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明信片

基于某种阴暗的逻辑,“圣母马利亚”坐落在圣内德利娅教堂[1]背面的一条居民街。街道沿着陡坡,狭窄又昏暗。刚走上来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安静得不自然。不过安静背后隐隐听得见欢歌笑语——某扇门打开时,声音顿时清晰起来,等门关上,声音又突然模糊下去。他们看见有两个人影从一扇门走出来,点了香烟,快步走了。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又突然消失了,原来声音的主人走进了一座房子。

马鲁卡克斯说:“人还不多,太早了。”

大半的房门上都镶着半透明的玻璃,后面透出幽暗的光线。有的玻璃上写着门牌号,如果是寻常人家大可不必写得如此花哨。有的门上写着字,像是神奇吧、OK、吉米之家、伊斯坦布尔、托尔克马达[2]、维托沙、受辱的鲁克丽丝[3],再往上坡走一段,就到了圣母马利亚。

两个人在门口驻足片刻。和其他一些房门相比,这扇门显得没那么破旧。马鲁卡克斯推门往里走的时候,拉蒂默忍不住摸摸口袋,看钱包是否还在。里面能听见一支手风琴乐队在演奏斗牛舞。走廊很窄,两侧墙壁刷着薄厚不均的红色涂料。地上铺了地毯。走廊尽头是个小衣帽间。他们进去的时候,只看到几顶帽子、几件外套,但这会儿一个脸色苍白、穿白夹克的男人坐到了柜台后,咧开嘴笑着表示欢迎。他用法语招呼说:“先生们,晚上好。”随即接过他们的帽子和外衣,之后夸张地比了个动作,示意他们走右侧的楼梯下楼,也就是音乐的方向。招牌上写的是“酒吧—舞池—卡巴莱”。

他们走进一个低矮的房间,面积30平方英尺左右。淡蓝色的墙上,每隔一定距离都摆着椭圆形的镜子,镜拖是混凝纸做的小天使。镜子之间的墙面上随意地装饰着极度非写实风格的壁画,稻草色头发的男子戴着单片眼镜,上身**,女子身着剪裁贴身的裙子,搭配格子长袜。房间一角有个小吧台,对面的角落就是乐队表演的舞台,四个黑人乐手穿着“阿根廷”白衬衫,无精打采地演奏。乐手旁边有个门洞,上面挂着蓝色长毛绒门帘。贴着墙面的其他地方隔成一个个小隔间,高度到里面围桌而坐的客人肩膀。有几张桌子侵占了屋子中央的舞池。

他们进去的时候,隔间里坐了十一二个客人,乐队还在演奏,两个姑娘正严肃地跳舞,看样子一会儿要加入卡巴莱表演。

马鲁卡克斯一脸失望。他又说:“太早了。不过很快就热闹起来了。”

侍应生动作轻快地把他们请进其中一个隔间,匆匆走开,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瓶香槟。

马鲁卡克斯咕哝着说:“你身上的钱够吧?这瓶马尿至少得花两百列弗。”

拉蒂默点点头。两百列弗大概是十先令。

一曲终了,那两个姑娘也跳完了。其中一位和拉蒂默四目相对。两个姑娘随即走到他们的隔间,冲他们微笑。马鲁卡克斯说了句什么,那两个姑娘依旧微笑着,耸耸肩膀走开了。马鲁卡克斯没把握地望着拉蒂默。

“我说我们是来谈生意的,不过一会儿可以招待她们。当然了,要是你不想让她们打扰……”

拉蒂默斩钉截铁地说:“不想。”他喝了一口香槟,直打哆嗦。

马鲁卡克斯叹了口气:“真可惜。反正香槟得花钱,不喝浪费了。”

“普雷韦扎女士呢?”

“她很快就会下来,我估计。当然啦,”他若有所思地说,“咱们也可以上去找她。”他意味深长地把目光投向天花板,“这地方倒是挺雅致。看起来样样都再谨慎不过了。”

“要是她一会儿就下来,那咱们也没必要上去。”拉蒂默觉得自己是个假道学,暗暗感叹香槟难以下咽。

“正是。”马鲁卡克斯闷闷不乐。

他们足足坐了一个半小时,才等到圣母马利亚的老板娘露面。这期间,气氛的确热闹起来了。客人陆续进来,大半是男士,不过也有两个样貌古怪的女人。一个一眼就知道是拉皮条的,看样子十分清醒,带来两个醉醺醺的德国人,可能是旅行推销员过来找乐子。两个看上去不怀好意的年轻人落座后点了维希矿泉水。挂着长毛绒门帘的门洞里不少人进进出出。隔间全坐满了,舞池里又加了几张桌子,跳舞的人挤在一起,晃着身子,大汗淋漓。没过多久,舞池清空了,几分钟前退场的几个姑娘换了一身衣服,佩戴着一两束假的报春花,抹了不少美黑露,跳了一小段舞,之后一个做女子打扮的少年唱了几首德语歌,再接着那群姑娘又出来跳了一段舞,这回没戴报春花。卡巴莱就这么结束了,观众又一窝蜂地涌向舞池。屋子里烟雾缭绕,也越来越热。

拉蒂默忍着烟熏,百无聊赖地看着其中一个不怀好意的年轻人递给同伴一撮东西,像是鼻烟,其实不是。他觉得口渴,琢磨要不要再喝一口香槟,这时马鲁卡克斯突然碰碰他的胳膊。

“是她了。”

拉蒂默朝房间对面望去。舞池尽头,一对跳舞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两个人挪开了一两英寸,拉蒂默才看见。她从门洞走出来,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

她有一种奇怪的邋遢气质,衣服再华丽、头发再考究、化妆再精致也掩盖不住。她身材丰满,没有走样,仪态端庄;裙子应该很昂贵,浓密的黑发看起来像被理发师花了两个小时打理;但是,她依然是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懒婆娘。她有种气质,仿佛暂时固定住了,但头发随时会垂下来,裙子会不经意地从柔软光滑的肩头滑落,那只垂在身边、戴着镶钻石戒指的手也会抬起来,扯扯粉红色的丝质肩带,再漫不经心地拍拍头发。那双黑眼睛说明了一切。嘴周围松松垮垮的皮肤擦了胭脂,显得饱满而和气,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透出睡意。这双眼睛让你想起忘掉的某些东西,想起旅馆里粗糙的镀金椅子和上面胡乱堆放的衣服、百叶窗缝隙里斜射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想起玫瑰香精油、铜环上沉甸甸的窗帘散发的霉味儿,想起黑暗中时钟的嘀嗒和一个沉睡者温暖又深沉的呼吸声。此刻,那双眼睛睁着,充满警觉地四顾;嘴角不时上扬,招呼客人。拉蒂默看见她突然一转身,朝吧台走去。

马鲁卡克斯招手叫来侍应生,对他交代了两句;侍应生犹豫片刻,接着点点头。拉蒂默注视他在人群中穿梭,走到普雷韦扎夫人身边;普雷韦扎夫人正和一个搂着卡巴莱女郎的胖子交谈。侍应生对她耳语两句,她不再说话,抬头看着他。他指了指拉蒂默和马鲁卡克斯,普雷韦扎夫人不动声色地注视他们片刻,随即扭过头,对侍应生说了句什么,又继续和胖子说话。

马鲁卡克斯说:“她一会儿就会过来。”

不一会儿,她和胖子说完话,开始四处走动,不住点头招呼,脸上挂着纵容的微笑。她总算来到他们的桌子前。拉蒂默不由自主地起立。那双眼睛打量着他的面孔。

“先生们,你们有事想找我?”她嗓音沙哑,有点刺耳,法语口音很重。

马鲁卡克斯回答说:“要是您肯稍坐一会儿,我们会非常荣幸。”

“当然了。”她挨着马鲁卡克斯坐下了。侍应生马上走过来,但被她挥手打发了。她看着拉蒂默说:“先生,我没见过您。您这位朋友我见过,不过不是在我这里。”她斜眼瞟着马鲁卡克斯,“先生,您是要在巴黎报纸上介绍我吗?那务必把表演看完——您和您这位朋友。”

马鲁卡克斯笑着说:“不是,夫人。承蒙您殷勤招待,我们冒昧地过来,是想打听些消息。”

“消息?”那双黑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不会感兴趣。”

“夫人,您口风紧是出了名的。我们要打听的是一个人,他已经死了,您十五年前曾与他有过来往。”

她笑了两声,拉蒂默看到她牙齿很差。她接着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刺耳的笑声撕掉了那份慵懒的尊严,让她显出苍老的模样。笑到最后,她咳嗽了两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先生,您太抬举我了。十五年!您以为过了这么久我还能记得?圣母啊,我看您还真该请我喝一杯。”

拉蒂默招手叫侍应生:“夫人,您想喝什么?”

“香槟。不要这破烂玩意儿。侍应生知道。十五年!”她还觉得好笑。

马鲁卡克斯有点冷淡地说:“我们不敢说您一定记得,不过您对这个名字也许还有印象……他叫迪米崔,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

女人刚划了火柴点烟,突然停住了动作,手里捏着燃烧的火柴,眼睛盯着香烟末端。一连几秒钟,拉蒂默看见她脸上唯一的变化是嘴角缓缓地向下。他感觉周围突然静止了,耳朵里仿佛塞了棉花。接着,女人慢慢转动手里的火柴,把它丢在面前的盘子里。她的眼睛依然盯着香烟末端。她非常轻柔地说:“这里不欢迎你们。出去——你们两个!”

“可是……”

“出去!”她没有提高嗓音,也没有抬头。

马鲁卡克斯看了看拉蒂默,耸耸肩膀,站了起来。拉蒂默也跟着站起来。她对两人怒目而视,喝道:“坐下。你们以为我想丢人现眼吗?”

两个人又坐下了。马鲁卡克斯讥讽说:“夫人,麻烦您解释一下,我们不站起来怎么出去?不胜感激。”

她右手的手指飞快地移动,捏住了一只玻璃杯的杯柱。拉蒂默一时以为她要把杯子举到希腊人面前捏断,但她的手指放松下来。她说了一句希腊语,语速很快,拉蒂默没听清。

马鲁卡克斯摇摇头。拉蒂默听到他回答说:“不是,他不是警察的人。他是个作家,来打听消息。”

“为什么?”

“他很好奇。一两个月前,他在伊斯坦布尔看到了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的尸体,对他产生了好奇心。”

女人扭头望着拉蒂默,急切地抓着他的袖子:“他死了?你确定他死了?你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了?”

拉蒂默点点头。他感觉自己是个医生,刚下楼来宣布没希望了。他说:“他被捅了一刀,又扔到海里。”说完暗骂自己嘴笨。女人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感情,拉蒂默琢磨不透。也许她爱过迪米崔。曾经的点点滴滴!要潸然泪下了。

但她没有落泪。她问:“他身上有钱吗?”

拉蒂默不明所以,缓缓地摇头。

“该死!”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那个病骆驼养的欠我一千法郎。这下别指望还钱了。浑蛋!出去,你们两个,不然就等着被扔出去吧!”

将近3点半,马鲁卡克斯和拉蒂默才离开“圣母马利亚”。

这两个小时,两个人是在普雷韦扎夫人的私人办公室度过的。屋子里摆满了花,挤满了家具:一架核桃木三角钢琴,上面罩着白色的流苏丝巾,边角绘着蓝色鸟雀;一张张堆满小摆设的小茶几;好多把椅子;一盆发黄的棕榈树放在竹架子上;一张躺椅;一张西班牙橡木做的大翻盖书桌。在普雷韦扎夫人的指引下,他们穿过挂帘子的门洞,爬上一段楼梯,走过光线昏暗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排标着号码的门,里面散发着一种气味,让拉蒂默想起探访时间的高级疗养院。

他压根也没想到会得到邀请。她刚最后一次警告他们“出去”,又马上请他们留下。她感伤起来,连连道歉。到底是一千法郎呢。这下是没指望了。泪水涌上了眼眶。拉蒂默觉得不可思议。钱是1923年欠下的。都十五年了,她不可能当真以为对方还会还钱吧。也许,她心里依然留着一个浪漫的幻想,等待着迪米崔某一天走进来,像抛洒落叶似的撒下一千法郎。宛如童话!拉蒂默的消息打破了这个幻想,她先是气愤,接着又感到需要同情。打听消息的要求被忘在一边。坏消息的信使一定得知道带来的消息影响究竟多坏。她要向一个传说道别,因此需要观众,而观众得明白她是一个多么愚蠢又大度的女人。她还不忘在伤口上抹盐,说酒算是她请的。

他们挨着坐在躺椅上,看她在翻盖书桌数不清的小格子里翻找,最后找到一本折了角的小笔记本。一张张纸翻得沙沙响。接着:

“1923年2月15日。”她忽然开口了。笔记本啪的一声合上了;她眼睛往上瞟,请老天为日期作证。“钱应该在这一天还给我。一千法郎,他恳切地承诺说会还。钱是我的,他借了去。我不想大吵大闹——我最讨厌大吵大闹,就答应借给他。他说会还给我,还说不出几星期就有一大笔钱到手。钱他倒是到手了,但我那一千法郎他没还。枉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先生们,那个人是我从臭水沟里捡回来的。当时是12月。基督在上,天可真冷。东边几个省里死了好多人,比死在机关枪下还快——我可亲眼见过人死在机关枪下。那会儿我还没有自己的地方,你们应该知道。当然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常常有人请我去拍照片。有一张是我最喜欢的。我只披了一块简单的白色雪纺布,腰间系一条腰带,头上戴着小白花编的花冠。我右手搭在雅致的白柱子上,像这样,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这张照片印在明信片上,‘给情人’,摄影师给玫瑰上了色,明信片底下还印了两句动人的小诗。”黝黑湿润的眼睑垂下来,她轻轻念道:

“很动人,是不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扯紧了她的嘴唇,“几年前,我把自己那些照片一把火全烧了。有时候我觉得后悔,不过我觉得我做得对。总回忆过去没好处。先生们,今天晚上听你们提起迪米崔我发火了,就是因为这个。他属于过去。人得想着现在和将来。

“但是迪米崔这个人,是让人无法轻易忘掉的。我认识的男人很多,但这辈子我只怕过两个。一个是我丈夫,另一个就是迪米崔。人喜欢自欺欺人,总以为希望别人了解自己,其实只需要一知半解。要是一个人真的了解你,那你就会害怕他。我丈夫了解我,因为他爱我,而我怕他,也是为这个原因。后来他厌倦了爱我,我就可以嘲笑他,也不再怕他了。迪米崔不一样。迪米崔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但他并不爱我。我想他谁也不爱。我曾经想着有一天也可以嘲笑他,但这一天并没有到来。你没办法嘲笑迪米崔。我看透了。他走了以后,我很恨他,我告诉自己说,这是因为他欠我一千法郎。我记在本子里当作证据。但我是在欺骗自己。他欠我的何止一千法郎。他老是骗我的钱。因为我害怕他,不能像他了解我那样了解他这个人,所以我才恨他。

“那时候我住在旅馆里。地方脏极了,垃圾遍地。老板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但是跟警察有交情,所以只要付了房钱就不用担心安全,就算证件有问题也没关系。

“一天下午,我在屋里歇着,突然听见隔壁屋里老板在对什么人嚷嚷。墙壁很薄,我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始我没在意,因为他老是冲别人嚷嚷,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始留神,因为他们说的是希腊语,而我听得懂希腊语。老板威胁说,要是不交房租就叫警察。另一个人说话声音很轻,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不过老板走了,隔壁又安静下来。我半睡半醒的,突然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门当时闩着。我看见门把手缓缓地转了回去。接着有人敲门。

“我问是谁,但是没人回答。我以为是一个朋友,没听见我说话,所以我过去开了门。门外的人是迪米崔。

“他用希腊语问能不能进屋来。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有话跟我说。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会说希腊语,他没回答。我这时候知道,他一定就是隔壁那个人。我跟他在楼梯上遇见过一两次,他会给我让路,看样子很礼貌很拘束。这时候他并不拘束。我说我在休息,他可以过一会儿再来。但他笑了笑,把门推开,径直走进来,倚墙站着。

“我叫他出去,不然我就叫老板,但他还是微笑着,站在那儿没动。他问我刚才有没有听见老板说了什么,我说没听见。我桌子抽屉里有一把手枪,我就往桌子走,可他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漫不经心地在屋里走动,倚在桌子旁,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接着他开口向我借钱。

“我可不是傻子。我有一千列弗,用别针别在窗帘顶上,手提包里只有几枚硬币。我说我没钱。他好像没听见,开始跟我说他从前一天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还说他身无分文,感觉不舒服。可他一边说话一边东张西望,观察屋里的东西。我现在记得他的样子了。他长着椭圆形的脸,脸色苍白,没有胡须,褐色的眼睛充满焦虑,让你想到一个医生在做让你很疼的事。他让我很害怕。我又说我没钱,不过有点面包,他想吃可以给他。他说:‘把面包给我。’

“我从抽屉里拿出面包给他。他慢慢地嚼,还是倚着桌子。等他吃完了,又要烟抽。我给了他一支烟。他又说我需要一个杈杆儿。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说我能应付好自己的事。他说我是傻子,他有办法证明。要是我按他说的做,他当天就能弄到五千列弗,并且分给我一半。我问他想让我做什么。他让我写一张字条,他念我写。抬头那个人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过,字条上直接索要五千列弗。我想着他准是疯子,为了打发他,就写了字条,落款写上‘伊拉娜’。他说晚上在咖啡馆碰面。

“我懒得赴约。第二天上午,他又来找我,这次我不肯让他进屋。他发了很大的火,说他有两千五百列弗给我。我当然不信。但他从门缝塞进来一张一千列弗的纸币,说要是我让他进来就把剩下的都给我。我就让他进屋了。他马上又给了我一千五百列弗。我问他钱是哪儿来的,他说他亲自把字条送到那个人手上,对方立刻就掏钱了。

“我一向谨慎,从不打听朋友的真名。迪米崔跟踪我的一个朋友回家,打听出他的真名,还知道他有点地位,就拿着我写的字条威胁他说,除非他给钱,否则就把我们的友谊告诉给他的妻女。

“我气坏了。我说为了两千五百列弗,我就丢了一个好朋友。迪米崔说他能帮我找到更有钱的朋友。他还说,他把钱给我是为了表示诚意,不然他可以自己写字条,再去找我的朋友,不用告诉我。

“我知道这是真话,我还知道,要是我不答应,他可能去找我别的朋友。就这样,迪米崔开始当我的杈杆儿,他也的确给我带来了更有钱的朋友。他自己买了考究的衣服,有时候去光顾高档咖啡馆。

“可没过多久,有人跟我说,他卷入了政治,还常常去被警察监视的几间咖啡馆。我提醒他别做傻事,但他没理会。他说他很快就能弄到一大笔钱。接着他突然发起火来,说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拖后腿,还说他受够了没钱的日子。我说要不是我,他还在饿肚子,他就把气出在了我身上。

“‘你!你以为你给我赚钱了?你这样的人成千上万。我看上你,因为你虽然看起来温柔重感情,其实又狡猾又冷静。那天我到你屋子里来,就猜到你把钱藏在窗帘上,因为你这种人总爱把钱藏在窗帘上。惯用伎俩。可你一直紧张地瞟着手提包。我就知道你有头脑。但是你没有想象力。你不懂钱的好处。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在饭店里人人高看你几分。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一直受穷。你有了钱,别人才不在乎你是做什么的。有钱就有权力,对男人来说,权力才重要!’他接着又说起他在士麦那见到的有钱人,他们有船,有无花果园,在城外的山上有大房子。

“男人感情用事、跟我谈梦想的时候,我就瞧不起他们。一瞬间,我忘了自己害怕他。他穿着那身考究的衣服,坐在那儿看着我,我只觉得他不可理喻。我笑了。

“他总是面色苍白,这时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我一下子吓坏了。我以为他要杀了我。他手里端着玻璃杯,他慢慢地把杯子举起来,对着桌角一砸,接着站起来,捏着碎玻璃杯朝我走过来。我吓得尖叫。他停下不走了,把杯子扔在地上,说跟我生气是犯傻。但我知道他为什么停手。他想起来,要是我毁了容,对他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那之后,我就不太见到他了。他常常离开索菲亚,一走就是几天。他没有告诉我去哪儿,我也不问。但我知道他交上了有分量的朋友,因为有一回警察拿证件的事为难他,他哈哈大笑,对我说不用担心警察。他说他们不敢动他。

“一天上午,他非常激动地来找我,看样子像连夜赶路而来,并且几天没刮胡子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紧张。他抓着我的两只手腕,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这三天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其实一个多星期没见过他了,但我不得不答应下来,他就进我的屋子睡觉了。

“没人向我问起他,不过我后来看到报纸上说,有人在哈斯科沃意图刺杀斯塔姆博利伊斯基,我就猜到迪米崔去了哪儿。我心里很怕,当时我有个老朋友,是在迪米崔之前就认识的,他安排了一间公寓想给我住。迪米崔睡醒后就走了,我就去找这个朋友,说我愿意搬去公寓住。

“之后我很害怕,但是晚上我遇见了迪米崔,就跟他说了。我以为他会发火,没想到他很冷静,还说我这么做最好不过。但是我看不透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他总是一副表情,像医生在做让你很疼的事。我鼓起勇气,提醒他说我们的账还没清。他承认了,还说三天后再见,到时候会把欠我的钱一起还上。”

她顿了一顿,嘴角挂着淡淡的紧绷的笑,看了看拉蒂默,又看了看马鲁卡克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辩解的意味。她微微一耸肩膀。

“你们会奇怪,我竟然会信迪米崔说的话。你们以为我犯糊涂。但是,就因为迪米崔叫我害怕,我才信任他。要是不信任他,那我就会想起那种恐惧。每个人都有危险,好比马戏团里温驯的动物,他们要是记得太多,就会危险起来。可迪米崔不一样。他看起来很温驯,但你要是看过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就知道,他没有让普通人心软的感情,他永远危险。我信任他,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但我也恨他。

“三天之后,我到咖啡馆等他,可他没有来。又过了几周,我又遇见他,他说这段时间不在,还说要是第二天能出来见面,他就把欠我的钱还给我。他让我在佩罗茨卡街的一间咖啡馆等,那个地方很不入流,我不喜欢。

“这次他如约来了,他说最近手头紧,不过很快就有一大笔钱到手,不出几周就能把钱还给我。

“我觉得奇怪,因为他没必要为了说这件事来赴约,后来我才明白原因。他是来找我帮忙的。他需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替他收几封信。信不是写给他的,而是给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姓塔拉特的土耳其人。要是这个朋友可以借用我公寓的地址,迪米崔来还钱的时候可以顺便把信取走。

“我同意了。我没的选择。这么一来,迪米崔来找我取信的时候,就不得不还钱。但我心里清楚,他也心知肚明,要是他取了信还一个子儿都不给我,我其实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们坐在那儿喝咖啡——迪米崔在咖啡馆里总是特别小气,这时候有警察进来查证件。那段日子这是常事,但是那间咖啡馆名声不好,被查总不太好。迪米崔证件齐全,但因为他是外国人,警察就记了他的名字,还因为我跟他坐在一起,也记了我的。等警察走了,迪米崔非常恼火,但我想他恼火不是为自己的名字被记下了,而是因为同时还记了我的名字。他心烦气躁,说信的事不用管了,他会再托别人。我们离开了咖啡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端起面前的库拉索桔酒一饮而尽,像渴坏了似的。拉蒂默清清喉咙。

“这也是您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拉蒂默说:“夫人,迪米崔死了。十五年过去了。索菲亚已经大不相同了。”

她嘴角又浮现起古怪的紧绷的笑。

“‘夫人,迪米崔死了。’这句话听起来真怪。真难想象迪米崔死了。他什么样?”

“头发灰白。衣服是在希腊和法国买的。便宜货。”他无意间重复了哈基上校用过的字眼。

“这么说,他没成为有钱人?”

“他一度很有钱,在巴黎,不过又挥霍一空。”

她笑了:“他一定很气恼。”她又是一阵疑惑,“先生,你很了解迪米崔。要是他已经死了……我不明白。”

马鲁卡克斯插嘴说:“我的朋友是个作家。他自然而然地对人性感兴趣。”

“您写什么书?”

“侦探小说。”

她耸耸肩膀:“这不需要了解人性。写爱情故事、浪漫小说才需要了解人性。侦探小说很丑陋。《尘埃》,我认为是个可爱的故事。您喜欢吗?”

“非常喜欢。”

“我读了17遍。这是韦达[4]最好的小说,她的书我都读过。哪天我也要写一本回忆录。我见过太多的人性了,你知道的。”微笑里透出一丝讽刺;她叹了口气,拨弄着钻石胸针。

“不过你们是想知道迪米崔的事。好。过了一年,我又收到他的消息。一天,我收到他的来信,是从阿德里安堡寄来的。他留了一个存局自取的地址。信里问我有没有接到过给这个塔拉特的信。要是有,我就写信告诉他,但信暂时留着。他说我跟他联系这件事谁都不能告诉。他又发誓说还钱给我。我没有收到给塔拉特的信,所以就实话实说,我还说我急需那笔钱,因为他走了以后,我的朋友全都不来了。这是骗他的,我是想这么恭维他一句,也许就能拿到钱。我应该了解迪米崔是什么样的人。他连信都没回。

“又过了几个星期,有个男人来找我。看样子像个当官的,非常严肃,一本正经的。他的衣服看起来很高档。他说警察大概会来找我问迪米崔的事。

“我慌起来,但他叫我不用害怕。不过我说话得小心。他指点我该怎么说,怎么形容迪米崔的样貌,好叫警察满意。我把阿德里安堡寄来的信给他看,他好像觉得有趣。他说我可以把他从阿德里安堡寄信的事告诉警察,但是我绝不能提塔拉特这个人。他还说留着这封信会有危险,让我烧了。我听了很生气,但他给了我一千列弗,还问我喜不喜欢迪米崔,我跟他是不是朋友。我说我恨他。他说友谊很伟大,还说要是我按他说的回答警察,就会给我五千列弗。”

她耸耸肩膀:“先生们,这可不是开玩笑!五千列弗!后来警察果然来了,我就按那个人交代的回答了,隔天就收到一个装了五千列弗的信封。里面没有别的东西,没有字条。无所谓。不过有一件事!过了两年左右,我在街上认出了这个人,就走过去跟他说话,结果那个浑蛋装着不认识我,还叫了警察。友谊真是伟大啊。”

她拿起本子,又放回格子里。

“先生们,恕我失陪,我得去招呼客人了。我可能说得太多了。看吧,迪米崔的事,我知道的都没什么价值。”

“夫人,对我们来说非常有用。”

她微笑着说:“先生们,要是你们不赶时间,我可以为你们介绍比迪米崔更吸引人的东西。我这儿有两个最讨人喜欢的姑娘……”

“夫人,我们时间有点紧,改天吧。或者您让我们付酒钱吧。”

她还是微笑着说:“先生们,就如二位所愿。和二位聊天真是乐事。别,别!我很忌讳在自己屋里见到钱。麻烦叫侍应生算吧。请见谅,我不送二位下去了。我有件小事要处理。先生,再见。先生,再见。再会。”

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亲昵地注视着他们。拉蒂默莫名地感到自己恋恋不舍。

来替他们结账的是位经理。他一副轻松愉快的态度。

“一万一千列弗,先生们。”

“什么!”

“二位和夫人谈好的酒钱啊。”

等找零钱的时候,马鲁卡克斯说:“你知道吗,说迪米崔一无是处是错怪他了。他自有道理。”

“迪米崔是伐佐夫代表欧亚信用信托找来的,任务是除掉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他的,不过这件事咱们是无从知晓了。不过,他们一定是对他感到满意,因为他们又找他去阿德里安堡办同样的事。他应该用了塔拉特这个名字。”

拉蒂默接着说:“土耳其警方对此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他叫迪米崔。有件事我弄不懂。为什么伐佐夫——1924年去找普雷韦扎夫人的显然就是他——那封阿德里安堡的来信,他为什么说可以告诉警察?”

“不用说,只有一个原因。因为迪米崔已经离开阿德里安堡了。”马鲁卡克斯忍住哈欠,“今天晚上真不寻常。”

两个人正站在拉蒂默的酒店门外。夜凉如水。拉蒂默说:“我这就要进去了。”

“你要离开索菲亚了吧?”

“去贝尔格莱德。没错。”

“看来你对迪米崔还没失去兴趣?”

“啊,是啊。”拉蒂默犹豫片刻,“你帮了这么多忙,我真是感激不尽。害你浪费了不少时间。”

马鲁卡克斯哈哈大笑,随即又歉意地咧嘴一笑:“我是笑我自己嫉妒你的迪米崔。要是你在贝尔格莱德查到更多的消息,我很希望你能写信告诉我。你愿意吗?”

“当然了。”

但是,拉蒂默没去成贝尔格莱德。

他又一次跟马鲁卡克斯道谢,两人握手道别后,他就进了酒店。他的房间在三层。他拿着钥匙爬上楼梯;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用钥匙开了锁,接着推开门。

他本以为屋里一团漆黑,没想到里面亮着灯。他有点诧异。他一时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但映入眼帘的东西让他马上抛开了这个念头。他看到的是一团狼藉。

他的行李被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被子胡乱搭在椅子上,床垫上散落着他从雅典带来的几本英语书,书封壳全拆掉了。看屋子里的情形,好像一群黑猩猩从笼子里逃出来了。

拉蒂默茫然地向前迈了两步。右边传来轻轻的响动,他转过头。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心一颤。

通往浴室的门打开着。门边站着一个人,他一手拿着一管开膛破肚的牙膏,一手松松地握着一把硕大的鲁格手枪,嘴角挂着甜蜜悲悯的笑,竟然是彼得斯先生。

[1] 意为“圣周日”,始建于10世纪的东正教教堂。

[2] 托尔克马达(Torquemada, 1420—1498),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首任大法官,已成为盲信的代名词。

[3] 《受辱的鲁克丽丝》(又译《贞女劫》)是莎士比亚创作的一首叙事诗,讲述罗马传说中鲁克丽丝遭王子奸污后自杀,其丈夫和父亲起义的故事。

[4] 玛丽-露易丝·拉梅(Mary-Louise Ramé,1839—1908),英国女作家,笔名韦达(Quida)。小说《尘埃》(Folle-Farine)发表于1871年,讲述天性单纯的女主角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