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遗传论附录3

【字幕】吴一郎的精神鉴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点,福冈地方法院会客室。

【电影】正木博士身穿棕褐色徽纹披肩,毛织单衣搭配毛织裤,旧袜鞋,俨然一副村长模样的打扮,跷起二郎腿坐在和入口反方向的靠窗椅子上,悠闲地抽着雪茄。

中央的圆桌上丢着似是他带来的旧洋伞和旧礼帽,旁边站着的是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绍身穿威严制服的探长和身穿毛织西装、举止优雅的绅士。

“这是大冢探长和预审员铃木,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关注这桩事件……”

正木博士站起来,接过两人的名片,轻松点头致意:“我就是你们想见的正木,很抱歉,我没有带名片……”

探长和预审员神情严肃地回礼。

这时候,穿蓝色白点双层和服的吴一郎由两位法警拉着腰带进来。三位绅士左右让开,宛如侍从立在正木博士身旁。

吴一郎站在正木博士面前,用乌黑锃亮的忧郁眼神慢吞吞地环视室内,白皙的手臂和颈部四周有狂乱发作之际被压制而留下的几处擦伤和瘀青,使他那世上罕见的俊俏容貌显得特别怪异。他身后的两位法警行举手礼。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礼,呼出雪茄的烟雾后,他拉着吴一郎铐上手铐的双手向自己靠近,同时让自己的脸孔和对方的脸孔接近至一尺左右,四目相对,凝视对方瞳孔深处,像在暗示什么;接着,又以自己的视线回抵吴一郎的视线,似要深入对方瞳孔深处。两人就这样互相盯着,动也不动。

不久,正木博士的表情开始紧张了。一旁的绅士们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只有若林博士连眉毛也未挑动一下,他低头用冰冷的苍白眼瞳凝视正木博士的侧脸,仿佛正从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寻找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吴一郎非常平静,以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澄明眼神,轻松地将视线从正木博士的脸孔上移开,由下至上缓缓打量着一旁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

正木博士表情转为柔和,望着吴一郎的脸颊,重新吸燃快熄灭的雪茄,语调轻松地开口:

“你认识那位叔叔吧?”

吴一郎仍旧仰望着若林博士苍白的长脸,深深颔首,眼神像是正在做梦。

见到这种情景,正木博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时,吴一郎的嘴唇嚅动:“认识,他是家父。”

然而,这句话还没讲完,若林博士脸上浮现出可怕的表情……苍白的脸孔马上失去血色,如镍般失去光泽的额头正中央,两道青筋凸起,转为以愤怒或惊慌都难以形容的样貌,他全身颤抖,回头望向正木博士。那种神态,简直像是要立刻朝他扑过来……

但是正木博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神色自若地大笑出声,说:“哈、哈、哈,父亲吗?好吧……那么,我这位叔叔呢?”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吴一郎很认真地盯着正木博士的脸,不久,嘴唇又嚅动了:“是……家父。”

“啊,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更愉快似的笑了,最后放开吴一郎的手,受不了似的狂笑,“啊,哈、哈、哈、哈,有意思。这么说,你有两位父亲喽?”

吴一郎显得有些犹豫,但,很快就默默颔首。

“哇,哈、哈、哈、哈,太好啦!真难得!那么,你还记得两位父亲的姓名吗?”正木博士半开玩笑似的问。

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霎时浮现紧张的神色。

但是,被正木博士这么一问,吴一郎脸色一黯,静静移开视线,眺望着窗外灿烂的五月晴空,没多久,他好像想起什么事,双眼浮现泪珠。

见到这种情形,正木博士又拉着吴一郎的手,缓缓吐出一口雪茄烟雾:“不,没关系,不必勉强自己去想起令尊的姓名,因为不管先想起哪一个人的姓名都是不公平的,哈、哈、哈、哈、哈。”

到目前为止都很紧张的人们同时笑了起来。若林博士也好不容易恢复原来的表情,露出哭泣似的僵硬笑容。

吴一郎很专注地一一看着每一张笑脸,良久,仿佛很失望般叹息出声,低垂着头,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从手铐上滴落至脏污的地板。

正木博士拉着吴一郎的手,悠闲地环顾众人的脸孔:“我希望你们能把这位患者交给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我认为这位患者的头脑中一定还残存着有关事件真相的某种记忆。如我方才所问的,每个人的脸孔看起来都像自己的父亲,这或许正是暗示事件真相的某种重要心理之显现……如果可能,我希望以自己的力量让这位少年的头脑恢复正常,撷取与事件真相相关的记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吴一郎出现在解放治疗场的最初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月七日拍摄)

【电影】矗立于解放治疗场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树的绿叶在盛夏阳光中闪动灿烂光辉。

八个疯子从东侧入口排队依序进入。其中有人像是感到很不可思议似的环顾四周,但是很快就开始展现各自的狂态。

吴一郎最后进入。

他的神情寂寞忧郁,一时之间呆然环顾四周的砖墙和脚下的沙地。不久,好像从自己脚下的沙中发现某样东西,两眼发亮地将其拾起,置于双手间搓揉,然后对着炫目的太阳映看。那是蓝色、漂亮的莱姆玉。

吴一郎面带微笑地正面望着太阳,然后将该玉放进黑色兵儿带中,又匆忙撩起衣摆蹲下,用双手在沙中翻找。

从刚才就站在入口观看的正木博士命令同事拿一把圆锹过来,交给吴一郎。

吴一郎高兴地道谢后,接过圆锹,开始比先前更热心十倍地翻动闪闪发亮的沙土。湿漉漉的沙土曝晒在阳光下,变白、干燥。

正木博士热切地看着吴一郎的行为,不久微微一笑,点点头,从入口处快步离去。

【字幕】约两个月后,在解放治疗场的吴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摄)

【电影】可以见到解放治疗场中央的梧桐树树叶稍显枯萎。周围的平地处处可见翻掘过的沙土坑,恰似一个个黑色墓穴。

站在洞穴与洞穴间的沙土平地一隅的吴一郎,以圆锹为杖,挺直腰杆儿,正很难受般地吁出一口气。他的脸孔被秋阳晒黑,加上连日劳动的疲劳,看起来相当憔悴,只有眼眸还闪动着炯炯光芒。汗珠不停流下,激喘的呼吸似火焰,尤其是他手中充当拐杖拄地的圆锹,锹刃已被磨损成又薄又锋利的波浪状,闪动着像银一般的慑人光芒,充分说明他这几十天的掘沙作业是何等疯狂、剧烈。所谓的活生生堕入焦热地狱的死者,应该就是他现在这种模样吧!

不久,吴一郎又像是被什么人逼迫般,用晒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圆锹,开始在石英质的沙土平地挖掘另一个洞穴,很快掘出一个巨大的鱼脊椎骨后,他再度恢复气力,以比先前更快数倍的速度挥动圆锹。

舞蹈狂女学生掉入吴一郎背后的一个大洞穴,双脚在空中晃动,发出惨叫。其他患者则是一起鼓掌喝彩。

但是,吴一郎头也不回,继续专心挖掘。过没多久,他好像挖到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只见他的双手手指频频蜷曲、伸直,又马上拿起圆锹,眼睛亮得像在燃烧般,咬牙切齿地开始拼命翻动脚下的地面。

正木博士从他后面缓步进入治疗场架在鼻头的眼镜反射着阳光,他注视着吴一郎的作业。不久,他走近,伸手轻拍吴一郎挥起圆锹的右肩。

吴一郎吃惊地放下圆锹,呆然回头望着正木博士,同时擦拭脸上的汗珠。

正木博士乘隙以电光石火般的动作一手伸入吴一郎怀中,抓出用脏手帕包住的圆形物品和先前被吴一郎挖出的鱼脊椎骨,迅速藏在背后。但是,吴一郎似乎毫无所觉,拿着擦拭汗水的毛巾眨眨眼,从洞穴中抬头往上看。

正木博士站在洞穴边缘往下看,微笑问:“你刚刚挖出什么东西了?”

吴一郎不好意思似的红了脸,伸出左手手指送至博士鼻尖。博士挪挪眼镜仔细看,发现他指头上缠绕着一根女人的头发。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严肃地点点头,紧接着解开藏在背后的脏手帕,将里面的物品置于左掌上,递向吴一郎鼻尖。他的掌上是吴一郎两个月前刚进入这个解放治疗场后就拾获的莱姆玉,以及今天挖出的鱼骨,还有红色橡胶梳子碎片和断成约小手指大小的玻璃管。

“这些是你从土里挖出来的吧?”

吴一郎激喘点头,同时看了看博士的脸,又看了看那四样东西……

“嗯……不过,这是什么呢?有什么用途?”

“这分别是青琅玕[24]、水晶管、人骨和珊瑚梳子。”吴一郎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时从博士手上接过四个破烂东西和手帕,牢牢绑得像石头般后,再次慎重地放回怀内深处。

“嗯,那么,你为何那样拼命地掘土呢?”

吴一郎左手拄着再度深入土中的圆锹,右手指着脚下,回答:“这儿埋着女人的尸体。”

“哦,原来如此。”正木博士喃喃说道,然后盯着吴一郎双眼,用非常严厉的口气,一字一字地问:“原来如此,但是,女人尸体埋在土里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一郎双手拄着圆锹,惊讶似的抬头望着博士的脸孔,脸颊的红晕霎时消失,嘴唇嚅动,以梦呓般语气开始反复念着:“是……什么……时候……”

在这期间,他茫然若失地转头望着四周,不久,忽然转为无比寂寞困惑的神情,放掉手中的圆锹,两眼无力低垂,慢慢爬出洞穴,走向入口。

目送吴一郎的背影,正木博士交抱双臂,露出会心的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心理遗传正确无误地显现了。但是,可能得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有看头的部分……”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离前一场景约一个月后)的解放治疗场内

【电影】最初映现的是在场内平坦沙地的砖墙前耕作的老人钵卷仪作,只不过,仪作已经比第一次出现时多耕作了约一亩的田地,但是一旁的瘦弱少女却只栽种枯枝和瓦片至一半。

站立在老人面前的吴一郎也和最初见到的一样,面带微笑,双手放在背后,很专注地看着老人上下挥动圆锹,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皮肤已经完全变白,也胖了很多……这是因为这一段时间他停止了挖掘洞穴的工作,整天都待在自己房内——第七号房。

正木博士从他背后微笑走近,伸手搁在他肩上。

吴一郎吓了一跳似的回头。

“怎么样?你好久没有出来了呀!皮肤变白,而且胖了。”

“是的。”吴一郎同样微笑回答后,又注视着圆锹的挥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正木博士盯着他的脸问道。

但,吴一郎的视线仍集中在圆锹上,他静静回答:“看那个人耕作。”

“嗯,看来意识已经清醒很多了。”正木博士喃喃自语似的说着,抬头打量着吴一郎的侧脸,不久,他刻意加强语气说:“我想应该不是吧?你是希望向他借那把圆锹吧?”

这句话犹未讲完,吴一郎的脸颊马上刷白,他双眼圆睁凝视正木博士的脸,良久,视线又回到圆锹上,喃喃说着:“是的……那是我的圆锹。”

“我知道。”正木博士颔首,“那把圆锹是你的。但是他很难得那样热心耕作,你就再等一会儿吧!只要正午十二点的钟声一响,那位老先生一定会丢下圆锹去吃饭,而且……一直到天黑都不会再出来。”

“一定吗?”吴一郎说着,回望正木博士的眼眸里带着浓浓不安。

“一定!不久后,我会再买一把新的给你。”

即使这样,吴一郎仍旧不安地凝视着上下挥动的圆锹,再次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就想要……”

“哦,为什么?”

吴一郎没有回答,他紧抿着嘴,又凝视着上下挥动的圆锹。

正木博士神情紧张地盯着吴一郎的侧脸,仿佛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某种东西。

一只老鹰的影子掠过两人面前的沙地,接着又消失不见了。

*

 *

 *

观看至此终于能明白,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主要与佩戴青琅玕、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类饰物的古代贵妇有关,也可以明白吴一郎很热切地在寻求以该妇人为模特儿所完成的绘卷中的女尸。

但是在正木博士质问尸体是什么时候埋在土中的时候,吴一郎却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转身回自己房中思索,原因何在?

还有,经过一个月后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走到这处解放治疗场,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圆锹又是为什么?

我这样说话之间,解放治疗场的危机也正从四面八方逼近……

能够解开这些疑问的人只有目前正在调查这桩事件的若林博士,以及身为他的商量对象的我,哦,不,是银幕上的正木博士……不是的,真麻烦,就算是我好了。影片停止播放,我要恢复深夜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正在独自写这篇遗书的正木疯子博士的身份了。

或许多少偏离主题也未可知,反正这是临死之前打发时间所写的遗书,就算威士忌后劲很强也无所谓!毕竟接下来我就将与山野同化。现在在这里,还是再抽支雪茄吧!

啊,真愉快!在这自杀前夕以怀抱宇宙万物的心情写遗书,累了可以只穿拖鞋缩坐在旋转椅上,抱膝吞吐淡紫烟雾,这么一来,烟雾会如朝霭、夕云渲染般,袅袅飘至天花板,等到了一定高度,就恰似浮在水面的油渍缓缓扩散,如同有灵魂存在般扭曲纠缠,似悲又似喜地描绘着非几何曲线,然后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转椅上茫然抬头望着、有如瘦小尸骸般的我,应该就像《天方夜谭》中的魔术师吧!啊,好困,威士忌好像完全发挥了它的功效。呼噜、呼噜、呼噜……只有一颗星星,原来是“见到一颗星星,博士辞世”吗?哈、哈、哈,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

 *

 *

“如何,读完了吗?”

突然,耳边响起了声音,但,随即只剩空洞的回响,然后消逝无踪。

有一瞬间,我以为这是若林博士的声音,可是马上发觉语气完全不同,带着年轻快乐的余韵,我惊讶地回头,但是房内空****的,我连一只老鼠也没看到。

太不可思议了……

秋天早上明亮的阳光从三边窗户如洪水般流入,炫目地反射在摆成数列的玻璃标本架、透明漆和树脂地板上,周遭一片静寂。

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喳、喳、喳、喳……

只听到小鸟群在松树枝头啼叫。

我感到奇怪,盖上已经读完的遗书,望着自己眼前,我差点儿吓得跳起来。

就在我眼前有一个奇怪的人……先前一直认为是若林博士坐着的大桌子对面的扶手旋转椅上,已经不见若林博士的身影,和我面对面坐着的是身穿白色诊断服、身材瘦小如尸骸的男人。

那是一位理着大光头、眉毛也完全剃掉、全身被太阳晒成红黑色的五十岁模样的绅士,不过,实际年龄好像更年轻些……高挺的鼻梁上戴着无框眼镜,紧抿成倒钩状的大嘴叼着刚点起的雪茄,双臂交抱胸前……是个和尸骸酷似的瘦小男人。在与我视线交会时,他右手拿着雪茄,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我跳了起来:“啊,正木博士……”

“啊,哈、哈、哈、哈,吓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哈。不简单,真是不简单,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也没有误以为我是幽灵而逃走,太让人佩服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在他笑声的回响环绕下,我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着的遗书掉落到大桌上,同时因为写遗书的正木博士之出现,觉得自今天早上以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被否定,突然全身乏力,一屁股坐回原来的旋转椅上,无数次地吞咽唾液……

见到我这种态度,正木博士愉快地仰靠椅背,大笑:“啊,哈、哈、哈、哈,你看起来相当吃惊呢!没必要吓成这样,你现在是陷入严重的错觉了。”

“严重的……错觉?”

“你还不明白吗?呵、呵、呵,那么,你想想看,你刚才……应该是八点以前吧,被若林带进这里听他说了很多话,对吧?说我已经死了一个月或什么的,嗯,还有那月历上的日期之类……哈、哈、哈,吃惊吗?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在你阅读那些《疯子地狱邪道祭文》、《胎儿之梦》、新闻报道或遗书之时,你真的相信我早在一个月前已经死亡了,对不对?”

“……”

“啊,哈、哈、哈、哈,那根本就是若林安排的诡计,你完全被他骗了。我可以让你看证据,你只要看遗书的最后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正好翻到该部分吗?怎么样?那就是我昨天熬夜所写的证据,你一定还闻得到墨水的味道吧?哈、哈、哈、哈,如何,所谓的遗书并非一定要在本人死后才出现的,所以我还活着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啊,哈、哈、哈、哈。”

“……”

我目瞪口呆。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为何要做出此种奇怪的恶作剧?就算不是恶作剧,未免也太过怪异、不合理了。我从今天早上起看到的各种事情和读过的各项文件内容,真的都是事实吗?或者,只是两位博士为了戏弄我而联手演出的戏码?想着想着,我胸中原本满溢的感激、惊讶和好奇等,同时开始崩溃,仿佛与自己的身体一同消失。

我用力站稳身子,双手紧紧抓住大桌子的边,恍如做梦般茫然望着眼前的正木博士。

“嘻、嘻、嘻、嘻、嘻,”正木博士大笑,却忽然被雪茄呛到,露出痛苦又可笑的表情,慌忙用手按住鼻头上的眼镜,“啊,哈、哈、哈、哈,咳、咳、咳、咳,你的表情很怪呢,嘻、嘻、嘻,好像在说我没死很不应该似的……咳、咳,没办法,就这样吧!我稍微说明一下……今天早上,应该说是半夜一点左右才对,你呈‘大’字形躺在七号房内睡觉,醒来时突然发现忘记了自己的姓名,所以大惊失色地喧闹,对吧?”

“这……你为什么知道?”

“你那样大声地怒叫,我想不知道也难,不是吗?其他的家伙都在熟睡,但是正在这儿写遗书的我听到骚乱声,走去一看,发现你在七号房里拼命想找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想到你一定是刚从梦游状态中清醒……可是,这样我更要赶快完成这篇遗书,马上回到二楼。不久,天亮后,我从打盹儿中醒来,觉得身体有些不适,茫然若失之间,发现若林搭乘他那辆有新式喇叭的汽车前来。这可不是好消息……一定是有人发现你从梦游状态中清醒而向若林报告,若林又是相当机灵的家伙,所以马上赶来,打算动什么手脚……我躲在暗处窥看,见到他让你理发、洗澡,打扮成大学生模样之后,让你见在隔壁房间——六号房——住院的一位美少女,说她就是你的未婚妻,这令你困扰莫名,对吧?”

“这么说,那位少女也是精神病人?”

“当然,而且还是精神医学界罕见的精神异常。因为在举行人生最重要的婚礼前夕,未婚夫出现意料不到的‘变态性欲心理遗传’的严重梦游,导致她也不知不觉被梦游发作的暗示引发与未婚夫同样的心理遗传,陷入假死状态。但是她被若林救醒后,竟开始说些羡慕千年以前死亡的唐玄宗和杨贵妃、很对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姐姐之类的话,又模仿抱婴儿的姿势,说些‘你一定会成为日本人’之类的话……当然,她现在也已经相当清醒了……”

“这么说……那位少女叫什么名字?”

“这……你不必问也知道的呀!她就是在侄之滨被称为和小野小町[25]一样才华横溢的美女——吴真代子。”

“哦,那我岂不就是吴一郎?”

我这么说的时候,正木博士紧抿着他的大嘴,虽然雪茄烟雾让他皱眉,他仍将黑眸的焦点静止在我的脸上。

霎时之间,我全身的血液往心脏集中,似乎即将完全流失,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滴落,身体似乎摇晃不定,于是慌忙用双手扶住大桌子。自己的身体好像化为空气四散,只有两颗眼球凝视着正木博士。这期间,我的灵魂恍若在无限的时空中高速疾驰,很害怕想起身为吴一郎的自己的过去,同时听到自己的心脏和肺脏从不知何处的遥远地方传来如巨浪般谴责的声音……我不停颤抖。

但是,无论心脏和肺脏何等骚乱动**,我的灵魂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身为吴一郎的过去回忆。对于不知道在脑海中反复多少遍的“吴一郎”三个字,总是没有“这是自己名字”的怀念和熟悉感。不管再怎么穷搜过去的记忆,当回溯至今天凌晨听到的嗡嗡声时,立刻完全中断。不管别人怎么说、拿出何种证据给我看,我都无法认同自己就是吴一郎。

我深深叹息出声的同时,全身的意识逐渐恢复,心脏和肺脏的亢奋也开始静止下来。过了不久,我颓然坐在椅子上,腋下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正木博士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了紫色烟雾。

“如何,想起自己的过去了吗?”

我默默摇头,从口袋里拉出新手帕擦拭脸上的汗,心情慢慢转为平静。即使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是太多了,害我静静缩在椅中,动都不敢动。

不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声,我又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咳……如果想不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知道吗,你可要冷静地听!你现在陷入了一个诡计里,亦即,我的同事若林镜太郎处心积虑想让你确信自己是吴一郎,并让你与我见面,由你指证我乃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人。”

“嘿,指证你……”

“嗯,你听我说。只要你完全冷静下来,再次从头思索自今天清晨以来所发生的事,一切就可以轻松解决。”正木博士严肃地咳了两声后,仰靠着椅背,不停吐出浓浓的烟雾,再悠然地回望大暖炉旁的日历:“我要事先声明,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知道吗?再重复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如这篇遗书上所写的,吴一郎隔了一个月以后再度走出解放治疗场,观看钵卷仪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的翌日。证据是,你看日历,OCTOBER(十月),十九日……也就是昨天的日期。这是因为我昨天很忙而忘记撕下一页,同时也证明我从昨天起就在这里工作到天亮……明白了吧?还有,顺便看看我头上的电子钟,现在是十点十三分,对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亦即,距我今天早上写好那篇遗书开始打盹儿,才经过了五个小时。综合这些事实以及遗书最后部分留下墨水味的事实,我会这样冷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好,如果没有记好这点,那么事后又会有发生严重错觉之虞。”

“但是,若林医生刚才……”

“不行!”大声说话之间,正木博士高举右手拳头,似乎想一口气挥除我脑海中的迷惑,气势惊人,“不行!你必须相信我说的话,不要相信若林说的话。若林方才就是在这一点上犯下了唯一的重大失误,他进入这个房间后不久,一定是闻到了我在大暖炉中烧毁著作原稿的焦臭味,然后见到这张桌上放置的这篇遗书,于是马上想到一个诡计,随即向你那样说明。”

“可是,他说今天是你死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是无药可救。像这样存在先入为主的观念,实在让人受不了。好,你听我说。”正木博士语气里透着不高兴,将沾在舌头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移动支撑在桌上的双肘,用被雪茄烟垢熏黄的右手手指在我鼻尖点着,仿佛要把所说的每句话都敲入我的脑子里般说明,“知道吗,你仔细听好,别再搞错了……若林会告诉你今天是我死后一个月的日子之类故弄玄虚的话,只是让你不要吵闹的手段。如果让你知道我留下这样的遗书后,那我消失不到几个钟头,你一定会想着我是去什么地方自杀了,内心七上八下,若真是那样,同时他也会坐立不安。不论是基于朋友的义务,或是基于院长的责任,他都必须先放掉一切找到我,制止我自杀,对吧?但是这样一来,若林就很可能丧失一手主导能够唤醒你过去记忆的独一无二良机,你说是不是如此?因为,你是否能想起过去的记忆对他而言非常重要,而今天早上是最佳机会……”

“……”

“因此,若林尽管知道我一定在某处凝神静听,还是说出今天是我留下遗书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之类、半点儿都不像出自法医学家之口且漏洞百出的话,目的是让你先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完成这项实验。如果真能让你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记忆,则一切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了……因为,一旦你如他所预料,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过去记忆,那么,不须再作深入说明,很容易就能让你认定我是你不共戴天的杀母害妻之仇人。另外,最主要的是,我是个精神科学家,有充分自信能对一无所知的吴一郎施以催眠术,让他勒杀母亲和未婚妻,所以我是这桩事件中最符合一切条件的嫌疑者。你说,对不对?”

“……”

“万一实验不能顺利进行,也就是,你读了这些文件资料以后,仍旧想不起什么的话,就只好采用最后手段……这回,他趁你不注意时躲起来,让你和必然会来这儿的我碰面,看看你是否可以想起我的脸孔。如果可以,就进行借这种印象恢复你过去记忆的实验,万一实验进行顺利,就等于是他借着我的力量来陷害我自己。你说,这是不是极端巧妙毒辣的计谋?事实上,这种毒辣手段正是他的专长!”

“……”

“他本来就是善于使用这类策略的人,就算是完全无辜的嫌犯,一旦被他讯问,马上就会被搞得晕头转向,陷入无法正确思考的心理状态,最终不知什么是什么地认为自己再也无路可逃,如此一来,慌张的家伙就会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美国颇受议论的《第三等讯问法》根本算不了什么,那家伙的手段可以从第一等到第一百等为止,而且还互为表里交相混用,实在令人受不了。现在也是一样,他假定我是如他所预料,杀害斋藤教授后占据这个职位,尝试进行这次实验却失败而打算自杀。所以他明知我躲在某处偷听,仍企图让事情合理进行,使我逐渐承认自己是大恶徒,也使你承认你就是吴一郎,陷入只能听和看,却无法出手的状态,然后他再一举夺走我赌上一生的事业功绩,让我只剩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默默自杀,另一条则是出来俯首认罪。若林的手段一向如此,再怎么困难的事件落在他手上,他都一定有办法从某处找出凶手,也因此报纸杂志常给他‘破除迷宫高手’之类的称号,事实上,在他背后却隐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内幕。”

“……”

“但是,这回他可无法称心如意了。他从今天一早连续尝试的实验结果一一出乎他的意料,你没任何反应,看他将一向擅长的讯问诡计进行得如此彻底,就知道他内心绝对非常焦急……看样子,这位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很可能因为这次对手是我而过度紧张,导致他从今晨开始就有点儿慌乱,所以,这次或许将成为他‘空前绝后的失败’也未可知呢,哈、哈……”

“可是……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吗?说说看,‘可是’什么?”

“可是,这项实验是你主持的……”

“没错,你会想起过去记忆中的实验是由我主持是很当然的,所以他才会想用这种诡计独占此一实验成果,他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干掉。”

“嘿,这样未免太过分……”

“但他确实实行了,所以才很有意思。重要的是,我并未上他的当,我能好好活着来到这里说明一切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据。”

正木博士说完,唇际浮现一抹极端憎恨又讽刺的冷笑,他仰靠旋转椅背,傲然交抱双臂,不停往上吹出雪茄烟雾,恰似预计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里偷听般……

见到他的样子,我的心脏又因大受到新的恐惧冲击而收缩。两位博士的争斗太可怕了,这是何等深刻执拗的智斗啊!直到方才为止,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夹在这样恐怖的斗争中……第一次知道自己先前见到的痛苦、无奈、恐怖、疯狂乃是来自两位博士相互角力的恶魔般诡计,我冲动地想要尖叫逃走,而且几乎马上就要站起来,可是……

这时候的我却无法离开椅子一英寸,只能用手帕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深深叹息出声,同时凝视正木博士的脸孔,陷入必须等待他那泛黑的阴森嘴唇再度张开的状态。那或许是因为这两位博士全力,不,应该说是竭尽全力、死命争夺的怪奇精神科学实验本身的魅力已吸引住我的灵魂也不一定;更或许是流动在故事底层、无从形容起的不可思议事实已抓住我的心脏,激起难以言喻的好奇心也未可知……我茫然思索这些事情,凝视着眼前的空间。就在此时,轻咳一声的正木博士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哈、哈、哈、哈、哈,怎么样?已经明白错觉产生的原因了吗?明白了?好。不过应该还有一小部分不懂吧?嗯,有?好,你的脑筋真是聪明,因为,最重要的是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来自哪里、姓啥名谁的青年,又为了何种因缘而被卷入这桩事件,哈、哈、哈。不用担心,只要听过我接下来所说的事,一切疑问马上会如同被梳子梳理过般豁然开朗。这些事情也许稍有重复,却是接续我遗书内容的部分,从和这项实验相关的我与若林过去的秘密,逐渐进入吴一郎心理遗传的内容,最后才能帮你了解你是谁。当然,如果你在途中就察觉到自己的身世,那最为可喜,不过现在还是先听我说明吧……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能又产生错觉,如果又认为我是幽灵,或已死了一个月,问题可就麻烦哩!哈、哈、哈,因为听了接下来的话以后若是陷入错觉或妄想,也许就永远无法弥补了……真的没问题吗?好、好,那我就放心地开始了……”

正木博士边说边点着已熄灭的雪茄,然后双手插入口袋里,津津有味地连吸好几口,这才将雪茄叼在唇际,在蒙蒙烟雾中重新坐正身体。

“对了,这件事终有一天会曝光,届时看报纸就知道,不,说不定昨天的晚报或今天的早报已经报道出来了……事实上,昨天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爆发了重大事故,亦即,我为了替以这桩事件为中心的心理实验加上结论,让布置于解放治疗场的精神病人群中、应用精神科学的炸弹之导火线,从上次就开始引燃,到了昨天正午——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一响,几乎在同一时间终于爆发……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情。所谓的导火线是放在一把圆锹之上的,不过因为是纯属应用精神科学的导火线,所以它不会冒烟,也没有火焰。在普通人眼中,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布置,毕竟其外表只是一把普通圆锹。但……坦白说,其结果可说是爆炸过度,形成一时之间让我也困扰不已的意外惨剧。为了表示负责,我马上赶往校长室提出口头辞呈……不过仔细想想,现在似乎正是我停止实验的时机,反正我实验迄今为止的研究成果,若林会在之后公布。老实说,当时我还不认为若林是如此昧着良心的家伙,总以为他会设法帮忙处理,没必要让我自己麻烦,所以我才准备连生命也顺便舍弃掉,不再当人……

“我回到住处收妥一切后,前往东中洲的闹区喝了几杯。等心情恢复愉快,想到应该整理文件资料便回来了。可回来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刚刚我离开时还是空着的六号房里竟亮着灯。我觉得奇怪,就问正要下班的同事,同事回答说若林不知从哪里带来一位小姐,委托值班医生替她办理住院手续,而且那位小姐是从未见过的难以形容的漂亮。

“当时连我都不自觉地佩服起他,忍不住用力一拍膝盖。我心想,这家伙没安好心。看这情形,他,若林镜太郎绝非简单人物,的确有身为法医学家的资格,不,甚至很可能是超乎其上的大恶徒。我这时才完全明白,他在我面前虽然乖得像猫一样,可是在我不注意时,他却马上变成不逊于我的精神病学者,而且非常擅于利用人性弱点。也就是如我在遗书中写的,从当时到今日为止,我一直无法了解若林镜太郎在这桩事件发生之际,利用院长职权让那位少女变成活死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目的何在,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是打算在你恢复至某种程度的本性时,偷偷让你和那位少女见面,从色、欲、情三方面迫使你承认自己就是吴一郎,同时使你认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让你向社会昭告此一事实,扭曲事件真相……不仅如此,他还巧妙地让你的叙述成为他毕生研究事业《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最佳实例。

“这样一想,我忽然感到心情愉快了。急忙来到这个研究室烧毁一切资料,开始撰写这篇遗书。不久,天亮了,听说你即将清醒,迫不及待的若林兼程赶来,让你和少女见面,但是……他却彻底失败了。当然,对方认同你是她恋慕的大哥,应该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重要的你却用手推开美少女,完全不认同她是你的表妹和未婚妻。所以他只好改变手段,带你来到这儿。

“坦白说,这时我也有些狼狈!可怕的家伙若林镜太郎已洞穿我的心事,他早就料到我迟早会放弃这种危险万分的放牧式解放治疗实验,并在向精神医学界公布的同时潜匿行踪。而且这桩侄之滨新娘被杀事件我也会毁掉实验材料,准备在事后向精神医学界提出报告,宣称不管在任何人眼中,它看起来都不像犯罪事件。所以那家伙竭尽全力加速行动,企图趁我犹未潜匿行踪之时把我控制住。

“那家伙在今晨进入本大楼玄关的同时,一定就看穿我从昨夜起就待在这里,为了运用某种诡计陷害我,便把你带至这里。这手段实在太厉害了!我大惊之下还来不及收拾遗书和未烧毁的资料,只能立刻带着威士忌酒瓶消失。当然不是跳出窗户,也不是冲出大门,而是一步也未离开这个房间、在未被人察觉下消失。我好像又运用了精神科学的魔术手法,其实不是,关键就在这个大暖炉!

“这个大暖炉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万一这项实验失败,或我的研究内容有可能被人偷窃时,让我能将所著述的原稿全部丢进炉内烧毁,同时也为了让我能用来潜匿行踪,因此一开始就是采用瓦斯和电力并用的自动点火设计……你看,拿下铁盖后,内部很宽敞,底下的电热装置会喷出瓦斯。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利用两百个本生灯泡[26]并列,上面若放置生物,打开瓦斯龙头,扭开电力开关,首先喷出的瓦斯会使之窒息,不久,电热器一热,会立刻点燃瓦斯,不到一小时,连骨头都会化成灰;如果在上面堆放石块或瓦片,它们全部都会因为高热而释放出强烈的辐射热。你看,比肉还难燃烧的西洋原稿用纸就有将近四大箱之多,但是皆已化为白灰,对吧?如果连我自己也化为烟灰,好不容易发现的伟大学理又要还原于虚空了,哈、哈、哈。我听到你和若林走上楼梯的声音的同时,就带着威士忌酒瓶躲进这里面,在灰上铺着报纸盘腿而坐,抱着随时会化成烟灰的觉悟,边抽雪茄边凝神静听。

“我觉得更有意思了。好,既然这样,我也拟妥一项计划,打算对他的挑战展开各种反击。于是我从暖炉里出来,坐在这把椅子上等你读完遗书。哈、哈,怎么样?现在你和我乃是在闻名天下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的计划之下对决。你是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的青年,与这桩事件是基于何种因果,导致你现在必须坐在这把椅子上等问题,不论从学理或实际上都尚不能明白确定。

“所以,假定如那家伙所预估的,你从自我忘失症化为侄之滨的吴一郎清醒过来,那么我则成为活跃在事件背后的魔手,无血无泪、穷凶极恶的精神科学魔术师,并在这场对决中落败。相反,如果你完全想不起身为吴一郎的记忆,简单地说,那就是我的胜利……亦即,你只是罹患一种名叫‘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识障碍,被收容于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第三者,却因为若林的计划而被卷入这桩事件的一位无名青年。一旦公开这项事实,他的处境就变得非常危险……如何?很有趣,对不对?这是天下无双的著名法医学家和空前绝后的精神科学家之间极度痛快深刻之斗智,而决定胜负关键的吴一郎是否就是你自己,如我方才所言,迄今犹未明朗而留下诸多疑惑,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笑声在室内引起强烈回响,袭入我耳中。此刻,我茫然不知两位博士所说之言到底谁真谁假,脑海里一阵紊乱。声音蓦然消失,只剩下周遭一片静寂。

但是,正木博士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不久,他用力紧闭一只眼睛,津津有味地深深吸入雪茄烟雾,然后双手撑住旋转椅的扶手,缓缓站起。

“呦……接下来必须真正决胜负了。首先由我让你恢复记忆,因为,如果你不能确定自己是谁,面对若林一定又会中他的圈套。你到这边来,这回由我亲自进行让你回想起过去的第一次实验。”

我怀着半梦游的心情离开椅子,在感觉若林博士的苍白眼眸正从某处窥看的惶恐中,随着正木博士走向南侧窗畔,但是,隔着正木博士的白色诊断服肩头望向窗外的瞬间,我当场呆立。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瞬间,我不禁闭上眼睛,用双手掩面,震惊、恐惧到实在无法正视,而且神经难以形容地紧张……吴一郎岂不是就站在那边,那正是那篇遗书中所写的吴一郎的身影!没错……但,如果那是吴一郎没错,站立在此的我究竟是谁?

刚刚望向窗外的一瞬间,我似乎脱离自己的身体,改变穿着站立那边,只剩下魂魄在这儿看着……难道站在这里看着乃是我的幻觉?我正在做着白日梦?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样的想法,我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闷、不可思议的亢奋所侵袭,试着慢慢睁开眼。

但是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做梦。蔚蓝的天空,红色的砖墙,白到让人目眩的沙地,在地面上逍遥自在的人影……

这时,站在我面前沉吟着的正木博士回头看我,若无其事地指着窗外:“怎么样,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我没办法回答,只是略微点头。我完全被从睁开眼睛的下一个瞬间起,场内出现的异样景象迷住了。

反射着阳光的场内白色沙地上,患者们的黑色身影几乎全部如先前遗言中所描述的,反复进行工作,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仿佛是在证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原则而演出的戏剧……仪作老人依然挥动圆锹耕作另一亩沙田;吴一郎青年依然背对这边,站在老人面前专注看着对方挥动圆锹的手;中年女人未发觉头上的硬纸板皇冠掉了,还是威风凛凛地四处绕着;敬拜着的络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把额头埋入沙地中熟睡;矮小的演讲者用拳头抵住砖墙祈祷;瘦黑少女正在场内走动,好像是在找能够栽种的东西;其他人虽然所在的位置不同,但是,所做的工作与遗书上的说明毫无不同。只有先前唱歌跳舞的舞蹈狂女学生,现在站在我们站立的窗户正下方,挖掘深及肩膀的沙穴,利用硬纸板皇冠和松树枯枝做着小陷阱,似乎有点儿脱轨。但,不管如何,却未见到正木博士刚刚所说的昨天正午的悲惨事件是于何时、在哪里、由哪个疯子所引起的形迹,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也不知是因为舞蹈狂的少女停止唱歌,抑或隔着玻璃窗眺望,一切像幻影般悄然静寂……我试着数算人数,就如遗书所说的是十个人,既未增加,也没有减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更不可思议的是,俯瞰着这种平静无奇的景象之时,我却预感到正木博士利用十个疯子的心理遗传所布下的精神科学式大爆发——造成他辞职原因的大惨剧——即将开始,并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眼前即将发生的事实。不,不只是在场内的疯子,连对面屋顶上那两座耸立天际的红砖大烟囱,还有从其上方冒出的浓黑煤烟,甚至天上耀眼的太阳,都仿佛受到某种神秘的精神科学原则的支配,时时刻刻急迫地朝向空前绝后的悲惨事件发展……这种冰冷、不知所以的严肃感觉不断袭向我的颈项,让我无法忍受地全身发毛。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我越这样想,就越觉得一定是这样,在神秘的念头控制下,我呼吸急促,心情焦躁地注视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异样心急地凝视着注视老人耕作的吴一郎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呢?”

声音与刚刚的正木博士完全不同,我愣了一下,转过身去。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旁,手指夹着冒着淡烟的雪茄,但是他脸上原有的微笑消失了,眼镜镜片底下的浓黑眼眸紧盯我的侧脸。

我深深叹息一声,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回答:“看解放治疗场。”

“哼……”正木博士闷哼一声,眼睛仍旧眨也不眨地盯视我的眼瞳,“在解放治疗场里看到了什么呢?”

正木博士的声音相当怪异,我静静回视他的眼瞳,说:“是……十个疯子。”

“什么,十个疯子?”正木博士用慌张的声音说着,好像极度震惊地再次盯着我的脸孔。

我回头凝视解放治疗场内吴一郎的背影,似乎他也回头与我面对面,然后似将发生某种重大事态一般,全身自然地转为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声,“你清楚看到里面有疯子吗?”

我默默颔首。心想,怎会问这样奇妙的问题呢?不过并未特别在意。

“嗯……而且还是十个人?”

我再度点头,回头:“是的,确实是十个。”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球往内陷入,“这就奇妙了,非常有趣的现象……”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然后脸色转为苍白,静静地沉吟不语。过没多久,他恢复原先的脸色,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望着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语调问:“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看到站在角落注视老人圆锹动作的青年了吧?”

“是的,见到了。”

“嗯,见到……那么,他此刻面向哪边站立呢?”

我发觉正木博士的问题越来越奇怪,带着感觉怪异的心情回答:“背向这边站立,所以看不清脸孔。”

“嗯,我想应该也是这样。不过,你看,他可能马上会转向这边也不一定,到时候你看看他的脸孔……”

正木博士这样说着的同时,不知何故,我全身僵硬,好像心跳和呼吸同时停止。

这时,被正木博士指着的青年吴一郎恰似得到某种暗示般,忽然回头望这边,隔着窗玻璃与我视线交会。而且,青年脸上的微笑霎时消失,转为和今晨我在浴室镜中见到自己的脸孔时完全相同的惊骇表情,他也是圆脸、大眼、薄腮……没多久,他又面带微笑静静转头望着老人耕作。

我不知从何时起已双手掩面。

“吴一郎是……是我……我是……”我叫着,身体踉跄后退。

正木博士好像扶住我,同时将几乎会呛喉的芳香却火辣刺舌的**倒入我口中,不过一切我并未确实记住,只是依稀记得当时正木博士在我耳畔怒叫的零碎话语。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还清醒着。可能是因为已习惯了各种奇妙事情吧!我感觉远去的魂魄一点儿一点儿地回来了,直到能够稳稳站立窗前为止,我不知道闭上又睁开眼睛多少次,用手帕擦拭脸孔多少次。而且,就算这样,我怎么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气,只是低头凝视地板,无数次颤抖叹息出声,不停吹散在舌头上燃烧的强烈威士忌芳香。

这期间,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诊断服口袋,同时也像是终于冷静下来般轻咳出声。

“也难怪你会如此震惊,因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从同一个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什么?”我大叫,瞪视正木博士的脸孔,同时似乎了解了一切,产生了回头望向窗外的勇气。

“这么说,我……和吴一郎是双胞胎?”

“不,不对。”正木博士神情严肃地摇头,“是比双胞胎更亲密的关系。当然,也并非毫无关系的两个相似之人。”

“岂有……”话未说完,我的脑筋又完全糊涂了,凝视着正木博士眼镜底下带有一抹讽刺微笑的黑眸,我在内心怀疑:他是在讽刺呢,还是很严肃地这么说?

正木博士的脸上霎时浮现像是怜悯我般的微笑。他不住点头,吸入雪茄的烟雾又将之吐出。

“嗯,你一定会感到困惑的,因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记载的有名的‘离魂病’。”

“离……魂病?”

“正是。所谓离魂病,乃是出现另外一个自己,做着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古来就被视为怪谈予以记录。但是依照身为精神病学专家的我的说法,那是在学理上实际存在的事实。只是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对不对?”

我慌张地重新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刚才一样地站立原处,不过能稍微见到侧脸。

“那是我……吴一郎和我……谁才是吴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样子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你还无法从梦中清醒。”

“什么?我在做梦……”我双眼圆睁,回头不停上下打量着得意扬扬的正木博士。

“没错,你此刻正在做梦。证据是,在我眼中,那处解放治疗场从方才起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剩还留有枯叶的五六棵梧桐。解放治疗场自昨天发生重大事件后就被严密封锁了。”

“……”

“是这样的……听好,接下来是稍微专业的说明。在你的意识里,目前醒转活跃的大部分是对于现实的感觉罢了。也就是说,你的意识仅仅发挥思考并记忆眼前见到、听到、嗅到、尝到、感受到事实的作用,将与此相关的部分记忆唤醒,并让那些记忆像做梦一样地浮现于眼前。因此你从这里观看场内景象的一刹那,使得此前你曾站立在该处的记忆苏醒至做梦般的程度,化为你方才所见的清晰幻影浮现在你的意识中,与你自己此刻站立于该处的意识重叠。也就是说,窗外站立的你,乃是从你的记忆中化为梦境显现出来的你自己过去的客观映象,玻璃窗内的你才是现在的你的主观意识,你此刻是同时见到了梦与现实。”

“这样的话,我果然是吴一郎……”

“不错,不论从理论上来说,还是从实际上来看,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是名叫吴一郎的青年。而且,如果你过去的记忆并非只呈现到像现在所见到的做梦程度,而是恢复到完全清楚的现实景象,那么,很遗憾,这项实验是若林大胜,我是挫败的一方……不过,是否如此还得看结果才会知道。呵、呵、呵!”

“……”

“这是很奇妙的状态,也非常不可思议,对吧?不过如果从学理上说明,却不足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脑筋疲劳时,或濒临神经衰弱的时候,也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然,那种程度是轻了许多……譬如,有的男人可能会在眼前浮现昨夜自己被女人围绕、大受欢迎的情景,于是走在白昼的街道上也莫名其妙地微笑;有的人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忽然幻视自己上次差点儿被电车撞到的刹那情景,于是便吓一大跳似的忽然停住脚步;有的女人,会在旧嫁妆的镜中看到自己犹是新娘的模样而茫然若失,又或是受到学生时代的回忆影响,而不由自主地回到学校门口……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这是与在梦中描绘未来的葬礼相同的心理,是自己对于过去的客观记忆所产生的虚像,与映现在现在主观意识上的实像的重叠。然而,因为你做梦部分的脑髓比普通睡眠时的昏睡程度更深,所以此刻解放治疗场内的幻觉仍如你刚才看到那般极端清晰,和睡眠时所做的梦同样真实。不,甚至比梦还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着你,导致相当不易区别梦境与现实意识。”

“……”

“何况如我刚刚所说,那是你头脑长期陷入昏睡状态的脑髓功能之某一部分,从有关最近事物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慢慢苏醒所做的梦,因此很可能尚有大部分记忆还未恢复。真正清醒的时候就是窗外的你和现在在这里的你互相发现彼此都是自己的那一刻……但是,届时这个研究室、我和现在的你也都会一并消失无踪,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有着出乎意料外貌的你自己……事实上,刚才在你几乎要昏倒之际,我还以为你就快要完全清醒了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时闭上眼,只是用耳朵听着正木博士的声音。他的话中所包含的两三重奇妙的意义,让我一而再,再而三迷惘不已,拼命地用力站稳双脚,同时不住颤抖,生怕只要现在睁开眼睛,自己就会消失于某处。

就在此时,原本几乎毫无意识抱头的右手,同样几乎毫无意识地往下移动,摸到前额时,我突然感到深入背脊般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地惊叫出声,闭着的眼睛更用力地紧闭,咬紧牙根,再度试着仔细抚摩该处。可能是心理因素使然吧,我发现该处似乎有些肿胀,不过不是长疔疮或什么,应该是撞到某种东西,或者是遭到殴击的痕迹……可是,之前我完全不觉得痛,也不记得从今晨到现在额头曾经遭受重击……

见此,我不得不自觉这一切都是现实了,就算那是精神科学理论上何等奇妙可怕的现象重叠,对我来说,眼前的一切绝对并非梦幻,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我完完全全确信,并且已能不带任何恐惧地再度冷然盯视窗外那个先前只能认为是另外一个我的青年吴一郎。随后,我回头望着正木博士。

博士眯着眼,嘴巴咧开,可以见到假牙后方:“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暗示还不懂吗?你不认为自己是吴一郎吗?”

我默默颔首。

“哈、哈、哈,厉害、真厉害,老实说,刚刚的话全是谎言。”

“什么,谎言?”说着,我放开按着头的手,双手无力地下垂,目瞪口呆地面向博士。

眼前的正木博士忍俊不禁地捧着腹,矮小的身体似用尽全力般轰然大笑,然后被雪茄呛到,拉松领带,解开背心纽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彻底俯仰大笑,室内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每一次笑声消失又出现。

“哇,哈、哈、哈、哈,实在痛快!你彻底坦白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快要受不了了!你千万不能生气,方才我所说的全都是谎言,不过,我并无恶意,只是利用那位青年——吴一郎——长得与你一模一样这一点来考验一下你的头脑。”

“考验我的头脑?”

“没错。坦白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有关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不过因为其中充满令人难以理解的内容,除非头脑相当精明,否则会有产生严重错觉之虞。譬如现在,如果你相信刚刚那位青年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那就无法了解我的叙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个预防针,啊,哈、哈、哈、哈。”

我仿佛真正从中清醒般地深呼吸。一面为正木博士的辩才无碍打哆嗦,一面再次伸手摸着头上的痛处。

“可是,我这里忽然很痛……”说着,我慌忙噤口,害怕又被对方嘲笑,怯怯眨眼。

但是,正木博士没有笑,他好像早就知道我的头上有痛处一般,淡漠地说:“那里痛吗?”

我觉得比被笑更难堪。

“那……并不是现在突然开始痛的,是从今晨你醒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只不过你先前并没有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在正木博士面前屈指算着,“今晨理发师傅摸过一次,护士也摸过一次……之前自己则不知道摸过几次,至少也搔抓过十次,却一点儿都不会痛……”

“什么?这样我岂不还是吴一郎?”

“呀,没必要如此慌张!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猪心,张三的头遭重击李四完全不痛,这乃是一般的道理,亦即唯物科学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随着雪茄烟雾讲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在我不懂其意而蹙眉之时,他闭上一只眼睛笑出声来,“那么,现在你认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吴一郎的头痛,又是基于什么样的精神科学作用而遗留在你的颅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头望向窗外,凝视着吴一郎站立解放治疗场一隅微笑的身影,而同一时刻,带着神秘的脉动,再一次真实地出现头痛症状。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团巨大的烟雾:“如何,你能够自己解决这项疑问吗?”

“不能。”我坚定回答,手仍旧按着头,心情和今晨醒来时同样难堪。

“不能的话那就无可奈何了,你将永远只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汉。”

我的胸口突然一紧,恰似与父母牵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儿,父母却突然逃走,放开了我的手那样的悲伤。我忍不住放开按住头的手,双手交握,拜托道:“医生,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如果再碰上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我一定会死掉的。”

“别讲这种没骨气的话!哈、哈、哈,眼神也没必要变得那样可怕,我告诉你吧。”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呢?”

“且慢!解开这个谜底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

“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正木博士脸上的微笑消失,原本想吐出的烟雾缩回口中,盯着我的脸看:“一定吗?”

“一定。不管是什么样的……”

正木博士脸上又浮现出独特的讽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刚才那样镇定的心情,抱持‘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是吴一郎’的信念来问我,一切都很简单……也就是说,接下来我打算迅速叙述有关吴一郎心理遗传事件的内容,无论内容何等恐怖,哪怕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也一定要忍耐着听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