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异乡

彼得斯先生和拉蒂默守在王后大街和让·若雷斯大道的交叉口。这时是10点半,汽车应该在纳伊墓园对面接上迪米崔的送信人了。

夜里很冷,他们刚来没多久天就下起雨来,于是两人沿着大街往圣克卢桥的方向走出几码,站在一栋建筑的大门堂下避雨。

“他们多久能到?”拉蒂默问。

“我跟他们说11点见,所以从纳伊到这儿可以走半个小时。其实用不了这么久,不过我嘱咐他们务必确认没人跟踪,拿不准的话就开回纳伊,千万不能冒险。车是一辆雷诺轿跑车。咱们得耐心点儿。”

他们沉默地等待着。彼得斯先生每次看见河边有疑似汽车开过来,身子就一动。脚边,鹅卵石路的低洼处积成了一个个小水坑。拉蒂默想着暖和的被窝,担心自己要感冒。他已经订了第二天上午东方快车的雅典站尾车厢[1],火车可不是卧病三天的最佳场所。他记得行李里塞了一小瓶桂皮萃取液,决定上床之前服一剂。

他正入神地想着这件家常,突然听见彼得斯先生低声说:“注意!”

“他们到了?”

“对。”

拉蒂默从彼得斯先生的肩头望去,看见一辆宽大的雷诺从左边驶近了。汽车减速了,好像司机不大认路。汽车开过去了,前灯映得雨水熠熠发光。车在不远处停下了。黑暗中勉强能看见司机的脑袋和肩膀的轮廓,但后车窗的遮阳板放下了。彼得斯先生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

“请在这儿等着。”他嘱咐过拉蒂默,就朝汽车走去。

“顺利吗?”拉蒂默听见他问司机。答案是“是”。彼得斯先生拉开后车门,身子探了进去。

紧接着他就退后一步,把门关上了。他左手里多了个包裹。“等一下。”他吩咐完,又走回拉蒂默身边。

“还好吧?”拉蒂默问。

“我想是。麻烦你划一根火柴。”

拉蒂默照做了。那个包裹大小像一本大书,厚度约莫两英寸,用蓝纸包着,系了绳子。彼得斯先生撕开蓝纸一角,里面露出一整沓千元钞票。他叹了口气。“漂亮!”

“你不数一数?”

“这件赏心悦事,”彼得斯先生严肃地说,“就留待我回到安乐窝吧。”他把包裹塞进外衣口袋,走到人行道上抬起手。雷诺猛地发动,绕了一个大弯掉头,溅着泥水返程了。彼得斯先生面露微笑,注视汽车远去。

“是个非常标致的女人。”他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呢。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一百万法郎。好了,拉蒂默先生,拦一辆出租车,去品你最爱的香槟吧。我想是咱们应得的。”

他们在圣克卢门附近拦到了车。彼得斯先生大谈成功之道。

“对付迪米崔这种人,必须坚定、谨慎。我们跟他说得清清楚楚,让他明白除了答应我们的条件,他没有别的选择。这样就成了。一百万法郎。真不错!简直让人后悔没要两百万。不过太贪心了可不明智。像这样,他以为咱们还会继续要钱,所以他还有机会对付咱们,像他对付维瑟那样。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想错了。拉蒂默先生,我非常满足,无论是口袋还是尊严。我还感觉我等于是替可怜的维瑟报了仇。拉蒂默先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你才会意识到,要是有时候埋怨上苍对他的孩子们不加理会,其实是我们对他不加理会。我吃过苦,但我得到了回报。”他拍拍口袋,“真想看看迪米崔发觉自己上当了会是什么表情。可惜咱们是看不到了。”

“你打算马上离开巴黎?”

“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去南美转转。当然不是去我选择的祖国,入籍的条件之一就是我永远不能踏上那片土地。要求很严苛,出于感情上的原因,我倒很想见见我选中的祖国。可是没办法。我是世界公民,必须保持这个身份。我可能会买一处房产,找个能供我安享晚年的地方。拉蒂默先生,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个岁数,日子好像缩短了,总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到达终点。就好像列车在深夜里即将停靠在异乡,你很不情愿离开温暖的车厢,去未知的旅馆投宿,巴不得旅途永远不会结束。”

“你的哲学没涉及这一点?”

“哲学,”彼得斯先生侃侃而谈,“是为了解释已经发生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有上苍才知道。我们只是凡人,怎能奢望我们卑微的思想可以理解无穷呢?太阳到地球的距离有1.6亿公里,想想看!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一百万法郎算什么?不值一提!有用是自然的,但不值一提。上苍怎么会为这种琐事操心?这是一个谜。想想天上的星斗,数以百万计。不可思议啊。”

他接着畅谈星斗;出租车穿过勒古布大街,拐上了蒙帕纳斯大道。

“不错,我们都微不足道。”彼得斯先生说,“像蝼蚁一样,苦苦挣扎。可是,如果让我再重新活一次,我却不希望有一丁点改变。虽然经历了一些不顺,上苍还指示我做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赚了一点钱,想去哪儿随心所欲。”他自鸣得意地加了一句:“我这个年纪的人,不是谁都能这么说。”

汽车向左一拐,上了雷恩街。

“就快到家了。你的香槟已经准备好了。就像你要求的,价格不菲。我不会自命清高地反对小小的奢侈。奢侈有时候能带来愉悦,就算不愉悦,反而能让我们体会朴素之美。啊!”出租车停在半截巷入口,“拉蒂默先生,我没带零钱。口袋里有一百万法郎,却没有零钱,奇怪吧?麻烦你来付吧?”

两人沿着巷子往里走。

彼得斯先生说:“我琢磨着动身去南美之前得把这几栋房子卖掉。没法赚钱的房产,搁在手里总不好。”

“难道不是很难卖掉吗?窗外的风景有点让人丧气,是吧?”

“没必要总往窗外看嘛。收拾一下,这几栋房子能住得很舒服。”

他们沿着长长的楼梯上楼。走到第三层楼梯平台时,彼得斯先生停下来喘气,他脱掉外套,掏出钥匙。他们来到彼得斯先生的房门前。

彼得斯先生开了门,拉开灯,直奔最大的那张长沙发椅,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包裹,解开了绳子。他珍重地取出里面的钱,举了起来。这一次,他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看,拉蒂默先生!一百万法郎!你见过这么多钱吗?将近六千英镑!”他站了起来。“咱们得小小地庆祝一下。把衣服脱了吧,我去拿香槟。但愿你会喜欢。我没有冰块,就放在水里镇着。应该够凉。”

他朝门帘后走去。

拉蒂默刚转过身去脱外衣,突然感觉到彼得斯先生还站在帘子这一边,并且一动不动。他回头看了一眼。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脑袋里的血液好像全都流光了,感觉轻飘飘晕乎乎的。胸口好像有一道钢圈越勒越紧。他想喊,可他只会愣愣地看着。

彼得斯先生背对着他,双手举过了头顶。金线帘子的缝隙间,迪米崔正站在那儿,手里还举着一把左轮手枪。

迪米崔向前走了一步,同时往旁边站开,让拉蒂默完全暴露在他面前。拉蒂默扔下外套,举起双手。迪米崔眉毛一扬。

“真让人扫兴啊,你看到我竟然这么诧异,彼得森。或者我该叫你卡耶?”

彼得斯先生没说话。拉蒂默先生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喉结一动,像在咽唾沫。

那双褐色的眼睛朝拉蒂默瞟了一眼:“彼得森,我很高兴这个英国人也在,省得我费力气让你交代他的名字和地址。这位史密斯先生知道那么多事,又那么不想被认出来,可看样子他跟你一样容易对付。彼得森,你总是喜欢别出心裁。我之前就说过你一次,就是你从萨洛尼卡带回棺材那次。记得吗?别出心裁并不等于聪明,知道吗。你真以为我看不透你的把戏?”他一撇嘴,“可怜的迪米崔!他头脑简单。他会以为我,精明的彼得森,还会再来找他要钱,和别的勒索者一样。他猜不到我是在骗他。不过呢,为了保证他不会这么猜,我要做一件别的勒索者都没做过的事。我会告诉他,我还会来找他。可怜的迪米崔太蠢了,他一定信以为真。可怜的迪米崔没有头脑。就算让他查出来,这三栋卖不掉的房子在我出狱一个月之后就卖给了一个叫卡耶的人,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精明的彼得森就是卡耶。彼得森,你难道不知道?在我用你的名字买下这几栋房子之前,这里已经空了十年。你真是笨得不可救药。”

他顿了一顿。那双充满焦虑的褐色眼睛眯缝起来,嘴角绷紧了。拉蒂默知道,迪米崔准备杀了彼得斯先生,而他无力阻止。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快要窒息了。

“彼得森,把钱放下。”

那沓钞票掉在地板上,散成了扇子形状。

迪米崔把手枪举高了。

彼得斯先生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大喊:“别!你得……”

迪米崔开枪了。他连开了两枪,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拉蒂默听见一颗子弹击中了彼得斯先生。

彼得斯先生发出深长的干哕声,随即向前瘫倒,双手和膝盖撑地,脖子汩汩地流血。

迪米崔注视着拉蒂默:“轮到你了。”

那一刻,拉蒂默往前一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一刻跳起来。连为什么要跳他都不知道。他分析是出于自保的本能。可是,为什么自保的本能会让他朝着迪米崔的手枪跳,这一点实在叫人费解。总之他向前一跳,而这一跳恰恰救了他一命。他右脚刚抬离地面,迪米崔就扣动了扳机;他被彼得斯先生的厚毯子绊倒在地,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墙上。

他前额被枪口的火花灼伤了。恍惚间,他扑向迪米崔,两人掐着彼此的喉咙,摔倒在地上,但迪米崔马上蜷起膝盖,在拉蒂默的腹部一顶,身子一翻就挣脱了。

他立刻奔向刚才掉落的手枪。拉蒂默喘着粗气,胡乱去抓近旁的东西,结果抓到一张摩洛哥黄铜盘,于是抓起沉甸甸的铜盘,顺手就朝迪米崔扔去。迪米崔正要捡枪,脑袋一侧被盘子擦到了,脚步踉跄,但只耽搁了一秒钟。拉蒂默又抓起木头桌架一扔,跟着冲了过去。迪米崔被桌子打中了肩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下一刻,拉蒂默握着手枪,一边站开,一边气喘吁吁,但他的手指搭住了扳机。

迪米崔脸色惨白,朝他走过来。拉蒂默举起枪。

“再动一下,我就开枪了。”

迪米崔站住了,那双褐色眼睛直视拉蒂默。他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围巾露在衣服外面,样子危险极了。拉蒂默的气息喘匀了,可膝盖发软,耳朵里嗡嗡响,鼻子里有股臭烘烘的无烟火药味儿。现在决定权在他手里,他却惊慌失措。

他重复说:“再动一下,我就开枪了。”

他看见那双褐色眼睛瞟了一眼地上的钞票,继而注视他。“你打算怎么办?”迪米崔冷不防开口了,“要是警察来了,咱们两个都不好解释。要是你开枪杀了我,你只能拿到一百万。要是你放了我,我会再给你一百万。对你更划算。”

拉蒂默充耳不闻。他慢慢地横着挪到墙边,接着飞快地看了一眼彼得斯先生。

彼得斯先生爬到了放外衣的长沙发椅边,这时正倚在那儿,眼睛半睁半闭。他张着嘴,吃力地呼吸。一枚子弹在他脖子一侧掀开一大块皮肉,伤口正血流不止;另一枚子弹正中胸口,衣服上烧出一个洞,伤口直径约莫两英寸,一片殷红,但几乎没有流血。彼得斯先生动了动嘴唇。

拉蒂默紧盯着迪米崔,绕着走到彼得斯先生旁边。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太傻了。他拼命叫自己冷静。有人中枪,他把开枪的人制伏了。他……

“我的枪,”彼得斯先生声音含混,“去拿我的枪。外衣。”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拉蒂默听不清。

拉蒂默小心地挪到外衣旁边,摸索手枪。迪米崔注视着他,嘴角挂着一抹惨笑。拉蒂默掏出手枪,递给彼得斯先生。彼得斯先生用双手抓住枪,推开手动保险。

“好了,”他低声含糊地说,“快去报警。”

“会有人听见枪声的。”拉蒂默安慰他说,“警察一会儿就来了。”

“听不见的。”彼得斯先生气若游丝,“去报警。”

拉蒂默犹豫不决。彼得斯先生说得对,半截巷周围都是墙壁,就算外面能听见枪声,但除非开枪那几秒刚巧有人从路口经过,否则谁也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那好,”他说,“电话在哪儿?”

“没有电话。”

“那……”他又一次犹豫了。找到警察可能得花上十分钟。他能放心留下身受重伤的彼得斯先生看着迪米崔这种人吗?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彼得斯先生需要医生。得赶快把迪米崔抓起来,越快越好。他清楚迪米崔也看出他进退两难,为此忐忑不安。他瞥了一眼彼得斯先生,对方把鲁格手枪支在膝头,瞄准了迪米崔;他脖子上依然血流不止。要是不赶快找医生来,他就要失血而死了。

“好,”他说,“我速去速回。”

他朝门走去。

“慢着,先生。”刺耳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迫切,拉蒂默不由得停下了。

“怎么?”

“要是你走了,他一定会杀了我。你难道看不出来?何不接受我的条件?”

拉蒂默打开门:“要是你敢耍什么花样,那你肯定活不了。”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受伤的彼得斯先生,只见他瑟缩着身子,握着鲁格手枪,“我很快就带警察回来。先别开枪,除非不得已。”

他正要走,就听见迪米崔哈哈大笑。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狠狠地说:“别笑得太早,等着留给刽子手吧。你用得上。”

迪米崔说:“我是在想,一个人到底还是免不了败给愚蠢。不是自己的愚蠢,就是别人的愚蠢。”他神色一变。“五百万,先生。”他咆哮。“你还觉得不够?还是你想让这摊烂肉杀了我?”

拉蒂默注视着他。他差一点就被说动了,但他随即想起那些被迪米崔说动的人。他不再迟疑。关门的时候,他听见迪米崔又喊了一句什么。

他才跑下一半的楼梯,这时头上传来了枪声。总共有四声,先是接连三声,片刻之后又响起第四声。他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急忙转身往楼上跑。事后他才觉得奇怪,他当时心里最担心的竟是彼得斯先生。

迪米崔惨不忍睹。彼得斯先生的鲁格手枪只打偏了一发。两颗子弹嵌在了身体里,第四颗正中眉心,显然是他倒地之后才发射的,差点把脑壳掀掉。他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

那把鲁格枪已经从彼得斯先生的手指间滑落;彼得斯先生歪着身子,头垂在长沙发椅边上,嘴巴一张一合,像搁浅的鱼。拉蒂默看见他突然噎住了,嘴里流出一股血。

拉蒂默六神无主,跌跌撞撞地冲到帘子后面。迪米崔死了,彼得斯先生奄奄一息,而他拉蒂默唯一的念头就是忍着不能昏过去或是吐出来。他勉力镇定。得做点什么。彼得斯先生需要喝水。受伤的人都要喝水。他看到洗手盆旁边正好有几只杯子。他接了一杯水,又回到屋子另一边。

彼得斯先生一动也没动过。他张着嘴,睁着眼。拉蒂默跪在他身边,往他嘴里倒了一点水。水又流了出来。他放下杯子,探了探脉。不跳了。

拉蒂默猛地站起来,看了看双手。手上沾了血迹。他又走回洗手盆前,洗了手,从钩子上拿了一条脏兮兮的小毛巾擦干了。

他知道,他应该立刻报警。两个人互相残杀而死,理应交给警察处理。可是……他该怎么说?怎么解释自己如何会卷进这个烂摊子?难道说他刚巧从路口经过,听到了枪声?说不定有人见过他和彼得斯先生同行。比如载他们回来的那个出租车司机。等他们查到迪米崔当天从银行提了一百万法郎……一定会问个没完没了。要是他们怀疑到他身上呢?

他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得马上离开,并且绝不能留下任何在场的痕迹。他飞快地转动脑筋。兜里的手枪是迪米崔的,上面有他的指纹。他掏出手枪,戴上手套,用手绢仔细擦了个遍,接着一咬牙,又走回屋子另一边,跪在迪米崔旁边,握着他的右手,把手指按在握柄和扳机上,接着松开他的手指,拎着枪管,把枪放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

他望着地毯上散落的千元钞票。像废纸似的。这些钱该归谁?是迪米崔还是彼得斯先生?里面有肖洛姆的钱,还有1922年在雅典偷来的钱。有刺杀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的报酬,还有从普雷韦扎夫人那儿骗来的钱。有布利奇偷的图纸换来的收入,还有贩卖白奴和毒品的赃款。究竟该归谁?算了,留给警察决定吧。还是别管的好。也让他们有点事可想。

对,还有那杯水。得把水倒了,杯子擦干净,放回原位。他环顾四周。还有别的吗?没有了。什么都没了?对,还有一样。铜盘和桌子上有他的指纹。他擦掉了。这回没了吧?有。门把手上也有指纹。他擦掉了。还有吗?没了。他拿起水杯回到洗手盆前,擦拭干净,放回原位。正要离开时,他才看见彼得斯先生准备和他一起庆祝用的那瓶香槟镇在水碗里。是1921年的韦尔齐——半瓶装。

没人看见他从半截巷离开。他走到雷恩街的一间咖啡馆,要了一杯干邑白兰地。

他开始浑身哆嗦。他太傻了。应该直接报警的。现在去也不迟。要是一直没人发现尸体怎么办。说不定几周都没人知道,他们就一直躺在那间刷着蓝涂料、挂着金色星星、铺满毯子的可怖的屋子里,血液慢慢凝固结块,落满灰尘,尸体逐渐腐烂。太可怕了。要是能想个别的办法通知警察就好了。寄匿名信太危险,警察会马上猜出有第三个人在场,不会简单地断定两个死者同归于尽,就此结案。他突然有了主意。最主要的是引警察过去,原因不重要。

书报架上刚好有一份晚报。他拿起报纸,坐在桌旁焦躁地从头读到尾。有两则新闻符合他的要求:一条是说共和大街的一座仓库里什么昂贵的皮草失窃;另一条说克利希大街的一家珠宝店橱窗被砸,两个嫌犯盗走了一盘戒指。

拉蒂默认为第一条更合适,于是叫来侍应生,又点了一杯干邑,要了纸笔。他把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戴上手套,拿起一张信纸仔细检查。是普通、便宜的咖啡馆便签纸,上面没有任何特别的标记。他满意了,于是在信纸中间用大写字母写下一行字:请调查卡耶,八天使半截巷3号。写好之后,他撕下皮草失窃的那一段新闻,夹在信纸里,一起塞进信封,写上第七区警局收。他走出咖啡馆,在香烟杂货亭买了邮票,把信寄了。

凌晨4点,他醒着在**躺了两个小时后,肠胃神经终于不敌强加于上的压力,他吐了。

两天之后,有三份巴黎晨报刊登了同一则新闻,说雷恩街一所公寓里发现两具尸体,其中一名死者是南美人弗雷德里克·彼得斯;另一名死者身份不明,初步推断也是南美人。两人均为中枪而死,推测因钱财引发争执,继而拔枪决斗;公寓里发现大量现款。总共只有这么一条报道;当时公众关注的有两件事:一是一场一触即发的新的国际危机;二是郊区发生的一起斧头砍人案。

拉蒂默是几天后才看见报道的。

警方收到消息当天,拉蒂默9点刚过就退了房,赶到东站,登上了东方快车。早上有他的一封信,上面贴着保加利亚邮票,盖着索菲亚的邮戳,显然是马鲁卡克斯寄来的。他来不及拆,直接塞进口袋里,直到列车穿越贝尔福[2]西面的群山时,他才又想起来。他拆开来信。

亲爱的朋友:

你的来信令我欣喜。我太高兴了,另外还有点诧异——请见谅——对于你给自己布置的艰巨任务,我对成功没抱太大希望。岁月掩埋了许多智慧,也必然会掩埋大半的愚蠢。但愿某一天能收到你的消息,得知掩埋在贝尔格莱德的愚蠢是如何在日内瓦重见天日的。

读到欧亚信用信托卷入其中,我很感兴趣。我这儿也有一个消息,你一定感兴趣。

你大概知道,近日来本国和南斯拉夫关系紧张。你也知道,塞尔维亚人紧张是有原因的。如果德国及其附庸国匈牙利从北面进攻,意大利借道阿尔巴尼亚从南面出击、再从西面截断海路,保加利亚从东面夹击,那么塞尔维亚必将迅速沦陷。唯一的机会是俄罗斯沿着罗马尼亚布科维纳铁路线包抄德匈联军。那么,保加利亚是否该对南斯拉夫有所防备?南斯拉夫构成威胁吗?简直荒谬。然而,这三四个月来,一连串的报道都在渲染南斯拉夫计划出兵保加利亚。“在我边境虎视眈眈”这句话随处可见。

这种事绝非儿戏,否则我就要失笑了。我认得这种手段。类似的宣传总是先口头说说,但很快就会付诸行动。要是谎言没有事实依据,那就去编造事实。

两周之前,边境不可避免地出事了。南斯拉夫人(据说是士兵)朝几个保加利亚农民开枪,打死了其中一个农民。国内民怨沸腾,纷纷怒斥邪恶的塞尔维亚人。报社忙得不可开交。过了一周,政府宣布购买一批高射炮,以增强西部各省防御部署。这笔买卖是通过一家比利时公司成交的,而促成交易的贷款来自欧亚信用信托。

昨天我们报社收到了一条不寻常的消息。

南斯拉夫政府仔细调查发现,朝农民开枪的四个人并非南斯拉夫士兵,甚至不是南斯拉夫公民。四人来自不同国家,其中两人曾因从事恐怖活动在波兰蹲过监狱。他们拿了钱,任务是制造这次事故,但他们对雇主一无所知,只晓得此人来自巴黎。

事情还没完。巴黎方面收到消息不到一个小时,总部就下了指示,要求压下这条新闻,同时向所有法语版订户辟谣。耐人寻味,是吧?谁能想到,像欧亚信用信托这种财团竟如此敏感。

至于你的迪米崔:说什么好呢?

一位剧作家说过,有一些情形不能搬上舞台,例如观众对一种情形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既不同情也不反感,或者情形只能引发令人蒙羞或痛苦的结局,抑或无法揭示真理,即便是残酷的真理。也许可以说,迪米崔就是这样一个不幸之人,他无法调和现实生活的麻木庸俗和幻想之中的理想生活。也许吧。可是,我一直在想,这一次自己是不是无法同情他。如果无法解释这个人,是不是只能安于厌恶和挫败?他苟且偷生,最终死于非命,我忍不住觉得这个结局合情合理、大快人心。可这个想法太过天真,只是在为他开脱,还是解释不了迪米崔这个人。一定有某些特殊的条件,才能滋生他这样一种特殊的罪犯。我尝试着总结这些条件,可惜失败了。我只知道,只要强权即公理,只要混乱和无序继续假充秩序和启蒙,那么这些条件就会存在。

该如何解决?好了,我知道你一定读得哈欠连连,我提醒自己,要是惹得你不耐烦,你就不会继续给我写信,你的巴黎之行是否愉快,可有查到更多个布利奇和普雷韦扎,能否很快跟你在索菲亚重逢,我就无从知晓了。最新消息是,这场仗得来年春天才能打起来,所以还有机会滑雪。这儿1月末天气不错。交通糟糕极了,不过回报是滑道相当不错。我热切地盼望你告知何时到访。

致以我最真诚的问候!

N. 马鲁卡克斯

拉蒂默合上信,又放回口袋里。马鲁卡克斯人真好!有空的时候得给他回信。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得考虑。

他急需一个动机、一个巧妙的谋杀手段以及一群有故事的嫌疑人。不错,嫌疑人一定得有故事。上一本书就有点沉闷了,这一本一定得多添几笔幽默。至于动机,当然了,金钱一向是最合理的。可惜遗嘱和保险都太老套了。一个男人杀了一个老妇人,目的是让妻子得到一笔私人收入,怎么样?也许值得琢磨一番。地点呢?啊,英国乡村总能挖掘出很多乐趣,是吧?时间?夏天;广场上在打板球比赛,牧师宅院里在办游园会,7月的傍晚,茶杯叮叮当当,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香。这些是读者喜闻乐见的。也是他自己喜闻乐见的。

他望向窗外。太阳落山了,群山渐渐隐没在夜幕中。贝尔福快到了,列车马上要减速了。还有两天的旅程!这期间他得构思出大纲。

列车驶进了隧道。

[1] slip-coach,在经过某站时不必停车直接卸下车厢,以节约旅途时间。

[2] 法国东北部城市,北邻孚日山,南邻汝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