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迪米崔的面具

一个人的五官、骨骼以及覆盖其上的组织是生物学的产物,但面容是他自己创造的。面容展示了他惯常的情感态度,他的欲望需要借助这些态度来实现,恐惧则需要它们作为保护,躲避窥探的眼神。他的面容就像他的恶魔面具,根据自己的情感相应地激发别人的情感。如果他害怕,他就需要使人惧怕,如果他有欲望,他就需要激起别人的欲望。面容是一张屏风,遮挡起他心灵的**。能通过面容看穿心灵的人寥寥无几,譬如画家。其余的人认为,可以通过观察言行举止来理解他们所看到的面具。然而,虽然他们本能地知道面具并非真面目,但事实摆在眼前时,却每每震惊不已。一个人如果认识不到自己表里不一,那么看到别人的双重面孔必然会感到震惊。

如是,当拉蒂默终于见到迪米崔,并努力从房间对面注视他的那张面容中辨认那个恶魔时,震惊之感油然而生。迪米崔摘了帽子,一身得体的深色法国衣服,身材匀称挺拔,灰白头发一丝不乱,俨然是个身份尊贵的有识之士。

这种尊贵,属于大型外交场合上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宾客。看起来他比保加利亚警方认定的182厘米略高。他的肤色是那种奶油白,从年轻时的灰黄皮肤自然过渡到中年。高颧骨、窄鼻梁配上薄薄的上嘴唇,说他是东欧国家公使馆的一员也不为过。对比拉蒂默对他先入为主的观念,唯一符合的就是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是纯粹的褐色,乍一看像微微眯缝着,不知是因为近视还是出于担心。但额头没有紧绷,眉头也没皱起,拉蒂默这才发现,担忧或者近视不过是他颧骨和双眼的位置引起的错觉。实际上,他根本面无表情,漠然如蜥蜴。

褐色的眼睛注视了拉蒂默半晌;彼得斯先生关上房门,迪米崔随即扭过头,用口音很重的法语说:“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吧。我似乎没见过。”

拉蒂默险些一个惊跳。从迪米崔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的嗓音透露了一切。这声音粗哑刺耳,谈吐再文雅,配上刻薄的语气都毫无意义。他吐字很轻,让拉蒂默觉得他知道自己声音难听,借此来掩饰。可惜无济于事。这副声音就像响尾蛇的响环一样,充满杀机。

“这位是史密斯先生。”彼得斯先生介绍说,“你身后有一把椅子。请坐吧。”

迪米崔置之不理:“史密斯先生!是英国人。听说你认得维瑟先生。”

“我见过维瑟。”

彼得斯先生接口说:“迪米崔,这正是我们想跟你谈的事。”

“是吗?”迪米崔在空椅子上坐下了,“那请长话短说。我约了人,不能这么耗着。”

彼得斯先生惆怅地摇摇头:“迪米崔,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总是这么冲动,总是有点不近人情。这么多年不见,也不寒暄一句,也不为你给我造成的苦恼道个歉。知道吗,你当年一声不响就把我们交给警察,实在是太不仁义了。咱们可是朋友啊。你何苦那么做?”

“你还是话太多。”迪米崔说,“你想怎么样?”

彼得斯先生小心地坐在床沿上:“既然你希望只谈生意——我们想要钱。”

那双褐色眼睛瞟了他一眼:“这是自然。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我们的沉默。迪米崔,这可非常值钱。”

“是吗?有多值钱?”

“至少值一百万法郎。”

迪米崔往后一倚,跷起二郎腿:“那么谁会给你钱?”

“你会,迪米崔。而且你会为出价如此便宜而庆幸。”

迪米崔露出了微笑。

他微笑的时候,又小又薄的嘴唇缓缓绷紧,仅此而已。但是,笑容里隐隐透出一种凶狠,让拉蒂默忍不住庆幸笑容的对象是彼得斯先生。这一刻,他感到跟迪米崔投合的是吃人的虎群,而不是外交场合,不管是多么大型的场合。笑容消失了。“我想你现在该说说你具体是什么意思了。”

换成是拉蒂默,他一定马上对语气里的威胁有所防备。彼得斯先生却还是不紧不慢,实在鲁莽得叫人发疯。他好像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呀。”

对方没作声。彼得斯先生等了片刻,耸耸肩膀:“好些事情,警察准乐意知道。比如说,我可以告诉他们1931年那份档案是谁寄的。他们一定大吃一惊,想不到欧亚信用信托受人尊敬的董事,竟然就是当年往亚历山大港输送女人的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

拉蒂默觉得迪米崔在椅子上放松了几分:“单凭这个就想让我给你一百万法郎?我的好彼得森啊,你真是幼稚。”

彼得斯先生微笑着说:“可能吧。迪米崔,你过去总看不起我用简单的办法解决世间的问题。不过我们二人对这些事保持沉默,对你价值不菲,是吧?”

迪米崔注视他半晌,才开口说:“彼得森,你何不有话直说?也许你是在为你这位英国朋友做铺垫。”他转过头,“史密斯先生,你有什么想说的?难道你们两个都对自己没把握?”

拉蒂默嘟哝说:“彼得森替我说话。”他焦急地盼望彼得斯先生速战速决。

彼得斯先生问:“我可以继续吗?”

“说吧。”

“南斯拉夫警察也可能对你感兴趣。要是我们告诉他们塔拉特先生人在……”

“原来如此!”迪米崔恶狠狠地笑了,“看来格罗德克在四处宣扬。我的朋友,这件事一个子儿也不值。还有别的吗?”

“1922年,雅典。迪米崔,你有印象吗?化名塔拉迪斯,要是你还记得。罪名是抢劫和谋杀未遂。还觉得好笑吗?”

彼得斯先生脸上浮现出那种毫无笑意、呼吸困难的凶狠,拉蒂默在索菲亚的时候曾经见过。迪米崔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转眼之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弥漫着不加掩饰的仇恨,让拉蒂默心惊胆战。那种感觉就像他小时候看见两个中年男人在街上斗殴。他看见彼得斯先生掏出鲁格手枪,在手里掂量着。

“迪米崔,你对这件事没话可说吗?那我接着说。同一年,比这还早,你在士麦那杀了一个人,一个放债的。史密斯先生,这人叫什么来着?”

“肖洛姆。”

“对,肖洛姆。迪米崔,史密斯先生很聪明地发现了这件事。干得漂亮,是吧?知道吗,史密斯先生和土耳其警察关系很好,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心腹。迪米崔,你现在还认为一百万法郎太多吗?”

迪米崔故意不看他们两个,缓缓地说:“杀死肖洛姆的凶手被绞死了。”

彼得斯先生眉毛一扬:“史密斯先生,这是真的吗?”

“一个叫德里斯·穆罕默德的黑人被当成凶手绞死了,不过他供认说马克洛普洛斯先生才是真凶。1924年,当局签发了通缉令,罪名是谋杀,不过土方警察急于抓到他还另有原因。他参与了在阿德里安堡刺杀凯末尔的阴谋。”

“看见了吧,迪米崔,我们消息灵通。咱们继续吗?”他顿了一顿。迪米崔依然直视前方,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彼得斯先生望着拉蒂默说:“我看迪米崔是听入了迷。我肯定他希望咱们继续。”

事后,拉蒂默想起迪米崔的时候,他记起的就是这一幕:脏乱的房间,噩梦一样的壁纸,彼得斯先生坐在床沿,泪蒙蒙的眼睛半睁半闭,手里握着枪,喋喋不休,迪米崔坐在两人之间,目视前方,苍白的面孔犹如蜡像,一动不动,死气沉沉。彼得斯先生嗡嗡的说话声间夹杂着静默。拉蒂默因为神经过度紧张,感觉这种静默格外刺耳。好在静默很短暂,之后又响起彼得斯先生嗡嗡的说话声:酷吏给拇指夹再紧一道扣,接着喃喃地重复问题。

“史密斯先生刚才说他见过维瑟,地点是伊斯坦布尔的一间停尸间。我刚才说了,他跟土耳其警方关系很好,所以他们让他看了尸体。他们说死者是个罪犯,叫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他们太容易上当了,真是愚蠢,是吧?不过就连史密斯先生也好一阵子被蒙在鼓里。好在我告诉他,迪米崔还活着。”他顿了一顿。“你不想说什么?那好。也许你愿意听听我怎么会找到你、查出你的身份。”又是一阵静默。“不想?也许你愿意听听,我为什么知道维瑟这个可怜的傻瓜被杀死的时候,你就在伊斯坦布尔,或者史密斯先生怎么一看照片就认出停尸间的死者是维瑟。”又是一阵静默。“也不想?也许你愿意听听,土耳其警察得知死掉的杀人凶手尚在人世的奇案,一定闻风而动;希腊警察听闻突然离开塔布里亚的士麦那难民的下落,也是一样。也许你在想,我们很难证明你就是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或是塔拉特、塔拉迪斯、鲁热蒙,毕竟过了这么久。迪米崔,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不想回答?那我来告诉你吧,证明起来很容易。我可以指认你就是马克洛普洛斯,维尔讷、雷诺特、加林多、女大公也可以。肯定有一个还活着,并且就在警察眼皮底下。他们都乐意帮忙把你推上绞刑架。史密斯先生可以发誓,埋在伊斯坦布尔的人是维瑟。还有你六月份租的那艘游艇上的船员。他们知道维瑟跟你一起去了伊斯坦布尔。还有瓦格拉姆大街的门房。他以为你叫鲁热蒙。要保护用过这么多假身份的人,你现在的护照可不太管用,是吧?就算你能对法国和希腊警察用一点小伎俩,史密斯先生的土耳其朋友可没那么好说话。迪米崔,你觉得一百万法郎换你一条命,还算多吗?”

他住了口。漫长的几秒钟里,迪米崔一直盯着墙面。他终于动了动,看了看自己戴着手套的小巧的双手。他开口了,每说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头掉进死水塘:“我在想,你为什么才要这么一点。除了这一百万,就没有别的要求了?”

彼得斯先生哧哧笑了:“你是想问,我们拿到一百万之后会不会去报警?哎,不会的,迪米崔。我们对你实话实说。先用这一百万表达善意,以后你还有别的机会。不过你会发现,我们并不贪心。”

“这我可以肯定。我想你们不会希望把我逼急了。是不是只有你们两个这么异想天开,认为是我杀了维瑟?”

“没有别人了。我明天就要拿到这一百万,换成千元面值。”

“这么急?”

“明天早上你会收到一封信,里面是付钱的指示。如果没有一丝不苟地按指示做,你不会得到第二次机会。警察会立刻收到消息。明白没有?”

“一清二楚。”

他们说话的态度还算平静,外人也许以为他们谈妥了一桩普通的生意。但是,两人的语气都不算沉着。在拉蒂默看来,迪米崔没有冲过去杀了彼得斯先生,完全是忌惮那把鲁格手枪,而彼得斯先生没有朝迪米崔开枪,仅仅是想着那一百万法郎。自保和贪婪这两条细细的钢丝悬着两条命。

迪米崔站起身的时候,似乎想起一件事。他转向拉蒂默:“先生,你一直没怎么说话。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的命就握在彼得森这位朋友手里。比如说,要是他向我透露了你的真实姓名和行踪,我很可能找人杀了你。”

彼得斯先生露出洁白的假牙:“史密斯先生能帮我的忙,我怎么会想除掉他?史密斯先生是无价之宝。他能证明维瑟死了。没了他,你倒能松一口气。”

迪米崔充耳不闻:“怎么样,史密斯先生?”

拉蒂默抬头望着那双充满焦虑的褐色眼睛,又想起普雷韦扎夫人那句话。的确,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准备要让你痛苦,但那绝不是医生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杀机。

“我可以保证,彼得森没有理由杀我。看吧……”

“看吧,”彼得斯先生马上接过话头,“迪米崔,我们不傻。你可以走了。”

“当然。”迪米崔朝房门走去,但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怎么了?”彼得斯先生问。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史密斯先生。”

“问吧。”

“你认作是维瑟的这个人,被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打扮?”

“他穿着一套便宜的蓝色哔叽西服,里衬缝着法国身份证件,是一年前里昂当局发的。西服是在希腊买的,不过衬衫和内衣是法国货。”

“那他是怎么死的?”

“躯干受刀伤,又被扔到海里。”

彼得斯先生微笑着问:“迪米崔,你满意了吧?”

迪米崔注视着他,缓缓地说:“维瑟太贪心了。彼得森,你不会太贪心吧?”

彼得斯先生迎着他的目光:“我会非常小心。没别的问题了吧?那好。早上你就会收到指示。”

迪米崔没有再说话,出门走了。彼得斯先生关上门,等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打开门。他示意拉蒂默不要动,自己走到楼梯平台。拉蒂默听见楼梯咯吱响。过了一分钟,他回来了。

他宣布说:“他走了。咱们再等几分钟就离开。”他又坐回**,点了一支方头雪茄,奢侈地喷出一口烟,好像刚刚摆脱了束缚。那甜腻的微笑再次浮现出来,像雨后的玫瑰。“怎么样,这就是你耳熟能详的迪米崔了。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看法。如果不是知道他那么多事,我也许不会这么厌恶他。我说不好。一个人显然在琢磨怎么尽快杀了你,对这种人很难保持理性。”他犹豫片刻。“我没想到你这么恨他。”

彼得斯先生没有笑。“拉蒂默先生,我向你保证,对此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原先是不喜欢他。我信不过他。他把我们大伙都出卖了,所以这可以理解。但直到我刚才见到他,我才知道自己恨不得杀了他。如果我迷信鬼魂,我会以为自己被可怜的维瑟附身了。”他不说话了,接着低声骂了一句“浑蛋!”他沉默半晌,抬起头说:“拉蒂默先生,我必须向你坦白。我要告诉你,就算你接受了我的条件,你也拿不到五十万法郎。我没打算分给你。”他紧闭着嘴,好像准备接受掌掴。

拉蒂默干巴巴地说:“我想也是,所以我差点答应了,就为了看你怎么耍我。我猜你会在交钱时间上耍诈,告诉我在几点,其实会提前一小时左右,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拿着钱跑得无影无踪,是不是?”

彼得斯先生苦着脸说:“你非常明智,没有相信我,但也非常不厚道。不过我大概也不能怪你。”他开始往伤口上抹盐,“既然上苍安排我做一个所谓的犯罪分子,那我也只能安于天命。不过,我承认打算欺骗你,并不是要显示谦卑,而是为了自保。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是不是为了——请见谅——为了提防我把你出卖给迪米崔,你才拒绝了那一半钱?”

“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我很高兴。”彼得斯先生语气庄重,“我不希望你这样看我。你可以厌恶我,但我不想被人看作是冷酷无情之人。不妨告诉你,我也没有动过这种念头。看吧,这就是迪米崔!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一度彼此不信任,担心被出卖。是迪米崔向我们灌输了这种念头。拉蒂默先生,恶毒凶狠的人我见过很多,但我可以告诉你,迪米崔极不寻常。想想看,他为什么要暗示说我可能会出卖你?”

“我猜他的打算是,要打败两个盟友,最佳策略就是挑拨离间。”

彼得斯先生笑了:“不,拉蒂默先生。迪米崔不会用这么浅显的计策。他是在巧妙地暗示你,我才是多余的,只要你透露我的行踪,你就可以轻松除掉我。”

“你是说,他是提议替我杀了你?”

“不错。这样一来,他要对付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了。当然了,”彼得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他不知道的是,你并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他站起来,扣上帽子。“拉蒂默先生,我不喜欢迪米崔这个人,请别误会我。我没有什么德操,不过迪米崔是头猛兽。就算现在,虽然我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也还是感到担心。一拿到一百万我就消失。等我跟他算完了账,我很希望能让你把他交给警察。要是我们身份调过来,他绝不会犹豫。可惜这样行不通。”

“为什么?”

彼得斯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迪米崔好像对你有种魔力。过后报警的话太危险。要是警察问起那一百万法郎——不要以为迪米崔会守口如瓶——那我们的处境会十分尴尬。可惜了。咱们现在走吧?我把房钱留在桌子上,行李箱就当是小费了。”

他们一语不发地走到楼下,存钥匙的时候,穿衬衫的男人拿了登记表让彼得斯先生填。彼得斯先生手一挥,说一会儿回来再填。

两人走到路上,彼得斯先生停下脚步,转身和拉蒂默面对面。

“你被跟踪过吗?”

“据我所知没有。”

“那你现在要被人跟踪了。我猜想迪米崔也不会真指望我们暴露行踪,不过他一向面面俱到。”他朝拉蒂默肩膀后瞥了一眼。“啊,是了。我们到的时候他就在那儿。拉蒂默先生,别回头。那人穿了一件灰色防水外套,头戴深色软帽。你一会儿就看见了。”

拉蒂默再次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本来迪米崔离开时,那种感觉也消失了。“咱们怎么办?”

“坐地铁回去,像我之前说的。”

“有什么用?”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去勒杜-罗兰地铁站只要走一百码左右[1]。拉蒂默感觉小腿肌肉紧绷,莫名想拔腿就跑。他感觉自己走起路来身子僵硬不自然。

彼得斯先生再次提醒说:“别回头。”

他们走下台阶,进了地铁站。彼得斯先生说:“跟紧我。”

他买了两张二等票,两人沿着隧道往乘车的方向走。

隧道很长。两人挤过闸机时,拉蒂默认为可以趁机回头瞟一眼。他瞥见一个寒酸的年轻人穿着灰色的防水外衣,跟他们隔了30英尺左右的距离。他们走到了隧道分岔口,一条写着“沙朗通门方向”,另一条写着“巴拉尔方向”。彼得斯先生停下脚步。

“现在我们应该假装要分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没错,他也不走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拉蒂默先生,请你说点什么,声音不要太大。我得听动静。”

“听什么动静?”

“地铁。今天早上我在这儿听了半小时。”

“为什么?我不明白……”

彼得斯先生抓住他的胳膊,他不说话了。远远地传来地铁进站的隆隆声。

“巴拉尔方向。”彼得斯先生突然喃喃自语。“走吧,跟紧我,不过别走太快。”

他们走进右手边的隧道,列车的隆隆声越来越响。他们经过一个转弯,看到了绿色的自动门。

“快!”彼得斯先生大声喊。

列车马上要进站了。站台自动门正缓缓关闭。拉蒂默穿过去的时候,门还差三英寸就要关上了。他听见气闸的咝咝声和咯吱声之外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彼得斯先生的肚子受了一点挤压,好在他挤上了站台,那个穿灰外衣的男人则冲刺失败,功亏一篑。他站在自动门外面,气得脸通红,正冲他们挥舞拳头。

他们上了地铁,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好极了!”彼得斯先生高兴地吁出一口气,“拉蒂默先生,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真是别出心裁。”

嘈杂的列车声让他们无法继续交谈。拉蒂默愣愣地盯着凯尔特香烟的广告。到此为止了。哈基上校竟然说中了。迪米崔的故事没有一个恰当的结局。迪米崔会收买彼得斯先生,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未来的某时某地,迪米崔也许会找到彼得斯先生,接着彼得斯先生就会像维瑟一样死去。某时某地,迪米崔也会死去,十有八九是寿终正寝。但他拉蒂默无从知晓。他要创作一个探案故事,有开头、发展和结局,有一具尸体、探案和绞刑架。他要证明凶案的真相会水落石出,正义终将得到伸张,只有青青月桂永远茂盛如斯。迪米崔和欧亚信用信托将淡出记忆。到头来只是浪费了时间。

彼得斯先生碰了碰他的胳膊。夏特雷站到了。他们下了车,换乘奥尔良门线,坐到圣普拉西德。走在雷恩街时,彼得斯先生轻声哼着歌。他们路过一间咖啡馆。

彼得斯先生不唱了:“拉蒂默先生,想喝点咖啡吗?”

“不了,谢谢。给迪米崔的信呢?”

彼得斯先生拍了拍衣兜。“已经写好了。11点,在王后大街和让·若雷斯大道[2]交会处。你要去吗?还是你明天就离开巴黎?”他没给拉蒂默回答的机会,就接着说:“拉蒂默先生,我不愿意跟你道别。我觉得跟你太有共鸣了。总的来说,我们的合作再愉快不过了。而且我还有利可图。”他叹了口气。“拉蒂默先生,我有一点愧疚,你这么耐心,又肯帮忙,却要落得两手空空。”他有几分急切地问:“你愿不愿意接受一千法郎?可以帮你抵消一部分开支。”

“不了,谢谢。”

“对,可不是。既然如此,拉蒂默先生,至少让我请你喝一杯吧。没错!当是庆祝!来吧,拉蒂默先生。一无所有可没有滋味。咱们明天晚上一起去拿钱。看到从迪米崔这个小人身上榨了一点血,你会有种满足感。之后我们就喝一杯庆祝。你说呢?”

半截巷要到了,两个人在街角停下脚步。拉蒂默注视着彼得斯先生泪蒙蒙的眼睛,故意说:“我说,你怀疑迪米崔可能认定你在虚张声势,所以想让我留在巴黎,直到钱落进你的口袋。”

彼得斯先生缓缓闭上眼睛,苦涩地说:“拉蒂默先生,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行了,我留下。”拉蒂默不耐烦地打断他。他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天,再多一天也无妨。“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但我有几个条件。酒必须是香槟,必须产自法国,而不是梅克内斯,必须是年份特酿,1919、1920或者1921这三个年份。一瓶酒,”他报复似的加了一句,“至少得花掉你一百法郎。”

彼得斯先生睁开眼睛,露出坚强的微笑:“拉蒂默先生,包你满意。”

[1] 约90米。

[2] 得名于法国社会主义领袖、左翼重要代表人物让·若雷斯(1859—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