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十万法郎

拉蒂默只在《凶器》这一本书里应对过书中人物被凶手持枪威胁的情况。他勉强完成了任务,其实他本想竭力避免,只不过这一幕合理且必要,并且发生在倒数第二章(可以允许偶尔出现一点老套的惊险桥段)。当时他想尽量处理得聪明一点。他也扪心自问,要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会有什么感受?答案是他一定吓得六神无主,张口结舌。

但此时此刻,他既没有六神无主,也不是张口结舌。也许因为情况有所不同。彼得斯先生的态度——他拿枪的姿势就像是抓着一条滑溜溜的鱼——很难称得上极具威胁。此外,就拉蒂默所知,彼得斯先生也并非杀人犯。再者,他见过彼得斯先生,并且觉得他乏味无聊。说来奇怪,这一点叫他觉得安心。

不过,虽然他既不害怕也不语塞,却大惑不解。因此,他没能恰到好处地打招呼,要么若无其事地道一声“晚上好”,要么兴味盎然地说一句“哟,真是意想不到!”只是傻乎乎地发出一个音节。

他说的是“啊”。接着,他畏畏缩缩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化解这种尴尬局面,又加了一句:“好像出了什么状况。”

彼得斯先生握枪的手紧了紧。

他彬彬有礼地说:“劳烦你把门关上吧?我想你一伸右手就够得着,脚不用动。”这时手枪明白无误地对准了拉蒂默。

拉蒂默乖乖照做。至少这会儿他害怕起来,比他笔下的人物更甚。他担心自己要受伤,已经能感觉到医生在他体内摸索子弹了。他担心彼得斯先生不习惯用枪,可能意外走火。他担心动作太快,招致误解。门关上了。他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但分不清是出于愤怒、恐惧还是震惊。蓦地,他打定主意,得说点什么。

“这究竟是搞什么鬼?”他厉声质问,还骂了一句脏话。这并非出于本意,他平常极少说脏话。他这会儿清楚了,发抖是出于愤怒。他怒冲冲地瞪着彼得斯先生泪蒙蒙的眼睛。

胖子垂下握枪的手,坐在床垫子边上。

他闷闷不乐地说:“真是叫人为难,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你那间窑子[1]很叫人扫兴喽。当然了,亚美尼亚姑娘在所难免。一开始很迷人,不过一会儿就叫人腻烦了。我常常想,这个了不起的世界该是多么美好可爱,倘若……”他打住了,“不过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说。”他小心地把牙膏皮的残骸放在床头柜上,“我本来打算走之前稍微清理一下。”

拉蒂默决定要拖延时间:“包括我的书吗,彼得斯先生?”

“啊,对,你的书!”他沮丧地摇摇头,“这是故意破坏的行为。书是美好的东西,好比繁花盛开的花园,好比能带你飞到陌生国度的魔毯。对不住。我是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你究竟在说什么?”

彼得斯先生露出哀伤而坚忍的微笑:“拉蒂默先生,请你坦诚一点吧。你的房间被搜,只有一个原因,对此你我都心知肚明。当然,我知道你的难处。你拿不准我究竟站什么立场。不过,如果能给你一丝安慰的话,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难处是拿不准阁下究竟站什么立场。”

真是莫名其妙。盛怒之下,拉蒂默忘了害怕。他深吸一口气。

“听着,彼得斯先生——不管你究竟叫什么,我累得要命,只想休息。要是我记得没错,几天前我和你从雅典搭了同一列火车。我记得你要去布加勒斯特,而我在索菲亚下了车。我刚才和朋友出去了,等我回到酒店,就看到房间里一片狼藉,书被毁了,你则拿枪对着我的脸比画。我断定,你要么是小偷,要么是醉鬼。要不是你手里有枪——实话实说,我的确忌惮,不然我早按铃叫人了。但我转念一想,小偷一般不会去一等卧铺车厢结交受害者,也不会撕毁他们的书。再者,你看样子也没喝醉。自然而然地,我开始怀疑你是疯子。当然了,你要真是疯子,我也束手无策,只能迁就你,尽量往好处想。不过,如果你神志相对正常,那我必须再次请你解释清楚。彼得斯先生,我再问一次:这究竟是搞什么鬼?”

彼得斯先生泪蒙蒙的眼睛半睁半闭。他沉醉地说:“好极了,好极了!别,别,拉蒂默先生,请离电铃按钮远一点。这样好多了。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儿就被你的真诚打动了。差点儿。当然了,还不至于。你想骗我,这么做实在不厚道。不厚道,欠考虑,并且纯粹是浪费时间。”

拉蒂默向前迈了一步:“好了,听我说……”

鲁格手枪猛地举了起来。彼得斯先生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耷拉的嘴唇微微张开。他好像呼吸困难,并且样子危险至极。拉蒂默马上退了回去。那个笑容又缓缓地浮现出来。

“得了,拉蒂默先生。还是请你坦诚一点吧。我对你一片好意。我并不打算和你见面,但是,既然你出乎意料地回来了,我也不能和你——不妨说继续这份纯粹无私的友谊,那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吧。”他身子微微向前倾,“你为什么费尽心思地打听迪米崔?”

“迪米崔!”

“不错,亲爱的拉蒂默先生,迪米崔。你从黎凡特来。迪米崔就是那儿的人。你在雅典兴冲冲地找他的义赈会记录,到了索菲亚,还雇人去查他的案底。为什么?回答前请先想一想。我对你不抱敌意,没有恶意。这一点得讲清楚。不过,我恰好也在打听迪米崔的事,所以我也想知道你的事。好了,拉蒂默先生,请坦白地告诉我你站什么立场。你究竟——请原谅我的措辞——在耍什么把戏?”

拉蒂默沉默了片刻。他想飞快地思考应对之策,可惜无果。他困惑不已。他已经把迪米崔当成了一份私有财产,一个学术问题,就像考证一篇16世纪佚名抒情诗的作者。可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可恶的彼得斯先生,一副寒酸相,面带微笑,举着鲁格手枪,口口声声说熟悉这个问题,好像拉蒂默倒成了插足者。当然了,他根本没道理感到意外。肯定有很多人认得迪米崔,可他却凭直觉认为他们都和迪米崔一起死了。这么想着实荒唐,不过……

“怎么样,拉蒂默先生?”胖子依然笑容可掬,但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尖刻,让拉蒂默联想到一个小男孩在拔苍蝇腿。

他慢吞吞地说:“我想,既然要我回答你的问题,那也应该允许我问问题。换句话说,彼得斯先生,只要告诉我阁下在耍什么把戏,我也会礼尚往来。我根本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想满足一下好奇心。还有,你这样举着枪实在不是好兆头。这件事已经不容争辩。这么大口径,开枪的动静想必相当大。况且你冲我开枪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过要是你拿枪是为了逃避逮捕,那无疑是有用的。眼下,你还是把枪放回口袋里的好。”

彼得斯先生一直维持着笑脸:“拉蒂默先生,你这番话既高明又动听。不过我想我暂时还需要这把枪。”

“随你喜欢。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想找什么?——在书封壳里、在牙膏管里?”

“拉蒂默先生,我想找一个答案,可我只找到了这个。”他举起一张纸。是拉蒂默在士麦那列的那张年表。拉蒂默记得那张纸一直夹在最近读的一本书里。“拉蒂默先生,你瞧,我想既然你把东西藏在书里,那也可能把更值得研究的东西藏进了封壳。”

“我没打算把纸藏起来。”

彼得斯先生充耳不闻。他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着那张纸,仿佛校长在斟酌一篇学生作文。他摇摇头。

“拉蒂默先生,迪米崔的事,你只知道这么多?”

“不止。”

“啊!”他同情地凝视着拉蒂默的领带,“不知道这位哈基上校是什么人?他看来消息灵通,又这么疏忽大意。看名字是土耳其人。可怜的迪米崔离世的地点是伊斯坦布尔,是吧?而你也是从伊斯坦布尔来,对吧?”

拉蒂默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彼得斯先生的笑容越发灿烂,拉蒂默恨不得踢自己一脚。

“多谢了,拉蒂默先生。看得出,你很乐意帮忙。好了,我来想一想。你人在伊斯坦布尔,迪米崔也在,哈基上校也在。这里写了一句‘塔拉特护照’。也是土耳其姓。还有‘阿德里安堡’和‘凯末尔企图’。企图——啊,对了!应该是从法语词‘暗杀’直译过来的。你不肯说?好吧。我看不妨认为顺理成章。知道吗,你像是读过土耳其警察档案。怎么样,是不是?”

拉蒂默感觉自己是个傻子。他说:“我看你这样下去不会有太多进展。你忘了,你每问一个问题,也要回答一个问题。比如说,我非常想知道,你和迪米崔打过交道吗?”

彼得斯先生一语不发地打量他,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拉蒂默先生,我想你对自己不是很有把握。我有个想法,我掌握的信息比你掌握的要多。”他把鲁格手枪收在外衣口袋里,站了起来,“我想我得走了。”

这叫拉蒂默始料未及又大失所望,但他还算平静地说了句“晚安”。

胖子朝房门走去,但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拉蒂默听见他若有所思地嘟哝:“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士麦那,1922。雅典,同一年。索菲亚,1923。阿德里安堡——不对,因为他从土耳其来。”他迅速转过身,“我想知道……”他顿了顿,好像打定了主意,“不知道我这么想是不是很愚蠢——你也许打算近期去贝尔格莱德,是不是这样,拉蒂默先生?”

拉蒂默暗暗吃惊,他正斩钉截铁地说这么想何止是愚蠢,但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彼得斯露出得逞的微笑。对方已经看出了他的诧异,并且明白他为什么诧异。

彼得斯先生愉快地说:“你会喜欢贝尔格莱德的。那里风景秀丽,特雷兹吉广场和卡莱梅格丹公园[2]的景色啊,美不胜收!还有阿瓦拉山,千万不能错过。不过也许你比我还熟悉。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啊!那里的女人也漂亮。宽脸颊,风情万种。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她们一定千依百顺。当然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是个简单的人,又上了年纪。陪伴我的只有回忆了。不过我不苛责年轻人。我不苛责。青春只有一次,上苍自然希望我们尽可能地享受人生。生命总得延续下去,对吧?”

拉蒂默掀起椅子上的被褥,坐下来面对着他。此刻他的情绪一触即发,脑筋又开始转了。

他说:“彼得斯先生,我在士麦那查阅了十五年前的警察档案。后来我得知,三个月之前,曾有人查过这些档案。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告诉我,这个人是不是你?”

胖子泪汪汪的眼睛一片茫然,额头微微皱起来。他好像要分辨拉蒂默音调里是否有异样:“麻烦你再说一遍。”

拉蒂默又重复了一遍。

彼得斯半晌不说话,接着果断地摇头说:“不,拉蒂默先生,不是我。”

“但是,你在雅典打听迪米崔的事,是不是,彼得斯先生?我在问询处说想查迪米崔的时候,身后走进来的人就是你,是不是?我依稀记得你匆匆忙忙地走了。遗憾的是,我没有亲眼看到,不过那个负责人提了一句。另外,你来索菲亚和我搭了同一列车,这不是巧合,而是你有意为之,对不对?你还在我下车之前打听出我——我承认,你做得非常巧妙——下榻的酒店。我说得不错吧?”

彼得斯先生又一次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点点头:“没错,拉蒂默先生,你都猜对了。从你离开雅典档案局起,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我说过,谁在打听迪米崔的事,我就想知道谁的事。当然了,士麦那先你一步的这个人,你都查清楚了吧?”

最后一句话显得过于轻描淡写。拉蒂默回答说:“不,彼得斯先生,我不清楚。”

“不过你自然很想知道喽?”

“算不上。”

胖子叹了口气:“我认为你没有对我坦白。我多么希望……”

“听着!”拉蒂默粗鲁地打断他,“我愿意坦白,但是你千方百计地套我的话。我不愿意被人套话,这一点我得说清楚。我向你提了一个条件,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才会回答你的问题。到现在为止,你回答的问题我都已经猜到了答案。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个死了的迪米崔。你说你掌握的消息比我多。或许如此,不过我有种感觉,彼得斯先生,我的消息比你的消息重要。闯进酒店房间,还弄得这么杂乱不堪,绝不是抱着闲打听的态度。实话实说,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对迪米崔感兴趣。我也想过,也许迪米崔在巴黎赚的钱并没有挥霍一空……这件事想必你知道吧?”他看到彼得斯先生微微一点头,“对了,我猜到了。不过,像我刚才说的,我想过,也许迪米崔把这笔财富藏了起来,你的目的就是找到藏钱的地点。很不幸,我掌握的消息打消了这个可能。他的东西都摆在停尸台上,放在他旁边,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只有一堆便宜的衣服。至于……”

彼得斯先生朝他走近了,正用一种古怪的表情凝视他。拉蒂默一句话没说完就讪讪地住了口:“怎么了?”

胖子慢吞吞地说:“我没听错吧?你在停尸房里亲眼见到了迪米崔的尸体?”

“是啊,怎么?我是不是又一不小心透漏了一条重要信息?”

彼得斯先生没有说话。他掏出一根细长的方头雪茄,仔细地点着了。他蓦地喷出一口烟,开始在房间里摇摇摆摆地踱步,眼睛紧闭着,好像痛苦万分。他开口了:

“拉蒂默先生,我们一定得达成理解。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吵来吵去了。”他停下脚步,再次凝视着拉蒂默,“拉蒂默先生,我得知道你的目的,这一点至关重要。别,别!请别打断我。我承认,我可能比你更急于得到回答,不过你的问题我暂时还不能回答。是,是,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在说正经事,请你认真听。

“你想知道迪米崔的过去。你打算去贝尔格莱德,继续打听他的消息。你不能否认。好了,你我都知道,1926年迪米崔人在贝尔格莱德。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1926年以后,他再也没去过那儿。你为什么想知道?你不肯说。那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要是你去贝尔格莱德,你查不到有关迪米崔的一丁点线索,不仅如此,要是你追查下去,当局还会找你的麻烦。你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个人能够并且愿意告诉你,不过是有条件的。他是个波兰人,住在日内瓦附近。

“听着!我会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并且替你写一封信给他。我会为你做这件事,但我首先得知道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我一开始怀疑你和土耳其警方有关系——如今近东警局里的英国人太多了。不过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的护照上说你是作家,不过这个称呼范围很大。拉蒂默先生,你是什么人,又在耍什么把戏?”

他充满期待地顿了顿。拉蒂默迎着他的眼光,并暗暗希望自己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彼得斯先生不为所动,又接着说:

“自然了,我问你在耍什么把戏,是有所指的。不用说,你的把戏就是赚钱。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回答。拉蒂默先生,你是有钱人吗?不是?那么我可以说得直白一点。拉蒂默先生,我提议我们结成联盟,共同利用手上的资源。我所掌握的一些事实,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呢,掌握了一条重要信息。你可能还没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但不影响。我掌握的事实本身不值什么,但缺了我的事实,你掌握的这条信息也毫无价值。但是,两者加在一起,至少值——”他摸了摸下巴,“至少值五千英镑,也就是一百万法郎。”他得意扬扬地笑了。“你看如何?”

拉蒂默冷冰冰地说:“如果我说你这番话我完全听不懂,你不会怪我吧?不过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累了,彼得斯先生,累得要命。我只想上床休息。”他说着站起来,把被褥拽到**,开始铺床。“我为什么想知道迪米崔的事,我想我也没有理由对你隐瞒。”他扯过一张床单,“和钱没有一点关系。我靠写侦探小说为生。我在伊斯坦布尔结识了一位哈基上校,他和当地警察有关系。他告诉我,有一个叫迪米崔的罪犯死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我呢,一半为消遣——类似做纵横填字游戏那种消遣,一半是想亲手尝试探案,就开始追查这个人的过去。仅此而已。我想你不会明白。你心里大概在想,我为什么不编一个更可信的理由。很抱歉。这就是真相,要是你不喜欢,那也只能将就。”

彼得斯先生一语不发地听着。他摇摇摆摆地走到窗前,扔掉雪茄,接着面对床那头的拉蒂默。

“侦探小说!拉蒂默先生,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我非常喜欢侦探小说。不知你可否说说你写过哪些书。”

拉蒂默说了几个书名。

“出版社呢?”

“英国、美国、法国、瑞典、挪威、荷兰还是匈牙利?”

“劳烦说匈牙利吧。”

拉蒂默说了。

彼得斯先生缓缓点头。“我想是一家很好的出版社。”他好像打定了主意,“拉蒂默先生,你有纸笔吗?”

拉蒂默朝写字桌的方向疲倦地点点头。对方走到桌前坐下了。他铺好床,开始收拾地板上的东西,这时听见酒店的钢笔在酒店的便笺纸上沙沙地响。彼得斯先生没有食言。

信写完了,只听椅子咯吱一响,他站了起来。拉蒂默正把几只鞋楦放回原位,听见声音也直起身子。彼得斯先生再次笑容满面,善意像汗珠一样冒出来。

他宣布:“拉蒂默先生,这里有三张纸。第一张纸上,写的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的名字。他姓格罗德克,弗拉迪斯拉夫·格罗德克。他住在日内瓦城外。第二张纸是给他的信。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也就会对你说实话。他已经退休了,所以我想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告诉你,他曾经是欧洲最成功的专业间谍,经手的秘密海军和军事情报比任何一个人都多。而且情报总是精确无误。他和不少政府打过交道,总部在布鲁塞尔。我想作家一定会对他感兴趣。你应该会喜欢他这个人。他特别喜欢动物。他实际上是个品格美好的人。对了,1926年,迪米崔的雇主就是他。”

“原来如此。多谢你。那第三张纸呢?”

彼得斯先生踌躇片刻,笑容中多了一分自命不凡:“你好像说你并不富有。”

“是,我不富有。”

“五十万法郎,或是两千五百英镑,对你会很有用喽?”

“毫无疑问。”

“那么,拉蒂默先生,等你在日内瓦待够了,我希望你来个——怎么说来着?一石二鸟。”他从口袋里掏出拉蒂默那张年表,“你这张单子上,除了1926年,还有其他的年份有待追查,这样才能完完整整地了解迪米崔。答案就在巴黎。这是第一件事。第二,要是你去巴黎,要是你到了以后联系我,要是你愿意考虑共同利用资源,考虑我刚才提出的结盟,那么我绝对可以保证,不出几天,你的账户里就会多出至少两千五百英镑——五十万法郎!”

拉蒂默不耐烦地说:“我真希望你能说得稍微明白一点。五十万法郎,要我做什么?给钱的是谁?彼得斯先生,你太神秘了,神秘到不可置信。”

彼得斯先生的笑容绷紧了,仿佛一个基督徒遭到侮辱却毫无怨恨,只坚定地等待狮子走进斗兽场。

他温和地说:“拉蒂默先生,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我知道。所以我才给你写了格罗德克的地址和介绍信。我想切实地证明给你看,我对你抱着善意,我想证明我说的话可以信赖。我还想表明我信任你,并且相信你所说的话。我暂时只能说到这里。不过,要是你相信我、信任我,要是你去巴黎,那么这张纸上写了一个地址。你到了巴黎,就发一封气递信件[3]给我。不要上门,这个地址是一个朋友的。你只要发一封气递信件,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就会对你和盘托出。就这么简单。”

拉蒂默认为,是时候送客了。

他说:“好吧,我困惑极了。你突然得出了一大堆结论。我还没定下来去贝尔格莱德,也不一定有时间去日内瓦。至于巴黎,现在我还没空考虑。我有很多工作要做,当然了,况且……”

彼得斯先生扣上外衣扣子。“当然。”他语气里透出几分急切,“不过,要是你到时候有空来巴黎,请一定要给我发气递信件。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很希望能切实地补偿你。五十万法郎值得考虑,嗯?我可以保证。但是,我们一定得相互信任。这一点最重要。”他失落地摇摇头。“人的一生就像一朵花,脸庞总是朝向太阳,总在寻觅,总在盼望,想信任别人,可又不敢。要是我们都能彼此信任,要是我们只在意同胞身上优秀美好的品质,那该多好啊!要是我们全都坦诚待人,不必像现在这样,披着虚伪和谎言的斗篷,那该多好啊!不错,拉蒂默先生,虚伪和谎言。没有谁是无辜的。我也有罪,和别人一样。它只会带来麻烦,而麻烦不利于买卖。况且人生苦短。我们在地球上只是匆匆过客,等待上苍的召唤。”他气咻咻地叹了口气,“拉蒂默先生,你是作家,对这些事自然很敏感,你比我更擅长表达。”他伸出手,“晚安,拉蒂默先生。我就不说‘再见’了。”

拉蒂默伸手和他相握。那只手很干燥,很柔软。

“晚安。”

他走到门口,侧过身子:“五十万法郎,拉蒂默先生,能买很多好东西。我真希望能和你在巴黎相见。晚安。”

“我也希望如此。晚安。”

房门关上了,彼得斯先生走了,但在拉蒂默极度紧张的思绪中,他的笑仿佛还留在周围,像柴郡猫的笑脸一样,飘在空气中。他倚着房门,审视翻倒的行李箱。窗外,天已蒙蒙亮。他看了看手表。5点钟。收拾屋子的事可以放一放。他脱了衣服,倒在**。

他躺在**,想整理思绪,纠正错误,形成想法。但他的大脑混混僵僵,就像从剧院走到黑漆漆的街面上,脑海里充斥着一幅幅画面,神经网上缠绕着激动的碎片。彼得斯先生的确叫人反胃,不过恶劣程度也许比不上迪米崔,那个逍遥法外的皮条客。但是,他对迪米崔的了解都出自他人之口。“像医生在做让你很疼的事。”那是个恐怖的世界——普雷韦扎夫人的世界。彼得斯在耍什么把戏?这件事得弄明白。他得仔细想想。要想的事太多啦。太多啦。五十万法郎……

不出五分钟,他就睡着了。

[1] 原文为法语maison close。

[2] 两者都是贝尔格莱德的著名景点,附近有众多地标性建筑。

[3] 19世纪开始到1984年为止,巴黎铺设了气动管道,通过压缩空气推动圆柱形容器运输邮件等小型包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