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3

他走出林荫大道,在玫瑰园露天咖啡馆坐下,就在拉菲特市郊路的拐角。与其让时间白白流逝,不如干点事情。当人感觉正在跌落的时候,无所作为会让人送命。

卡米尔看了看手机,什么也没有。

现在是下班时间。他抿着咖啡,眼睛从杯子上露出来,看着匆忙的路人穿过街道,互相打招呼,互相微笑,或者,已经很焦虑的那些人则冲向地铁站。形形色色的人。他的目光捕捉到一个年轻男子的侧脸,把它与活在记忆中的某些侧脸联系起来;或者落在这个男人的肚子上,那肚子鼓鼓的,不加掩饰;或者那矮胖而微微驼背的女孩的身形,还很年轻呢,手臂上悬着一个手提包,不涉及欲望,不涉及愉悦,而是因为一个女孩应该有一个包。如果留心过久的话,生活会把卡米尔刺得遍体鳞伤。

突然,她出现在布鲁街的街角,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驻足在离人行道四十厘米的地方,穿着藏青色的外套,那张脸庞出奇地像霍尔拜因的画作《家族群像》里的人,只是没有斜视。就是由于脑海中的这一对照,卡米尔会对她记得很清楚。她过马路的时候,他已经推开了通往露天咖啡座的大玻璃门,走出咖啡店,然后在红灯旁等她。她表现出了小小的停顿,眼神表达出了好奇和一种隐约的不安。卡米尔的外形经常造成这种效果,况且他还盯着她。不过她还是往前走了,就这么从他身边经过,就好像她已经把这人忘记了。

“不好意思……”

她转过身并俯视着他。根据卡米尔的估计,她有一米七一。

“我很抱歉,”他说,“您应该不认识我……”

她好像想说认识,但没有开口。她的微笑比起目光来说没有那么忧伤,但也有着同样亲切而痛苦的音调。

“您是……莎华女士?”

“不是,”她挤出一丝宽慰的微笑,“您应该搞错了……”

但她留在原地,明白对话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我们在这里碰到过一两次。”卡米尔重新开口说。

他指着十字路口。如果顺着思路走,他将会进行冗长的解释,取而代之,他拿出手机按了一下。那个女人凑过来,好奇他在干什么,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之前没发现收到了一条来自路易的短信。短信很有节制:“指纹:ISP。”

ISP,也就是警方系统里搜不到。安妮的指纹没有被录入。此路不通。

在卡米尔面前是一条走廊,两边的门一扇一扇相继关闭,一个半小时之后,最后一扇门,最重要的那一扇,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关闭的那一扇,也将轰然关上,那就是他职业生涯的门。

卡米尔将在经历一段漫长而羞辱的程序之后被警察局扫地出门。现在由他来决定他是否要这样。他告诉自己他没有选择,同时清楚地知道,选或者不选,都是一种选择。在旋涡之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旋涡令人害怕。

他重新抬起头,那个女人一直在那儿,好奇而关切。

“对不起……”

卡米尔又低头操作手机,关闭一个界面,打开另一个,弄错了,重来,点进联系人目录,然后终于把显示着安妮头像的手机展示给女人看了。

“您是和她一起工作?”

这实际上已经不是个问句,但女人的脸色亮了起来。

“不是,但我认得她……”

她很高兴能为人服务,误会也消除了。她在这个街区工作超过了十四年,她以这样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方式认得了无数人。

“有一天在路上,我们打了个小招呼。从那以后,我们再碰见的话都会互相问好,不过我们从没在一起说过话。”

“一个难缠的女人。”安妮这样说过。

18:35

安妮决定不再等了。不管发生什么,随便吧,等得太久了。而这栋房子现在已经让她害怕了,就好像当夜幕降临时森林会把她吞噬。

在卡米尔家,她又重拾她以前的那类驱邪的行为。比如说今晚,为了不招来厄运(好像对她来说还有更糟糕的事情会发生似的),她不开灯。要辨明方向,她打开楼梯平台的小夜灯就够了,开关就在楼梯下面。它照亮了被子弹打得支离破碎的台阶,卡米尔曾在那儿驻足良久。

他什么时候回来并当面唾骂我呢?安妮自问道。

她不想再等了。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这是不理智的。但对她来说难以忍受的正是等待目标的达成。马上离开。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出租车公司的电话。

嘟嘟湿在甩脸色,它会好的。它只要明白卡米尔现在没脾气去照顾它的脾气,它就会乖乖跑开。曾经,卡米尔幻想过有一个暴脾气的当家女人,一个让人头疼的女人,她每天把家务打点得直到家具底部都照顾到,并为他煮味同嚼蜡的马铃薯吃。作为代替,他养了这只叫作嘟嘟湿的猫,但这几乎也是一样的。他很喜欢它。他会抚摸它的脊背,为它打开一个罐头,并把它放在窗台,让它观察着运河上的活动,运河就在建筑物的下方。

他接着走进浴室,小心地摆弄着垃圾袋,以免灰尘散到房间里,然后他把捆着的档案夹拿到客厅的矮桌子上。

嘟嘟湿在窗台上盯着他看,像是在说“你不该这样做”。

“有别的办法吗?”卡米尔回答。

他打开档案夹,然后直接拿出装有照片的大信封。

第一张是一张很大的、有点过曝的彩色照片,图像是一个被开膛的身体的残骸,断掉的肋骨穿过一个又红又蓝的囊状的东西,可能是一个胃囊和一个被切下的女人的**,上面带着无数的咬痕;第二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的头,从身上割下来,而且脸部被钉在了墙上……

卡米尔站起来,走到窗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不是因为这些图像比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那么多的变态杀人的图像看上去更难以忍受,而是,这些图像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他的。这对他来说是最亲近的,也是他永远要保持距离的。他看了一眼运河,爱抚着嘟嘟湿的背。

他好几年没有打开过这个档案夹了。

故事开始于一具被分尸的女人的尸体,是在库尔布瓦的一个居室里发现的。而故事是以伊琳娜的死结束的。卡米尔回到桌子旁。

他必须翻到档案夹的最后,快速找到他想要的,并迅速把它合上,而这一次,不再把它关在房间的阁楼里……他突然意识到,在蒙福尔,他连着几个月睡在这个档案夹旁而没有想过它,甚至昨晚也没想过。那时安妮在他怀里蜷成一团,他整晚都握着她的手,试着让她平静下来,而她则一直辗转反侧。

卡米尔浏览着一沓相片,随机停下。这张展示了一具尸体,也是一个女人的。实际上,是半截下半身尸体。左边大腿有一部分的肉被挖去,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疤,已经变黑,一条从腰部直到**的很深的伤口。从它们的姿势猜测,两条腿在膝盖的位置被弄断了。在脚趾上,警方凭借墨水印取到了一个指纹。

这是布伊松的头几起杀人案。

所有的凶杀,在最后都通向了对伊琳娜的杀害,但当然,在卡米尔看到这些犯罪现场的时候,他完全猜不到会是这样。

接着是一个年轻女人,卡米尔记得很清楚,玛丽斯·佩兰,二十三岁。布伊松用锤子砸死了她。卡米尔略过了这一张。

然后是那个娇小的外国女人,被勒死的。当时警方花了一段时间查明她的身份。他们发现她的男人叫布朗歇或者布朗夏尔,名字记不清了,但卡米尔则一如既往,能清晰地回想起他的脸:白色的头发零星散布,带有眼屎的眼睛让人看了总想给他递上纸巾,薄得像刀片一样的嘴唇,粉色的脖子渗着汗珠。那个女孩子浑身布满了淤泥,尸体是被挖泥机粗暴地倒在河岸上的。她之前就被丢在了这里面。布朗歇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同情,而因为有十来个人正在桥上看着这一幕——布伊松一秒也没有错过这场演出——他用自己的外套盖住了女孩**的尸体。卡米尔情不自禁地翻阅着照片,从外套下面露出来的那个女孩白皙的手,他画过二十次。

快停下,他对自己说,干正事。

他抓起一大摞文件,但偶然是一定会发生的,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偶然:他看到了格蕾丝·霍布森的照片。那个案件距今已经好多年了,但他还是记得原文,基本上连一个标点也不差:“她的尸体有一部分被叶子覆盖。她的头和她的脖子呈现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好像在试图听什么。在她的左太阳穴那儿他看见一颗痣,她曾认为这颗痣会坏了她的运气。”来自苏格兰的威廉·麦尔文尼的小说节选。这个女孩子被强奸了,而且是从后面。她被发现的时候所有衣物都还在,除了一件。

够了,卡米尔不想再继续看了。他两手拿着档案夹,把它完全倒转过来,然后从后往前翻。

他不想碰巧看见伊琳娜的照片。他无法直视那些照片,永远也不能。她死后几分钟,他看见了自己妻子的尸体,只瞥见一刹那,就连晕过去的时间都几乎不够。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一张照片留了下来。在档案夹里还有各种各样别的档案,有来自司法鉴定部门的,有来自法医部门的,他从没有看过,一张都没有。

他找的不是这些。

在他漫长的杀手生涯中,布伊松从不需要任何帮手。他工作有条理得可怕。但为了杀掉伊琳娜,为了使他的杀手之路在一个足够瞩目的休止符上达到完美——杀掉范霍文警官的妻子——他需要掌握很准确、很可信的信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从卡米尔自己身上得到了这些信息。他是从与卡米尔有直接联系的身边人,从他团队里一个成员那儿得来的。

卡米尔回到现实,看一眼手表,拨出电话:“你还在办公室吗?”

“我吗?是的……”

路易敢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很罕见,简直是在指责了。他的不安表达为一个轻笑。卡米尔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赶到总督传唤他的地方,然而从他说的第一个字开始,路易就明白他离这场会议很远。非常远。

“我真不想麻烦你,路易。”

“您需要什么呢?”

“马勒瓦勒的档案。”

“马勒瓦勒……让-克劳德?”

“你还认识别的叫这个的吗?”

摆在卡米尔前面的是一张照片,从伊琳娜的死亡相关文件中取出来的。

让-克劳德·马勒瓦勒,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块头很大但也很敏捷,曾经是柔道运动员。

“我希望你把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转给我。发到我的私人信箱。”卡米尔补充道。

照片是他被逮捕的时候拍的,上面是一张充满肉欲的脸。他该有三十五岁了,或者还要老一点点。卡米尔永远搞不清别人的年龄。

“我能知道他在其中有什么关系吗?”路易问道。

因为给布伊松提供了情报,所以在伊琳娜死后,他被逐出了警察局。他当时不知道布伊松是个杀手,这不是一次主观上的共同犯罪,陪审团的审判考虑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伊琳娜死了。卡米尔想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布伊松和他,但他从不杀人。直到今天。

马勒瓦勒是这起案子的核心,卡米尔知道。他重新组织了从一月的四人抢劫到莫尼尔长廊事件这整段故事,他唯一不知道的,是这些和安妮有什么关系。

“你把这些材料收集起来要很久吗?”

“不会,都是容易到手的。我需要半个小时。”

“好吧……我还要你保持可以联系上的状态,路易。”

“当然。”

“也再看看值班表,你可能需要人手。”

“我吗?”

“还有谁呢,路易?”

卡米尔以这种方式告诉路易他出局了,这对路易是一个打击,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

在这段时间内,很难想象五楼会议室里面发生了什么。勒冈躺在扶手椅里,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同时克制自己看表的冲动;在他的右边,副局长米夏尔被夸张的一大摞的文件遮住了脸,她在光速浏览这些文件,在上面签字、画下划线、画上划线、写注释,整个态度都在说明她是多么富有执行力的一个女人,一秒也不浪费,完美的掌控者……他妈的!

“我得挂了,路易。”

剩下的时间,卡米尔就在长沙发上把嘟嘟湿放在膝盖上等着。

档案夹又合上了。

他仅仅是用手机对着让-克劳德·马勒瓦勒的图像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就把所有文件散乱地塞回档案夹里,扣上了橡皮带。他甚至把它摆在了入口,或者不如说是出口。

一个在巴黎,一个在蒙福尔,卡米尔和安妮都坐在半明半暗之中,等待。

因为显然,她没有叫出租车,她拨出后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会离开。光线还是来自小夜灯,安妮躺在长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时不时地看一下,确认还有多少电,或者有没有人打电话来而她没有听到,又或者看看显示网络强度的信号条。

什么也没发生。

勒冈交叉起了腿,并用右脚在空中轻轻敲点着。他想起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个像是表现不耐烦的动作其实只是**的一个替代品。这个弗洛伊德多蠢啊,勒冈自语道,算起来他已经在二十年的婚姻中睡了十一年的客厅沙发了。他斜着瞄了一眼正在飞速翻阅邮件复印件的副局长米夏尔。被夹在米夏尔和弗洛伊德中间,勒冈对这一点剩下的时间是没什么指望了。

他为卡米尔感到难过。他甚至不知道跟谁谈谈这件事。如果对谁也谈不了,这二十年来的六次婚姻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人会打电话给卡米尔问他是不是只是迟到了,也没有人会再帮助他。别为他浪费时间了。

19:00

“把它关掉,妈的!”

费尔南道着歉,快步走向开关,嘴里嘟囔着道歉的话,而后很高兴终于被准许回到餐厅的前厅里,那里的招待活动能让他平静。

我一个人待在我们之前打牌的最里面的小厅里。我更喜欢处于黑暗之中,这有助于我思考。

反而是等待,无助地等待,让我筋疲力尽。我需要行动,游手好闲让我暴躁。以前就是这样,在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年龄大了,却什么也没有改变,人就是该在年轻的时候去死。

一声提示音把卡米尔从沉思中拉出来。电脑屏幕闪烁,提示着路易的邮件来了。

是马勒瓦勒的档案。

卡米尔戴上眼镜,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打开来。

让-克劳德·马勒瓦勒最初的服役记录是很耀眼的。从警校毕业时名列前茅,使人坚信他会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员,在几年以后,这也为他带来了进入范霍文警官领导的刑事重案组的名额。

光辉岁月,加上大案要案,确实让人青睐。

卡米尔回忆起的事情不在档案里。马勒瓦勒工作很勤奋,他很有执行力,点子很多,是个活力四射的警察。他是直觉型的,他的白天都很忙,而夜晚也是躁动的。他经常出门,慢慢开始喝得多了一点。他疯狂地爱着女人,其实也不是女人,他爱的是**。卡米尔常常想,警务就像政务,是一种性病。马勒瓦勒在那个时期被**了,也在一直**别人。这是焦虑的信号,而卡米尔对此无能为力。这不是他的擅长领域,另外,这也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所涉及的范围。马勒瓦勒围着女孩们转,如果女证人没到三十岁的话,甚至围着她们转。他早上上班时带着的一定是一个一夜没合眼的脑袋。他有些**的生活让卡米尔担忧。路易借给了他永远也收不回来的钱。然后流言就开始散播开来。马勒瓦勒打击毒贩勤得超过了必要程度,而且他并没有每次都把所有收缴来的东西交到物证处去。一个妓女抱怨自己被洗劫了,没有人理会她,但卡米尔听见了。他去找马勒瓦勒谈话,把他拉到一边,还请他吃晚饭。但已经太迟了。马勒瓦勒尽可以对自己庄严起誓,但他已经坐上了通往免职的快速列车。那些寻欢,那些夜晚,那些威士忌,那些女孩,那些夜店,那些与毒品的频繁接触。

有些警察是慢慢滑坡的,某种规律性让他的环境渐渐变成习惯,而且他也为此有所准备。而马勒瓦勒,他是急转直下的,电光石火之间就完了。

他因与七次杀人的布伊松同谋而被逮捕,这件事简直是个丑闻,高层终于还是把它压下去了。布伊松的事迹独占了报纸的整个版面,所过之处一切都黯淡了,就像大火烧在热带雨林里一般。马勒瓦勒的被捕在这火焰背后几乎渐渐淡去了。

伊琳娜死后卡米尔就住院了,他严重抑郁,用几个月的时间来进行临床治疗。他通常看着窗外,默默地画画,拒绝所有访客,大家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再在警队看到他了。

马勒瓦勒接受审判,他的刑期被判决前的羁押时间所抵消,所以就出来了。卡米尔并没有马上得知这一消息,没有人想跟他提起。当他获悉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好像已经过去了太久,甚至马勒瓦勒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他已经觉得事不关己了。

释放回到平民生活后,马勒瓦勒消失了。但后来又隐隐开始出现在视线之中。卡米尔不时在路易组织的材料里看见他的名字。

对马勒瓦勒来说,警察生涯结束的同时标志着混混生涯的开始,对此他展示了无可辩驳的天赋,这可能也是他之前是个那么厉害的警察的原因。

卡米尔飞速地翻阅文件,思路也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这几份是马勒瓦勒重新出现后的头几次案情记录,小小的不法行为,小小的案子,他被调查了,但没什么严重的指控。不过很明显,他已经做了选择,有了在警察局的辉煌经历,他是不会满足于随便在一家安保公司打卡上下班,去看管超市,或者去开防弹货车的。三次,他接受询查然后又被释放。然后就是去年夏天,十八个月以前的事。

那是在一次指控之后对他发起的询查。

纳唐·莫莱斯提尔。

进入正题了,卡米尔叹了口气。莫莱斯提尔,弗莱斯提尔,编造起来差不太远。老伎俩了:要撒谎撒得漂亮,就尽可能离真相近一点。需要知道的是安妮是不是跟她弟弟一样的姓。安妮·莫莱斯提尔?有可能。为什么不呢?

离真相尽可能地相近:安妮的弟弟,纳唐,确实是一个有前途的、早熟的、被大材小用的科研人员,但他好像也相当焦虑。

纳唐首次被逮捕是因为持有可卡因。三十三克,已经不能说“没多少”了。他给自己辩护,非常恐慌,提到了让-克劳德·马勒瓦勒,说是他提供的,或者是他带着他去见了供货商。纳唐的证词不断周旋,动摇,他又推翻了之前说的话。在等待判决的时候,他出去了,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因为遭到严重的殴打而住院。预料之中的是,他拒绝提出控告……显然马勒瓦勒是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从他迅猛的手段,已经能看出将来他对暴力抢劫的兴趣。

卡米尔手上没有掌握详细的资料,但他也能猜到主要的情节。阵营已经分立好了。马勒瓦勒和纳唐·莫莱斯提尔之间有交易。究竟是什么债让纳唐和马勒瓦勒联系在一起?最后会是纳唐欠他很多钱吗?马勒瓦勒又会向这个年轻人勒索什么?

在这个昔日的警察的犯罪轨道上,还有别的名字出现。有些是极具危险性的名字。比如说吉多·瓜尼埃里。卡米尔听过他的名声,就像所有人一样,这是一个债务方面的专家:他用低价把欠条买下然后再去把钱收到自己的账户里。他去年被警方质询了,是关于一个尸体离奇地在一个建筑工地被发现的家伙。法医很肯定那男人是被活埋的,花了好些天才死掉,对他所受折磨的描述是完全难以想象的。瓜尼埃里就是那种知道为了使人害怕该做什么的人。马勒瓦勒逼纳唐把欠条卖给瓜尼埃里这样的人了?有可能。

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对卡米尔来说,最主要的不是纳唐,纳唐他不认识,他也没见过。

最主要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通向安妮。

无论她的弟弟欠了马勒瓦勒什么,还债的是安妮。

是她像一位母亲一般雪中送炭。“我完全就是他妈妈”,她这样说过。

无论何时,她总会接济他。

就像有时会发生的情况,需要什么,偏偏就来了。

“布尔乔亚先生?”

号码被隐藏了。卡米尔任由铃声响了几下,直到嘟嘟湿抬起了头他才接。一个女人的声音,四十岁,普普通通。

“不是,”卡米尔平静地回答,“您应该打错了……”

但他没有要挂断的样子。

“啊?”

她很惊讶,差点要问他是否确定。她在读一张纸:“我这上面写着:埃里克·布尔乔亚先生,加尼的艾斯古蒂埃路十五号。”

“那么,您是打错了。”

“好吧,”那女人不情愿地说着,“不好意思……”

他听见对面嘟囔了些什么但没听清……她生气地挂断了。

到关键了。布伊松已经把忙帮上了,卡米尔现在想让他死就可以让他被弄死了。

这一刻,这个信息通向了一个全新的走廊,但只有一扇门。阿福奈尔变换了身份,他如今是布尔乔亚先生了。对于一个退休的人来说,找不到更好的名字了。

在每一个决定的背后都会产生另一个决定。卡米尔看着手机的屏幕。

他可以赶到会议室:这是阿福奈尔的地址,如果他在家的话,我们明早就能把他关起来,我会向你们解释一切。于是勒冈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但也不会太用力,他不想这在米夏尔副局长前显得像一个胜利,他只是看着卡米尔,用头向他做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示意,干得漂亮,你真是吓到我了,然后他接上话头,装出被激怒的样子:“这不能解释一切,卡米尔,抱歉!”

但他一点也没有说抱歉的样子,也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这样想。米夏尔副局长感觉受到了欺骗,如果能把范霍文警官抓进去她会很开心,她花钱买了票,但这场好戏却被人偷走了。轮到她说话了。她的音调沉稳而有条理,像说格言的音调。她喜欢听真相,她选择这一行不是为了面上好看,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正直的女人。“无论您的解释是什么,范霍文警官,您要知道我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对什么都不会……”

卡米尔把手举到空中,没问题。他开始辩解。

一连串的麻烦事。

是的,他和在莫尼尔长廊被伤害的那个人有私人关系,一切都是从这里来的。马上就会有雨点般的问题:“您怎么认识她的?她和这次抢劫有什么关系?您为什么不……”

接下来的事情是可以猜到的,毫无惊喜。现在重要的是谋划妥当,然后去阿福奈尔——布尔乔亚——在郊区的藏身处找他,以持械抢劫、杀人和殴打的罪名把他铐起来,而不要把整个晚上的时间都用来细谈范霍文警官的情况,这个之后再说。分局长同意了,我们要务实一点,这是她用的词,“务实”。“在这期间,范霍文,您待在这里。”

他什么也参与不了,只是纯粹的观众。作为演员,他已经经受了考验,让人难以忍受的考验。他们回来的时候会做出决定,清算过失,暂时离职,人事调动……这一切都可以轻松预料,显得这件事都不像是一次大事件了。

这就是他能做的。卡米尔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事情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

决定已经做好了,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做好的。

这个决定关乎安妮,关乎这段故事,关乎他的一生。一切都在这个决定里面,没有人能改变什么了。

他曾以为他会被情况搞得左右为难,但他没有。

我们的未来,就由我们自己来铺路吧。

19:45

在法国,几乎有多少居民就有多少条艾斯古蒂埃路。这是些笔直的小路,两边是相同的用磨石或刷过灰浆的混凝土做成的小楼,相同的花园,相同的散开的栅栏,在相同的商店里买的相同的天棚。第15号房子也不例外。磨石、天棚、铸铁栅栏和花园,都有。

卡米尔把车来回开了两三遍,朝两个方向开,变换着速度。他最后一次经过的时候,二楼的灯忽然熄灭了。没必要再继续了。

他在路的另一端停车。转角有一家小超市,是这荒凉的几平方公里内唯一的商店。在门沿上,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阿拉伯人,像从爱德华·霍普的画里逃出来的一样,咬着一根牙签。

卡米尔把引擎熄火的时候,是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他关上车门。杂货店店主朝他举起右手,你好,卡米尔也朝他示意,然后慢慢地沿着艾斯古蒂埃路往上走。他走过一座座一成不变的小楼,时不时的变化,是一只不敢相信会看见生人的狗在大声叫着,或者一只在矮墙上蜷成一团的猫用目光逼视着。路灯把高低不平的人行道染成黄色,垃圾桶被移出来了,其他那些无家可归的猫开始为这猎物打成一团。

15号到了。栅栏把台阶和房子隔开,中间有十几米远。右边是一扇关着的车库大门。

楼上的另一盏灯在他最后一次经过以后也熄灭了。现在只有两扇窗户亮着,两扇都在一楼。卡米尔按了门铃。如果不是因为是在这个钟点的缘故,按门铃的可能是一个期待房主热情招待的销售代表。门开了,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逆光下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她的声音很年轻:“有什么事吗?”

就好像她不知道,就好像窗子亮了又暗的跃动还没有宣告他已经被人锁定,被人看得一览无余。他本可以在一个审问室里面对这个女人说:你不会撒谎,你跑不了的。她转向待在屋里的某个人,消失了一小会儿,回来时远远地对卡米尔说:“我来了。”

她下了台阶。她是个年轻人,然而身体显得沉重,因为她的腹部像老年女性一样下垂,脸有点肿。她打开了小门。“一个最低级的妓女,仅仅十九岁,和她上过床的人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城镇的人口数量了。她应该是喜欢这一行的,不然绝对是做不到如此兢兢业业的……”布伊松这样说过。卡米尔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在她身上有种东西很美:是她的恐惧。可以看得出来,从她走路的方式,低下眼睛瞥向一边的样子,并不是服从,而都是设计好的,因为这是一种勇敢的、怀疑的,甚至是有侵略性的恐惧,已经准备好承受一切的样子,这很让人印象深刻,因为这是那种能在你背上插一把刀而不会有一丝犹豫的女人。

她离开了,一言不发,一个眼神也没有,她的身形已经透露出她所有的敌意和决心。卡米尔穿过极小的庭院,登上台阶,推开门进去,门自己又微微合上了。一条简易的过道和墙上的空衣帽架。在右边的客厅里,几米远的地方,坐在沙发里、背靠着窗户的,是一个瘦得可怕的男人,他眼眶深陷,带着狂热。尽管在室内,他还是戴着一个羊毛无檐帽,这突出了他脑袋完美的球形。他的脸部线条是凹下去的,卡米尔马上注意到他与阿尔芒的相似。

在两个经验老到的男人之间,很多事情是不用说出口的,明说的话就是一种侮辱。阿福奈尔知道范霍文是谁,一个这样身形的警察,所有人都认识。他也知道如果对方是来逮捕他的,将会采取一套完全不一样的行动。所以,是为了别的事。更复杂的事。那他就等待,观察。

在卡米尔身后,年轻的女人心烦意乱地玩着手指,这是等待时的习惯。“她应该是喜欢这一行的,不然绝对是做不到如此兢兢业业的……”

卡米尔在过道里静止不动,他处在一个难办的位置,一边是坐在那儿、面对着他的阿福奈尔,而一边,那个女人在他身后。沉重而挑衅的沉默已经清楚地表示出这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但对他们来说,这沉默也同样意味着这个没什么仪表的矮个儿警察将会带来混乱。而在他们所过的生活中,混乱就是用来表达死亡的另一个名词。

“我们需要谈谈……”阿福奈尔终于用低沉的嗓音开口了。

这句话是他对卡米尔说的,对女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卡米尔走了几步,眼睛没有移开他,靠近,在距离两米的地方停下。在阿福奈尔家,并没有什么他留下的野性的痕迹。另外一个常见的景象是,除开有几分钟他们会投身于最暴力的活动,那些抢劫犯、小偷和强盗看上去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杀手,就是你和我的样子。但这里当然还有别的东西:疾病,匍匐的死亡;还有这寂静,这种压迫感,都在传达着危险。

卡米尔又往客厅里面走了一步,一盏落地灯立在房间的角落,散开的微蓝色光束把客厅照亮了一些。这光线告诉客人室内的装饰缺乏品位,这一点也不令人感到吃惊:一个大大的显示器,一个盖着羊毛罩子的长沙发,每个人都有的小玩意,以及盖在圆桌上的一张印花油布。大盗往往有着和中产阶级一样的品位。

女人离开了房间,卡米尔没有听见她走了。他这一秒在想象着她坐在楼梯上,手里拿着一支步枪。阿福奈尔在椅子上没有动,他等着看事情会以什么方式发展。卡米尔第一次想到去怀疑对方是否身上有武器,这个念头之前没有浮现过。这点无关紧要,他想,但他动作还是很缓慢,毕竟,谁知道呢。

他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手机,亮起屏幕,打开马勒瓦勒的照片,往前一步把手机递给阿福奈尔,对方只是嘴角一皱,伴着喉咙的一点声音,他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了,然后指着长沙发。卡米尔更想要一把椅子,他拉来一把,把帽子放在桌子上,两个男人现在面对面,好像都等着为对方服务似的。

“有人告诉你我会来……”

“多多少少……”

符合逻辑。被迫向布伊松提供阿福奈尔的新名字和地址的那个家伙需要保护自己。这对形势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要我概括一下吗?”卡米尔提议。

他这时候听见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声,显得很远,随之而来的就是在他上方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闷闷的声音。卡米尔思考这新出现的因素是会把情况变得更复杂还是更简单。他指了指天花板。

“几岁了?”

“六个月。”

“男孩?”

“女孩。”

别的人可能还会问问给孩子起的名字,但现在的情况不是为这种交谈准备的。

“所以,一月的时候,你的女人怀孕六个月了。”

“七个月。”

卡米尔指着他的帽子。

“而越狱总是复杂的。顺便,提一下我能问问你在哪儿化疗的吗?”

阿福奈尔沉默了一会儿,说:

“在比利时,但我已经不做了。”

“太贵了?”

“不是,太晚了。”

“那就是太贵了。”

阿福奈尔勉强算是笑了一下,几乎看不见,只有嘴唇上的一点阴影。

“一月份已经这样了,”卡米尔重新开口,“你没有太多时间来给你的小家庭找庇护所了。然后你组织了大抢劫,一天四个目标,一大笔钱。你原来的同伙都不太能抽身来帮你——可能也因为你对要坑他们一场也心存顾虑——总之,你招募了哈维克那个塞尔维亚人和马勒瓦勒,一个曾经的警察。说到这一点,我不知道他在持械抢劫中干了什么活儿。”

阿福奈尔不紧不慢。

“你们把他赶走的时候,他也有点在寻找自己方向的意思,”他终于说话了,“他在可卡因这一行里干得很不错。”

“嗯,以我的理解……”

“但持枪抢劫是他更喜欢的,从他的样子就能看出来。”

卡米尔理解了,试图想象马勒瓦勒扮作抢劫犯的样子,他想不出来。他想象力不算丰富。还因为马勒瓦勒和路易都是在他的团队里认识的,很难在这个框架外想象他们。就像那些永远也不会有孩子的男人一样,卡米尔是那种父亲式提议的专家。他的身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于是他虚构了几个儿子,准确来说是两个:一边是完美的儿子路易,好学生,无可挑剔的孩子,会一直赡养你;而马勒瓦勒,是暴力的、阴暗的,背叛他的那一个,让他牺牲了自己的妻子。他是全身上下连名字都带着威胁的那一个。

“一月份,”卡米尔继续说,“除了死了一个人,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等待像阿福奈尔这样的男人的些许反应是天真的。)你计划欺骗所有人,并带着钱逃跑。所有的钱。(卡米尔再次用食指指向天花板)这很正常,有了责任意识以后,就会想把家人保护起来。实际上,这些抢劫的成果是一种遗赠,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一直都搞不懂,这些东西是要上税的吗?”

阿福奈尔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什么也不能让他偏离他的轨道。对着这个来把他从自己家里撵走的人,这个坏消息的携带者,这个末日的宣告人,他不会施与一丝微笑,也不会透露一丁点的知心话,或是某种默契。

“道德层面上来说,”卡米尔接着说,“你的状况是无可指摘的。你做了所有好父亲会做的事,你只是试图让你的孩子衣食无忧。但你的同伙,不知道怎么的,对此很生气,但也是白发脾气,因为你在此前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步。他们总会试着逮住你,你已经预见到了,你买了一个假身份,切断了和你过去生活的一切联系。我很惊讶你不会更愿意住在国外。”

阿福奈尔什么也没有说,但他之后会需要卡米尔,他感觉到了。被迫要做一点让步,最小限度的让步。

“是为了她……”他挤出一句。

卡米尔不知道他指的是妈妈还是孩子。另外,这都是一回事。

街上的路灯突然熄灭了,可能是时间到了或者是电路故障。客厅里的光线暗了一层。阿福奈尔的身影在逆光中显现出来,像是一个空空的大型骨架,而且是危险的、幽灵般的样子。在他们上面,小宝宝又轻声地哭了起来,急促而又沉闷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哭声随即停了。卡米尔希望故事最后就停在这里。在这半明半暗之中,在这沉寂之中。接下来还有什么等着他?他想到了安妮。那来吧。

阿福奈尔双腿交叉又排开,缓慢得好像他不想吓到卡米尔,除非说他是因为疼才这样。有可能。都来吧。

“哈维克……”卡米克开口了,(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与房间里的气氛同步了,变得低沉,轻缓。)“哈维克,我私底下不认识他,但我估计他也不会就这样白白被骗,一个子儿也没捞着,更别说这段经历还让他背上了杀人的指控。对,我知道这是他的错,不冷静什么的,但无论如何,他挣的那一份被你拿走了。你知道哈维克成什么样了吗?”

卡米尔相信自己看见了在阿福奈尔身上有一下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死了。他的女朋友或者是女朋友的替代品,头上挨了一枪。而哈维克,他死之前,眼睁睁看着自己十根手指被切下,一根接着一根。用猎刀干的。干这事的家伙完全是个野人。在我看来,哈维克是塞尔维亚人,但终究法国该是个给人避难的地方,不是吗?你觉得这样对旅游业有好处吗,把外国人切成一块一块的?”

卡米尔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如果他不能让对方打破沉默,他什么也得不到,只能进行一段独白。但他需要的是一段对白。

“你说得对,”卡米尔说,“现在不是指责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旅游业是一码事,抢劫是另一码事。那么说说马勒瓦勒。他和哈维克不一样,他用猎刀把手切下来之前,我就跟他挺熟的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杀了他现在就不会被他紧紧跟着了。因为他不仅仅变成了一个大恶棍,一个嗜血的人,我的马勒瓦勒,他还有点狡猾。他也不喜欢被骗,他找你找得很勤……”

阿福奈尔缓缓地点头表达他的同意。他有线人,他应该远远地跟进着马勒瓦勒的搜寻步骤。

“但因为你改变了身份,因为你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断得干干净净,还因为你跟那些尊敬你或者害怕你的人仍保留的默契,马勒瓦勒就算竭尽所能,但没有你的支持、你的人脉、你的声望,他只能承认事实,他是找不到你的。”

阿福奈尔皱起了眉。

“他有一个很好的主意。”

阿福奈尔等着他要说的这个急转直下的情节。

“他把这项工作交给警察来做。(卡米尔把手摊开)他派去做调查的,正是鄙人。而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我是一个挺有能力的警察,只要有动力,我不用二十四小时就能找到像你这样的家伙。而为了激起一个男人的动力,有什么是比一个女人更好的呢?尤其是一个挨打的女人。想象一下,对于像我这么敏感的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效了。几个月前,他把这个女人放到我的手掌心,当场我就被迷住了。”

阿福奈尔点点头。说卡米尔身处罗网、即将面临轮到他搏斗的时刻也是白说,阿福奈尔喜欢刺激。可能,在那半明半暗之中,他在轻轻微笑呢。

“为了让我去做这个调查,马勒瓦勒组织了一次抢劫,很难不让人想起你的做事方式,是借你的手干的,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珠宝店,枪管锯短的莫斯伯格,暴力手段。对我们来说,毫无疑问,在莫尼尔长廊发生的持枪抢劫,是阿福奈尔在背后操纵的。我也被卷入其中。你想怎么样呢,我生命中的女人在去取送给我的珠宝时,被殴打几乎至死,这肯定会让我火冒三丈,让我气得往里冲了。我尽一切可能要得到这个案子的调查权,因为我很聪明,而且我也拿到了。为了证实我的直觉,在指认的时候,作为唯一的证人的那个女人——她自然只从马勒瓦勒给她展示过的照片上见过你——把你肯定地指认出来了。你和哈维克。她甚至声称听见了塞尔维亚语的词汇,你想想!对我们来说,莫尼尔长廊的抢劫,肯定是你,毫无疑问,板上钉钉,一点都不需要犹豫。”

“我是为马勒瓦勒在寻找你,”卡米尔总结道,“我现在是他私人的调查人员。他对证人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于是我加快了节奏。他威胁要杀掉她,于是我把步伐加快。总的来说,他做了一个好的选择。我很高效。为了找到你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使我……”

“什么代价?”阿福奈尔打断他。

卡米尔抬起头,怎么说呢?他在这一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布伊松、伊琳娜、马勒瓦勒,然后他放弃了。

“我嘛,”他几乎是对自己重新开口说道,“我没有和谁有账要算的……”

“这永远都不会是真的。”

“你说得对。因为马勒瓦勒跟我还有旧账要算。因为给布伊松这个背着七宗杀人案的人提供情报,他犯了很严重的职业过失,然后就是逮捕,羞辱,放逐,报纸头条,预审和诉讼,结局是入狱。不算很长时间,但对于一个警察来说,你能想象他在监禁期间所面对的气氛吗?于是,这一次,他心想自己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把他承受的全部奉还给我。一石二鸟。他一边让我找到你,一边让我被扫地出门。”

“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愿意。”

“只是部分原因……解释起来太复杂了。”

“再说我也不在乎。”

“这次你错了。因为既然现在我找到了你,马勒瓦勒就要来了,而他不仅仅是来拿回他的那一份的,相信我,他要的是全部。”

“我什么也没有了。”

卡米尔似乎在权衡利弊。

“嗯,”他终于开口了,“你可以试试这样说,什么也没有就什么也不会失去。我想哈维克已经试过了,他也说:我已经全部花光了,我应该还有一点硬币,不太多……(卡米尔微笑起来)我们要严肃点。这笔钱,你存着它是当你不在的时候用来保护你的家人的,所以肯定还在你手上。现在的问题不是马勒瓦勒能否会找到你的小金库,而是他会用多长时间找到它,以及他将利用什么样的手段实现这一目标。”

阿福奈尔把头转向窗户,让人疑惑他是不是在期待马勒瓦勒手里拿着一把猎刀突然出现。他一直沉默。

“在我决定了的时候,他会来找你的。只要我把你的地址交给他的同伙,十分钟后马勒瓦勒就会上路,一小时后他就会用莫斯伯格把你家的门炸开。”

阿福奈尔轻轻地侧了侧头。

“我已经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卡米尔说,“你想当场把他干掉。我不想羞辱你,但在我看来你不像处在一个很有活力的状态。他比你小二十岁,训练有素,而且还很狡猾,你已经低估了他一次,那次你错了。有运气的话,你也是有可能打中他的,这个自然,但这是你最后的希望了。如果你需要一点建议的话,别打偏了,因为他马上会重整旗鼓收拾你。而在他把子弹打进年轻的母亲的两眼之间以后,当他开始肢解你的小家伙,在那上面,她的小手指,小手掌,小脚丫,如果你打偏了,你会很后悔的,毫无疑问……”

“那是过去了,阿福奈尔,而你的未来在你身后。就算你尝试把你的女孩们和你的金库一起藏起来——先假设我给你这样做的时间——也没有用。马勒瓦勒已经找到你了。找你很困难的,而她们,要找到她们,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沉默)你唯一的希望,”卡米尔总结道,“是我。”

“你滚吧。”

卡米尔表示赞许,慢慢地。他伸手去取他的帽子。他整张脸都在表达着矛盾,模仿着同意的动作但表情完全是相反的样子,好吧,我做了我能做的。他不情愿地站起来。阿福奈尔没有挤出一丝动作。

“行,”卡米尔说,“我不打搅你的天伦之乐了。好好享受吧。”

他向过道走去。

他对自己策略的效果毫不怀疑,这会花上该花的一点时间,走到门前的时间,走下台阶的时间,走过花园的时间,可能得花上一直走到栅栏的时间,没关系,阿福奈尔会把他叫回去的。街上的灯又亮起来了,那些路灯相互间隔得远远的,往人行道和花园的尽头投下昏黄的灯光。

卡米尔停在门口,看着安静的街道,然后他转身,用头指一指楼梯上面。

“她叫什么名字,那小家伙?”

“艾娃。”

卡米尔表示赞赏,好名字。

“不错的开头,”他离开的时候冒出一句,“如果能持续下去的话。”

他出门了。

“范霍文!”

卡米尔闭上眼。

他原路返回。

21:00

安妮留下了,不知是出于勇敢还是懦弱,她只是一直在那儿等待着。但时间在流逝,而疲惫让她胸闷。她感觉自己经过了一场考验,从另一端到了这里:她不再是什么东西的主人,只是一个空壳。她受不了了。

也许是安妮的幽灵在二十分钟前收拾好了她的东西。没有什么要带的:夹克衫,钱,手机,那张有地图的纸和电话号码的纸。她走向玻璃门,转了个身。

带着亚洲口音的出租车司机从蒙福尔打电话来说他找不到这条该死的路,他要崩溃了。没办法,她只有打开房间的灯好对着地图为他指路。“您说在隆之路之后是怎么走?”“嗯,右转。”但她都不知道对方是朝哪个方向行驶的。她要去接他。“您到教堂去,别动,然后等我,行吗?”他同意了,他显然更喜欢这个解决方式,甚至他接着说他很抱歉,导航系统……安妮挂断了,回去坐下。

就几分钟,她这样对他保证。如果五分钟内电话响了……如果没响……

在黑暗中,她用疲累的食指拂过脸上的伤疤,拂过牙床,无意中还碰到了一个速写本。在这里,可以做同一个动作一百次,也不会碰上同一件东西。

“等等我,”她说,“我就来。”

他说计价器在走。

“给我几分钟。十分钟……”

十分钟。然后,无论卡米尔打不打电话来,她都要走了。这一切就这样化为泡影了吗?

而之后呢,会发生什么呢?

她的手机在这一瞬间响了。

是卡米尔。

等待真是痛苦。我铺展开一张榻榻米,点了一杯波摩水手威士忌和一份冷牛肉,但我已经知道我是不会合眼的了。

隔板的另一边,我听见餐厅前厅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费尔南在帮我把收银机装满,这本该让我满意,但这个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等的。我真是费尽心思……

然而时间越久,我的机会就越少。主要的风险是阿福奈尔可能已经跟他的婊子一起逃到巴哈马去了。所有人都说他病了,他可能更喜欢在沙滩上被太阳烤熟,谁知道呢。带着我的钱!他可能正拿着我们这些雇来的人的薪水用来恢复健康,这真是要把我累死了。

如果正相反,他选择藏在法国境内的话,一知道他在哪里,在条子们组织起来以前我就会马上找到他,我会把他拖到地下室里,用焊枪来跟他交谈。

现在,我小口地喝着酒,试图保持平静。我想到了这个被我抓着头发的女孩,想到了被我牵着走的范霍文,想到了会被我折磨的阿福奈尔……

保持冷静。

卡米尔回到车上以后,坐在方向盘前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是因为事态变得清晰了吗?因为终点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感到自己冷得像一条蛇,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得以呈现出一个堪称符合艺术衡量标准的结局。他只有一个疑虑:他足够坚强吗?

那个来自阿拉伯的杂货店店主在商店门口看着他,对他笑着,嘴里还在咬着牙签。卡米尔尝试在脑海中回放关于他和安妮这段关系的影片,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影片就中止了。也许,是将要到来的考验让他无法专注其上。

不是因为他不会撒谎,完全不是,只是在结局就要到来前,人都会犹豫。

安妮需要摆脱马勒瓦勒。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受雇在卡米尔进行调查活动时监视他。

她被雇来向马勒瓦勒提供阿福奈尔藏身处的信息。

只有卡米尔能帮她得到解脱。但这个举动就意味着他将亲手把他们的故事画上句号。就如同他已经亲手了结的其他许多事情。在这最后的迟疑中,卡米尔感到精疲力竭。

来吧,他对自己说。给鼻子通了通气以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安妮的电话。她很快就接了:“卡米尔?”

沉默,然后话来了。

搞定。结束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上去像是在表达他已经把局势完全控制在手里了。

“你确定吗?”她问道。

“当然。(他听见她身边的响声,像是呼吸。)你在哪儿?”

“在露台上。”

“我跟你说过不要走出房子!”

安妮似乎没有弄明白。她的声音在颤抖,吐字也加快了。

“你们逮住他了?”

“没有,安妮,事情不是这样办的。我们只是把他定了位。我想马上告诉你这个消息,因为你曾经这样要求我,你很坚持。我不能在电话上说太久。最重要的是,你要……”

“他在哪儿,卡米尔?什么地方?”

卡米尔犹豫了,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们发现他躲在一个藏身处……”

安妮的周围森林发出窸窣的响声。树顶上的风起来了,照耀着平台的光摇晃了一会儿。她没有动。她本该用尽全身精力逼问卡米尔,说类似这样的话:我想知道他在哪儿。这是她原来准备说的话。或者:我害怕!你明白的!让声音变尖,让他担心,坚持口风:是哪个藏身处?他在哪儿?如果这还不够,采用简单纯粹的攻击性语调:你找到他了……首先你怎么敢肯定?你什么也没对我说!或者可能用一种温和的要挟:这让我更担心了,卡米尔,我需要知道情况,你明白吗?或者回忆事实:他打了我,卡米尔,这个男人想杀我,我有权知道!如此这般。

取而代之的却是沉默。她不出声了。

在这一瞬间,她完全像是回到了三天前那个时候,站在街上,浑身是血,双手扒拉在一辆停着的车上,抢劫犯的车来了,那个男人抬起枪指着她,她又看见了枪口,而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感到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准备好面对死亡,无力再汇聚起一丝丝的力气。现在,是一样的。她沉默了。

卡米尔会再一次帮她解脱。

“他的定位在东郊,”他说,“在加尼,艾斯古蒂埃路十五号。这一带很安静,都是独栋小楼。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藏在那里的,我刚刚得到消息。他现在叫埃里克·布尔乔亚,我知道的就这些。”

最后的沉默。

卡米尔心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又继续开口问了问题。

“接下来准备怎么行动呢?”她问。

“他很危险,安妮,你也知道。我们会先研究这一带,首先要确认他确实在那里,然后试图搞清楚他和谁在一起,可能不止一个人。不能把巴黎郊区变成攻坚的战场。我们会派一个特种兵分队过来,然后等待时机。我们知道在哪儿找他,同时我们也有办法让他无法造成伤害。(他逼自己微笑。)好点了吗?”

“现在我得挂了。那我们一会儿见?”

沉默。

“一会儿见。”

21:45

其实我也不敢相信,但是结果已经在那儿了:阿福奈尔被盯住了!

所以之前找不到他也不奇怪了,因为他现在成了布尔乔亚先生。如果在这个家伙辉煌的时候认识他,看见他现在乔装在这样一个名字后面,是件挺悲伤的事。

但范霍文对此很肯定。那么我也很肯定。

关于他生病的传闻言之凿凿,我只希望他不要把钱全用在检查和药物上了,希望他至少能留下足以补偿我的努力的数目,不然的话,在我为他预留的表演面前,所谓的癌细胞转移会显得像小苏打一样无害。逻辑上来说,他应该会想把钱存起来,留在手头以备不时之需。

不费多少工夫我就已经跳进了车里,飞驰过了环城大道,接上一小段高速公路,进入郊区。我在这儿了。

一幢独栋小楼……要想象文森特·阿福奈尔待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很困难的。这个藏匿点确实诡秘,但我禁不住想,要情愿把藏匿点限制在这个遍布独栋建筑的郊区,肯定在这儿得有一个他的心上人,不可能会是别的情况了。可能就是那个人们所听说的小妞。这是老年人的**,一种让你接受自己变成邻居眼里的布尔乔亚先生的那种感情。

这类观察会让你思索生活的意义:文森特·阿福奈尔大半辈子都在杀害自己的同类,而陷入爱河以后的他摇身一变,竟然柔软得如同面糊了。

我的优势,是这个女孩的存在,这是最好的杠杆,总是会带来有用的帮助。你打断她的手,就能拿到一笔钱;你挖掉她的眼睛,就能拿到全家的钱,收益直线上升。一个女孩,差不多就是一个自愿的器官捐赠者,每一个器官都值等重的黄金。

当然,没有什么比小孩更值钱了。当你想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孩子就是一个完美的武器。这种好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先转个弯,再开进这个街区,离艾斯古蒂埃路还挺远。今晚,警察们要在很久以后才会靠近。

话说回来,这也不是完全肯定的,因为警察要展开一场大突击。包围这片区域没有什么难的,只要封锁所有的道路就行,但要围困小楼,情况就会复杂很多。首先要确保阿福奈尔在家——这是最低要求——而且是独自一人。这不容易,因为这里丝毫没有给小分队停驻的空地,而且在这个街区,因为几乎没有行车,一辆巡逻的车辆马上就会被认出来。必须派一两个便衣来监视房子,而这项工作半天内是完不成的,这是肯定的。

此时,国家宪兵干预小组的人员肯定在纸上谈兵,根据航拍图和区位图画着行动路线。他们实际上不着急,他们至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可能发生点什么,然后就是监视,监视,监视……可能花上一天,两天,或是三天。到那个时候,他们的猎物早已不再是个威胁了,因为我已经私下解决了这件事。

只有一个房间的灯亮着,在楼上,光线微蓝,忽明忽暗的,说明是一台电视机的光线。整栋房子的其余部分都是黑的。这只有三种可能:要么阿福奈尔在楼上看电视,要么他出门了,要么他在睡觉,而那个女孩守在法国电视一台前。

如果他出门了,我保证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欢迎会。

如果他睡着了,我就去扮演会说话的闹钟的角色。

如果是他守在电视前面,他就不用看广告了,因为有我来给他解解闷。

我用双筒望远镜观察了一段时间,接下来,我会靠近、潜入,尽可能出其不意。我已经提前感受到乐趣了。

这个花园是一个很适合冥想的地方。我总结了一下形势。当我意识到一切都完美进行,几乎比我期望的还要好时,我不得不强迫自己耐心等待,因为从本性来说,我是很急躁的。刚到这儿的时候,差一点我就当空开枪了,接着我就会去攻占房子,像一个被诅咒的人那样大喊大叫。但我能在这儿,是大量的工作、思考和精力的共同作用结果。我离那一大笔钱只有一步之遥了,所以我得控制自己。半小时以后,鉴于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小心地收拾好我的东西,围着房子转悠。没有报警系统。阿福奈尔不愿把他的宁静小屋改造成堡垒,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很精明,这个布尔乔亚先生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了一体。

我回到我的地方重新坐下,裹紧大衣,继续用望远镜观察。

终于,在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二楼的电视熄灭了,中间的窗子亮了一分钟。这扇窗户比其他的要窄,是卫生间的窗。这简直是最好的布局了。如果从这唯一的动静来判断,里面不止一个人,但人也不多。我决定起身然后开始行动。

房子是一座有三十年历史的独栋小楼,厨房在一楼后方。打开厨房的玻璃门可以进入房内,从一个面朝花园的台阶上去就可以了。我悄悄地登上台阶,锁很旧,一个开瓶器都能把它打开。

从这里开始,一切未知。

我把我的旅行包放在门边,带上配有消声器的华瑟手枪,另外,还有一把猎刀跟它一起放在腰间的手枪皮套里的。

这里环绕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夜晚总是有点令人不安的。先要让我的心律平稳下来,不然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很长时间没有动,窥伺着。

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在楼上。出于谨慎,我在靠近楼梯的时候贴着墙走,双手握着华瑟枪,枪口对着地面……

我惊呆了,吓得被钉在了地上:当我穿过楼梯平台想登上阶梯的时候,在我的左边,那个厅室的另一端,在除了外面路灯的微光下近乎完全的黑暗中,阿福奈尔就在那里,面对着我,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这个景象让我惊愕。

我看见他那已经贴到眉毛的无檐帽,他突出的眼球……

坐在扶手椅上的阿福奈尔,我敢说,就像是“妈妈”巴克[2]坐在她的摇椅上一样。

他拿着莫斯伯格霰弹枪指着我。

我一出现,他就开枪了。

枪响一下就响彻整个房间,在这样的震动下,无论是谁都会晕过去。但我很迅捷。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扑在楼梯平台上。我没有快得能完全躲过他的子弹,房子的正门被打烂了,但好在我只是腿上受了一枪。

阿福奈尔等着我。我被打中了,而我还没死,跪在地上,腿肚中枪。

事情一件一件飞速出现,我的脑袋没有时间处理信息。另外,理性思维没有条件反射来得快,那是一种来自脊髓的反应。因为我做的完全就是一个没有防备的人所做的:出乎意料,被打中,受伤,然后开始行动。

我转身,来不及估计后果了,一个鲤鱼打挺,扑向门洞边,伏在地上,我从阿福奈尔的脸上看出,他所预料的完全不是我就这样在他刚刚打中我的地方突然冒出来的情况。

我跪着,面朝他,手臂紧绷。

手上是华瑟枪。

我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喉咙,第二颗钉进了他的额头,他甚至没有时间再次扣动扳机,接着的五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胸膛。他全身**,好像他在拼命地克制自己的五下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