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17年夏

埃洛蒂坐在公寓的窗户上,戴着母亲的面纱,凝望着河水静静流向大海。这样完美的下午难得一见,空气里满是干净的棉布和修剪过的青草的气味,无数童年的记忆在恋恋不舍的日光中闪耀着光芒。但是,埃洛蒂在想的并非童年。

大街上仍然看不到皮帕的身影。她一个小时之前给埃洛蒂打了电话。此后,埃洛蒂一直什么都干不进去。她的朋友不想在电话里说太多,只说事情很重要,她有东西必须交给埃洛蒂。她听上去很急,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很少这样。周六晚上跑到巴恩斯街来找埃洛蒂,这也不同寻常。

不过呢,这个周末似乎什么都不对劲。从埃洛蒂在办公室发现了那个装着档案的盒子,在里面发现了素描簿和照片以来,一切都不对劲。

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那天早上,蒂普坚持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她。即便埃洛蒂一再逼问,他还是守口如瓶。他以最快的速度打发埃洛蒂离开了工作室,喃喃自语,他开店都晚了;还说,会的,会的,他当然会去参加她的婚礼。但是,埃洛蒂不会看错他的反应。他认出了照片中的那个女人。而且,关键是,虽然埃洛蒂也不确定他怎么会认识她,但他能认出她,这就把档案盒里那两样东西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蒂普也认识素描画中的那栋房子,他小时候和家人在那里住过。

被蒂普赶出来之后,埃洛蒂直接回了河岸街,然后去了办公室。她在大门上输入周末的通行密码,然后进了大楼。地下室的光线阴暗,甚至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不过,埃洛蒂并未多作停留。她从办公桌下面的盒子里把镶着相框的照片拿了出来,又从档案里取出了那本素描簿,接着便离开了。这一次,她没有半分愧疚感。她就是莫名觉得,那张照片和那本素描簿是属于她的。这两样东西被她找到,就是命中注定的。

现在,她将照片捧在手心里,看着那个女人投过来的目光,那副恃才傲物的样子,几乎是在挑衅。找到我呀,它似乎说,弄清楚我是谁。埃洛蒂把手中的相框翻了过来,指尖在银质相框上那些蜘蛛丝一般纤细的划痕上摩挲。相框两侧都有这样的划痕,几乎是对称的,仿佛是用针或者类似的锋利物件在相框上特意刻下的。

埃洛蒂把相框立在她面前的窗台上,在她的想象中,詹姆斯·斯特拉顿一定也这样摆放过它。

斯特拉顿,拉德克利夫,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他们彼此之间有着关联,但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埃洛蒂的母亲,蒂普童年时从伦敦撤离的那些日子,那个给他讲泰晤士河畔那栋房子的故事的朋友……

埃洛蒂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的河湾处。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以前也曾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的河湾,那些往昔的光影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像是一艘巨大的、默默无声的航母,承载着愿望和希冀,承载着旧靴子和金银财宝,承载着一段段回忆。她忽然想起这么一段:一个微风和煦的日子里,她还是个小姑娘,和她的父母在河岸边野餐……

她抚摸着面纱那圈象牙色的荷叶边,指尖下是光滑的触感。她觉得,她母亲在三十年前可能也这样抚摸过这块面纱。也许当时,她就站在教堂的大门外,准备朝埃洛蒂的父亲走去。劳伦·阿德勒走在教堂过道上的时候,奏响的是哪首乐曲?埃洛蒂不知道,她从没想过去问这个问题。

整个下午她都在看录像,直到皮帕打来电话,她才停下。现在,她的思绪伴着大提琴的旋律翻涌。“就好像她也在婚礼现场,”佩内洛普说,“你的母亲没法陪在你的身边,那播放录像便是最佳方案了。”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埃洛蒂现在明白了。

要是母亲还活着,她会年近六旬,不再年轻,不再水灵灵的,脸上不会挂着少女般的微笑,更不会像年轻女孩一样哈哈大笑。她会头发花白,皮肤松弛。岁月会在她的躯体和灵魂上留下印记,录像中喷薄而出的奔放和情感也会归于平静。看到她,人们仍会低声谈论,提到天才和超凡脱俗这样的词,但他们不会把声音压得更低,然后用上悲剧这个字眼——这是个可以把任何东西都放大的利器。

当皮帕问埃洛蒂,是否也同意在婚礼上播放劳伦·阿德勒的录像时,皮帕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她不是在嫉妒,也没有恶意。她是在为朋友着想,在埃洛蒂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之前:那场景不会像是埃洛蒂在母亲的陪同下走上婚礼的过道,而更像是劳伦·阿德勒先步上舞台,手握大提琴,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让埃洛蒂在后面亦步亦趋。

门口的对讲机嗡嗡作响,埃洛蒂跳下窗台,跑了过去。“你好?”她说。

“嘿,是我。”

她在开门键上按了一下,开了楼下的防盗门,然后把公寓门打开。她在门口等着皮帕,周六下午街道上熟悉的声音传了上来,楼梯间里淡淡的炸鱼和薯条的香气也飘进了屋。楼梯上,皮帕朝她跑了过来。

跑到顶层时,皮帕已经喘不过气来:“天啊,闻着楼梯间的味儿,我都饿了。你的面纱太美了。”

“谢谢。我还在想要不要戴它。喝点儿什么吗?”

“找两个玻璃杯吧。”皮帕把一瓶红酒塞进埃洛蒂的手里。

埃洛蒂把头上的面纱轻轻拿下来,搭在沙发扶手上。她在两个平底杯中倒了些黑皮诺酒[19],给坐在窗台上的皮帕拿了过去。皮帕已经从窗台上拿起了相框,此刻正端详着里面镶嵌的照片。埃洛蒂递给她一杯酒。“什么情况?”埃洛蒂一心盼着皮帕的消息,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情况就是——”皮帕放下照片,看着埃洛蒂,“我昨晚在聚会上见了卡罗琳。我把手机上的照片给她看了,她觉得那个女人有点眼熟。她没能立刻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但她确定,从这张照片中的造型来看,绝对是19世纪60年代拍摄的;更具体地说,和我们的想法一样,拍照片的人应该和前拉斐尔派以及紫红兄弟会有关。她说,要想准确推断照片的拍摄时间,她需要看到原版照片。她还说,要想知道这个摄影师的身份,相片用的相纸可能会提供一些线索。然后,我想到了那本和照片一起找到的素描簿,觉得它有可能对我们找到那幅遗失的画作有帮助,于是我就提到了拉德克利夫。卡罗琳说,她有很多关于紫红兄弟会的书,欢迎我去她那儿挑一挑。”

“然后呢?”

皮帕在背包里翻了翻,掏出一本旧书,外面那层书皮都破了。她把书打开,快速翻动着积了灰尘的泛黄书页,书脊在她的一番动作下都裂开了。埃洛蒂尽力忍着不让自己躲开。“埃洛蒂,看呀,”她说着,翻到了整本书中间的一页插图,用指尖戳着它,“是她,照片上的女人。”

插图页面的边缘布满褐色的斑点,但页面中央的那幅画完好无损。下面的注释写着《睡美人》,画家的名字是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画中的女人躺在树上,四周的树叶和含苞待放的花蕾给她遮着阳光,构成一处如梦似幻的阴影。错落的枝干上,这边有鸟儿栖息,那边有虫儿驻足。女人红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着,沉睡的脸庞美艳无双。她虽然闭着眼睛,但看她的面部特征,不会被认错——优美的脸部线条和丰满的嘴唇,这就是照片上的女人。

“她是他的模特。”埃洛蒂低声说。

“他的模特,他的缪斯,这本书上是这么说的……”皮帕急切地翻动着书页,一直翻到后面的一章,“他的情人。”

“拉德克利夫的情人?她叫什么名字?”

“我今天上午收集到一些资料,从那些资料来看,她的名字似乎还是个谜。她当模特时用的是假名字。这本书上说,大家都叫她莉莉·米林顿。”

“她为什么用假名字?”

皮帕耸了耸肩:“可能她出身望族,家里人不同意她用本名,或者她是个演员,用的是艺名。许多女演员也去当模特。”

“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书上说了吗?”

“我没时间把书看完,但也仔细浏览了一遍。在书的开头,作者说很难确定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因为她的真实姓名仍是个谜,但在后面,作者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认为是她偷走了拉德克利夫的珠宝——一件传家宝——然后和另一个男人逃往美国,拉德克利夫因为她伤透了心。”

埃洛蒂回想起她在维基百科上读到的内容,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在劫案中身亡。她和皮帕快速讲了个大概,然后说:“你觉得会是同一起劫案吗?这个女人,他的模特,多多少少和劫案有牵连?”

“不知道。这也有可能,不过,我会注意不把这些推测出来的观点太当真。今天早上,我在JSTOR[20]上做了快速查询,发现一些评论中指出,这位作者提到的很多新内容,都源自一个未经确认的知情人。唯一有用的一点是,这幅画上的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白衣女人。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她和拉德克利夫是认识的。”

埃洛蒂点了点头,但她在想素描簿里夹着的那页纸,上面草草写下的关于爱情、恐惧和疯狂的那几行字。那些绝望的话是拉德克利夫在这个白衣女人,也就是他的模特“莉莉·米林顿”,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写下的吗?令拉德克利夫伤心欲绝的不是他赏心悦目的未婚妻,而是这个带着他的传家宝潜逃到美国的女人吗?那斯特拉顿呢?他和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因为是他把她的照片装在相框里的,还把它塞进了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书包里,妥善保管了起来。

皮帕去厨房把长凳上那瓶黑皮诺酒拿了过来,把两人的玻璃杯斟满。

“埃洛蒂,还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

“还有一本书?”

“不,不是书。”她坐了下来。埃洛蒂看出,皮帕有一丝迟疑,她从来不这样,而且她的迟疑并不自然,这让埃洛蒂心生戒备。“我和卡罗琳说了,我问这些都是想帮你,因为你在档案中有所发现。她一直很喜欢你。”

皮帕这么说是出于好意。卡罗琳几乎不怎么认识埃洛蒂。

“我告诉她,我在给你做结婚礼服,然后我们说到了你的婚礼,说到了那些录像带和要选的音乐,还有你在看你妈妈的所有音乐会时会有的感受。然后,卡罗琳就不说话了。起初,我担心是不是我说的什么话冒犯了她,但后来她向我说抱歉,接着便离开片刻,去她的工作室拿过来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皮帕又在背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薄薄的塑料文件夹,里面夹着一张卡片:“是她拍的一张照片。埃洛蒂……是你妈妈的照片。”

“卡罗琳认识我妈妈?”

皮帕摇摇头:“她是偶然间拍到的。她说,她一开始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们?”

皮帕张了张嘴,好像要解释一下,但显然又改了主意,只是把文件夹交给了埃洛蒂。里面的照片比平常的尺寸大一些,粗糙的边缘和剪裁的痕迹,说明这是张底片冲印出来的照片。画面是黑白的,上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交谈着。他们坐在户外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身后有许多常春藤,摄影师在拍照时,还收进了一栋石头建筑的一隅。画面里还能看到一块野餐用的毯子,一个篮子和吃完要扔掉的垃圾,说明他们刚享用过午餐。照片中的女人身穿长裙,凉鞋上系着绑带,盘着腿,身子前倾,一只手肘撑在一侧的膝盖上,脸偏向她身旁的男子。她抬着下巴,嘴角刚刚绽开一抹微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正巧照在她的身上。照片很美。

“这是她1992年7月拍的。”皮帕说。

埃洛蒂什么也没说。她们都知道那个时间的意义。埃洛蒂的母亲就是7月份去世的。她在车祸中丧生,车上的美国小提琴家也不幸身亡。他们当时结束了在巴斯的演出,正开车回伦敦。而这张照片里的她,和他坐在一片绿树成荫的小树林里,这是发生意外的几周前,还是几天前?

“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不管是光线、他们的表情,还是当时的场景。”

“她是怎么……当时她在哪儿?”

“她在乡下,在牛津附近的什么地方。有一天,她出去散步,刚从拐角转过来,就看到了他们。她说,她想都没想,就举起相机,拍下了那个瞬间。”

埃洛蒂想问的大部分问题是后来才想起来的。这会儿,她因为母亲这张照片里的另一副样子分了心神。照片中的母亲看起来不像是名人,而像是一个私下里正在和人交谈的年轻女子。埃洛蒂想沉浸在每一处细节里,想好好看看母亲的裙摆,它在微风的吹拂下,蹭着她**的脚踝;细细的表带圈在手掌和手腕的交界处;在她朝小提琴家比画着手势时,手部的线条优美流畅。

这让她想起另一张照片,是她十八岁时在家里发现的一张照片。她当时就要从六年级毕业了,校报编辑计划在全班同学的肖像照旁再加放一张他们童年时代的照片。她父亲不擅长收拾整理,几十年前的照片都收在几个印有柯达胶卷的信封里,放在搁日用织品的橱柜底层那几个盒子里。冬季下雨的日子里,他总会在某一天说,要把照片都拿出来整理好,放到相册里。

从一个盒子的最底部,埃洛蒂翻出一沓泛黄的方形照片,照片上是一群年轻人,围坐在餐桌旁开怀大笑。餐桌上摆放着蜡烛和酒瓶,蜡烛烧得就剩一半高,酒瓶的瓶颈曲线迷人。他们头上挂着新年前夜的横幅。她翻看着这些照片,深情地看着父亲的高领毛衣和喇叭裤,母亲纤细的腰肢和神秘莫测的微笑。然后,她翻到一个上面没有她父亲的照片——也许这张是父亲拍的?场景是一样的,但是母亲身边坐着另一个男人,黑色的眼睛,神情严肃,是那个小提琴家,他在和她母亲交谈。在那张照片中,她母亲的左手因为当时的动作而模糊不清。她说话时总会做一些小动作。小时候,埃洛蒂以为那是些纤弱的小鸟,默契地跟随母亲的思想飞来飞去。

看到那张照片,埃洛蒂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种恍然大悟是深刻的,是凭人的直觉感受到的。要是他们俩之间连着根电缆,她母亲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火花一定再清楚不过了。埃洛蒂什么都没对父亲说,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但那种恍然大悟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阴影。几个月后,她和父亲一起看了部法国电影,电影的中心主题是不忠。埃洛蒂对那个出轨的女人一通冷嘲热讽,说出的话要比她的实际想法更犀利、更难听。她是在挑衅——她为父亲感到心痛,对他感到生气,也对她母亲感到生气。但她父亲并没顺了她的意,只说了句“人的一生是漫长的”,他的声音很平静,他看着电影,没有抬头看她,“一生很长,人生不易。”

现在,埃洛蒂忽然想到,鉴于她母亲的名气——还有卡罗琳的名气——这样一张牵动人心的照片不大可能从未发表。尤其是,如果像皮帕说的那样,卡罗琳把它看作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她对皮帕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也问过卡罗琳这个问题。她跟我说,几天后她就把拍的照片冲印出来了,她立刻爱上了你妈妈在照片中的样子。照片还泡在显影液的托盘里时,她就看出来,这张照片拍得很妙,这是极为少见的。照片中的人和物、构图、光线——一切都那么和谐。可是,当天晚上,她打开电视,却看到了有关你妈妈葬礼的报道。直到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你妈妈的照片,她才知道自己拍到的人是谁。卡罗琳说,她在认出她时,感到一股寒意,尤其是当她意识到,他也在那辆车里。她在这两个人出车祸前刚刚见过他们——”皮帕冲着埃洛蒂扯了扯嘴角,在她遗憾的神情里,几乎看不出笑意。

“她因为那场车祸才没把照片公开?”

“她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感觉不该把照片公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

“我?”

“新闻报道里有你的镜头。卡罗琳说,看着你握着你爸爸的手走进教堂,她就知道,她这张照片不能公开。”

埃洛蒂再次看着被常春藤覆盖的树林里的两个年轻人。母亲的膝盖和那个男人的挨在一起。她能感觉到当时两人之间的亲密,他们的姿势看上去也没什么不自在。埃洛蒂想知道,卡罗琳是否也意识到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是否会解释她决定自己留着这张照片的部分原因。

“她说,多年来,她会时不时地想起你,想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觉得,你们俩因为那些事被连在了一起——仿佛因为那天拍下了照片,留下了他们之间那个特殊的瞬间,让她成了他们故事里的一环。当她意识到你和我是朋友时,当你来看我的毕业艺术展时,她告诉我,她觉得无法抗拒想要见你的冲动。”

“她那天晚上来和我们吃晚饭是因为这个?”

“当时我没意识到。”

皮帕提到卡罗琳要和她们一起吃饭,这让人感到惊讶。起初,埃洛蒂因为有她在,觉得畏首畏尾,这可是一位成就卓著的艺术家,皮帕一直都对她赞不绝口,而且称赞的话常常挂在嘴边。但卡罗琳的谈吐让埃洛蒂感到很自在。不仅如此,她身上散发的融融暖意也十分吸引人。她问了关于詹姆斯·斯特拉顿和保管档案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说明她真的在倾听埃洛蒂说话。而且,她会大声地笑起来——悦耳的笑声传递着她的热情,这让埃洛蒂觉得,自己比以往更聪明,也更有趣。“她是因为我母亲,想了解我?”

“嗯,是,也不是。卡罗琳喜欢年轻人,她对年轻人很感兴趣,觉得他们会给她带来灵感——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教书。但对你,原因不止如此。她觉得,因为她那天看到的和后来发生的一切,她和你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她就一直想告诉你这张照片的事。”

“那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担心你会受不了,那会使你心烦意乱。但是,我今天上午提到你时——你的婚礼,音乐会的录像,你妈妈——她问了我对这张照片的看法。”

埃洛蒂再次盯着那张照片。皮帕说,卡罗琳在拍完这张照片的几天后,就把它冲印出来了;还说,当时她母亲的葬礼上了新闻。可瞧瞧这张照片中的她,她在和美国小提琴家一同享用午餐。7月15日,他们在巴斯演出,第二天就双双死于非命。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他们在返回伦敦的路上被拍到的。可能是他们在途中的某个地方停下来吃午餐。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的车走的是乡间公路,而不是高速公路。

“我告诉卡罗琳,我觉得你会因为拿到这张照片而感到很高兴。”

埃洛蒂的确很高兴。她母亲拍了很多照片,但是她意识到,这是母亲拍的最后一张。这张照片不是摆拍的,她喜欢这一点。母亲看起上去很年轻——比现在的埃洛蒂还要年轻。卡罗琳的相机捕捉到了她在私下里的一瞬间,那一瞬间,她不是劳伦·阿德勒,照片里没有大提琴。“我很高兴,”她对皮帕说,“替我谢谢卡罗琳。”

“当然。”

“也谢谢你。”

皮帕报以微笑。

“也谢谢你给我找来这本书——何况,你还大老远把东西送过来。我知道,你来这儿一趟,路上折腾得够呛。”

“是啊,不过,现在看来,我会想念这个地方的。即便来这儿一回,差不多是去康沃尔郡的一半路程。你的房东太太听说你要退租之后,做何反应?”

埃洛蒂举起那瓶黑皮诺酒:“再来一杯?”

“哦,亲爱的。你还没告诉她。”

“我不忍心。我不想在婚礼前让她心烦意乱。她在选择朗诵什么的问题上花了那么多心思。”

“等你度完蜜月再也不回来的时候,她就会明白的。这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我觉得难受死了。”

“租约还有多久?”

“两个月。”

“所以,你的想法是……”

“先什么都不说,安安生生把这两个月过完,然后,但愿在此期间我能想到什么办法。”

“这计划不错。”

“或者,我继续租着,每周过来两次,把邮件取走。偶尔可以上楼待一会儿,坐在这儿。我的家具甚至可以原封不动:我那把不值钱的旧椅子,还有我那些千奇百怪的茶杯。”

皮帕深以为然地笑了笑:“也许阿拉斯泰尔会改变主意?”

“也许吧。”

埃洛蒂又把朋友的杯子斟满。她不想谈阿拉斯泰尔,一说起他,就会开始各种一成不变的探究,让埃洛蒂觉得,自己是个好说话的人。皮帕无法理解什么是妥协。“对了,我有些饿了,你想留下来吃点东西吗?”

“当然,”皮帕说,默契地不再去谈阿拉斯泰尔,“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特别想吃炸鱼配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