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遗传论附录

实例:吴一郎精神病发作始末

由W氏留下的手记整合而成

第一次发作

◆第一参考:吴一郎的谈话

▼听取时日: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夜里十二点半左右。其母亲,即下述的补习班女负责人、被害者千世子(三十六岁)头七[1]法事结束之后。

▼听取地点:福冈县鞍手郡直方町日吉町二十番地之二,筑紫女子补习班二楼,吴一郎的八叠[2]榻榻米大小的自习房间兼卧室。

▼列席者:吴一郎(十六岁),被害者千世子的儿子;姨母八代子(三十七岁),住在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一五八六番地,务农;我(W氏)。以上三人。

——谢谢。直到医生问我当时“做了什么样的梦”为止,我都没有想起做梦的事。全都是因为医生(W氏),我才没有成为弑亲凶手。

——只要大家知道杀害家母的人并不是我,那就足够了,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若是有助于查出凶手,任何事情都可以问我。虽然对于很久以前的事,家母未曾告诉我,而且我只记得懂事以后的事,但是应该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我应该是明治四十年年底出生于东京附近的驹泽村。关于家父的事我一无所知(注:吴一郎的出生地怀疑与事实有所出入,然而对于研究上并无影响,因此未加以订正)。

——似乎自从我出生后,家母就和这位姨母一起住在侄之滨,但是她十七岁那年,表示想学习绘画和刺绣,从而搬离姨母家。之后,前往东京寻找家父期间生下了我。家母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男人越是有名望越会说谎”,可能是因为埋怨家父吧(脸红)。每当我问起家父的事,她总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所以我懂事以后就很少再问及家父的事。

——不过我很清楚家母一直拼命寻找家父的行踪。应该是四五岁的时候,我记得曾与家母一起,从东京某个大车站出发,搭了很久的火车,再转搭马车行驶于田园和山间的宽阔道路持续前进。那途中有一次,我睡着后醒来,发现自己仍在马车上。在天色已经很暗之后,才抵达某乡镇的旅馆。接下来,家母几乎每天都背着我挨家挨户打听家父下落。由于四面看到的尽是高山,所以我每天哭闹着要回家,结果经常挨骂。之后,我们母子再度搭乘马车和火车回东京,同时家母买了一支喇叭送我,用那喇叭吹出的声音和山中马车车夫所吹奏的声音一模一样。

——过了很久以后,我发觉这一定是家母到家父的故乡找寻他,于是问道“当时是在哪个车站搭乘火车的”,家母泪流满面地回答:“问这种事已经毫无用处了。在那之前,我到那里找过他三次,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你也死了这条心吧!等你大学毕业后,如果我还活着,到时候我再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此后我就再也没有问过了。现在,我对于自己那时见过的山与乡镇的印象已渐渐模糊,记忆里只留下清楚的马车喇叭声。后来我买了许多地图,计算当时搭火车和马车的时间,仔细调查后发现,那时我们去的应该是千叶县或是枥木县的山中。是的,铁轨附近看不见大海,不过或许是在火车车窗的另一边也不一定,详情如何我不得而知。

——在东京居住的地方吗?我们好像住过很多地方。我还记得的有驹泽、金杉、小梅、三本木,最后则是从麻布的笄町搬来这儿,总是租住二楼、仓库或别院。家母通常会制作各种刺绣的手工艺品,完成几个之后就背着我到日本桥传马町的近江屋,那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板娘一定会给我糕饼糖果,即使到了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栋房子的模样,以及老板娘的脸孔。

——家母当时制作的手工艺品种类?我记不太清楚,但是,应该有神像的垂帘、和服内搭、薄纱巾、和服衣摆的图样、和服外褂的纹样等。怎么缝的?能够卖多少钱?当时我还很小,完全不懂,不过至今仍清楚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从东京搬来这里的时候,家母送给近江屋老板娘一个用来包包裹的薄纱巾。在薄得几近透明的绢布上,刺绣着各种颜色和形状,有非常漂亮的**图案,每天只能完成约莫手指头大小的部分,完成之后送过去。当我递给老板娘时,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大声呼叫家人们出来,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很佩服地看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满面绣”,是现在的人已经不知道的刺绣方法。老板娘的丈夫似乎拿钱给家母,但家母推拒,只带着糕饼、糖果回家。而且家母和老板娘曾一直站在门口哭泣,让我觉得困惑不已。

——好像是因为家母曾找人占卜过,所以我们才从东京搬来这里。她曾说“狸穴町的占卜师傅真准”,大概是因此听从了对方的建议吧!对方好像是说“你们母子一直留在东京会很不幸,因为一定会受到某种诅咒,为了躲开这种厄运,最好回故乡。今年若要出门,西方最佳。你的星象是三碧木星,和菅原道真[3]或市川左团次[4]等人属于相同星相,所以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之间乃是最多灾难时期。你所寻找之人是七赤金星,与三碧木星正好相克,如果不赶快放弃将会出现严重后果。即使是彼此手上的东西放置得比较接近,都有可能因此互相伤害,属于相克中最可怕的相克,因此连对方的遗物也不能留在身边。等过了四十岁运势转平顺,过了四十五岁就会有好运来临”。因此,我好像就在八岁那年搬来了这儿。家母经常笑着对补习班的学生说:“真的是这样呢!我和天神或什么的属于同样的星相,所以才会喜欢文学和艺术。”不过,关于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告诉我一人,并且严禁我说出去……

——家母搬到这里不久就租了这栋房子设立补习班。学生约莫有二十个人,因此分为白天和晚上两组,在楼下正面的八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上课。家母常常因为有看起来温柔婉约的大家闺秀前来学习而高兴不已。不过家母比较急性子,经常责骂学生。还有,偶尔也会有无赖汉或不良少年模样的人前来骚扰学生,或向家母勒索金钱,但都被她叱骂赶走了……所以,进来过这个家的男人只有老房东先生、我中学时代的导师鸭打老师,以及修理电灯的工人。此外,从来没人寄信给家母,家母也从未寄信,连彼此交情很深的近江屋老板娘也没有联系,仿佛很怕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理由何在?她虽然并未告诉我,不过很可能是因为过度相信占卜者所说的话,认为有人企图伤害自己吧!家母虽不迷信,却很信任占卜师傅……

——坦白说,我并不喜欢这里。可能是因为从东京前来这里的途中,我身体不舒服,居然在火车上严重晕车,而且我最讨厌煤炭的烟味,这儿却到处都是矿坑,从早到晚都闻得到那种臭味!但找到这么合适的地方,家母很高兴。我也只有忍受了。不久我也慢慢习惯,搭火车已不会晕车,不过对于煤炭的臭味和恶劣的空气仍无法忍受。另外,入学后,学生们各有各的腔调,那些话不仅粗鲁,而且让人听不懂,令我非常困扰,因为,几乎全日本各地的儿童都集中在那里……

——可能因为我从小就到处搬家,所以我的朋友很少,搬到这里后,在学校里还是很难交到朋友,只能自己埋头苦读。到了中学四年级[5]的时候,我努力考上了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发现那边的空气非常干净,内心高兴不已。是的……我会那么早就参加考试,一方面是讨厌这里,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早些从大学毕业,如此一来,家母就会告诉我关于家父的事情。虽然家母没有直接讲过这种话,连我进入中学就读的时候也是一样……就这样到我读文科二年级的时候……(脸红,暗暗流泪)

——不可思议的是,我通过了考试,但家母却没有很高兴的意思。这种情形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对于我的好成绩,她从来没说过任何称赞的话,她似乎相当不喜欢我的成绩被公布,也不喜欢我的姓名被刊登于报纸杂志上。由于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所以当成绩依照校规必须公布时,家母曾带着我去找导师,拜托“请尽量贴在不显眼的角落”,导师夸赞家母“您真是个谦虚的人”。事实上,家母并非谦虚,而是真的很讨厌这种事。报考高等学校时,她很担心我的姓名被刊登在福冈的报纸上,我就对她说:“既然这样,我们何不搬到东北地方或是哪个偏远之地呢?随便找个私立的专科学校或什么学校读的话,福冈的报纸应该就不会刊登了吧。”她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读大学,再说,我也舍不得这些补习的学生。”所以我终于决定报考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但家母仍常说一些“福冈有太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最好不要随便离开宿舍”,或“路上有陌生人向你搭讪的话,不要随便回答”之类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位占卜师傅的话让家母相信有人企图伤害我们,她才会想尽办法隐藏居住的地点吧!

——就读期间,我住在宿舍,不过星期六晚上至星期天,我一定会回这里。假期都一直在家中帮助家母做事,晚上九点或十点就寝。家母个性极坚强,这里虽然人口不多,但我不在的时候她仍然独自睡这个房间,她说:“早上八点左右,学生就会陆续前来,一直到深夜十一点为止都没有休息,我完全不会感到寂寞,因此如果你忙着课业的话,也不必勉强回家。”

——直到最近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去年夏天,家母拿着用来当作刺绣材料包装纸的美国报纸来找我,问“这个人是做什么的”,我读了那篇报道后,知道是美国电影演员朗·查尼所扮演的小丑角色,就据实回答了。家母很无趣地说“噢,原来如此”,就下楼回房了。当时,我想家父也许是那样的相貌,同时人也在国外,于是便特别仔细看了那报道,所以才会记得这么清楚。可是那个人的脸孔看起来像一只大蚕,所以我悄悄下楼,走到六叠榻榻米大小的家母房里,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看自己的脸孔,却发现半点儿也不像报纸上的人(脸红)。

——那天晚上并没什么奇怪事情发生。我和平常一样在九点左右上床,不知道家母什么时刻就寝。如果是平常的话,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

——还有,我没有告诉警方这件事,但那天晚上我曾在半夜醒过来。这是因为至目前为止很少有过这种情形,我害怕说出来反而会引人怀疑。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过应该是听到很大的声响才会忽然醒来。当时四周一片漆黑,我调亮睡前移放在枕畔的这盏灯,看着置于尚未读完的书本底下的腕表,发现是半夜一点零五分。之后忽然有了尿意,起床时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面朝这边而睡的家母,发现她嘴巴微张,两颊鲜红,额际如瓷器般苍白透明,看起来几乎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年轻模样,几乎像是来家里上课的年岁稍长学生的年纪。然后我下楼,上过洗手间后,打开两间房间的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我在想先前听到的声响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我的错觉,再回到二楼一看,家母的脸孔已转向另一侧,棉被盖到脸上,只能见到她梳卷的头发,于是我马上关灯。就这样,我再也没有看家母的容颜。

——接下来就如我在警察局所告诉医生(W氏)的,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天晚上实在很奇妙,因为,我一向很少做梦的。不,不是梦见自己杀人,而是梦到火车偏离轨道,发出隆隆声追着我;巨大的黑牛伸出紫色长舌头,眼睛瞪着我;太阳在蓝天的正中央,一面喷着漆黑的煤烟一面滚动着;富士山顶峰裂成两半,鲜红的血如洪水般流出;大浪朝着我袭来;等等。我非常害怕,但是不知何故双脚却无法动弹,想逃也逃不掉,不久,我似乎听到房东的养鸡场传出两三声鸡啼。但是那些可怕的梦境仍旧清晰映现,我一直没办法醒过来,在拼命挣扎后才终于能睁开眼睛。

——当时这个窗户的格子已经明亮,我放下心来,想要起床,却发现整颗头剧烈抽痛,同时嘴里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胸口也阵阵闷痛,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再度躺下。当时本只是想再稍微小睡片刻,谁知道竟然连梦也没有做地沉睡过去,浑身是汗。

——不久之后,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人拉了起来,我的右手被人紧紧抓住,好像有人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我睡眼惺忪地以为自己仍在做梦,想要甩开对方的手。这时又有另一个人过来,抓住我的左手,把我拉向楼梯口。这下我终于清醒,回头一看,一个身穿西装的人和腰系指挥刀的巡佐蹲在家母枕畔,似乎正在调查什么。

——看到这个,我半梦半醒地判断,家母一定是罹患了霍乱或是什么重大疾病,而我也是相同,所以身体才会如此不舒服。当时被两个男人拖着走的痛苦,我至今仍忘不掉!我的身体疲倦得像是快融化般,全身骨头也似乎快散掉,每下一阶楼梯,眼前就一片黑暗,脑壳内仿佛有水摇晃般刺痛。我拼命忍住,想停下脚步,可是底下的人却立刻伸手把我往下拉,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楼。途中,我忽然抬头,见到楼梯对面上方的扶手上,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带被系成环状垂挂其上。

——不过那时候我连思考究竟为什么的能力都没有,何况在我身旁的男人又用手用力戳我的身体,痛得我感到一阵昏眩,只好快步来到后门,穿上家母平常穿的红色鞋带木屐,走出后巷。这时,我想到家母可能已经死亡,便停住脚步,望向左右,发现抓住我双手的男人是这地方警局的刑事和巡佐,熟悉的脸孔正凶狠地瞪着我。同时,他们用力拖着我前行。我连询问的机会也没有。

——马路上是炫目的阳光,家门前挤满了人,我一走出来,所有人的视线皆集中在我身上,站得较近的人慌忙往后退。一见到他们泛着黄光的脸孔,我眼前一暗,差点儿摔倒在地,同时脑中阵阵抽痛,很想呕吐,慌忙想伸手按住额头,可是因为双手被用力抓住,完全无法自由行动。此时我才想到家母并非生病,而应该是被人杀害或什么的,而警方怀疑我是凶手。于是,我乖乖儿地跟警察走。

——当时我的脑筋一定出了毛病,丝毫没有一点儿恐惧或悲哀,只是我全身因汗水而湿透,身上又只穿一件背后和腰部完全湿漉漉的白色浴袍,实在难过得受不了。加上头顶照射的艳阳光线似乎有点儿刺眼,也有点儿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几乎快晕倒;同时口中溢出腥味,忍不住想呕吐,只好时时睁眼望着闪闪发亮的地面,边吐唾液边往前走。然后,我发现果然不是去找医生而是走向警察局,虽然心跳加速,不过在开始向着警察局前的阶梯走时,我的情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这时竟有一种错觉,好像我正在阅读描写自己故事的侦探小说,也好像正在做梦。我凝视着脏污的地板时,忽然,背后响起很大的叫声,我惊讶地回头,发现带我前来的刑警正在制止跟在后面的一大群人进入警察局。人群中应该有我熟识之人,但是我记不得都有谁。

——之后,我被带至里面的狭窄房间,坐在木质BANKO(九州地方方言,指椅子)上,接受巡官和刑警们的讯问。可是我头痛欲裂,现在已经完全忘掉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只记得一直被说是“这一定是谎言,对吧”,所以我也坚持“不,不是谎言”。

——没过多久,这个乡镇中无人不识、绰号“鳄鱼探长”的谷探长进来,一开口就说“令堂被人杀害了”。当时我忽然哽咽,再也忍不住出声恸哭,不停拭泪。这时候,保持沉默的谷探长开口道:“你不应该不知道。”同时丢了某样东西在我面前的脏木桌上。那是家母总是放在床榻上、睡觉时穿着睡服用的衣带,上头有紫色系绳系着的铁质茄子挂饰,那挂饰已经相当老旧了,听说是家母离开故乡时所系用之物。但是,就在我低垂着头,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谷探长发出了如雷般的怒叫:“你就是用这个勒死了你的母亲,对吧!”这实在太过分了,我终于怒火上涌,情不自禁站起身,瞪视对方。这时我忽然又头痛欲裂,也很想吐,于是双手撑住桌面,全身不停颤抖,但是却怎么也忍不住因为内心感到难堪而流出的泪水。

——谷探长接着又说出各种话斥责我。这位探长被此地矿坑中的恶徒们称为“魔鬼”或“鳄鱼”,令人闻名丧胆,但是我没做任何坏事,所以毫不害怕,默默听着。他说,当天早上八点半左右,补习的学生和平常一样两三人前来上课,见到前后门紧闭,马上通知住在后面的房东。老房东先生从厨房后门的门缝大声呼叫,可是仍叫不醒人。不久,老先生在昏暗的光线中发现,往下通往厨房后门的楼梯口那里,悬着两条白皙的腿。老房东先生立刻脸色铁青地跑至警察局通报。之后,警方赶到,首先撬开顶住厨房后门的木棒,正想上二楼时,发现家母穿着一件睡袍,把细腰带绑在楼梯的扶手上,套上脖子自缢了。我则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般地呈“大”字形躺在**沉睡。但是调查家母的尸体时,发现颈项周围的勒痕与细腰带不一致,被褥也凌乱不堪,所以判断是遭人勒杀之后再伪装成自缢。另外,家中并没有东西失窃,也无外人潜入的痕迹,因此只有我最可疑。

——另外,家母在被褥里被勒杀时似乎曾非常痛苦地挣扎,勒痕有两至三层,因此睡在一旁的我不应该没有醒来。而且我比平日多睡了三个小时以上,原因何在?一定是勒杀家母之后假装睡着,结果却真的睡过头。是另有喜欢我的女人呢,还是前来补习的女学生中有我喜欢的女孩子,因此和家母吵架?或者我向家母要求每个月给多少零用钱,家母不答应?甚至还问家母是否真是我的母亲,还是由情妇假装成我的母亲?要我立刻自白……我听着听着只觉得整颗头都麻痹了,低头茫然想着,所谓的人类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杀人吗?难道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杀死家母,结果连自己也忘了这件事?这时,谷探长说:“既然如此,你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然后将我送进拘留室。

——接下来,这天和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吃任何东西,睡睡醒醒的,第二天早饭也因为头痛而吃不下,可是后来实在太饿了,拿到午饭时就吃得一干二净,头痛也消失了。到了傍晚,一位酷似家母的女人前来面会,我吓了一跳。那就是这位姨母,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面的姨母。当时,姨母也问了和医生(W氏)一样的话“你没有做什么梦吗”……可是我实在回想不起当时的事,只好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剂迷昏的事……

——翌日,医生(W氏)来了,中学时代的导师鸭打老师也来看我。又过一天,法院的人也来了,很亲切地问我各种事情,似乎好像有获释的可能,我开始想去看看家母到底如何了。前天回家后一看,家母的遗体已经火葬了,我非常失望,因为家中连一张家母的照片都没有,我再也见不到家母的容颜了。明天姨母要带我回她在横滨的家,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我应该就不会那样寂寞了!

——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学,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阅读外国小说,尤其是爱伦·坡、史蒂芬森和霍桑的作品。虽然大家都说那是陈词滥调……

——现在如果上大学,我也想要研究精神病。坦白说,我真正希望的是念文科,研究各国语言,然后和家母一起寻找家父的行踪。但是关于家父的事,家母只告诉我一点点就死了,我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还没想过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虽然不讨厌国语和汉文,不过中学毕业后就未曾刻意学习。第二喜欢的是地理、物理和数学,最不喜欢的则是唱歌,不过却非常喜欢听歌,一听到好听的西洋音乐,就觉得像是在欣赏名画一般。至于民谣,家母心情好的时候常和学生们一起唱和,所以我觉得还不错(脸红)。

——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生过病,家母好像也没有。

——接下来我想前往曾经到警察局探望我的鸭打老师家致谢。

◆第二参考:吴一郎姨母八代子的谈话

▼同一地点同一时刻:吴一郎外出后——

——真的,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一郎绝对是舍妹的儿子没错。他的五官轮廓酷似他母亲,连讲话声音都和家父一模一样。

——太久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家世代在侄之滨务农。我们姐妹的母亲早逝,父亲也在我十九岁那年正月辞世,因此我们家只剩下我和这位妹妹(依家谱所写)千世子两人。就在那年岁暮,我招赘先夫源吉后不久,妹妹留下一封信表示“我要去东京学习绘画和刺绣,打算一辈子过着单身生活,请不要管我”之后,就离家出走了,时间是明治四十年元旦期间。后来,虽然有人在福冈见过妹妹,详细情形却不清楚。可能她是真的喜欢绘画和刺绣吧!诚如一郎所说,舍妹是好胜心非常强的女孩子,十七岁那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于县立女校;她只要一开始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会无比狂热地投入,经常通宵达旦地阅读小说或是绘画,尤其是对于刺绣,她从念小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即使傍晚天黑以后,她仍会走到回廊,以木棉线缝制用图画纸从寺院纸门上描绘来的图案。因此可以想到,她是见到我招赘之后,就决定一心一意学习刺绣的。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就已是今生的别离了!她讨厌田里的粗重工作,所以我经常留她独自在家,不过,我家门前就是闹市区,而且家中有很多人进出,应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离家出走的。

——后来知道舍妹的消息,是通过村办公处的通知而得知,明治四十年岁暮,她在东京附近的驹泽村生下名叫一郎的儿子。当时我马上拜托警方协寻,但是她申报出生的地址乃是出租的房子,人已迁出,而且我为慎重起见所寄出的信也被退回,因此我沮丧不已。另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取得一郎就读小学的户籍文件之类,所以就这样断绝了音讯。后来我在二十三岁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后不久,生下独生女真代子,此后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在报纸上看到这次事件的报道时,我恍惚地匆忙赶到警察局,接受警方各种调查,不过我的回答都和刚才所说的相同。

——第一次见到一郎时,我忍不住流下眼泪。当时会问他是否做了梦,主要是因为住在我们那边的一个年轻人曾读过有关梦游症的相关报道,好像是发生在西洋那边的事情,我们都不太了解。那个年轻人笑着说:“若是罹患梦游症,发作时所做的事完全无罪,我看以后我也假装梦游症发作来做点儿坏事吧。”我想起他说的话,心想会不会一郎也是这样,所以才会试着问他。我是个无知的女人,知道随便乱讲话非常不应该,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救一郎(脸红)……全靠医生您的帮忙,不仅让一郎洗脱罪名,也因为您解剖尸体,证明了舍妹已经很久没有不检的行为,我总算完全放心了。所以,等在此替她办完法事之后,我希望能向舍妹曾经叨扰过的人一一致谢。

——昨天东京近江屋的老板寄来奠仪时附上一封信(内容从略),提到“宫内省的官员托我请她帮忙修补衣物,就在我寻找她的行踪时,警方通知了我这件事,我才知道,当时非常吃惊”。看信上内容,知晓舍妹身世遭遇的那位老板娘也去世了。如果舍妹还能够多活一段时日,或许会开始有好运来临也不一定……我虽然不知道这中间存在着何种怨恨,但是,如果能逮捕做出此种残酷事情的凶手,真希望能把他五马分尸(落泪)。

——我们家目前虽然还有远亲,不过一郎最亲近的亲人只有我和小女。今后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尽全力栽培他成为社会上的杰出人士。可是,一想到他是无父又只能守着母亲牌位的孤儿,我(啜泣)……

◆第三参考:松村松子老师(福冈市外水茶屋翠丝女子补习班负责人)谈话

▼同年同月四日:摘录自玄洋新报社晨报报道

——那位精于刺绣的小姐到我这间翠丝女子补习班补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在日俄战争时期,当时我三十几岁,详细情形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是的,她确实在这儿补习过。那时候年纪有十七八岁吧?感觉不太引人注目,不过身材娇小玲珑,人也长得漂亮,她说自己叫虹野三际,是的,绝对没错,因为是罕见的姓名,我记得很清楚。而且,你方才提到会“满面绣”之类刺绣的人,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还未曾见过其他人。

——我这里并未留下任何一幅虹野小姐的作品,因为当时我并不懂这种东西的价值。想想还真是吃亏呢!早知道……哦!只有过那么一次,她花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完成约五英寸四方的小内纱作品,曾在我的补习班的展示会上展出,不过因为定价高达二十日元,当时并未售出,如果现在还保存着,那可就不得了啦!如果我当时也学会就更好了。虹野小姐不但技术一流,还能写一手比小野鹅堂抄本还漂亮的字,我经常要她帮忙写其他学生用来刺绣的字。另外,她也擅长绘画,常常临摹我这儿较好的底画作品。但是,她只来了半年左右就没再出现过。哦,当时看起来像是怀孕的样子吗?不……她身材娇小,如果怀孕,应该马上看得出来……什么,是有男人抛弃虹野小姐而逃?原来是这么回事,唉……

——当时所居住的地方吗?这,如果知道就好了,但,那时候来我这儿的学生都是快四十岁的妇女,嘿、嘿、嘿。什么,可能是那男人杀死了虹野小姐?哇,好恐怖!那么漂亮的女孩遇害,太可惜了……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只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听说虹野小姐非常会玩弄男人,曾经有两三位大学生为她失恋呢!当然,这只是谣传。我完全不知道当时的虹野小姐住在何处,她有时候从东边来,有时候却从西边来,回去的时候也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的补习班虽然拒绝品行不良的学生,可是她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再加上工作能干……不,没有照片。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当时的怨恨,凶手未免也太会记恨了吧,呵、呵、呵。

——嘿,就是那桩有名的迷宫事件被害者吴小姐?啊,怎么办?你们怎么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位被害者?哦,她曾告诉东京的近江屋的老板娘,只是没说出男人的姓名……原来如此,那么,请你不要把我所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附记

有关吴一郎精神病第一次发作的事件记录要点,尽包括在上述的三项片段内容之中,详细部分则予以省略。只不过,第三参考的松村老师部分,在我所谓的前文“第一次发作”的参考资料中,属于完全不必要的范围,但是基于尊重制作这份记录的见解之意义,同时也因为司法当局对于该事件的调查方针,以及当时各报纸的报道,暗中皆受到的见解所影响,特别予以列出。

◆W氏对于上述内容的意见摘要

本人(W氏)最初在报纸上发现有关这桩事件的报道时,立刻认为这是极端罕见的梦游症的最适当实例,遂第一时间前来调查,发现这处地方原来是位于筑丰煤矿中心,日本屈指可数的伤害案件发生地。警方的调查手法既单纯又粗糙,现场的证据到了事件发生的翌日,已经完全被搅乱**殆尽,无法充分调查。然而,综合现场的状况及前记诸项谈话、警方当事人的记忆、左邻右舍的传闻等结果,仍可得到以下各项事件特征。

(甲)命案现场的女子补习班内,除了吴一郎母子与学生的形迹,以及关闭厨房后门唯一一根直径约一英寸、长约四尺一英寸的竹棒因为不明原因掉落地上之外,完全未能找到凶手的指纹、脚印等,也不知道是否已被人拭去。另外,前述竹棒位于只要用力推木板门就能伸入手指挪开的位置。还有,木板门边缘和竹棒接触的部分,为了防止磨损并且加以固定,而用铁皮覆盖,但是这样反而只要轻微使力就能让竹棒松脱。

(乙)被害者千世子乃是在当天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遭人用绢制衣带由背后勒杀,留下踢开被褥、在榻榻米上翻滚挣扎、痛苦死亡的痕迹,之后才被移尸至楼梯边,利用比扶手还细的腰带挂住脖子,面朝楼梯口伪装成自缢。这一点,透过勒痕有两层到三层之多的情况就能推定。伪装成自缢的行为乍看犹如浅陋掩饰凶行的手段,事实上却非如此。如果考虑并比较凶手消除指纹之类的行为,只能认为那是为了利用两种矛盾行为产生的错觉,误导警方判定侦查方向的巧妙手段。另外,被害者手中并未持有任何物件,可以怀疑或许遭人施以轻微麻醉。还有被视为当时行凶使用的腰带,后来辗转经过几位警方人员手中,终究无法查出任何与事件有关的证迹。

(丙)吴一郎遭人施以麻醉之事,是依据出现在其痊愈后谈话中的各种迹象推测而得。

(丁)尸体在死亡后约第四十个小时,于该女子补习班后院,在舟木医学士会同见证下,由我(W氏)执刀解剖的结果,确定被害者最近并无**痕迹,子宫内也只有曾经怀过一个胎儿的痕迹。

根据以上的事实,要推定凶手及行凶的目的非常困难,但是可以推测,凶手乃是个具有相当学识、惯于使用麻醉药剂、个性深思熟虑而且具有相当臂力的人物,而且将凶行嫁祸给吴一郎对他非常有利。(中略)这条线的调查方针最初基于如上的推定进行,不过在吴一郎获释后,只好再度放弃此方针,转移至纯粹预估猜测性质的搜索,终于一无所获,导致事件陷入所谓的迷宫里。(下略)

◆与上述内容有关的精神科学观察

这桩事件由于并非作者(正木)自己直接调查,所以在进行其专精的精神科学观察和说明上有些许不便,但是根据W氏站在其独特的法医学立场所做的调查记录中对此事件各种特征的观察,不容怀疑事件真相是在于,以现代所谓的科学知识和随之而来的所谓常识实在没有办法判断和说明的“心理遗传的发作”,这乃是笔者所谓的“没有凶手的犯罪”之最显著实例。亦即,所有的迹象皆指出,W氏最初的直觉完全正确。W氏在事件后仍旧不舍对于这点的疑念,如前所示的记录宝贵的谈话内容,其准备之周详,让我不得不表示敬意。

也就是说,通过前述的W氏的观察和三项谈话内容,可以列举出下列追查这桩事件真相的观察要项。

【一】吴一郎的个性与**

吴一郎当时虽是满十六岁又四个月的少年,但是生长在以母爱为主的家庭,又显现平常有与年轻女性接触的、文弱敏感且发育良好的少年所惯见的特征,所以事件发生前,其性发育虽然已充分成熟,但品行因母爱的纯美和自己头脑的明晰而净化,未曾有发泄肉体欲望的心理缺陷,因而得以保住无垢的童贞之身。

他述及倾听异性唱歌时会脸红,这可视为具有这种个性的少年之特征;而从他的谈话中,也处处可见其单纯率直。加之,吴一郎虽然自觉有被认定是凶手的无可撼摇之理由,却仍对自己的立场毫无任何恐惧,从这些事实来看,也能知道他心理上从未有些微暗影驻留,一直过着清净纯真的童贞生活。上述年龄与**的推定,应该成为影响有关此事件的全部精神科学观察的、重要断定之基础,所以特别在一开头就述及,请各位注意。

【二】诱发梦游状态的暗示

吴一郎告白称,事发当夜,他在半夜一点左右醒来,见到母亲的睡容并感到异常美丽。既证明前述的观察乃是合情合理,同时,应该也足以说明该夜引起吴一郎心理遗传——梦游——状态发生的暗示的性质。换句话说,前述的告白已经明白揭示一个事实:吴一郎半夜的清醒是其性冲动**的显现。当时吴一郎的精神状态正濒临某种危机的最**,而这种危机随着他一度下楼上完厕所再爬楼梯上到二楼之时,应该有着显著的缓和,又加上作为刺激对象的母亲千世子已经转身背对着他,可知道危机已有相当程度的幻灭,让他能够恢复平常的冷静而再度就寝。然而,这种一时间受到压抑的性冲动,在吴一郎陷入熟睡后,刺激到了潜在于无意识间的恐怖心理遗传,诱发梦游状态(参照后文的第二次发作记录),终于化为凶行。这一切,只要对照下述各项的理由,应该能够逐渐了解。

【三】吴一郎的第一次清醒与梦游的关系

吴一郎会在当天半夜清醒,他自己也表示是以往很少发生的异常之事,而且,有相当理由认为这一点是后来他在睡眠间存在梦游状态的一项征兆。但是在揭明该理由之前,必然要考虑的一件事就是,顶住厨房后门的竹棒落地声被认为是造成吴一郎第一次清醒过来的原因。对此,吴一郎本人也确信无疑。不过,无须踌躇即可认为这是相当草率的判断,因为这其实是将睡眠中的感觉作用与清醒时的知觉作用混为一谈了。从很多例子可以看到,即便有人说是睡眠中听到声响马上清醒过来,若是依照清醒后的正确判断力来检测,其实距离那声音响起已经过了几分钟,甚至是一两个钟头。最极端的例子乃是,所谓的睡懒觉者多次回答别人叫他起床的声音后,又多次陷入熟睡,等到日上三竿真正起床时,睡懒觉者仍坚持他今天只听到一次叫声,且一听到就醒来了。由此也可以充分证明,睡眠中感觉到声音,再到受此声响刺激而清醒,两者之间经过时间的判断有何等巨大的误差。更何况,虽然有人称在梦中察觉明确声响而清醒,但是经过之后的冷静检查后发现,绝大多数证实现实中并未出现过什么声响。依此观察,认为竹棒掉落声与吴一郎的清醒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对于进行正确的推理来说非常危险,认为此两种现象毫无关联,再来观察事件才更说得通。如果把这点和吴一郎清醒后的异常情绪直接联结,骤然断定有人从户外潜入,对吴一郎施以麻醉后行凶,说是非常冒险又不合情理的推测也不为过。

(甲)梦中感觉到幻象之进行突然停滞的时候……譬如,某一种感情(喜、怒、哀、乐等)急速达到**顶点的同时,又幻视某种物体爆炸、散落或是落下情景之瞬间,等等。

(乙)梦的进行突然陷入某种无限深度的空虚时……譬如,掉出世界边缘外,或者坠落黑暗深谷的刹那,等等。

(丙)梦中正在进行的某两种心理现象突然交叉或是冲突时……譬如,因害怕某人而进行的秘密工作被该人发现的刹那,或是正在担忧会冲撞的轮船或汽车突然转弯迎面冲过来的瞬间,等等。

(丁)梦中正在进行的景象突然遽变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正好相反的心理对象时……譬如,发现好朋友是恶徒,或是同伴忽然变成恐怖人物,或是舒适的室内物件、花园里美丽的花朵突然变成自己最害怕也最厌恶的事物形貌的刹那,等等。

根据上述事项观察可知,梦中感受到非实际声响的真相无他,乃是在梦境进行中,突然受到不可抗拒的惊愕、恐惧、欢喜与其他心情的急遽变化,和清醒时忽然受到极大声响冲击的心理急遽变化酷似,故导致产生错觉的一种声响。

对照上述的事例分析这桩事件,能够认为吴一郎第一次的“清醒”乃是在其真正清醒前,心理充满性冲动**所描绘的某种梦中行为,与因此受到刺激唤醒的象征良心的冲动出现的某种幻象,两者产生不可抗拒的交叉冲突的刹那引起恐惧心理状态,带给他如同声响的错觉。如果认同这种假设,那么在性冲动之中苏醒的他,所说的见到母亲的睡容感觉“异常漂亮”之语,乃是极其自然的心理归趋,可以说是童真少年在春天常见的有关秘密心灵经验的纯真告白,同时可以更强烈证实他在后来的熟睡中,受到相同冲动刺激,诱发梦游的可能性。

另外,竹棒掉落的事实,难道不能认为是他本人在梦游中受到无意识的理智驱动而进行的掩饰犯罪之手段吗?经常会进行凶行或其他不正当行为的梦游者,遂行此种行为的实例多得不可胜数,所以并不稀奇,而且绝大部分是像这桩事件一样,手法浅薄得可笑,可见这样的疑问并非不自然。

当然,也可能是有人想从外面潜入,不小心使得竹棒掉落,正在那人窥伺有何反应时,吴一郎从楼上下来,所以对方慌忙逃走,才会出现此种偶然的巧合,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不过警方对于这方面的调查完全付之阙如,所以只好保留疑问。

至于本桩事件凶手的行凶目的,时至今日,我们仍旧一无所知。如果参考推理范围之外的事实,同时基于W氏的“筑紫女子补习班内未发现吴一郎母子与女学生以外的任何形迹”这一调查事项来分析,最为恰当也最为简单、更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的真相推测便是:吴一郎梦游症发作杀害其母亲。同时也可以毫无遗憾地说明,有关其他凶手的推断只不过是勉强尝试想将凶手假设为第三者的一种错觉行为。也就是说,推测得知吴一郎内心隐藏了前述的性冲动而熟睡后,由于受此刺激诱发的心理遗传发作,化为梦游状态起床,依据意识里出现的梦幻(在这个时候其内容不明)欲求,拾起一旁见到的被害者衣带,对其梦幻对象的女性——其实是他母亲——完成凶行,再续行后面会述及的若干学术上罕见珍贵的奇怪梦游之后,才继续就寝。

由于陷入熟睡,吴一郎本人脑髓的作用,也就是意识精神作用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细胞进行相互间的反射交感作用(主要是负责联络交感、迷走神经的内脏诸器官来发挥此作用,再加上肌肉、结缔组织、脂肪、血液等加入,事后全身细胞异常疲劳——请参照拙作《精神病理学》)与五官直接联络、见闻、判断,又付诸实行,导致清醒后的有我意识中几乎不留下丝毫记忆。在混淆之后,妄信只依照有我意识(脑髓觉醒时的意识作用)进行一切需要判断力的行动,因此产生推断上的错误,如前所述的塑造出假设的凶手。可以说,以现今科学知识的发达程度,这是必然会出现的一种结果。

因此,根据这桩事件,应该研究的吴一郎之梦游状态中,与事件着眼点的心理遗传内容有直接关联的发作,只有“勒杀”这么一点,而后的梦游毋宁称为脱轨行为。然而,而后的脱轨梦游行为之真相实在可称之为精神科学界的罕见奇珍,其研究价值甚高,亦是很难发现的参考实例,所以特别在此记述,让各位能够彻底明白事件的真相是因为吴一郎的梦游发作而衔接起来的事实。

【五】承接勒杀的第二段梦游——玩弄尸体

被害者在地板上痛苦翻滚挣扎的痕迹及勒杀痕迹非常明显,伪装自缢也是凶手为掩饰犯罪的肤浅行为,导致被假设的第三者被怀疑为智力普通。这虽然有其判断的理由,不过,仍必须认为是过度不自然的观察。因为如果将这些现象以及当夜在该处发生梦游状态特有怪异行动的形迹,认为是当夜由吴一郎演出笔者所谓的“玩弄尸体”,那么不但没有丝毫不自然,反而更能简单适切地说明一切。

只是,有关梦游中玩弄尸体的现象,自古以来几乎未曾存在足以信凭的明确记录凭证,唯有散见于对这类超唯物科学现象有深刻兴趣的拉丁民族彼此之间流传的记录,以及强烈迷信的东方各民族的传说。而且,这种记录并非所谓的实际见闻,顶多只是拥有特异头脑的僧侣、医生等人记载从他人口中得知或打听出来的事迹之随笔或杂文,内容十之八九是使用尸体威胁他人、施以电力尝试让尸体移动、冒充死人为非作歹等,又或者是取得被迷信为药材的器官、掠夺陪葬品、**等误认和误传,很遗憾,并不容易从中掌握真相。

有关此类事实的详细部分,日后笔者将累积成一册《妖怪论》予以研究论证,目前正在积极整理资料阶段,不过若摘要说明,则为此前人们倾向于认为尸神、尸鬼、鬼火列车之类妖异现象乃是狐猫族类或乌鸦、猫头鹰等动物所为,但那并非事实。这些传说、记录中所观察到的玩弄尸体的状况,首先是形容静卧棺柩内的尸体忽然站立,在虚空中行走,然后是描述闭眼、头发和双手无力下垂的死者或倒立,或翻跟斗,或斜立静止,或前进、翻滚、爬行、倒吊半空中、吊挂空中,或旋转、翻转、后倒,或跳上、摔落等,恰似受到某人的操纵一般,做出各种奇怪动作。但若更冷静、仔细观察这些形容时,会发现这就酷似天真无邪的幼儿玩弄玩偶、小动物或是人偶之类的物体,一方面做出各种残忍的行为,另一方面处于自得其乐的状态。而且幼儿在进行此游戏之际,几乎忘了玩偶是正被自己亲手玩弄的事实,错觉人偶乃是感受它自己的意志而随心所欲地变化跃动,从而满足一种残忍心理,这在我们日常生活里随处可见。不过,这种玩弄生物或拟生物的心理,如果对照于我们人类祖先在混沌蛮荒的时代征服、擒获敌人或猎物,借着击毙对方来获得喜悦与胜利感的**,就恰似今日遗传于食肉兽类和虫类身上的玩弄猎物习性之高等变形遗传(割下敌人首级抛投欢呼的史实确实存在,而且更应该注意,此种玩弄拟生物的习惯主要最容易出现在男童身上的事实——请参照拙作《心理遗传总论》中有关变形遗传的部分),可以确定这类心理遗传会诱发玩弄尸体的梦游是无可置疑的。

接下来将上述的观察对照事实加以具体说明。首先,以照顾某濒死病人至最后的人,或是收拾尸体的人为例,当其睡着后,特别是因为照顾而心身疲累,或由某种心安导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的熟睡时,因为受到尸体的深刻暗示,被诱起前述残忍的梦游心理,该人可能会取出未埋葬或刚埋葬的尸体加以玩弄,而且,自己当然对于动手的事实毫无记忆。即使在半蒙眬状态下能意识到这些,却也如同幼儿玩弄人偶般,不会认为是自己下的手,而是错觉是尸体本身的活跃,深陷一场噩梦般地玩弄尸体之后,将之丢弃于某处,或者又丢回棺材里,自己则回去继续蒙头大睡;到了翌日,发现尸体移位或消失等,立刻大惊小怪,认为是妖异现象,结果形成了所谓的传说。也就是说,这类传说事迹乍看几乎全是留在尸体旁的人所传述的故事。但是妖异现象的主角绝非尸体本身或是其他鬼兽,而是睡在尸体旁的人梦游所造成,想必现在多数人守灵的习惯,就是因为根据无数人的经验,潜移默化认为这样最能有效防止此种妖异现象的吧。另外,在死者枕边放置刃物的习惯,应该也是认为该刃物的光芒或形状所形成视觉上的刺激暗示,能够有效破除这种梦游症患者的幻觉习惯。不管如何,像这样进行观察时,玩弄尸体之梦游状态的存在已毋庸置疑,毕竟在守灵的习惯或火葬流行以前,尸体旁边的人呈现这种梦游状态确实是相当常见的。

【六】承接玩弄尸体的第三段梦游——自我虐杀的幻觉与自己的尸体幻视

称为“自我虐杀的幻觉”与“自己的尸体幻视”的变态心理,即使在非梦游的一般情况下都属于特异中的特异事例,要详细叙述会陷入这种变态的心理过程并不容易,不过为了当作参考,在此还是简单说明。

所谓的性欲或恋爱,指的是恋慕自己以外的异性之心理,如果追溯其本源进行观察,将会发现不管是何等忘却自我的恋爱或表现性欲,终究还是爱惜、尊重自己灵肉要求的本能主义,或是利己心理的表现。因此,如果性欲和恋爱受到体质、个性及境遇的影响而处于经常无法得到满足,也不知道满足的方法,更不知道厌倦(与此正好相反的性欲衰退状况也会达到同样结果,不过在此省略不谈)的情况,其欲求会极端**尖锐化、深刻强烈化,结果,终于因无法靠着寻常手段获得满足,导致走向变态性欲的境界;如果仍无法满足,最终必然是陷入恋慕、爱惜自己的心理。

也就是说,若从积极方面举例,一旦有人不知厌腻地被异**抚之欲望极端化,便会厌倦平凡**,转为虐待异性,甚至喜欢上虐杀的愉快滋味(sadism[6]),或是迷恋上尸体(necrophilia[7]),更进一步则是偷窥异性的肉体、喜欢上异性的形状(pygmalionism[8])、喜爱异性的附属物(fetishism[9])等,然后变成从遭受异性直接刺激或抛弃的痛苦中得到深刻快感,并且继续追求更异端、猎奇性的滋味,终于受到人类爱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恋。

若是从消极方面观察,希望被无限爱抚、满足之愿望如果超乎自然地高涨,将化为被虐待的渴望(masochism[10]),进而转为喜欢异性的秽物(coprophilia[11]),历经遭受异性侮蔑讥笑、嘲讽厌恶的承受欲等过程,陷入和前者同样的结局。由此可知,所谓的自恋(narcissism[12])乃是笔者所谓积极、消极两种变态恋爱交叉于一点的显现。

另外,一旦达到这种特异的心理显现,常会出现轻度的异常行为,诸如:涂抹破坏自己的姓名、肖像;毫无理由地破坏镜子;志愿担任模拟战争或戏剧里的伤员或死者角色;在各种艺术作品中残忍地描绘以自己为主角的人物;等等。

更严重的还有:不留遗书的自杀;在他人或群众面前自杀;美化粉饰自己及环境的自杀;同情的殉死;同性的殉情;自杀俱乐部的存在等毫无端倪的欲求变幻和怪异的显现方式。

即使是在日常生活的起卧谈笑之间,和本来的自我爱恋之心保有不即不离的关系,却在不知不觉、不言不语的背后,流露此种变态心理者也不胜枚举。所以,如此极端的变态心理尽管研究价值颇高,但是其显现的事例并不稀奇罕见,反而远较其他中间性质的变态性欲有更为普遍的现象。具有相当自省能力的人,经常可以发现自己的心理生活处处存在着这种变态心理。

根据以上所述,研究观察此一事件显示的特征,要推测出吴一郎在其梦游第一段的勒杀行为前后,认为被害者的容貌与自己酷似这一点并不困难。同时,也可推测其梦游根源的深刻强烈之性冲动因为无法借着梦游获得解除,导致在不知厌倦地继续玩弄尸体的过程中,多次认同尸体容貌神似自己,结果陷入自我虐杀的错觉、幻觉中,将尸体误认为自己而数度勒杀,应属自然。像这样,最后转移为对自己尸体的幻视之梦游,把误认为是自己的被害者尸体吊挂在楼梯扶手上,自己则从楼梯附近正面观看而兴奋不已。观察进行到这里时,应该已经能自然且完整地说明被害者遭到两三次勒杀后,又被伪装成自缢的本事件最重要的各种特征出现之因。本事件的检验调查,因为未留意上述诸点,将其视同一般事件的结果,形成了忽略有关这些方面的指纹、脚印等痕迹的倾向,因此很遗憾地无从详细推测此种罕见梦游特有的怪异行动。

支持吴一郎梦游发作之性冲动的最高涨状态,最终因为此种自己的尸体幻视的出现而获得解除。而后吴一郎的行动,完全只是此一梦游症的余波,应认为是陷入笔者所说的“踉跄状态”。但是在这种踉跄状态之下进行的梦游行动,又会形成本事件表面上出现重要疑问的特征,因此特别在另一项中叙述。

综合吴一郎所言做噩梦的事实,以及清醒后感到头痛、晕眩、发冷、口臭、想吐的事实,会怀疑他遭人施以麻醉自然有其道理。然而,如果从精神科学的观点来观察,对照现代科学的发达程度,可说是不得不出现的错误。亦即,前述的梦和梦游的真相,在学理上被说明或从常识上被理解的程度相当浅薄低级,以下述的两段说明进行判断,可以发现前述各种现象并非起于麻醉剂的使用,反而是可称为梦游并发症的各项特征之最显著表现。

(一)口臭、其他与轱辘首[13]的怪谈

吴一郎说其清醒后感觉到的头痛、想吐、疲劳等,如前所述,皆为梦游症的特征,是最容易出现的并发症。其中,在此笔者想提出特别有趣的观察材料就是吴一郎本人所述“嘴里有一股奇怪的臭味”。关于此种梦游症患者的口臭与其他,我会在他日改稿的《妖怪论》中述及,不过在此先略述其一部分腹案。一般的梦游症患者在某次发作结束之前,受到梦游根源的各种内在冲动驱使,不仅不会感到丝毫疲劳,还能够以超越普通人所能想象的精力和耐力持续进行梦游,此种实例非常多。然而,当该发作的最**或发作的主要部分经过以后,随着精神的松弛,梦游者会感觉异常疲劳,而且出现相当口渴的生理结果(随着苦闷、呻吟等轻度梦游症状的噩梦清醒后亦然)。

所以根据此一道理,与此次事件比较研究的最佳参考材料就是,流传于日本街头巷尾的辘轳首(或称为拔首)怪谈。轱辘首的怪谈或绘画象征人类的梦或梦游心理,这一点在此应该毋庸赘言。同时,这种辘轳首因为有舔喝油、地下水或其他不净之水的习惯,到了翌晨口中会感到恶臭,依怪谈或绘画的说明,乍看似是荒诞无稽,事实上并非如此。亦即,在这种怪谈中,只推断是头颅伸长舔喝什么东西,完全是因为不懂梦或梦游的真相而穿凿附会的想象。这其实是当事者在梦游之间,受到生理上的欲求所驱使,渴望某种**而四处寻找然后喝下的结果,而且这一定是在发作的最**后才会产生的欲求,纯粹是因为剧烈的口渴刺激而勉强持续梦游状态,因此意识的清晰度显著降低,搜索寻找东西的能力也显著薄弱,才会不管是何种**,只要是类似水之物,或是确定为某种**,马上就大口喝下。因此,当事人在梦游中喝了油或下水沟的污水,自己却不知情,到了第二天早上感到异常口臭,又因为喝下之物无法消化而觉得头痛和想吐,引起家人怀疑,再加上佛坛上或灯笼里的油减少等事实与想象一经结合,结果就是怀疑是该人的头颅伸长出去找东西喝。这在民智未开的古代,可以视为理所当然的推测。另外,这种辘轳首,也就是梦游的主角,以平日容易压抑或被压抑自己一切本能的自我心理冲动的妙龄美女,或是象征人类祖先的低等动物中的坚头类[14]的三眼怪物两种为代表,而且其伸出长舌舔舐**的动物般举动,在心理遗传学中的动物心理遗传之显现方面,可说是最好的参考材料。不过,在此为免烦琐不再特别叙述。若根据以上所述分析,吴一郎清醒后出现口臭现象,并非因为吸入或注射麻醉剂所引起的嗅觉神经异常,也不是由药剂在口腔黏膜的再分泌所导致,而是那天夜里他喝了某种不是水的**(譬如香水、化妆水或清洁用的挥发油等物);至于其他病态现象的大部分,应该也是因为该**产生的作用。问题是关于这方面的调查完全付诸阙如,虽说是不得已,却也算是千秋的遗憾。

吴一郎在事件当天半夜一点零五分左右醒来,紧接着又继续睡下,看起来他做了一场连续的噩梦,其实是第二次清醒以前不久所见到的事物停驻于记忆中,和普通的梦相同,与梦游内容没有直接关联。反而可以根据上述说明,解释梦游中所说的话,以及是受到什么人的影响。

【八】梦游进行的时间、其他

依据上述的理由观察这桩事件时,得以推定吴一郎当夜发作进行于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间。如果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是在两点至三点,那么吴一郎在第二次就寝的三十分钟至一小时后,应该陷入最容易引起此种梦游状态的最深度熟睡;而第二次拂晓的清醒,则可视为平常清醒时的习惯性潜在意识的显现。等到了之后的睡眠,吴一郎才脱离梦游的余波或是梦游中喝下之物所刺激的噩梦,进入真正的熟睡和休息。这点,从其出汗现象即可察知。

【九】关于梦游清醒后的自觉,以及关于双重人格的观察

接下来是吴一郎清醒后在警察局因为弑母嫌疑而接受讯问时,曾经告白“难道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杀死家母,结果连自己也忘了这件事?”,这看似只是他对自己行为的极端轻微怀疑,其实却是他对自己的梦游留有几分记忆的重大证言。亦即,如笔者在第四项中所述,吴一郎当夜梦游的事实,应该不会存在有意识的记忆,却可能因为脑髓以外的细胞所形成无意识记忆中的某些部分,譬如当时极度的疲劳感等,由于警方讯问的暗示力量而在意识中浮现。

不过,若从另一面来观察,也可认为是气质纯真、良心澄明,拥有极端灵敏头脑且喜欢阅读小说的吴一郎,在面对这种结果时所产生的一种特有的错觉。因此,上述的疑问不能确切证明吴一郎梦游行为的存在,只能当作辅助的补遗参考。

根据以上所述,应该就能了解自古以来梦游症患者皆被认为拥有双重人格的理由。也就是说,他们遗传自历代祖先的无数记忆,和包含于其血统中的各种族、各家谱、各不同个性等无数性能统一成一个人的个性,其中有一部分觉醒且分离呈现,形成所谓的双重人格。如果显现于梦中,即为梦游症。这样的梦游症患者的本质当然带有遗传特性,所以梦游症患者对于在梦游中进行的犯罪,患者本人只需负担轻微责任,倒是处于该遗传源头的祖先及当时的社会要负担绝大部分的责任。这点特别提出来,作为此事件在法律方面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