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C.K.先生

拉蒂默目瞪口呆。他张着嘴合不拢,虽然他知道自己一副蠢相,但也无可奈何。迪米崔还活着。他不用去仔细琢磨,凭本能就知道这句话是真的。好比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症状,而医生告诉他说他得了重病。他惊讶得说不出话,又气愤又好奇,还感到一丝害怕,同时思维极度兴奋,努力理解思考这一系列新奇的情况。他合上嘴,接着又张开嘴,无力地反驳:“我不相信。”

彼得斯先生显然对这种效果心满意足。

“我几乎不敢奢望你一点儿也没怀疑。格罗德克自然是明白的。之前我问了他一些事,他摸不着头脑,你去拜访,让他越发好奇,所以想弄清楚来龙去脉。不过,一听说你在伊斯坦布尔见到了尸体,他就释然了,因为他立刻明白,你见过被当作迪米崔下葬的那个人的脸,所以对我来说不可取代。其实显而易见。可能你不会这么想吧。你看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躺在停尸台上,警察说死者叫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那么,要是像你一样对警察抱有敬意,就会相信事实如此。但我知道,你见到的人并不是迪米崔,只不过……我没办法证明。但是你可以。你可以指认马努斯·维瑟。”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看拉蒂默没作声,他又说:“他们为什么认定那人就是迪米崔?”

“衣服衬里缝了一张法国身份证,一年前由里昂当局发给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拉蒂默机械地回答。他回想起格罗德克说起英国侦探小说,还对自己开的玩笑忍俊不禁。老天爷!格罗德克一定认为他是个大傻瓜!

“法国身份证。”彼得斯先生重复了一遍,“有意思,很有意思。”

“法国当局确认证件是真的,而且上面还有照片。”

彼得斯先生宽容地笑了:“拉蒂默先生,我能弄到一打真的法国身份证,每张上的名字都是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每张上的照片都不一样。看!”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绿色的居住证,打开了,用手指遮住个人信息,只露出照片。“拉蒂默先生,你看这个人像我吗?”

拉蒂默摇摇头。

“但是,这就是我三年前拍的照片。我没作假,只不过我就是不上相。上相的人太少了,照相机一贯爱骗人。迪米崔可以随便拿一张照片,只要上面的人和维瑟脸型差不多就可以。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就和维瑟长得很像。”

“要是迪米崔还活着,那他人在哪儿?”

“就在巴黎。”彼得斯先生探过身子,在拉蒂默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他亲切地说:“拉蒂默先生,你十分讲理,我会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你。”

“你太客气了。”拉蒂默悻悻然。

“哪里的话!你有权知道。”彼得斯先生语气热络。他一抿嘴,像是面对公道就会坦然承认。“我会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你。”他又重复了一遍,重新点着了雪茄。

“你可以想象,我们都对迪米崔怀恨在心,有几个人说要报仇。至于我呢,拉蒂默先生,我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迪米崔下落不明,无从找起。牢狱生活的屈辱已成过往,我化解了心中的怨恨,动身去了国外,重新培养分寸感。拉蒂默先生,我随遇而居,在各处做点小生意,游历、静思,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可以在咖啡馆闲坐,看着人来人往,努力理解我的同胞。真正的理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拉蒂默先生,我有时候想,人的一生会不会是一场梦,说不定哪天醒来发现,我们不过是摇篮里的婴儿,任上苍轻晃着入睡。那一天会是个大日子。我知道,我做过几件愧事,但上苍会体谅我。我想这就是上苍:他体谅人有时候出于业务原因,不得不做不愉快的事,他不是庭上的法官,”他像报复似的加了一句,“而是朋友。”

他擦了擦嘴角:“拉蒂默先生,你大概认为我是个神秘主义者。也许吧。我不相信巧合。要是上苍想要你遇见一个人,你就会遇见他。这不足为奇。所以我遇见维瑟的时候,并不感到诧异。不到两年前,我遇见了他,当时是在罗马。

“当然了,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他了。可怜的家伙!他日子不好过。出狱几个月之后,他身上缺钱,就伪造了一张支票,为此又坐了三年牢,获释后直接遣送出境。他几乎身无分文,有门路的人都在法国,他又回不去。他心怀怨恨,也是情有可原。

“他问我借钱。我们是在咖啡馆里遇见的,他说他得去苏黎世弄一份新护照,但是他没钱。他那份荷兰护照不能用,因为上面写的是真名。我很想帮他,我虽然一直不太喜欢他这个人,但很同情他。可我还是有些犹豫。一个人常常会一时心软,我其实应该立刻回绝说我没有钱,这才是明智的做法,可我一犹豫,他就看出我有钱。我当时觉得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后来才发觉,心软是件好事。

“他不依不饶,还发誓说会还钱。人的一生有时候太不容易了,是不是?一个人发誓说会还钱,你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可你还知道,他也许第二天就真心实意地告诉自己说,你的钱是他救急用的,这么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对你无所谓,况且是你慷慨大度,出得起。之后,他开始讨厌你,你落得人财两空。我打定主意要拒绝他。

“他一听我不答应就火冒三丈,说我不信他会还信用借款。他说这话太不明智。他又苦苦哀求,说可以证明自己还得上,接着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

“我说过,维瑟掌握了迪米崔的一些事,是我们大家都不知道的。的确如此,他为此颇费了一番工夫。就是因为那天晚上他用枪指着迪米崔,迪米崔却转身用背对着他。从来没有人敢那么对他,所以他决定去探查迪米崔的秘密,好报复这次耻辱——这是我猜的。他的说法是他早就怀疑迪米崔会出卖我们,但我知道这是胡说。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他打定主意,趁迪米崔离开巷子的时候偷偷跟踪他。

“第一天晚上,他失败了。迪米崔在巷口上了一辆宽大的厢式轿车,维瑟还没拦到出租车,轿车就开走了。第二天晚上,他提前租好了车,也没去碰头,就在雷恩街等迪米崔出来。等那辆轿车开出来,维瑟就在后面尾随。迪米崔在瓦格拉姆大街[1]一栋恢宏的公寓式住宅外下了车,轿车随即开走了。维瑟记下了地址,隔了一周左右,趁迪米崔到这里碰头的时候,他就去了那栋公寓楼,说找马克洛普洛斯先生。门房自然没听过这个人,维瑟塞了钱,形容了迪米崔的样貌,从而得知迪米崔化名鲁热蒙,在那儿有间公寓。

“维瑟纵然自以为是,可也不傻。他知道迪米崔应该会提防有人跟踪,猜到他不止这一个住处。维瑟于是开始监视鲁热蒙先生的出入。没多久,他就发现公寓楼背面还有一个出入口,迪米崔常常从后门离开。

“一天晚上,维瑟看见迪米崔从后门出来了,就在后面跟踪。没需要他走多远,因为迪米崔就住在奥什大街[2]的一栋大房子里。这栋房子的主人是一个非常优雅的贵妇人。就叫她伯爵夫人吧。后来维瑟看到迪米崔和她一起出门去了歌剧院。迪米崔身穿礼服,两人上了一辆宽大的西斯帕诺[3]。

“维瑟查到这儿就没了兴趣。他知道了迪米崔的住处,无疑感觉自己报了仇。肯定也是因为他在街上等烦了。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说到底,他的发现也基本印证了他的猜测:迪米崔收入不菲,花钱的方式和一般的有钱人没什么两样。

“他们告诉我说,维瑟在巴黎被捕之后对迪米崔几乎只字不提。但他一定动起了歹毒的心思,因为他生性好勇斗狠,并且狂妄自大。其实就算他供出迪米崔也无济于事,顶多是交代瓦格拉姆大街的公寓还有伯爵夫人的住所,而他知道,迪米崔一定早就走了。我说过,他对自己掌握的消息另有打算。

“我猜维瑟本来打算找到迪米崔,杀了他报仇,但因为缺钱花,他对迪米崔的恨就变得理性起来。他应该是想起了那辆西斯帕诺还有伯爵夫人奢华的府邸。要是这位夫人得知自己的朋友是靠贩卖海洛因发家,也许要担心,而迪米崔为了不让她担心也许愿意出一大笔钱。说起来容易,但要找到迪米崔和他的钱可就难了。1932年初,他出狱后就开始寻找迪米崔,找了好几个月。瓦格拉姆大街的公寓已经空了,伯爵夫人府也大门紧锁,门房说她去了比亚里茨[4]。维瑟于是追到比亚里茨,见到了伯爵夫人一行人,但迪米崔不在。他只好返回巴黎。之后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认为很聪明,他自己也十分得意。可惜的是,他想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他有一天想起迪米崔曾经染上了毒瘾,而有钱的瘾君子在毒瘾严重时通常会采取一种办法。迪米崔可能去了诊所戒毒。

“巴黎附近总共有五家这样的私人诊所。维瑟挨间打听,他假称自己有个弟弟,来询问治疗情况,还说是鲁热蒙先生的朋友推荐他去的。问到第四间,他问着了。主管医生问鲁热蒙先生身体如何了。

“我猜维瑟一想到迪米崔戒掉海洛因的过程,一定幸灾乐祸。知道吗,戒毒过程很可怕。医生会继续让病人吸食毒品,但会渐渐减少用量。对病人来说,这根本是非人的折磨。他每天哈欠、出汗、寒战,可是又睡不着、吃不下,只想一死了之,一直念叨着自杀,可他根本没力气动手。他大喊大叫地要他的毒品,可是又得不到。他……拉蒂默先生,我还是不拿这些可怕的东西烦你了。疗程三个月,每周费用五千法郎。出院后,病人要么忘掉这场折磨,开始复吸,要么明智起来,忘掉天堂。看样子迪米崔是明智的。

“他出院是四个月前的事,维瑟只好再想一个好主意。他的确想到了,为此他得再去一趟比亚里茨,可他没有钱。他伪造了一张支票,拿去兑现,然后就动身了。他推测,既然伯爵夫人跟迪米崔是朋友,那她应该知道迪米崔的下落。但他又不能直接去找她要地址。就算他能编出借口,可他不知道迪米崔在她面前的化名。看,困难不少。但他想到了解决办法。他在伯爵夫人住的别墅外观察了好几天,差不多摸清了情况,一天下午,趁里面只有两个昏昏欲睡的下人,他就溜进伯爵夫人的房间,翻找她的行李。他要找的是信件。

“在生意上,迪米崔一向不喜欢留下文字记录,并且从来不和我们任何一个人通信。但维瑟记得迪米崔给维尔讷写过一个地址。我也有印象。他的笔迹很奇怪,没什么教养,笔画幼稚、不成章法,还有不少花体。维瑟要找的就是这种笔迹。他果然找到了。总共有九封,都是从罗马一间高档酒店寄来的。拉蒂默先生,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我知道他在罗马干什么。他在组织筹划刺杀一个南斯拉夫政客。”

彼得斯先生好像不以为意,无动于衷地说:“很有可能。要是没有他出众的组织才能,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我说到哪儿了?啊,对,信件。

“信都是从罗马寄的,落款是个姓名首字母,告诉你,就是C. K. 。信的内容却叫维瑟意想不到。信写得十分正式,又拘谨又简短。大半信里只说作者身体无恙,生意很有意思,他盼望很快见到自己亲爱的朋友云云。并不是特别亲切的口吻。有一封信里写他结识了一位意大利王室的姻亲,还有一封说有人将他引荐给一位罗马尼亚贵族外交官。听上去他引以为荣,总之满纸势利,所以维瑟想迪米崔一定愿意花钱换取他的友谊。他记住了酒店的名字,把信原封不动地放好,计划经由巴黎去罗马。第二天上午,等他回到巴黎的时候,警察已经在等着了。我猜他伪造的手法不甚高明。

“可怜的家伙,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之后那漫长的三年里,除了迪米崔,他没有第二个念头。他想着迪米崔当时近在咫尺,现在却远在天边。不知为什么,他好像觉得自己这次坐牢也是拜迪米崔所赐。这种想法让他更加憎恨迪米崔,并且越发坚定地要让对方付出代价。我想他有点神志失常了。他一出狱,就在荷兰弄了点钱,直奔罗马。他晚了三年,但铁了心要找到迪米崔。他去了那间酒店,自称荷兰私家侦探,想查看三年前的客人名单记录。登记表自然都给警察拿走了,好在当时的账单还留着,而他知道姓名首字母,就这样查到了迪米崔的化名。迪米崔还留了一个转寄地址,是巴黎的存局自取。

“维瑟又遇到了新困难。除非他能去法国,查出名字主人的下落,否则知道了名字也是徒然。他也不能直接写信要钱。三年过去了,迪米崔不会还在用那个地址。而维瑟要想去法国,又要冒着被遣返或是再次坐牢的风险。他得想办法换个名字,弄一份新护照,可他没有钱。

“我借了三千法郎给他,拉蒂默先生,坦白告诉你,我当时觉得自己太蠢了。可我的确可怜他。他和我当年在巴黎认识的维瑟已经判若两人,牢狱生涯把他毁了。本来他的感情都流露在眼神里,如今却写在嘴角和脸颊上。我感觉他老了。我给他钱,一半是可怜他,一半是要打发他。我并不相信他那套话,以为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没想到一年前,我收到他寄来的信,信里夹了一张三千法郎的汇票,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吃惊。

“信只有短短几句。‘我找到他了,我说到做到。随信附上欠款,并表示衷心感谢。值三千法郎,算是给你的惊喜。’就这些。他没署名,也没留地址。汇票是在尼斯购买然后寄出的。

“拉蒂默先生,这封信让我陷入了思考。维瑟又恢复了往日的自负,对三千法郎都满不在乎,可见他远不止这些钱。自负的人总幻想自己如何慷慨,可很少兑现。迪米崔一定乖乖给了钱,而他不傻,所以他一定是出于很好的理由才会就范。

“我当时正无所事事,拉蒂默先生,无所事事,有点蠢蠢欲动。诚然,我有书为伴,但你也会对书籍、对他人的观念和辞藻感到厌倦。我于是想,不如我也去找迪米崔,分享维瑟的财运。拉蒂默先生,我不是贪财,我不希望你这么想。我只是给勾起了兴趣。另外,我认为迪米崔亏欠我的,因为他我才经受了那么多不便和羞辱。我琢磨了两天,第三天才下定决心。我动身去了罗马。

“拉蒂默先生,你可以想象,我处处碰壁,一次次失望。我知道迪米崔的姓名首字母,当时维瑟急于让我相信他才向我透露的,至于那家酒店,我只知道是间高档酒店。很不幸,罗马这类酒店多得很。我开始一家一家地找,问到第五家,他们却不肯让我查看1932年的账单。我放弃了这个计划,联系上部里的一个意大利朋友。他为我动用了关系,费了不少客套和花销,我得以查看1932年的内政部档案。我不仅查到了迪米崔的化名,还发现了维瑟不知道的事——迪米崔花钱办了南美某共和国的公民身份,该国赞成这件事,如果你的钱夹子够鼓。我本人在1932年也办了同样的手续。我和迪米崔成了同胞。

“拉蒂默先生,坦白说,我返回巴黎时满怀希望,结果却大失所望。我国领事不肯帮忙,说从来没听说过C. K. 先生,就算我是C. K. 先生最亲密的老朋友,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在哪儿。他态度蛮横,让人很不愉快,不过我也看出来,他说不知道迪米崔是说谎。这叫人觉得有戏。结果等着我的是第二次失望。伯爵夫人在奥什大街的住所已经空了两年了。

“你可能会想,要找到一个高雅的贵妇人还不容易?实际上再困难不过了。名人录上什么也查不到,看起来她在巴黎没有房产。坦白告诉你,差不多要放弃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主意。我想到,像伯爵夫人这样的时髦女子,一定会去冬季运动胜地。我于是联系阿歇特出版社,帮我寄来过去三个月法国、瑞士、德国、意大利出版的所有冬季运动和社交杂志。

“这是最后一搏,好在奏效了。拉蒂默先生,你肯定想不到这类杂志会有那么多。每本杂志我都仔细翻了一遍,总共花了一周多。相信我,翻到一半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要支持社会民主主义[5]了。好在后来我的幽默感又回来了。如果说千篇一律的文字会变得毫无意义,那么千篇一律的笑脸就更加荒诞无稽,就算笑脸的主人都是有钱人。况且我要找的东西找到了。一份德国杂志的二月刊上有一段简介,说伯爵夫人正在圣安东[6]过冬。一份法国杂志上登了一张照片,是她穿着设计师款滑雪装。我动身去了圣安东,当地酒店不多,很快我就查到C. K. 先生是和她一起来的。他留了一个戛纳的地址。

“我又来到戛纳,查到C. K. 先生在埃什托里尔[7]有一栋别墅,但他到国外出差去了。我倒不沮丧,因为迪米崔迟早会回来。这期间,我决定查查C. K. 先生的事。

“拉蒂默先生,我一直认为,人世间的成功之道在于结交对你有用的人。我和不少大人物打过交道、做过生意——知道吧,这些人知晓局势和内情,我总是格外热心帮忙。我也因此受益匪浅。比如说一个人有意向希腊政府出售野战炮,他就乐于了解这位希腊官员对这宗买卖的个人期望。这位官员呢,也乐于让对方充分理解他的期望,但又不想直说,以免丢面子、担风险。我于是负责替双方传递微妙的致意,两边都做了人情。这样一来,我有事就可以请他们帮忙了。

“和维瑟不一样,他不得不暗中打探,我却可以托朋友。事情比我预想的容易,因为我发现,迪米崔顶着C. K. 先生的名字,已经成了某些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我听说他现在的身份,感到又惊又喜。我意识到,维瑟一定是花着迪米崔的钱。可维瑟知道多少?不过就是迪米崔做过毒品生意,而且他很难去证明。他不知道女人的生意,但我知道。据我推测,迪米崔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不希望弄得人尽皆知。要是我多找一些线索再去找他摊牌,那么我的财务状况就更加牢固。我决定再多联系几个朋友。

“有两个人帮上了忙,一个是格罗德克,还有一个是我的罗马尼亚朋友。格罗德克和迪米崔化名塔拉特那段往事,你已经知道了。这位罗马尼亚朋友告诉我说,1925年,迪米崔跟令人惋惜的罗马尼亚铁卫团首领科德雷亚努[8]有可疑的财务往来。另外,保加利亚警方知道此人,但没有通缉他。

“这些事都没违法,说实话,格罗德克那件事让我有些沮丧。时隔多年,南斯拉夫政府不大可能申请引渡;至于法国方面,也许看在他1926年为共和国做过贡献,会在贩卖毒品和妇女的事情上对他网开一面。我于是决定去一趟希腊,看能查到什么。一周之后,我到了雅典,正在我想查阅官方记录而不得的时候,我在雅典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伊斯坦布尔警察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是来自士麦那的希腊人,名叫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

他抬头望着拉蒂默:“拉蒂默先生,现在你该明白我当初为什么奇怪你对迪米崔感兴趣了吧?”看拉蒂默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我自然也去查了义赈会的档案,但我随后没去士麦那,而是尾随你到了索菲亚。你可否愿意告诉我,你从士麦那的警方记录查到了什么?”

“1922年,迪米崔在士麦那涉嫌谋杀一个叫肖洛姆的放债人。他逃去了希腊。两年后,他参与了凯末尔刺杀行动,并再次逃脱,但土耳其人以谋杀案为幌子,签发了对他的通缉令。”

“士麦那的谋杀案!这样一来就清楚多了。”彼得斯先生露出了微笑。“迪米崔真是不得了,是不是?真是滴水不漏。”

“什么意思?”

“听我把故事讲完,你就会明白了。我读完这则新闻,马上给巴黎的一个朋友发了电报,请他告知C. K. 先生的下落。他两天后回电报说,此前C. K. 先生和一群朋友乘坐一艘希腊柴油机游艇在爱琴海游玩,刚刚返回戛纳,游艇是他两个月前租的。

“拉蒂默先生,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据你所说,尸体上的身份证件是一年前办的,也就是说,是在维瑟寄给我那三千法郎的前几周。看吧,从维瑟找到迪米崔那一刻起,他就在劫难逃。迪米崔一定当即就决定杀了他。原因你应该明白。维瑟太危险了,因为他太自负,说不定什么时候喝醉了吹嘘起来,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不得不杀。

“但迪米崔何等精明!他当然可以马上杀了维瑟,但他没有。他滴水不漏的思维想出了更好的计划。要是不得不除掉维瑟,那是否有什么对他有利的弃尸办法呢?何不用来弥补从前在士麦那一不小心埋下的隐患?虽然不至于有什么隐患,不过可以借此机会把事情了结。罪犯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的尸体会交给土耳其警方处理。杀人犯迪米崔已死,而C. K. 先生活着,继续耕耘他的园子。不过,他还需要维瑟加以配合。得哄骗他自以为高枕无忧了。于是迪米崔面带微笑,乖乖给了钱,同时着手弄身份证件,准备放在维瑟的尸体上。他等了九个月,到了六月,他邀请好兄弟维瑟一道搭乘游艇,出海游览。”

“是,可他是怎么在游艇上杀人的?当着船员?当着其他乘客?”

彼得斯先生会意地说:“拉蒂默先生,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是迪米崔我会怎么做。首先,租一艘希腊游艇。这是有原因的:希腊游艇的船籍港是比雷埃夫斯港。

“接着,我就邀请包括维瑟在内的一群朋友在那不勒斯上船,带他们游览一番,一个月后返回那不勒斯,并宣布游览结束,请他们上岸,自己则留在船上,借口去比雷埃夫斯交还游艇。接着我把维瑟拉到一边,说我在伊斯坦布尔有一宗秘密买卖,打算坐游艇过去,并且很乐意邀他同去。我还会叮嘱他说不要告诉那些下船的乘客,免得他们因为没自己的份而眼红,并且叫他等那些人都走了再回游艇上来。可怜又自负的维瑟听了,自然不会拒绝邀请。

“另一边,我对船长说我跟维瑟会在伊斯坦布尔下船,处理完生意再走陆路回巴黎,让他开游艇回比雷埃夫斯。我和维瑟在伊斯坦布尔一同上岸,我会知会船员说,等我们确定了过夜的地方再派人来拿行李。接着,我就带维瑟来到佩拉大道我知道的一家夜总会,晚上,我自己少了一万法郎,而维瑟则沉到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底,等他腐烂到可以浮起来,水流就会把他冲到萨拉基里奥角[9]。我会拿着维瑟的护照,用他的名字住进酒店,让行李员拿着字条去游艇取我和维瑟两人的行李。第二天,我从酒店退房,以维瑟的身份来到车站。我已经连夜搜过他的行李,确保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我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然后坐火车返回巴黎。万一伊斯坦布尔问起维瑟——他搭火车回巴黎去了。可谁会问起?我的朋友会说他在那不勒斯下了游艇,船长和船员则漠不关心。维瑟用的是假护照,他是个罪犯,这种家伙显然有理由选择销声匿迹。完!”

彼得斯先生一摊手:“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这么做。兴许迪米崔的办法跟我有出入,也可能和我想的一样。不过我相当肯定,他做了一件事。你跟我说过,你在士麦那得知,有人在几个月前查过同样的警察档案,还记得吗?这个人一定就是迪米崔。他一向非常谨慎。在留下维瑟这条线索之前,他无疑急切地想知道警察对他了解多少。”

“可是我说的这个人样子像法国人啊。”

彼得斯先生笑着责备说:“拉蒂默先生,这么说你在索菲亚并没有和我坦诚相见啊。你的确打听过这个神秘人物。”他耸耸肩膀。“现在迪米崔的样子的确像法国人。他穿的都是法国衣服。”

“你最近见过他?”

“昨天刚见过,但他没看见我。”

“这么说,你知道他在巴黎的行踪?”

“一点不错。从我发现他的新生意起,我就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你已经找到他了,那下一步呢?”

彼得斯先生皱起眉头:“拉蒂默先生,得了吧。我知道你不至于这么迟钝。你不仅知道,而且能证明埋在伊斯坦布尔的人不是迪米崔。必要的话,你可以在警方档案里指认维瑟的照片。至于我,我知道迪米崔现在的化名,还知道怎么找到他。我们一起保持沉默,这就值一大笔钱。有维瑟这个前车之鉴,我们也知道如何得手。我们跟他索要一百万法郎。迪米崔会照给,因为他猜我们还会纠缠不休。但我们可没那么傻,免得搭上性命。我们每人五十万法郎——拉蒂默先生,将近三千英镑呢——就心满意足,不声不响地消失。”

“原来如此。勒索现款,恕不赊欠。可为什么要拉上我?不用我帮忙,土耳其警方就能指认维瑟。”

“怎么指认?警察认定他就是迪米崔,还把他埋了,之后兴许又处理过一打尸体。已经过了几周,难道他们还记得维瑟的长相,有充分的理由申请昂贵的引渡程序,基于14年前的怀疑,指控一个富有的外国人涉嫌16年前的一宗谋杀,这可能吗?亲爱的拉蒂默呀!迪米崔准会笑话我。他会像对付维瑟一样对付我:时不时给我几千法郎,免得我去招惹法国警察,同时让我闭嘴,最后为安全起见,杀了我一了百了。你不一样。你见过维瑟的尸体,能认得出;你在士麦那读过警察记录。他对你一无所知,要么选择给钱,要么就得冒未知的风险。他这么谨慎,绝不会冒这个险。听着。首先,绝不能让迪米崔发现我们的身份。他当然认得我,不过他不知道我现在的名字。至于你呢,我们来编个名字吧。比如史密斯先生,因为你是英国人嘛。我会用彼得森的名字联系迪米崔,约定在巴黎外见面,在哪儿拿我们的一百万法郎由我们来定。这次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你和我。”

拉蒂默并非发自肺腑地笑了两声:“你当真认为我会同意加入你这个计划?”

“拉蒂默先生,如果你训练有素的思维能想出一个更巧妙的计划,我心甘情愿地……”

“彼得斯先生,我训练有素的思维此刻在想,怎么把你提供给我的消息报告给警察最好。”

彼得斯先生的微笑暗淡了。他轻声说:“警察?拉蒂默,什么消息?”

“怎么,就是……”拉蒂默正不耐烦,但突然住了口,皱起眉头。

“不错。”彼得斯先生赞许地点点头,“你没有确切的消息。要是你去找土耳其警察,他们自然会请法国警方提供维瑟的照片,再让你辨认。之后呢?他们知道迪米崔没死,仅此而已。你可能记得,我没有透露迪米崔现在的化名,连姓名首字母也没提。你不可能学着维瑟和我,从罗马一步步查起。你也不知道伯爵夫人的名字。至于法国警察,一个被遣返出境的荷兰罪犯下场如何,我想他们不会感兴趣;1922年士麦那一宗杀人案的希腊籍凶手现在更名改姓住在法国,估计他们听了也不会激动不已。看吧,拉蒂默先生,没有我,你什么也做不成。当然了,要是迪米崔不肯配合,那时候和警察推心置腹也许是可取的做法。但我想迪米崔不会不配合。他是聪明人。但不管怎么样,拉蒂默先生,何必白白错过三千英镑呢?”

拉蒂默注视着他,半晌才回答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并不想要这三千英镑?我的朋友,我看你常年和罪犯打交道,已经难以理解其他的思路了。”

“这种德操……”彼得斯先生懒洋洋说地了一句,接着似乎改变了主意。他清清嗓子。“要是你想报警呢,”他换了一副迁就的口气,像在规劝醉酒的朋友,“那可以等我们拿到钱再去。就算迪米崔能证明他给过我们钱,但不管他动起什么坏心思,他既说不出我们的姓名,也不知道我们人在哪儿。拉蒂默先生,这么一想,我认为这样做十分明智,因为这样就能保证迪米崔对我们不再构成威胁。我们可以给警察寄一封匿名信,效仿迪米崔在1931年的做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到这儿,他脸色一沉,“啊,不行,不能这么做。拉蒂默先生,恐怕这么一来你那些土耳其朋友要怀疑到你头上了。不能冒这个险,是吧!”

拉蒂默却听不进去了。他知道刚才下了决心才说的话是蠢话,想找个理由自圆其说。彼得斯说得对。他无法将迪米崔绳之以法。他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回雅典,任彼得斯一个人去跟迪米崔讨价还价;要么留在巴黎,等这出将他自己卷入其中的离奇喜剧收场。第一个选择不能考虑,他只有投身第二个。他其实没的选。为了争取时间,他点了一根烟,接着抬起头。

“好吧。”他慢吞吞地说,“我会按你说的做,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条件?”彼得斯先生的嘴唇绷紧了,“拉蒂默先生,我认为五五分已经不只是慷慨了,想想我付出的辛苦和费用!……”

“先别急。彼得斯先生,我刚才说我有几个条件。第一条对你来说很容易。你从迪米崔身上榨来的钱,全都归你一个人。第二呢……”他顿了顿。他看出彼得斯先生大惑不解,愉悦之情油然而生。那双水蒙蒙的眼睛明显眯成一条窄缝。彼得斯先生狐疑地说:“拉蒂默先生,恕我不太明白。如果这是什么蹩脚的花招……”

“啊,不,彼得斯先生,这不是花招,不管是蹩脚还是高明。你刚才说‘德操’,是吧?就当是它吧。瞧,我愿意帮忙勒索一个人,前提是这个人是迪米崔,但是我不愿意染指这笔钱。当然,这样对你更有利。”

彼得斯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像你说的,这样对我更有利。那另一个条件呢?”

“同样无关痛痒。你颇神秘地说迪米崔成了要人。我答应帮你拿到那一百万法郎,条件是你得告诉我他究竟成了什么人。”

彼得斯先生思索片刻,耸了耸肩:“好吧。我想我没理由瞒着你。就算你知道了,也无助于查出他如今的身份。欧亚信用信托的注册地是摩纳哥,所以注册信息不公开。迪米崔是他们的董事会成员。”

[1] 贯穿第8和第17区,通往凯旋门的12条大街之一,得名于1809年的瓦格拉姆战役。

[2] 位于第8区,通往凯旋门的12条大街之一,得名于法国大革命中的将领拉扎尔·奥什(1768—1797)。

[3] Hispano-Suiza,西班牙汽车制造公司,二战前以豪华轿车知名。

[4] 法国大西洋沿岸的度假胜地,受名流贵族青睐。

[5] 要求社会平等,主张通过和平方式对资本主义进行改良。

[6] 阿尔山麓圣安东,奥地利滑雪胜地。

[7] 葡萄牙海滨城市,以豪华酒店和娱乐场所而闻名。

[8] 科内柳·泽列亚·科德雷亚努(Corneliu Zelea Codreanu, 1899—1938),罗马尼亚法西斯政客,1930年创立铁卫团,反犹反共;1938年被判入狱,11月遭处决。

[9] 土耳其语意思为皇宫角,是将金角湾和马尔马拉海分开的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