有锯齿状和波浪状凿痕,底部中央以极端严谨的刀法刻着两个一英寸大小的方字“胜空”。

(二)中央空洞是纵深一尺、横径三英寸三分多的圆筒形,扣除充填在上部和底部的棉花和灰烬的厚度,高约一尺六分,正好符合绘卷(另外的参考物)的体积。另外,属于其盖的颈根方形部分可见到粘贴的痕迹残留。

(三)检查包灰的白纸和充填上下左右的棉花时,认定褪色与记录的时代符合。根据检验镜分析的结果,发现灰烬是由普通和纸、绢布烧毁留下的,并无装饰用的金线或轴用木材留下的痕迹。

▼备注

(一)调查沿着侄之滨的国道、位于靠海一侧山麓的石头切割工厂附近的结果,据称前一天吴一郎观看绘卷所坐的石块,位于切割剩下的粗石后面,是经过附近者很难注意到的位置。

(二)石头切割工厂内除了无数大小石片石块、工人作业的痕迹、从道路飞入的稻草纸张和蹄铁片等各种东西之外,并无特别值得注意之物。另外,由于经过小雨冲刷,未能发现疑似吴一郎或其他一切人物的脚印。

(三)平日在工厂作业、住在侄之滨町七十五番地之一的野军平,两天前,因为和其妻阿密及养子格市都腹痛下痢,疑感染流行病而被隔离,后来痊愈后询问的结果,证实并未发现前些天作业中有可疑人物进入切割工厂或在附近徘徊。关于这几个人的病况,由于所食用的鱼类一向新鲜,无法认为是食物中毒,所以病因无从查明。

◇ 插入绘卷照片

◇ 记入绘卷由来

◇ 记入前述第二次发作的全盘研究观察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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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觉得很难堪吧!

各位一定忘记了这是我遗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忘情地阅读吧!有悲剧,有喜剧,有剑斗场面,也有历史故事,如果能再加上特别宣传,绝对可以成为让大人感动、小孩惊恐的玄奇怪异记录吧!尤其当中所显现心理遗传方式的奇特,真的是古今未有的手法,就算用尽现代所谓常识和科学知识,也无法比拟。

即使是著名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博士对此事件也感到棘手,在其调查资料中有着如下的叹息:

怎么样?看过前面的记录,再对照这段文字,各位应该注意到了吧!站在法医学立场的若林博士对于该事件所主张的重点,与身为精神病学者的我所主张的重点,从事件发生当初就正好相反,直到今日为止也没有一致。亦即,若林依其法医学者特有的角度,一开始就认为这桩事件绝对另有隐藏背后的凶手存在,而且该凶手从某处操控并自在地玩弄与此事件有关的奇异现象。

但是我却认为绝对不是如此,从精神科学的立场观之,这是所谓“没有凶手的犯罪事件”,不管外观或内在,都只是奇特的精神病发作之表现,是被害者和凶手都在某种错觉之下化为同一人所遂行的凶行。如果非要有凶手存在才行,那就应该把遗传这种心理给吴一郎的祖先逮捕,送进牢里。这就是这桩事件的中心趣味所在!

什么?你们已经知道这桩事件的真凶是谁了?

嘿,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再怎么厉害的名侦探,脑筋如此敏锐也未免让人困扰,最重要的是,我和若林都不用再混下去了。

别急,请等一等。就算诸位指出的人物真是这桩事件的幕后凶手,也是若林所谓的“假设的神秘可怕人物”。重要的是,那只不过是一种推测,应该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就算有不可撼摇的确实证据,各位也知道凶手目前人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并将凶手绳之以法,但若从其身上又发现事件背后令人震惊的新事实,又该如何处置呢?呵、呵、呵、呵、呵……

所以,还是别说吧!对于这种奇妙不可思议的事件,以薄弱的证据或概念式的推理判断绝对是非常危险的事。想要判断究竟有没有凶手,至少必须彻底了解事件在前述的状态下发生后,经过什么样的途径到了我手中,我对事件又进行了如何的观察、以什么样的方法进行研究,并了解研究所发现的第二次发作之内容是何等凄惨、悲痛、绚烂、怪异且无知,为何突然发展成为我自杀的原因,等等。

各位应该会头昏眼花于“居然有这回事”……别急!关于我对这桩事件的研究后来如何进行,以下用消除敬语的浮现天然色彩电影来说明。问题是,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又是新兴的影片说明者,一旦省掉敬语,听起来一定像在朗读外行人所写的剧本吧!很不幸的,我没学过做中华料理,也没写过剧本,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做。不过距离天亮还很久,时间多的是,所以就试着编写一下剧本玩玩。只是,在此要事先声明,我必须将这事件核心的心理遗传内容挪至最后,首先从外侧的事实依序进入中华料理……啊,不,是剧本,情节也不会出现冲突。有关此事件的记录,完全依照当时事件本身进入我眼中的顺序排列,只要研究此一顺序就可以了解事件真相……因此,请各位相信,这绝对是极端科学、毫无矫饰、俯仰天地而不愧的真实记录……嘿,真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