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2

一个弗莱斯提尔都没有。她的女儿结婚了吗?她用的是父亲的姓吗?最保险的是用名字来搜索。不少阿加塔、阿加莎,但只有两个阿加特,一个阿佳特。三份简历。

阿加特·托马森,二十七岁,加拿大人;阿佳特·林德罗,二十三岁,阿根廷人;阿佳特·杰克森,美国人。没有一个是法国人。

没有安妮。现在,没有阿加特。

卡米尔犹豫要不要搜索一下安妮的父亲。

“他被选为四十个组织的财务主管。他在同一天里盗空了四十个账户,没有人再见过他。”

在说这个的时候,安妮笑着,但是是奇怪的笑。只有这么少的信息是很难办的:他是商人,卖什么?住哪里?这些事情发生在什么年代?有太多未知的东西了。

剩下的只有纳唐,她的弟弟。

对于一个研究员来说(但在什么方面呢?也许是天体物理这一类的),从对这个头衔本身定义上来看,也就是他出版研究著作,这是不可能在网上找不到的。卡米尔开始呼吸困难。搜索花了一点时间。

没有一个研究员是叫这个的,哪里都没有。最接近的是一个叫纳唐·弗雷斯特的,新西兰人,七十三岁。

卡米尔换了好几次思路,他尝试搜索里昂、巴黎,所有的旅行社……当他发起对安妮电话号码的最后一次搜索时,他脊椎的刺痒消失了。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在确认。

这个号码设置了隐私保护,要绕开它会有点烦琐,但一点也不复杂。

客户姓名:马里斯·罗曼。地址:枫丹欧华路26号。很明显,安妮住着的公寓套房是属于她邻居的,而且一切都在他的名下,因为一切都属于他,包括电话、家具,甚至那个放着乱七八糟的、摞得毫无秩序的书的书架。

安妮租下了整个带家具的套房。

卡米尔可以采取手段,派人去查证,但没有什么必要了。没有什么是属于这个叫安妮·弗莱斯提尔的幽灵。从各个方面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也是白费力气,他总是得到相同的结论。

实际上,安妮·弗莱斯提尔并不存在。

那阿福奈尔追杀的是谁?

安妮把电话放在地上。必须匍匐移动,她靠手肘慢慢这样做,如果她能溶解在地砖里就好了……她绕了客厅一大圈。找到了卡米尔留在小餐桌上的密码。警报器就处在正门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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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报器一开始鸣响,安妮就捂住了耳朵并且本能地跪倒,好像警报声只是连续子弹射击的另一种形式,它猛烈地钻进人的脑袋。

他在哪儿?尽管全身都在抗拒,她还是慢慢起身,并试探性地看了一眼。没有人。她缓缓地移开手,但警报声太响了,让她不能集中精神,不能思考。手掌盖住耳朵,她一路走到大玻璃窗前。

他走了?安妮的喉咙无法放松。这样就太轻松了。他不会就这样逃跑的。这么快。

卡米尔几乎听不见路易说的话,路易刚探了个头到办公室里,他敲过门但没有得到回应。

“佩莱拉法官要见你……”

卡米尔还没有从迟滞中走出来。需要时间,需要机智、严谨、理性和超然来理解,来吸取有益的教训,总之,需要一堆他所不具备的品质。

“什么?”他问道。

路易重复了一遍。好,卡米尔嘟囔着站起来。他拿起外套。

“还好吗?”路易问。

卡米尔没有在听。他刚刚看了看手机,一条信息出现了。安妮打来过!他焦急地按着,呼叫语音信箱。“卡米尔,他来了!回答我,求求你……”第一个字响起时,他已经到了门口,撞开了路易,到了走廊,风一样穿过楼梯,直到下面一层,他差点撞到一位女士,那是副局长米夏尔,身边是佩莱拉法官,他们正准备上楼见他,和他谈谈,法官张嘴了,卡米尔甚至没有千分之一秒的停留,一路冲下楼梯并丢下一句:“晚点我会向你们解释!”

“范霍文!”副局长米夏尔大叫。

但他已经到了下面,钻进车里了。车门砰地关上,准备开出倒车第一步的那一瞬间,他左臂透过放下的车窗把旋闪灯放在了车顶。现在已经是灯亮笛鸣,他风一般把车开了出去,一个交警吹哨叫停车流,让他通过。

卡米尔开上公交车道,出租车车道,他重播了安妮的电话。打开扬声器。

接啊,安妮!

接啊!

安妮起来了。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消失没办法解释,这可能是一个诡计。但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生。警报声刚刚停下,留下的是充满震颤的沉寂。

安妮一直走到大玻璃窗,斜着身子,半掩护着,随时准备后退。他不会就这样逃了,这么快,这么突然。

恰恰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安妮退后一步,吓坏了。

他们互相离大玻璃窗都至少有两米,分处两端。

他没拿武器,看着她的眼睛,前进了一步。如果他伸出手,就能触到玻璃了。他笑了,点点头。安妮盯着他的眼睛,后退了一步。他展示了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就像卡米尔给她看的一幅画里的耶稣。他们四目交接,他两手大大地摊开。他把手举到空中并缓慢地转了个身,好像她拿枪对着他一样。

看,我没带武器。

转了一整圈后他再次面对她,他笑了,笑得更开,双手一直张开,做出担保。

安妮一动不动。就像人们说的兔子那样,当它们被车头灯的灯光吸引,就会这样待着,强制性**,等待死亡。

盯着她的眼睛,他走了一步,两步,缓慢地前进,直到来到大玻璃窗的把手处,他将手放在上面,非常轻柔,让人感觉他不想吓到她。安妮还是一动也没有动,她看着他,呼吸加速,心跳再次变得沉重又痛苦。他不动了,甚至笑容也凝固了,他在等。

该了结了,安妮对自己说,已经走到尽头了。

她把目光转向外面平台的地板,她没看见他之前把皮夹克放在了地上,可以从中看见手枪的枪托,很醒目,另一个口袋里露出来的是刀子的柄,像是罗马士兵的战利品。他把手放进裤兜,并把里衬慢慢拉出来,看,手上没东西,兜里也没东西。

需要走两步。她已经这样做了,他则纹丝不动。

她终于下定决心,一下子,就像是要投身火海。她一步上前,戴着夹板转动门闩很困难,更别说她现在一点腕力也没有。

门闩打开后,门可以自由打开了,他只须走一步就可以进到房子里来,她迅速地后退,把手放在嘴唇上,好像她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安妮把手放在身体两侧。他进来了,她失控地大喊:“浑蛋!(她叫起来)浑蛋,浑蛋,浑蛋……”

她边走边退,放声大喊,她骂着骂着,泪水远远地从胸腔涌了上来,浑蛋,浑蛋。

“哎哟喂……”

显然,他觉得这很烦人。他走了三步,带着好奇又热情的访客的神情,又像房产经纪人的神情,半阁楼不错,光线不错……安妮气喘吁吁,躲在通往上层的楼梯旁。

“好点了吗?”他转向她问道,“冷静下来了?”

“为什么要杀我?”安妮叫起来。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想法?”

安妮很狂躁,所有的恐惧、愤怒都发泄了出来,声音变得很尖锐。她不再把手背掩在嘴上,不再保留,只有恨,但同时她怕他,怕他再打她,她后退了……

“你想杀我!”

他喘气,已经很疲惫……太费劲了。安妮继续说:“事情不该是这样发展的!”

这一次他摇了摇头,在这样一种天真面前感到绝望。

“可当然是这样!”

他确实得全盘解释一遍了。但安妮还没说完。

“不对!你本来该只是撞翻我!这就是你们说的,‘我们会撞你一下’!”

“但……(想到要解释这么基本的事情,他气都接不上来)但要看着可信!你懂不懂?可——信!”

“你们到处追我!”

“是,但注意,这是有原因的……”

他在开玩笑。安娜的怒火扩大了十倍。

“说好的可不是这样,浑蛋!”

“嗯,我确实没有告诉你所有的细节……但别把我当浑蛋,否则我就真对你干点浑蛋事了,这不费时间。”

“一开始你们就想杀我!”

这一次他生气了。

“杀你?我的小宝贝,还真不是!如果我真的想杀你,我保证以我有过的机会,你已经不能在这儿说出这句话了。(他把食指指向空中,用于强调。)对于你,我的行动是很不一样的!相信我,这比想象的要难许多。我告诉你,光是在医院,为了吓唬你的小警察又不惊动警卫队就要干不少活儿,这是要有本事的!”

理由说完了。她气得不能自已。

“你们把我毁容了!你们把我的牙打断了!你们……”

他做了个同情的鬼脸。

“这个,我得说,你现在看起来确实不好看。(他很难控制住不笑)但都会好的,现在这类东西都很发达了。至于牙齿嘛,如果我发了财,我给你两颗金牙,或者银的,随你选。如果你想找个男人的话,就脸面来看,我建议金牙好些,比较雅致……”

安妮瘫倒了,跪着,缩成一团。没有眼泪涌上来,只有恨。

“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他笑了。

“真记仇……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在生气。(他在客厅里走着,好像在自己家一样。)不,不,”他以一种更严肃的音调说着,“相信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会取出缝线、装上塑料的牙齿,然后乖乖回家。”

他停下来看,在他的上面是半阁楼和楼梯。

“这里不错。收拾得挺好的,是不是?(他看表)好吧,不好意思……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他往前走。她马上贴在了墙上。

“我又不会碰你!”

她叫道:“滚!”

他表示同意,但他被另一件事吸引,他在楼梯的下方,看着第一级阶梯,又回到子弹穿过玻璃窗的洞。

“我很厉害吧?(他转向安妮,心满意足,他想说服她。)我告诉你,很难办到,你都想象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灵巧没有受到尊重是很受伤的。

“把门闩上!”

“嗯,你说得对。(环视一周,满意。)我觉得该做的都做了。我们是个不错的团队,不是吗?现在(他指着房间里基本上到处都是的破坏痕迹),应该能把人骗倒,不然我也搞不懂了。”

几个果断的大步,他已经在平台的门槛上了。

“你瞧瞧,你的邻居们不够勇敢啊!警报响个一天,也不会有一只老鼠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想法是,不难预见,到处都一样……”

他走到外面平台上,取回夹克,把手伸进里面又拿出来了。

“这个,”他说着往安妮的方向扔了一个信封,“你只有在一切按计划进行的时候才能用。而你对按计划进行的事情非常好奇。无论如何,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走,明白了吗?否则,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你可以把它们只是当作热身。”

他没有等她回应就走了。

几米外,安妮的手机在地砖上响振着。在警报声后,这个铃声显得很轻细,像是儿童电话的声音。

是卡米尔。接吧。

“你就像我说的那样做,然后一切都会好的。”

她按下接听按钮,甚至没有装作筋疲力尽的样子。

“他走了……”她说。

“安妮?”卡米尔叫道,“你说什么?安妮?”

卡米尔吓坏了,他的声音没有呼吸。

“他来了,”安妮说,“我发动了警报,他怕了,又走了……”

卡米尔听不清楚。他把旋闪灯的警笛关掉了。

“你还好吗?我在路上了,告诉我你没事!”

“还好,卡米尔。(她提高了音量。)现在没事了。”

卡米尔减速了,他在喘气。焦虑之后是狂热。他希望自己现在已经到那儿了。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安妮,抱着膝盖,哭了。

她想去死。

10:30

卡米尔平静了一些,他把旋闪灯关掉放了回去。还有很多待总结的元素,但他仍被各种情绪轰炸着,无法做到井然有序……

两天以来,他在一块不稳的平板上走着,两边都是深渊。安妮刚刚又挖掘了另一个深渊,就在他的脚下。

他在赌上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他生命中的女人在两天内被死亡威胁了三次,而他刚刚发现她以一个假名生活在他身边,他已经不知道她在这段故事中到底占据着什么位置,他应该问自己关于策略的问题,理性思考,但他的精神被一个决定着其他所有问题重要性的难题独占着:在他的生命中,安妮做了什么?

不,不只是一个难题,还有另一个:如果她不是安妮,会有什么不同?

他回溯两个人的经历,那些互相摸索、几乎没有互相触碰就倒在**的夜晚……八月的时候,她想离开他,一小时之后,他发现她在楼梯上,这仅仅是她的一个手段?一种技巧?那些话语,那些爱抚,那些拥吻,分分秒秒,只是简单纯粹的操纵?

不一会儿,他就会与这个叫安妮·弗莱斯提尔的人面对面,这个与他睡了好几个月却从第一天就开始撒谎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他被掏空了,仿佛才从一个甩干机里出来似的。安妮的假身份和莫尼尔长廊这档子事有什么关系?

关键是在这段故事里,他是什么角色?

最重要的是,有人试图杀死这个女人。

他不再想知道她是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要由他来保护她。

当他进入房子的时候,安妮还一直坐在地上,背靠着洗碗池下面的柜门,双臂抱着膝盖。

慌乱中,卡米尔忘记了她所变成的那个女人。整条路上一直是另一个安妮,就是开始的那一个,那个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漂亮爱笑、有着绿眼睛和酒窝的安妮。而这些缝线、这发黄的皮肤、这些绷带、这些脏兮兮的夹板,卡米尔被这面目全非的安妮吓了一跳。这一冲击基本上与他两天前在急诊病房里看见她时所感受到的一样。

与此同时,他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同情占据了他。安妮没有动,没有看他,眼睛盯着一个阴暗的地方,像是被催眠了一样。

“宝贝,你还好吗?”卡米尔边靠近边问。

你会觉得他在驯服一只动物。他在她旁边跪下,尽量地把她抱住,因为他的身材,这必定会不太容易。他把手放在她的下巴那儿,迫使她抬起头看着他并对她笑。

她看着他,如同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噢,卡米尔……”

她把头伸过去,靠在了卡米尔的肩膀上。

末日可能要来了。

但现在还不是末日。

“告诉我……”

安妮左看看右看看,难以知道她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个人?还是他们好几个?”

“不,只有一个……”

她的声音很沉,颤抖着。

“就是你从照片中认出来的那一个吗?阿福奈尔,是不是他?”

是。安妮满足于用一个头部的动作来表达。是,是他。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安妮讲述的时候(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词,从来没有真正的句子),卡米尔在重组场景。第一枪。他转过头看着在矮桌子位置覆盖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仿佛被风撕裂的樱桃木碎片。一边听着,一边起身,一直走到大玻璃窗,子弹留下的弹孔高得难以够着,他想象子弹飞行的线路。

“继续……”他说。

他现在在墙边,接着回到炉子旁,把食指放在子弹的冲击处,再次寻找,看看远处墙上的大孔,接着走向楼梯。他在那儿驻足了很久,手放在第一级台阶的残存物上,他看着楼梯的上面,思考着,在房间另一边射击的地点,然后他踏上了第二级台阶。

“然后呢?”他下来时问道。

他走出房间,进入浴室。安妮的声音显得遥远了,几乎听不见。卡米尔照常在复现场景,他在自己的家里,这涉及一场犯罪的场景。所以:假设、观察和结论。

半开的窗户。安妮来到房间里,阿福奈尔在另一边等着她,整个手臂从玻璃窗那边伸过来,他向着安妮的方向端着一把带消音器的武器。在他的上方,卡米尔发现了在壁炉框里的子弹,他回到客厅。

安妮默不作声。

他要找到一把扫帚好赶紧清扫掉靠墙矮桌的玻璃碴儿和木屑。他猛力地拍掉长沙发上的灰尘,接着去煮水。

“过来……”他终于开口,“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坐着,安妮缩在他怀里,他们小口地喝着卡米尔叫作茶的东西,确实很难喝,安妮不会在意的。

“我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

安妮摇头表示拒绝。

“为什么?”

无所谓了,对她来说,不行。可是子弹在玻璃、门和楼梯台阶上留下的冲击痕迹,在客厅炸开的矮桌子,一切都表达着这个决定的不谨慎。

“我以为……”

“不。”安妮打断他。

问题解决了。卡米尔心想阿福奈尔没有成功进入房间,不太可能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冒险一次。明天再考虑考虑。三天已经像过了许多年。你想想,明天……

这也让卡米尔终于开始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需要时间——对于所有拳击手再站起来所必需的时间——来回到比赛。

现在,他已经离这一刻不太远了。

他只需要一到两个小时,不需要多太多。其间,他重新将房子封闭起来,再次确认各种出口,让安妮待在这里。

他们没有交谈。只有卡米尔手机的振动打断他的思绪。电话不停打进来,不需要看,他也知道是为什么打来的。

怀里搂着一个熟悉的陌生女人是很奇怪的感觉。他必须问她一些问题,但晚点再说吧,先搞清楚错综复杂的情况。

疲惫攻陷了卡米尔。伴着低矮的天空、前方的森林、沉重得已变成碉堡的房子和靠着自己的谜一般的躯体,按他的心意,他会睡上一整天。但他听的是安妮的心意,她的呼吸,她喝茶时嘴发出的响声,她的沉默,和处在他们之间的无声的重心。

“你会找到他吗?”安妮终于低声问道。

“噢,会的。”

回答来得不费力气,表达出的信念是如此亲密、如此强烈,给安妮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马上就会告诉我的,是吗?”

对卡米尔来说,每一个问题的隐含内容,对他自己而言,都是一部小说的容量。他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我想感到安心,你能理解吗?”

安妮提高了音量,而这次,没有手掩着她的嘴巴了,牙床和断齿露出来,像一记耳光。

“当然……”

差一点,他就道歉了。

终于是一致的沉默。安妮差不多睡着了。卡米尔没话想说,他需要一支铅笔,他要画画,画几笔,画出他们共同的孤独,他们每个人都在各自经历的一端,他们在一起但却分开了。无法解释的是,他从来没有感到离她这么近过,一种模糊的一致性将他和这个女人联结在了一起。他轻轻地绕开,小心地把安妮的头放在长沙发上,然后起身。

走吧,是时候去寻找最后的真相了。

他慢慢爬上了楼梯,慢得像个印度僧侣,他认得每一级台阶,每一声嘎吱作响,没有发出任何噪声,再说他也不重。

在上面,房间的屋顶是复折的,顶上以一种让人奇怪的方式构成斜坡,房间的顶端只有几十厘米。卡米尔平躺在地上,匍匐到床缘,爬到一个能翻转的木板那儿,这木板通往两层之间小梁,是一个活动门板。里面很黑,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把手伸进去就是一次冒险。卡米尔把手臂伸进去,摸索着,碰到了塑料袋,抓住它,把它拉出来。一个灰色的垃圾袋装着一个厚厚的被橡皮筋捆住的档案夹。他上一次打开它还是……

他将来会明白,这段经历不断地把他推到他所害怕的东西面前。

他在周围找着,把枕头套子抽出来,把塑料袋塞进去,袋子脏得不怎么动就会掀起一阵云雾,像是灰烬。他再次起身,带上一切,带着万分的小心下了楼。

几分钟后,他给安妮留了句话:好好休息,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很快就回来。我会把你藏好的,不行,这句他不敢写。写完之后他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测试了所有的把手,确认所有的地方都关严实了。

出门前,他远远看着安妮的身体平躺在长沙发上。把她留在这里让他很受折磨。对他来说,离开是很难,但留下是不可能的。

走吧。卡米尔用手臂夹着包裹在条纹图案枕套里的庞大档案夹,终于穿过院子,向森林前进,他把车停在了那边。

然后他又转身了。房子像是静静地被放在平台上,在森林的中央,就像是十七世纪表现“虚空”时常常展现的景象,一个小匣子。他想着睡着的安妮。

但实际上,当他的车子缓缓驶入森林时,安妮正躺在长沙发上,眼睛大大地睁着。

11:30

随着巴黎越来越近,卡米尔的内心图景也逐渐简化。它没有变得更清晰,但至少他现在知道要在哪些地方画上问号了。

当务之急是提出正确的问题。

持械抢劫期间,一个凶手抓住了这个让别人叫她安妮·弗莱斯提尔的女人。他追踪她,想杀掉她,并一路追到了这里。

安妮的隐藏身份和这次抢劫的关系是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好像她只是碰巧在那里,她只是去取一个订好的给卡米尔的手表而已,但两件事情,表面上看上去相隔很远,却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有哪两件事不是互相联系着的吗?

通过安妮,卡米尔没找到真相,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他要从别的地方着手。从线的另一端。

他的手机里有路易打来的三通电话,没有留言,这是路易的风格。只有一条短信:“要帮忙吗?”终有一天,当他把这一切都了结的时候,卡米尔会向路易提出要收养他的。

还有三条来自勒冈的语音留言,讲的都是一件事,但语调有变化。他的声音一条留言一条留言地衰弱了下去,留言也越来越短,越来越慎重。“你一定要打回……”卡米尔切到下一条。“好吧,你怎么不……”切到下一条。在最后一条里,勒冈很严肃。事实上,他很绝望:“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了。”卡米尔切掉了。

他的脑子清空了所有让他不快的东西,继续让他的思路专注在最本质的事情上。

一切都过分复杂化了。

思路刚刚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因为房子里遭受了令人惊讶的破坏。

壮观是很壮观,但就算不是弹道学家,也肯定会对此有很多疑问。

安妮一个人杵在二十米宽的大玻璃窗后面,另一边是一个动机明确的、机敏的、完美武装的男人。他没能让安妮吃到苦头,确实太不走运了。但紧接着,开着的窗户,伸出的手臂,六米之外,他没能在她脑门里打进一颗子弹,这一次就令人怀疑了。甚至可以说从莫尼尔长廊以来,这已经成了诅咒了。他从一开始就这样不走运吗?这种程度的倒霉,已经不太让人相信了……

甚至有理由相信,在这么绝妙的机会里不杀死安妮,对方必须是个出色的杀手。在卡米尔的身边,这样的人不算多。

而当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其他的问题也必然随之浮现。

昨天晚上卡米尔也走的一样的路,相反的方向,从巴黎出发。安妮则筋疲力尽,从旅途的一开始就睡着了,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才醒的。

在晚上,环城大道、高速公路和国道上也还有很多车。但卡米尔停了两次,等了几分钟,观察车流然后绕路走,三次开上了省道,在那条路上别的车的车头灯远远地就能看见。

这里面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重复:他在对塞尔维亚人大搜查的时候把杀手一路带到了哈维克那里,然后他又把他们带到蒙福尔引向安妮。

这是最说得过去的假设。至少,这是别人想让他相信的。因为现在他知道了安妮不是安妮,知道了这件麻烦事完全不是之前所想的那样,最牢固的假设变成了最不可信的。

卡米尔很肯定,他当时没有被跟踪,也就是说,那人来蒙福尔找安妮是因为他知道她到了那里。

那就需要另外一种解题思路了。而这次,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有几种可能。

每一个思路都是一个名字,一个亲近的人:和卡米尔亲近得足以知道蒙福尔这个地方;足以知道他是这个在莫尼尔长廊被殴打的女人的密友,等等。

足以知道他会将她带到这里藏起来。

卡米尔想着,研究着,但一次次都是白费力气,这些名字并没有二十个那么多。如果不算上阿尔芒——毕竟四十八小时前,他就不再存在了——那名单会更短。

而文森特·阿福奈尔,他从没见过,不计入内。

这个结论对卡米尔来说深不可测。

他已经肯定安妮不是安妮,现在他也肯定阿福奈尔不是阿福奈尔。

就像是整个调查重启了。

回到起点。

而对卡米尔来说,在经过他所做的一切之后,这几乎等于得到了一张通往监狱的门票。

那小警察又再次上路了,在巴黎和他的乡间小屋之间来来回回,像松鼠关在它的转轮里,或者像一只仓鼠。他有点焦躁。我希望最后能有点实质性成果,不是对他的成果,显而易见,我甚至觉得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他身处牢笼之中,而且很快就会确认自己的处境了。尽管他不高,但也会高高地摔下来。不,我是在希望这对我带来点实质性的成果。

现在我不会再失手了。

那女的做了她该做的,甚至可以被看作是她亲手做了的一样,没什么好说的。到时会十分惊险刺激,但就现在来说,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由我来结束。和哈维克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充分的热身。如果他还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为此做证,尽管考虑到他最后剩下的手指数量,他可能无法在圣经上起誓了。

回想这件事,在他身旁时我算体贴了,甚至表现出了同情。一枪打进他的头,这可以说是慈善了。很明显,塞尔维亚人就像那些土耳其人一样,他们不会说谢谢。这是他们的文化注定的。他们就是这样子。他们讨厌麻烦。

回到严肃的事情上来。无论在哪里(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天堂是为塞尔维亚抢劫犯准备的,但确定的是,有这么一个是给恐怖分子的),哈维克总会满意的。他可能会在死后对我进行报复,因为我想将他活体解剖。我得靠点运气,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需要运气,但我得在上帝那边有点信誉才行。

而如果范霍文干好他的活儿,这不会太久了。

当下来说,我要去到我的避风港里恢复一下精力,因为之后得快速行动。

我的思维有点钝化了,但我的动力依然保持不变,这才是最主要的。

12:00

在浴室里,安妮又去看她的牙床,那上面有个洞,简直不堪入目。她以一个假名进了医院,所以无法取回她的理疗档案、X光片、分析和诊断,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一切归零,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这样。

他声称不想杀她是因为需要她。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一个字也不会信的。安妮就算是死了,也能把事情办了。他那么凶狠地打她,带着那种亢奋……他当然可以说为了表现给旁人看,那是必要的,她不怀疑;然而这样打她也让他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如果他还能把她毁得更彻底些,他也会下手的。

在医药柜里,她找到一些尖头的小剪刀和一个脱毛钳。那个年轻的印度医生之前向她保证说这是一道不太深的伤口,十来天后就可以拆线了,但她现在就想把它拆掉。她还在卡米尔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放大镜,但在一个不亮的房间里靠着两个临时的工具做这种拆线的操作,还是不太理想的。除非她真不想等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单纯执着于清理,而是因为当她和卡米尔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她想清理。与之后卡米尔在一切结束时以为的相反,哪怕是最轻微的程度,她也很少对他撒谎。因为那是卡米尔,她很难对他撒谎,或者说,要骗他太过简单,两者都是一回事。

安妮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独自取出线口已经不容易,何况,有十一个线口在那儿,她眼睛还是模糊的。她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拿剪刀。从近处看,这些黑色的细线像是昆虫。她把尖头滑到第一个结的下面,疼痛旋即而来,尖锐得就像剪刀。正常情况下,这样做不会痛,只是她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或者是感染了。要把剪刀头移得足够远才能剪断连着的线,安妮脸皱了起来,剪刀快速合上了一下,第一只昆虫应声死去,剩下要做的就是把它拉出来了。她的手在抖。线在抗拒,仍粘在皮下,用脱毛钳的话,就算手抖也可以把它抽出来吧。那只昆虫放弃抵抗了,它在皮下的滑动激起一种糟糕的感觉,安妮连忙仔细查看起来,但什么都还没有看见,她开始弄第二根线,但全身过于绷紧,她必须先坐下缓口气……

回到镜子面前,她揉着伤口,脸也跟着皱起来。这是第二根线,然后是第三根。由于过早把它们取出,通过放大镜能看到伤口还是红的,尚未愈合。第四根线很顽强,比起前面的来说,缝得与肉更贴合。但安妮的意志毫不动摇,她用剪刀的刀头蹭着,紧咬牙关,终于溜到了线下面,钳住它,没能剪断。伤口开始流血,重新开裂,而那根线终于妥协了。她把它从上面拉出来,现在伤口开始渗血了,上面是粉色的,下面还是红色的,硕大的血滴流下,如同泪珠。剩下的线一个个地缴枪死去,并从皮下拉出。她把这些昆虫尸体扔进洗手池,而最后几个安妮剪得过早了,因为她擦拭后血还是马上涌上皮肤表面。她等到所有线都取出来后才停下。血在流着,流着。安妮没多想什么,径直从小柜子里拿出装了九十度酒精的塑料小瓶子,没有用医用纱布,就用手捧着,盛着酒精然后就这样直接敷了上去。

随之而来的疼痛……安妮大叫起来,用拳头敲着洗手池,她的手指失去了脱开的夹板的保护,让她再一次大叫。但今天这叫喊是属于她的了,她拥有它们,没有人能来把它们夺走了。

第二次,还是用手将手掌里的酒精直接涂到脸上。安妮两手撑在洗手台边上,几乎要痛得昏过去,但她坚持住了。

然后,当疼痛减缓后,她用一张浸染酒精的医用纱布紧紧地贴在了脸上。当她把它取下来的时候,露出一道浮肿而丑陋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会有一道疤留下的,它就直直地烙在侧脸上。如果是个男人,会被人猜测那是刀疤。很难知道留下来的会是怎么样的,但不难明白的是它再也不会离开了。

这是一定的。

如果必须用刀来把伤口加深,她会这样做的。

因为她想记得这一切。永远。

12:30

急救室的停车场总是满的。这一次,为了能够停进去,卡米尔不得不出示他的证件。接线员笑得像朵花,一朵差不多快凋零的花,但也多少能激起好感。

“怎么样,她得救了?”

就像是知道这对范霍文警官来说很重要,她皱起了忧郁的眉头:发生了什么事,这肯定给了您一次打击,对警察来说是一次失败,不是吗?卡米尔想摆脱她,但没有想的这么容易。

“那她的社保呢?”

卡米尔又走了回来。

“这不关我的事,但您知道,当一个病人溜走了而人们还完全不知道她的社保号码,以至于收不到她的住院费时,我可以这么对您说,上面是不高兴的。那些领导突击检查,有责任的或者没有责任的,一视同仁,我也不好过……就是为了这个我才问的。”

卡米尔点点头,我理解,一脸同情。这时接线员又接起了电话。显然用一个假名住进这里,安妮是不太能够提供出一张社保卡或保险卡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她家也没有发现任何在其名下的文件。她一张也没有,至少在这个借用的名下是没有的。

而他意识到她可能不叫安妮。在他的意识中,所有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东西都可以扔掉了,卡米尔不知所措,他连她的名字也失去了。

“您没事吧?”接线员问。

嗯,没事,卡米尔做出忧虑的神情,当想改变话题时,这样做是最有效的。

“她的档案,”他问,“她的医疗档案在哪儿?”

安妮是前一天晚上逃跑的,所有的东西都还留在楼上。

卡米尔表达了谢意。到了楼上,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件事,一点主意都没有。于是他踱了几步来整理思绪。在走廊的尽头,离那个原先的小候诊厅、而现在不知道被改造成什么大厅的地方还有几米,当时就是在那里面,他和路易当场想出了案情的第一要点。

他看着门把手慢慢压下,门扭扭捏捏地打开,像是一个孩子要出来了,既害羞又害怕。

这个所谓的小孩,比起和幼儿园来说,其实离退休更接近:出现的是于贝尔·丹维尔,大老板,部门主管本人,雪白的头发翘在头上,好像刚刚把卷发夹子取下来一样。他见到卡米尔的时候脸红得像朵牡丹。照常来说这里是不会有人的,这个厅不通向任何地方,不做任何用途,没有人会来。

“您在那儿干吗呢?”他问道,又生气又蛮横,随时准备咬人的样子。

您呢?这是他最想问的问题,但这不是一个好回答,他便装出迷路的样子。

“我迷路了……(更听天由命一点)我在走廊里走反了方向。”

手术师的脸由红转粉,没那么尴尬了,表情也恢复了正经的模样。他清了清嗓,然后以坚定的步子走进走廊。他走得很快,就好像急诊室刚刚召唤他了一样。

“您现在跟这里没关系了,警官。”

卡米尔小跑跟上,他处境不妙,鉴于他只能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尽量快地思考对策。

“您的证人昨晚离开医院了!”丹维尔医生继续说着,语气仿佛是针对他个人的指责。

“我也了解到了,是的。”

卡米尔想不到别的出路,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手机并松开手,它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就像一声家庭变故的警报。

“妈的!”

丹维尔医生已经在电梯旁了,他转过身来,看见警官背对着他跪着,正在捡起手机的零件。真是个蠢货。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卡米尔捡起他完好无损的手机,一边装作在胡乱拼装零件,一边原路返回,走向小厅。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一分钟了。他犹豫要不要进去,有什么东西在制止他。又过了几秒。他肯定是搞错了。他等着,什么也没发生。算了,他准备往回走,但并不是什么也没发生。

从里面出来的女人显示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是佛罗伦丝,那个护士。轮到她脸红了,看见卡米尔的那一刻,她的厚嘴唇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形,一秒钟的迟疑后一切都太晚了,她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分散别人的关注。动作体现了她的尴尬,她把一缕头发挽到耳朵后面,边看着卡米尔边把门重新关上,所带的平静是故作的、刻意的,就像在说——我是一个在工作中的女人,忙碌而又专注于我的工作,我没什么好自责的。没有人会相信的,就算她自己也不信。卡米尔本来绝对不需要占这种便宜,他从不这样行事……他非常痛恨这样,但他必须这样做。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歪着头,给她施压,我不想在你们干你们的小事情的时候打搅你们,我很懂分寸,明白吗?他看起来好像就在等护士和丹维尔医生完成他们的小事情时,在走廊上成功地完成了手机游戏的闯关任务。

“我需要弗莱斯提尔女士的档案。”他说。

佛罗伦丝走入走廊,但没有加快步伐,不像丹维尔医生不由自主就加快了。她没有多少抵抗,也没带一点恶意。

“我不知道……”她开口说道。

卡米尔闭上眼睛,他无声地请求对方不要逼他说出这样的话:我要去找丹维尔医生谈谈这件事,我觉得……

他们已经到了办公室。

“我不知道……那档案是不是还在那里。”

她一次都没有转向过他,她打开了挂档案的大抽屉,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出弗莱斯提尔的档案,一个大大的文件夹装着扫描件、X光片和诊断报告,把这些给第一个这样要求的人,就算是一个警察,对一个护士来说也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会在下午结束的时候让你接受法官的问询,”卡米尔说,“这期间,我可以给你签一个收据。”

“不,”她赶紧说道,“我想说的是,如果法官……”

卡米尔拿了档案,谢谢。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对他来说痛苦的,不安到极点的,不仅仅是因为用卑鄙的手段从一个人身上榨取信息,他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还因为他理解了她。

理解了,这厚厚的嘴唇,展现的不是保持青春的欲望,而是无可辩驳的对感情的需要。

13:00

穿过栅栏,走上林荫道,在面前出现的是一栋粉色的建筑,头顶上是高大的树木,让人可能会觉得自己到了一座名流宅邸,却很难想象在这些窗子后面,尸体被排列成行后被切割。这里,人们给心脏和肝脏称重,锯开头骨。卡米尔把每个地方熟记于心,他讨厌它们。这是一些卡米尔喜欢的人,雇员们、工程师们、医生们,尤其是尼古扬。他们之间有不少共同回忆,坏的、可怕的回忆,这建立起了他们的联系。

尼古扬永远都是老样子,谜一样的人,无法了解。他比卡米尔稍高一些,体形一样瘦。上一次他微笑时,是1984年了。他握了握卡米尔的手,听着,慎重地看着给他的档案。

“就一眼,没事的时候看看。”

“就一眼”,意思是:我需要你的意见,我有疑虑,你来说,我什么也不说,我不会影响你,而且如果你能快点……

“没事的时候看看”,意思是:这不是官方文件,所以这是私人的——这确认了传闻里说的范霍文处在暴风中心的位置。于是尼古扬说可以。对卡米尔的要求,他从来不拒绝,因为通常并不用冒什么风险,而且他也喜欢神秘,发现弱点,着手研究细节。他是个法医,他很喜欢这些。

“大概下午五点的时候你打给我?”

说着,他把档案关进了抽屉里。这是私事。

13:30

现在是时候回到办公室了。他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所以一点也不想回去,但他必须回去。

在走廊里,卡米尔对同事们打招呼,其中的不自在感,哪怕一个没研究过心理学的人也能充分感受到。在法医那儿是沉闷的,而在这里,是烦扰。就像所有办公室的情况一样,三天的时间足够让流言传播了。它越模糊,就越夸张,这是它的力学机制。经典机制。于是,有些同事表达同情的动作已经有了悼念的色彩。

就算被问到,卡米尔也完全不想对任何人交谈或解释,何况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从何说起。幸亏,在他的团队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忙。在这里的不过两个人,卡米尔用手打了个招呼,一个同事在打电话,他抬起手臂,警官早,另一个刚有时间转过来,卡米尔已经走过去了。

路易随后就赶到了。他一言不发地走进警官的办公室,两个人互相看着。

“到处都在找您……”

卡米尔身子倾向办公桌,上面有一个来自副局长米夏尔的召集通知。

“我知道这个……”

晚上七点半,在晚班的会议室里。一个不带任何偏袒的地方。通知没有说明有谁会在。这个程序不合常规。当一个警察被紧紧盯住的时候,是不会被传唤来要求做解释的。所以,可能也就是通知他,将开启一个针对他的调查。也就是说,通知或者不通知,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米夏尔手上掌握了实实在在的材料,卡米尔已经没有时间消除影响了。

他不想试着去理解这一决定,这不是燃眉之急,晚上七点半,差不多就等于一千年以后。

把外套挂上,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塑料袋,为了不让手指接触到它的内部,他两手摆弄它好像摆弄着一捆炸药一样。他把马克杯放到办公桌上。路易凑近了,好奇地俯下身,低声读道:我的伯父真麻烦……

终于有一次卡米尔能回答了。是的。马克杯属于伊琳娜,这一点他没有告诉路易。

“我要你派人分析那些指纹。要快。”

路易点头表示接受,重新合上了塑料袋。

“我把清单……归在佩尔戈兰的案子上?”

克劳德·佩尔戈兰,那个在自己家被勒死的变性人。

“或者之类的……”卡米尔表示同意。

以这种什么也不告诉路易的方式行动越来越难了。卡米尔难以决定是不是要透露些什么,首先是因为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但也因为,如果路易一无所知的话,他就不会遭来责问。

“好了,如果想马上结果的话,”路易说,“我得趁兰波尔女士还在的时候过去。”

兰波尔女士很喜欢路易。她也同范霍文警官一样,想收养路易。她是一个顽强的工会成员,她的斗争目标,是推迟六十岁的退休年龄线。她已经六十八岁了,每一年她都能找到新的借口继续工作。尽管她已经门庭冷落,她也还有至少三十年的战斗精神没有耗竭。尽管时间紧迫,路易也一动不动。他手里拿着塑料袋子,陷入了激烈的思考,于是他就站在办公室的门槛上,以一个年轻男子正准备求婚的那种方式站着。

“我觉得我错过了不少情节……”

“别担心,我也是。”卡米尔笑着回答。

“您喜欢把我放在一边……(话音刚落,路易举起了手)这不是在怪您!”

“这就是在怪我,路易。你有理由这样做,只是现在……”

“太晚了?”

“正是。”

“太晚要求解释还是太晚怪您了?”

“比这更复杂,路易。一切都太晚了。理解,应对,跟你解释,都太晚了……可能对我体面地解决这件事来说也太晚了。现在的状况并不太理想,你也看见了。”

路易含混地指着天花板,肯定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有耐心。”

“你会有独家新闻的,”卡米尔回答,“我保证。我欠你很多。如果一切如我所料,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在警察局能梦想到的最大的成功:为长官们所瞩目。”

“成功,是……”

“没错,说吧,路易!快引用语录!”

路易笑了。

“等会儿,”卡米尔继续说,“让我来猜一猜:圣-琼·佩斯!不对,还有更好的:诺姆·乔姆斯基!”

路易离开了办公室。

“啊,对……”他把头伸回来,“在您的备忘板上……我想是有一个给您的什么东西,我不确定……”

没错。

一个便利贴。上面写着勒冈的带棱角的字迹:“巴士底站,罗切特出口,下午三点”,这已远不仅仅是一次会面了。

总督比起打他的电话,更倾向于留一个无名的字条在他的备忘板上,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让·勒冈表达得很清楚:我会很小心。他还表达了:我跟你够朋友,足够让我为你担风险,但跟你公然碰头可能会加速终结我的职业生涯,那我们就小心行事。

14:00

费尔南是个正派人,是个傻帽,但不是令人不舒服的那种。餐馆打烊了,但他又恢复营业,因为我饿了。他给我做了个牛肝菌煎蛋。他是个好厨子,他也本该一直做这个。但事情总是这样,打工的只梦想着当老板。他全身背满了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得到当“老板”的快乐,多蠢啊。不过对我来说,这很好,傻帽对我们有用。鉴于我向他收的利息之高,他欠我的钱是永远也还不上了。一年半以来,我差不多每个月一次接济他的生意。我不知道费尔南有没有意识到他的餐厅是属于我的,毕竟弹指的工夫,这个自认老板的人就要去吃救济粮了。但我不必向他提起这事,毕竟他也给了我不少帮助:他为我做不在场证明,充当我的信箱、办公桌、证人、担保人和提款机,我把他的地窖都掏空了,他还在我需要的时候招待我。去年春天,安排这女人与卡米尔·范霍文的邂逅的事他做得很完美,所有人都做得很完美。打斗进展得很好。在对的时间,我最爱的警官终于起身做了他该做的事情。我唯一的担心就是会有别人先站起来介入,因为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惹人爱了。当然,现在不是了。今天,带着她的伤疤、她的断牙和像灯罩一样的头,她也可以在餐厅里激起点争端,但不会有太多男士急着去帮她了,而之前她确实让人很愿意去和我们的好费尔南打一架。漂亮,还机敏,她知道怎么使眼色,也知道对着谁使。不论有意无意,范霍文最终还是上钩了……

我把这些事重新想了一遍,是因为我还有些时间,也因为这个地方适合。

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情不自禁地一直盯着它。考虑到可能的结局,我对取得的部分成果已经满意了。我希望这会是一档子大买卖,否则我还是会生气的,还会有把任何人挫骨扬灰的冲动。

在这期间,我品味着这三天多来仅有的放松,而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是不是失业了。

实际上,对人的操纵和抢劫有很多共同点,都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和一个完美的执行人员。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让范霍文带她离开医院并带到乡间的家里去的,但显然这一切天衣无缝。

可能是靠歇斯底里的发作。对敏感的男人来说,这是最奏效的。

让我看看手机。

当它响起的时候,我就有我要的答案了。

要么我就是白忙一场。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各回各家。

要么我就会搞成一单很有油水的大买卖。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不知道我会有多少时间。肯定不多,动作要快。

安妮在药箱里找到了绷带,她需要紧连着贴两条来遮住疤痕。下面的伤口一直火辣辣地疼,但她没有后悔。

之后她俯身去把他留下的信封捡起来,他当时扔给她的时候像是给马戏团的动物投食一般。信封像个烫手山芋。她打开来。

里面有一沓钱,两百欧元。

一份电话号码清单,显示附近的出租车公司的联系方式。

一份地形图,一份航拍图,可以看见卡米尔的房子、小径、村庄的边缘和蒙福尔。

这一切就是结算的工钱。

她把手提电话放在身旁,长沙发上。

等待。

15:00

卡米尔之前料想将要见到的是一个暴怒的勒冈,却发觉他已是不堪重负了。他坐在地铁站的一张长椅上,看着自己的脚,一副醒悟了的样子,一句指责也没有。或者说有,但也比较像抱怨。

“你之前可以找我帮忙的……”

卡米尔注意到对方用的是过去时。对于勒冈来说,案子的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一个你这个级别的人……”他说,“说真的,你总是这样……”

还有,卡米尔心想,勒冈并不知道一切。

“你主动要了这个案子,这一点已经很可疑了。因为这段关于线人的故事,你得承认……”

还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勒冈很快就会了解到卡米尔亲身援助案件的关键证人离开医院,并因此绕开了司法机关。

另外,卡米尔甚至并不知道这名证人到底是谁,但如果他发现她对一些严重的罪行有责任的话,看看吧,他也会遭到同谋的罪名控告……从那之后,一切只能靠想象了:协同杀人、协同抢劫、协同刺杀、协同绑架、协同持械抢劫……而他会很难让人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他没有回答让,只是咽了咽口水。

“关于和法官的关系,”勒冈说,“你真是太蠢了。你绕开他擅自行动,你跟我说了这件事的话,事情被摆平了就没有人再提它,因为佩莱拉是一个可以和他讲道理的家伙。”

勒冈很快就会知道,那个时候,卡米尔做得还要过火:他把这个证人的医疗档案换掉了,而这个证人被他安置在自己的家里。

“你昨天的大搜捕可是激起了不少波澜啊!这是可以预见到的,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我觉得你好像对此没有意识!”

总督也根本想象不到范霍文的名字会出现在珠宝店的一页订购文件上。他把这页文件偷偷拿走,并给了警察局一个假的身份。而现在已经太迟了。

“在副局长米夏尔眼里,”勒冈重新开口说道,“耍手段来得到这个案子,就是想掩盖这个案子。”

“真是蠢蛋!”卡米尔脱口而出。

“不可避免。”卡米尔承认。

他们面前的列车一辆接着一辆过去。勒冈看着所有走过的女人,所有的,不是因为好色,而是欣赏,对所有的女人的欣赏。他这样看她们是因为他多次的婚姻,而每一次婚礼卡米尔都是见证人。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要把侦讯变成一件私事!”

“我觉得正相反,让。这是把一件私事变成了一项侦讯。”

说这句话的时候,卡米尔明白他说到点子上了。他很兴奋,他之前需要一点时间来做结论。他甚至极力把这句话刻在他的脑海里:这是把一件私事变成了一项侦讯。

这个信息使勒冈有点茫然。

“一件私事……在这件事里面你认识哪个?”

好问题。几个小时前,卡米尔本会回答安妮·弗莱斯提尔,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抢劫犯。”卡米尔边机械地说着边在对话边缘继续他的思考。

勒冈从不确定变成了不放心。

“你跟一个抢劫犯有关系?一个共谋杀人的抢劫犯,是我理解的这样吗?(他神情很不安,实际上他完全被吓到了。)你私底下认识阿福奈尔?”

卡米尔摇摇头。不,解释起来太长了。

“我不确定,”卡米尔支吾地说,“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勒冈两根食指对在一起放在了嘴唇上,意味着他在就一些棘手的问题进行激烈的思考。

“你似乎不知道我为什么来。”

“我知道,让,我完全明白。”

“米夏尔肯定想上报检察院。她有权这么做,她需要保护自己,不能对你的行径视而不见,而我也不知道怎么阻止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对你说起这件事,我自己也是有过错的。喏,现在我就犯错了。”

“我知道,让,谢谢你……”

“我不是为了这个跟你说的,卡米尔!我不在乎你的谢谢!如果还没有监察机构盯着你,那也很快了。你的电话将会是或者已经是被监听的,你将会被或者已经被跟踪,你的行动会被监视,你的行为会被分析……而根据你让我知道的信息,你不只是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你可能会坐牢的,卡米尔!”

勒冈看着一辆加设列车飞驰而过,留下几秒钟他急需的安静,他希望卡米尔控制住局面,或者说明理由。而要迫使他这样做,勒冈手上所剩的牌已经不多了。

“听着,”他重新开口,“我不认为米夏尔会在不通知我的情况下上报检察院。她会来,她需要我的支持,在我身边,你的故事将会给她意想不到的可信感……就是为了这个我要抢先一步。我得利用这次机会,你懂吗?你收到的晚上七点半到场的传唤,那是我组织的。”

“这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卡米尔。到时会是一个小范围聚会。你向我们讲述你的经过,然后我们再看看怎么把破坏限制到最小。我不能向你保证一切在那里搞定,一切都取决于你将对我们说什么。你要怎么说,卡米尔?”

“我还不知道,让。”

他有自己的想法,但怎么解释呢?首先他自己要清楚情况。勒冈很恼火。另外,他对卡米尔说:“你伤害我了,卡米尔。我的友情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

卡米尔把手放在他朋友硕大的膝盖上,用指尖轻轻敲着,就好像要安慰他,要向他保证他们的友情一样。

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17:15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呢……一次常规的殴打。”

电话里,尼古扬的鼻音很重。他得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接电话,天花板很高,他的声音有回音,像是个神谕。其实对卡米尔来说这就是个神谕。于是他问出他的问题:“有要杀人的意图吗?”

“不……没有,我觉得没有。有伤害、惩罚、留下印记的意图,随你怎么说,但杀人……”

“你确定吗?”

“你见过对一件事物表示确定的医生吗?我的意见是除非被禁止了,否则对那个家伙来说,只要用尽全力的话,这个女人的脑袋会像瓜一样爆掉。”

卡米尔想,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要控制自己。他想象那人抬高他的枪,瞄准脸颊和下巴而不是头骨砸下枪托,并在最后千分之一秒停下了击打。这是个非常沉着的男人。

“脚踢也是一样。”法医继续说道,“医院报告说有八下,我数出来是九下,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踢的方式。他想打断肋骨,把它搞裂,弄疼。是的,为了造成损伤,这很正常,但参考施行的部位和他们穿的鞋子的类型,如果他真的想杀掉这个女人,那就太简单不过了。他可以踢爆她的脾脏,直直的三下,就能造成内部大出血。这个女的可能会突然死亡,不过是因为意外,而让她活着,才是出于自由意志的。”

尼古扬把这一段殴打事故描述得像是一则通知。那种端庄的措辞宣告着一切都原本有可能糟糕许多,虽然不足以让未来蒙上危险,但听上去也非常暴力了。

如果行凶者(已经不关阿福奈尔的事了,阿福奈尔已经是一段旧事了)没有意图杀死安妮(此外也不关安妮的事了),这让安妮(随便她叫什么名字)的同谋的问题浮出水面,不仅仅是可能,简直是肯定了。

除非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目标不是安妮,而是卡米尔。

17:45

现在只剩等待了。卡米尔给布伊松的最后通牒时间是晚上八点,但这只是口头说的,是虚拟的。布伊松已经给出了指令,也打了几通电话。他动用自己的网络,收赃人、转卖商、假证件制造商和曾经与阿福奈尔来往的人,他要用他所有的信誉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他可能两小时就有结果,也可能要两天的时间,而卡米尔只能在所需的时间内等待回音,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卡米尔的生活现在指望于杀死他妻子的凶手的办事效率了。

安妮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没有开灯,穿过树林的半明半暗的光漫进了房间。仅有的亮光都是闪烁的:警报器的亮光,手机的亮光,一闪一闪地点着秒数。安妮一动不动,循环地重复着她将要说的话。她感到可能会失去精力,但她必须成功,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如果死是属于她的,在这一个瞬间,她会退让。

她不想死,但她能够接受。

但必须成功,这是最后一级台阶了。

费尔南只要活着就会打牌,这是他的一个癖好。他怕我,就故意输,觉得这样能讨好我,真傻。他什么也没说,但他担心了。一个小时之内,他就要让员工回来,要指导晚间营业的准备工作。厨师已经到了,一句“你好老板”,就能让他充满骄傲,为了这样一句话,他把命都卖了,还觉得自己赚了。

而我的思绪在别的地方。

我看着时间流逝,一整天都可能一直这样,还有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希望范霍文能展现自己的办事效率。他的能力属于那种好坏不定的类型,我把希望寄托在上面了,让我失望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根据我的估算,最后期限是明天正午。

如果我明天正午之前还没有尝到胜利果实,我觉得这件事就黄了。

在任何意义上都是这样。

18:00

杜莱斯缇儿路。威尔蒂格·施文戴尔公司的总部。门厅被分成两个部分,右边有通向办公区域的电梯,左边是售票中心。在这种老建筑里,这个门厅显得无比庞大。为了添置用具并使接待处不给人冷漠的感觉,天花板高度被降低,厅里也到处摆上了绿色植物槽、大扶手椅、陈列架、旅行参考目录以及矮桌子。

卡米尔停在入口处。他仔细地想象着安妮坐在扶手椅上,看一眼手表,等待着下班的时间。

她出现的时候总是一副忙碌的样子,永远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一点点,带着一些小的动作,抱歉,我尽我所能了,而嘴边的微笑给人想这样说的念头:没事,没关系的。

计划甚至比想象的还要狡猾。当电梯角突然出现一个急匆匆的快递员,帽子夹在胳膊下面时,卡米尔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往前走。另一个出口通向勒萨尔路。没什么比这样更方便的了。如果安妮来迟了,她可以从这里进入大厦,然后再和他一起走上杜莱斯缇儿路。

那时候在人行道上,卡米尔很开心,所有人都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