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埃洛蒂原计划周日再多看一些录像带,这样她就可以兑现她对佩内洛普的许诺,把筛选后的录像清单交给她。但是,周六晚上,在她喝光了第一瓶红酒,即将喝光第二瓶红酒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婚礼上,当她走在过道上时,不播放劳伦·阿德勒演奏大提琴的视频了。无论佩内洛普(和阿拉斯泰尔,要把他也算上吗?)有多喜欢那个想法,在埃洛蒂看来,自己穿着婚纱,走向播放着母亲演奏片段的大屏幕,这让她觉得不舒服。确实有点怪,不是吗?

“是的!”皮帕说。当时,她们懒洋洋地坐在河边,一边吃着她们的炸鱼配薯条,一边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上。“我觉得,反正你也不喜欢古典音乐。”这倒是真的,埃洛蒂更喜欢爵士乐。

于是,周日的清晨,当教堂钟声第一次在敞开的窗户外面响起时,埃洛蒂把录像带装回了父亲的手提箱,然后,在天鹅绒椅子上坐了下来。那张新得来的母亲的照片,摆放在埃洛蒂搁宝贝的架子上,就夹在贝里夫人用水彩画的蒙特普尔西亚诺酒和蒂普的魔盒中间。埃洛蒂已经理清了思路,把想要问舅姥爷的事情都列了出来:她母亲,素描画里那栋房子,还有那个小提琴家。在此期间,她打算把卡罗琳的书好好钻研一番,尽可能多地去了解照片上那个女人。她把放在腿上的书打开来,立刻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令人心满意足,仿佛现在,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爱德华·拉德克利夫——他的一生和爱情》。书名有点年代感,可话又说回来,这本书最初是1931年出版的,用当代的标准去衡量好坏,也没什么道理。书皮反面有作者的照片,是一张伦纳德·吉尔伯特博士的黑白照。他身着浅色西装,是个严肃的年轻人,很难判断他当时的年纪。

这本书分为八章。前两章讲述了拉德克利夫的童年、家庭背景、他对民间故事的喜爱以及他早期的艺术天赋,突出介绍了他尤其钟爱各式各样的房子,并指出他的作品多以“家”和封闭空间为主题,这可能是受早年成长经历的影响——他曾一度和祖父母住在一起,父母常年不在身边。接下来的两章详述了紫红兄弟会的确立,对其他成员也做了简要介绍,并概述了拉德克利夫在皇家艺术学院的早期成就。第五章聚焦于他的私生活,详细介绍了他与弗朗西斯·布朗的交往以及最终的订婚。第六章终于讲到了被称作莉莉·米林顿的那位模特,以及拉德克利夫创作生涯达到顶峰的那段时期。

虽然有悖常理,但埃洛蒂就是忍不住从第六章开始看。她沉浸在伦纳德·吉尔伯特的叙述中: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在伦敦偶遇那个女人,她的容貌和举止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令他完成了唯美主义运动[21]时期几件最引人注目的艺术作品。吉尔伯特说,这位画家深深爱上了这个女人。他把莉莉·米林顿比作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黑女士”[22],这使莉莉·米林顿的真实身份变得神秘莫测。

正如此前皮帕提醒的那样,许多信息,尤其是传记方面的,都源自一位“匿名人士”,一位“与拉德克利夫家族关系密切”的当地女士。据吉尔伯特说,这位女士与拉德克利夫的小妹妹露西特别亲近,为拉德克利夫的童年和1862年夏天发生的事,提供了重要内情。1862年夏正是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被枪杀以及莉莉·米林顿失踪的时间。吉尔伯特在伯奇伍德村完成他的博士论文期间,见过这位女士,并于1928年至1930年对她进行了一系列访谈。

尽管吉尔伯特对拉德克利夫和他的模特的描绘细致入微,但在很大程度上,必定还是基于他的想象——如果埃洛蒂在这个问题上能宽宏大量,她会认为,那都是吉尔伯特根据事实做出的推断——这部分内容写得洋洋洒洒,洞幽烛微。吉尔伯特的文字审慎而富有洞察力,两个人的故事被他讲得栩栩如生,两人在伯奇伍德庄园度过的最后那个夏天将他们的故事推向了**。吉尔伯特的讲述异常动人,这让埃洛蒂思考着个中缘由,然后意识到,原因很简单:作者伦纳德·吉尔伯特爱上了莉莉·米林顿。

他的刻画引人入胜,以至于埃洛蒂发现,自己也不禁被这位一身芳华的美人所折服。在吉尔伯特的笔下,她非常迷人。她的个性在一字一句中展露无遗。起初,她是位“如火焰般耀眼”的年轻女子,到了这一章的结尾,又摇身一变,令人唏嘘。

第七章讲到了拉德克利夫的一蹶不振。接下来,吉尔伯特并未与素来的说法统一口径,而是提出了新的见解:他认为,这位画家的消沉,并非因为未婚妻的香消玉殒。实际上,他是由于失去了莉莉·米林顿才如此萎靡,因为她才是他的挚爱,他的缪斯。根据“从未披露过的”警方报告中收集到的信息,吉尔伯特认为,在弗朗西斯·布朗丧生的劫案中,这位模特是从犯,和入室抢劫的匪徒带着拉德克利夫家族的传家宝——一枚项链吊坠——一起逃往了美国。

据吉尔伯特称,官方的说法都是多年来一直要粉饰太平的拉德克利夫家族和布朗小姐家族的杰作。前者在村子里颇有影响力,当地警察也要看其脸色。而且,两家人都不想再有人提及或是记得“那个偷走了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心的女人”。顾及两个家族后辈的名誉,双方都觉得,悲剧要比丑闻强。按照官方的版本,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偷闯入庄园,偷走项链,弗朗西斯·布朗不幸身亡,痴心的未婚夫肝肠寸断——这在两个家族听来就更顺耳了。对于被盗的项链的下落,警方进行过搜查,但除了偶尔收到的假消息,毫无头绪。

相比于书中的其他章节,吉尔伯特在论述莉莉·米林顿背信弃义时的口吻近乎僵化,文本中多是大段地直接引用吉尔伯特在警方档案中发现的案件记录。作为一名研究员,埃洛蒂可以理解:吉尔伯特不愿相信,那个他在上一章的描述中跃然纸上的女人会如此不仁不义。整个第七章读起来,像是一个人化身为二彼此交战:一个是雄心勃勃的学者,持有的观点令人兴奋;一个是作家,对自己长久以来描绘的人物满怀深情。还有,人物那副令人心动不已的容貌。埃洛蒂认为,那张嵌在银质相框中的照片,拍出了那个女人骨子里的样子。埃洛蒂严肃地提醒自己,美丽本身就蕴含着危险和力量。即便如此,她知道自己也不愿相信,那个白衣女人竟能表里不一到如此境地。

莉莉·米林顿是项链失窃的核心人物,尽管吉尔伯特不愿全盘接受这一点,他还是详细讲述了这枚项链的来历。其实,项链上的钻石并不是一颗普通的宝石。那是一颗二十三克拉的蓝钻,非常稀有珍贵,它还有个名字,叫作“拉德克利夫蓝”。拉德克利夫蓝可以追溯到法国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时期,最初就是她将这块非凡的宝石镶嵌在项链里;再往前,可以追溯到雇佣兵约翰·霍克伍德,他在14世纪对佛罗伦萨的一次突袭中得到了这颗宝石。据一则传闻说,他对这颗宝石爱不释手,临终前还“将荣誉和财富揣在身上”;再往前,还可以追溯到10世纪的印度,据说——吉尔伯特认为这个说法纯属虚构——这颗宝石是一位客商从一座印度教寺庙的墙壁上抠下来的。

不管这一点是不是真的,1816年,这颗宝石落到了拉德克利夫家族的手中,然后被重新镶嵌在金丝花饰中,穿上了细链。佩戴时,宝石吊坠正好悬在两块锁骨中央。这件珠宝璀璨夺目,极其贵重,令人生畏。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颗钻石一直归拉德克利夫家族所有,差不多一直单独存放在拉德克利夫家族在伦敦劳埃德银行的保险箱里。

埃洛蒂对拉德克利夫蓝的历史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下面一行内容让她坐直了身子。据吉尔伯特说,1862年6月,拉德克利夫蓝吊坠被爱德华·拉德克利夫从保险箱里“借出”,因为那年夏天,他要完成计划中的一幅杰作,届时,他的模特需要佩戴这枚吊坠。那么,这说的一定是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了。艺术爱好者和学者对于这幅画作的渴望已经将它推上了神坛。

第七章的后半部分专门论述这样一幅画作——不论完成与否——存在于世间某处的可能性。基于对爱德华·拉德克利夫毕生艺术作品的研究,吉尔伯特提出了几个观点,但他最后也承认,没有论据佐证,这些观点都不过是猜测。因为尽管在紫红兄弟会其他成员的通信中,曾含糊地提到过,有一件作品被他遗弃了,但尚未找到任何属于拉德克利夫本人的东西。

埃洛蒂看了一眼她在档案中找到的那本素描簿。这是伦纳德·吉尔伯特在渴望的证据吗?艺术界长期渴望得以证实的东西,一直都放在一个皮书包里,保存在维多利亚时期伟大的改革家詹姆斯·斯特拉顿的房子里吗?想到这儿,埃洛蒂的思绪回到了斯特拉顿身上。因为她现在知道,莉莉·米林顿是这两个男人之间尚未明确的一环。斯特拉顿和这个女人很熟,才会留着她的照片;而拉德克利夫则爱慕这个女人。他们俩本身似乎并不熟,可在拉德克利夫心痛到绝望、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时,却半夜跑去找斯特拉顿帮忙。拉德克利夫似乎也把那幅杰作托付给了斯特拉顿。但为什么呢?了解莉莉·米林顿的真实身份是关键。虽然这个名字并不怎么熟悉,但埃洛蒂做了一条笔记,看看这个名字在斯特拉顿的通信数据库中是否被提到过。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吉尔伯特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身上,论述了他对房子的喜爱,尤其是他对乡下住所的热爱。拉德克利夫在和友人的通信中称,那是栋“迷人的房子……就在河湾处,三面环水”。这一次,吉尔伯特的人生轨迹和他的研究对象有了交集。因为在吉尔伯特努力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时,他追随着拉德克利夫的脚步,在那栋“迷人的房子”里住了一个夏天。

伦纳德·吉尔伯特是个退伍军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战场上,他遭受过流离失所、生离死别的伤痛。因此,关于被逐出家园的影响的论述,在他笔下仿佛一曲挽歌。不过,在书的结尾,他仍怀有一丝希望,这体现在他对两个问题的沉思上:一是对“家”的渴望;二是人在久居荒野后,终于找到一处令自己感到舒适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在说明“家”所蕴含的质朴而巨大的力量时,他借用了拉德克利夫的同辈人、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的人物查尔斯·狄更斯的话:“家是一个名字,一个强大的字眼……比巫师说过的字眼,比让魂灵应召的字眼,都要更强大。”[23]吉尔伯特写道,对于爱德华·拉德克利夫来说,这个地方就是伯奇伍德庄园。

埃洛蒂把这行内容又读了一遍。这栋房子是有名字的。她在手机上打开搜索引擎,把名字输入进去,屏住呼吸,然后搜索结果出来了:一张照片,一段说明,一个地址。这栋房子位于牛津郡和伯克郡交界处的白马谷。她点击了一条链接,然后得知,这栋房子于1928年被露西·拉德克利夫转给了艺术史学家协会,作为住宿类奖励颁发给学生。但由于维护费用太高,有人建议把这里作为博物馆,展示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作品和紫红兄弟会的巨大且旺盛的艺术创造力。但是,维护资金没法立即到位。筹款进行了好多年,终于在1980年,有一个未透露姓名的捐赠者慷慨解囊,艺术史学家协会才将计划付诸实践。博物馆仍在运营着,每周六向公众开放。

埃洛蒂的手在颤抖,她把网页滚动到最下面,看到了去伯奇伍德庄园的旅行指南;还有一张房子的照片,是从另一个角度拍摄的。埃洛蒂把它放大到全屏显示。她的目光扫过花园、砖面、斜屋顶上的老虎窗,然后她倒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画面从她的手机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通来电。是国际长途——阿拉斯泰尔——但她不知怎的就点了拒接,然后在屏幕上划了一下,把界面切换到那张房子的照片。她把图片放大了一些,接着,她看到了,她就知道会在那儿看到:那个天文风向标。

拉德克利夫的那幅素描,画的是他自己的房子,在河湾处,三面环水;也是她母亲给她讲的故事里的那栋房子,还是蒂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撤离伦敦时住过的房子。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埃洛蒂她们家,竟和拉德克利夫,和落在她头上的工作所涉及的谜团扯上了关系。这根本讲不通。还不止如此,因为,虽然蒂普不愿承认,但他从照片中认出了那个白衣女人,莉莉·米林顿。

埃洛蒂拿起了嵌在相框中的照片。她是谁?她的真名叫什么?她后来怎么了?埃洛蒂觉得,她非得把事情弄个明白,这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无比强烈,几乎可以让她不顾一切。

她用手指轻轻在相框边缘绕着圈,抚过上面细细的划痕。这时,埃洛蒂注意到,相框背面支架突出的地方并不是完全平整的。她把相框举了起来,和眼睛的高度持平,这样,相框背面在她的眼前一览无余。她的感觉没错,那是个凸面,只有一点微微的弧度。埃洛蒂用指尖轻轻按了按,她想象着,照片后面可以塞下非常薄的东西吗?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寻宝者那种对蛛丝马迹超级敏感的本能也冒了出来,即便埃洛蒂知道,随意摆弄归档物品绝对是违规操作,但她还是想法儿把那里撬开了一条缝,且没造成任何损坏。她拽了拽封住后盖的旧胶带,后盖便打开了,因为胶带已经失去了黏性,之前一直封着,不过是因为惯性。夹在相框里面的,是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被压得平平的。埃洛蒂把纸展开,立刻看出这张纸有年头了——年代甚是久远。

这是一封信,是用生机勃勃的花体字写的,信的开头写道:我最亲爱的、我心中永远唯一的J.,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埋在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埃洛蒂喘了口气,因为她终于在这封信里,听到了那位白衣女人的声音。她的视线掠过大部分内容,落在了信的最后。这封信结尾的署名是一对环环相扣的首字母:不胜感激的、永远爱你的B.B.。

[1] 法语为le droit à l’oubli。——编注(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编注)

[2] 英国格鲁吉亚和维多利亚时代,银器上都带有一个象征主权的国王头像标志,这就是英国银器纳税标志,简称税印。英国金匠公司检测办公室在1784年至1890年间对送检的银器征收消费税,在完税的器皿上打上国王头像,以此表明此件商品可以进行销售。

[3] 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隆:19世纪的一位英国女摄影师,以抓住模特个性的柔焦人物像著称。

[4] 前拉斐尔派:也被译为拉斐尔前派,是1848年在英国兴起的美术改革运动。

[5] 色环理论:当时人们普遍接受牛顿的色彩理论,认为色彩是一种物理学现象。歌德反对该理论,认为光和人的感知以及明暗有关,并创造了著名的六色色环,探讨了色彩对人的情绪的影响。

[6] 克莱奥帕特拉方尖碑:三个古埃及方尖碑的名称,它们在19世纪分别重新竖立在伦敦、巴黎与纽约。

[7] 贵格会:基督教的一个教派,又称教友派或者公谊会。

[8] 硝皮匠:处理皮草的工匠。因预处理中会使用一种叫作芒硝的化学药品,这项预处理工作也就被叫作“硝皮”,从事这项工作的匠人因而就被叫作“硝皮匠”或者“硝皮师”。

[9] 罗塞蒂:指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吉奥尔吉娜·罗塞蒂。

[10] 莫里斯舞:英格兰传统民间舞蹈,通常会用到棍子和手帕。

[11] 丁尼生: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及最具特色的诗人。

[12] 儿童撤离行动:1938年,为躲避纳粹残害,欧洲多国的犹太团体经英国政府同意后,将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儿童在没有成年人陪伴的情况下送入英国进行保护。这些儿童抵达英国后,被分配到相应的寄养家庭、旅馆和农场。

[13] 基安蒂红酒:意大利基安蒂地区出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14] 逍遥音乐会:英文全称为The Henry Wood Promenade Concerts,是英国一种价格亲民的音乐会,旨在吸引更多的人了解古典乐。该音乐会非常随意,不像正式的音乐会那样严肃,故称为“逍遥音乐会”。

[15] 1英尺约为0.3048米,5英尺约合1.52米。

[16] 比娅:比特丽斯的昵称。

[17] 阈限空间:最早广泛应用于心理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指有间隙性的或者模棱两可的状态。

[18] 莎莎:莎拉的昵称。

[19] 黑皮诺酒:世界上最受欢迎的葡萄酒之一。

[20] 全名为Journal Storage,是一个对过期期刊进行数字化的非营利性机构。

[21] 唯美主义运动:19世纪后期出现在英国艺术和文学领域中的一场组织松散的运动。唯美主义运动中的作家和艺术家认为,艺术的使命在于为人类提供感观上的愉悦,而非传递某种道德或情感上的信息。

[22] 黑女士: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有一首是《致黑女士》,传说黑女士是莎士比亚爱慕之人,但此人是否真实存在仍是个谜。

[23] 引自查尔斯·狄更斯所著的《马丁·翟述伟》(Martin Chuzzlew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