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7:15

卡米尔差不多两天没睡。他双手捂着咖啡杯,透过工作室的玻璃窗看向外面的森林。就是在这里,在蒙福尔,他的画家母亲度过了长年画画的岁月,几乎到她生命的终结。之后这个地方就被废弃了,被人私自闯入后破坏了。卡米尔没时间打理它,但他始终没有把它卖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有一天,在伊琳娜死后,他选择拍卖掉他母亲所有的画作,一件不留,算是算清一笔旧账——因为她抽烟无度,导致他才长到一米四五。

有些画作在国外的博物馆里。他也发誓说要把这些拍卖得来的钱捐掉,看起来他应该没有花这笔钱。但是也有可能花了。他在伊琳娜死后重新开始社交活动的时候,重新翻修整治了这个坐落在克拉玛尔森林边的工作室。以前它是一栋房子的看门人住的,现在这栋房子已经不见了。曾经,这个地方比现在还要远离人烟,当时最早建的第一排房子是在三百米开外的茂密森林里。路没有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在那里就结束了。

卡米尔把一切都翻新了,换掉那每走一步都晃悠的地板,铺上红色蜂窝状地砖,改造出一间真正的浴室,隔出一间他可以睡在上面的阁楼,楼下是一整个客厅,一个开放式的厨房,一大扇朝向森林的玻璃窗,制造出开阔的感觉。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会来这里用一整个下午看他母亲工作。这片森林一直让他害怕,今天虽然他已经是个成人,却还是有所忌惮,像是一种记忆的追溯,甜美又让他痛苦。他唯一允许自己的一点点怀旧之情都聚集在这口巨大的柴炉里了,锃亮的,生铁制成,放在屋子的最中间,取代了他母亲以前安装的炉子。那口炉子被那些闯入的人偷走了。

如果没有用好,热气就会一股脑儿往上蹿,房间上部就会像蒸笼一般,而房间下方就会冷得人双脚发冷,但这种乡村气息的暖气系统很让卡米尔喜欢,因为这需要技术,需要经验和足够的细心。卡米尔知道如何控制,让它能够燃烧整晚。在最冷的冬天的早晨,空气冰凉,他给炉子里添上木柴,重新让它燃烧起来。这就像一个小小的仪式。

他还给屋顶装上了一大片玻璃,这样,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天空,看到云,雨落下来的时候就像落到身上一样。除了下雪的时候有点令人担心。这样的构造没有什么用,它能给房子带来阳光,但说到底,这房子本来也不缺阳光。当勒冈来到这房子的时候,作为一个实用主义的人,他就不明白为什么要弄这样一个天窗。卡米尔说:“你想怎么样?我的身材虽然矮小,但我的志向是远大的。”

他一有时间就会过来这里,比如放假的时候,周末的时候,但很少会请人来。当然,在他生命里本来也没有多少人。路易和勒冈来过,阿尔芒也是,他并不是刻意为之,但这个地方一直保持着它的神秘性。他在这里画回忆里的那些人物的素描。在那一堆一堆的速写纸中,在那些堆在大客厅的速写本中,都可以找到那些他的回忆:他目睹的那些死亡、那些他调查过的案子、那些他合作过的法官、他遇到过的同事、那些他审讯过的证人、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那些受伤而麻木的路人、那些果断坚定的目击者、那些受惊吓的女人、那些情绪失控的年轻女孩、那些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魂未定的男人,他们几乎都在那两千多张速写里,可能有三千张。这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海量肖像画展览,一位称不上艺术家的艺术家——一位重案组警官——眼中的日常所见。卡米尔擅长速写,很少有人像他一样能够迅速又到位地捕捉重点。他总说他的画比他自己聪明,他说得没错,因为他的画甚至比照片还忠诚、传神。以前他去安妮家的时候,如果那天他觉得安妮很美,他会说:“别动。”他拿出手机,给她照了一张相,为了当作她的来电头像。但最终,他不得不拍一张他画的速写,速写画像似乎更准确,更真实,更具唤醒力。

九月,天还不算冷,卡米尔心满意足,在深夜来到这里,点起柴炉,他给它取名叫“惬意的火苗”。

他应该把他的猫接过来住在这里。但嘟嘟湿不喜欢乡村,它只想待在巴黎,它就是这样。他画了好多它的速写,还有路易、让,还有以前的马勒瓦勒。昨夜,就在他睡之前,他翻出那些他画的阿尔芒的速写,他甚至还找出了他在阿尔芒去世那天画的他,阿尔芒直直地躺在**,这个纤长的身子终于平静了下来,这种平静让所有的死者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相似。

在房子前面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一片森林。湿气和夜色一同降临,早晨,他的车子就会被水汽覆盖。

他经常画这片森林,他甚至试图冒险用水彩去画,但他对色彩并没有什么天赋。他擅长的是情感,是运动,是事物的内核,但他不是一个好的色彩画家。他母亲是,他不是。

他的手机在七点一刻振动了。

还没来得及放下装着咖啡的马克杯他就接起电话。路易在电话一通的时候就先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他。

“不,”卡米尔说,“没事,你说……”

“弗莱斯提尔女士离开了医院。”

短暂的沉默。如果有人要写卡米尔·范霍文的生平传记,最大篇幅应该要献给他的沉默。路易非常了解他,于是他继续询问。这个消失的女人,究竟在他生命中占据一个怎样的位置?她真的是他这些行为的唯一理由吗?不管怎么说,他的沉默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生命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消失多久了?”他问。

“我们不知道,今晚吧。护士差不多晚上十点去查房时和她说过话,她看上去很平静,但一小时之后,替班护士发现病房空了。她在衣橱里留下了她大部分的衣物,让人以为她只是出去了一会儿。所以,她们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她是真的消失了。

“那个看守警察呢?”

“他说他有前列腺问题,离岗的时间可能有点久。”

卡米尔喝了一口咖啡。

“你立刻派人去她的住所。”

“我打你电话之前已经派人去了。”路易说,“没有人看到她。”

卡米尔望着森林的边缘,像是在等待有人救援。

“您知道她有家人吗?”路易问道。

卡米尔说不,他不知道。事实上,他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在美国。他在想她的名字,是阿加特,但他不准备说。

“如果她去了宾馆,”路易说,“我们可能更难找到她,但她也有可能向认识的人求助。我会去她工作的地方看看那边有没有消息。”

卡米尔叹气:“不,算了吧,”他说,“我会去问的。你还是盯住阿福奈尔吧。有什么消息吗?”

“暂时没有,他看起来像是真的消失了。他的住所没有人,时常出没的地方也没有痕迹,认识的人也从年初就没有见到他了……

“从一月的抢劫案起?”

“差不多,是的。”

“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大家都这么认为。还有人觉得他可能已经死了,但这毫无根据。也有人说他生病了。各种消息众说纷纭,但就莫尼尔长廊的收获来看,我觉得他应该还是相当愉悦的。大家还在搜捕,但我不是很相信能找到……”

“哈维克的验尸报告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

“至少要到明天。”

路易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在他的教养里,对一些棘手的问题保持这种特殊的沉默,是种尊重。他最终还是说:“至于弗莱斯提尔女士,谁去汇报分局长呢?您还是我?”

“我会去说的。”

回答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卡米尔把他的咖啡杯放回水槽。路易总是非常敏感,他等着接下来的话,很快,话就来了。

“听着,路易……我还是想自己去找她。”

路易谨慎地点点头。

“我觉得我能找到她的……很快。”

“没问题。”路易说。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不要告诉米夏尔分局长。

“我来了,路易。很快。不过现在我要见个人,但我马上就来。”

卡米尔感到背脊上流下一滴冷汗,不是房间温度的原因。

7:20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但他不能就这么出门,他需要确保一切都是安全的。这种让人焦灼的感觉一直牵绊着他,似乎一切都要指望着他。

他踮着脚爬上阁楼。

“我不能睡……”

于是他径直走到床边,坐在床边上。

“我打鼾了吗?”安妮头也没有回地问他。

“鼻子折断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突然被她这个睡姿触动。在医院里,安妮就总是把脸侧到一边,朝向窗户。她不想再见我了,她觉得我不能保护她。

“在这里你是安全的,你不会有事的。”

安妮只是摇头,不知道是说不会有事,还是说不安全。

是不安全。

“他会找到我的。他会来的。”

她转了个身,看着他。她简直要把他说服了。

“不可能,安妮。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安妮还是摇头。卡米尔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就能猜出她的意思:你想怎么说都行,但是他很快会找到我的,他会来杀了我的。她沉溺在经历过的事情中,无法自拔。卡米尔握住她的手。

“你经历了这些,害怕是正常的。但我跟你保证……”

这次,她摇头是想说:我要怎么跟你解释?或者:算了。

“我必须走了。”卡米尔看了看他的手表说,“你需要的楼下都有,我刚刚指给你看过了……”

好的。她做了个手势。她还是太累了。即便是房间的昏暗也不能掩盖她脸上的淤青和肿块。

他已经给她指过房间的布置了,咖啡,浴室,药物。他不想她出院,在这里,他该怎么日夜关照她的病情,怎么给她拆线呢?但没办法,她已经进入狂热焦躁的状态,她只想出院,她威胁说要回自己家。他不能告诉她警察就在那里等她,这是个陷阱。怎么办,他还能做什么?除了这里还能把她带去哪里,难道带她去天涯海角吗?

终于,安妮到了这里。

从来没有别的女人来过这里。卡米尔的头脑驱逐着这个念头,因为事实上,就在楼下靠近门边的地方,伊琳娜被杀害了。四年以来,一切都改变了,他都重修过了,但与此同时,似乎又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也“清洗”过,以他的方式,但似乎没见什么成效,生活的碎片依然挂在这里和那里,如果他四处看看,就到处都能找到。

“你按我说的做,”他又说,“你闭上……”

安妮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她手上夹着夹板,于是这姿势一点也不柔美。她想说:你已经都对我说过了,我理解,你去忙吧。

卡米尔起身。他下了阁楼的楼梯,出门,锁上房门,上了车。

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但安妮的情况变得更确定了。他一个人扛下了一切。他应该有一个正常的个子的,这样他会不会感觉轻松一点?

8:00

森林让我抑郁,我从来都不喜欢森林。这片森林比别的还糟糕。不论是克拉玛尔,还是莫东,都比这里好。这里无聊得像是天堂的星期天。一块标志牌指向一片城乡结合部,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些独栋小楼,那些假装阔绰的人的房产,既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也不是郊区。这儿可以说是城乡结合部。但是哪里的城乡结合部呢,不得而知。看到他们对自家的花园和露台的精心照顾,让人不禁怀疑哪个更令人沮丧:是这片土地的荒凉,还是它给居民们带来的满足。

穿过这片连排别墅,一眼望去只有无际的森林。定位系统在莫东步行街下面画了两道来标示它;左边是死瓶子街——谁想出的这样的名字?不用说,根本也不可能在这里悄悄停车,我不得不往上开好多路再继续步行。

我快爆发了,我没吃饱,还有点累,我想一次搞定,一劳永逸。我也不喜欢走路,尤其是在森林里……

她只需要好好坚持住,那个贱女人,我会好好给她一个解释的,不会拖太久的。我已经装备好了,我要清清楚楚给她一个交代。当我结束这一切时,我要去一个禁止有森林的地方,方圆百里之内一棵树都不要有。我要一片海滩、鸡尾酒、一堆扑克好手好好让我尽尽兴。我老了。这一切结束后,我要趁着还有时间,好好享受人生。为了这个目标,一定要恢复冷静。在这片该死的森林里走,还要时刻注意周围状况。怎么会有人住在这么荒僻的地方?简直想不通。年轻人、老人、夫妇,居然一大早就出来散步、锻炼。我甚至还在林子里看到过马。

我越是往前走,人烟越是稀少。这栋房子相当靠后,大概三百米外,路也只到那里,之后就没有路了,只有森林。

带着一把猎枪来到这种地方,即便带着枪套,还是感觉跟当地氛围格格不入。我把它放在一个运动袋里,但即使这样,我看起来也真的不太像那种找蘑菇的人。

几分钟过去了,我一个人都没看到,GPS导航系统失灵了,但这里除了这条路,也没别的路了。

马上就清净了。我要好好干一场。

8:30

吱吱呀呀的每一扇门,走廊上的每一米路,每一段铁栏杆后面刺探一般的眼神,都像一种重压,压在他身上。说实话,卡米尔害怕了。长久以来,他都确信有一天一定会来到这里。每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立刻压下它,但它从未停止**,又冒了出来,像是一条鱼缸里的大鱼在他耳边轻声提醒着他,这场盛大的会面总是要来的,只是缺了一个契机可以毫不羞愧地向这种不可遏制的需求屈服。

中央监狱重重的金属铁门开了又合上。

他跳着他小鸟般轻盈的步子前进,卡米尔想呕吐,他有点头晕。

护送他的警卫表现得毕恭毕敬,甚至有点谨小慎微,好像他很了解情形,好像他觉得卡米尔有权利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得到额外的尊重。卡米尔到处都看得到那些迹象。

他们经过一间又一间房间,终于到了接待室。门开了,他进入房间,在钉在地上的铁桌子前坐下,他心跳加速,喉咙干涩。他等待着。双手平放在桌上时,他看到它们在颤抖,他又把手收回了桌子底下。

接着,第二扇门打开了,门在房间的另一端。

他一开始只看到鞋子,平放在轮椅的金属边上,那是一双黑色皮鞋,锃光发亮,然后扶手椅滑动了,很慢,慢得让人不安而怀疑。然后他看到两条腿,膝盖圆润肥厚,轮椅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停在半路,在房间门口,只看得到他的两只手,白白胖胖的,完全看不到经络,紧紧抓着橡胶轮子。还有一米。终于,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一瞬间,时间凝滞了。他一进门,眼睛就紧紧地盯住卡米尔,一动不动。护卫来到跟前,把金属椅子从桌子边拉开,好让轮椅过来。卡米尔做了一个手势,他离开了。

轮椅继续向前,转了一圈,轻便得出人意料。

终于,他们面对面了。

卡米尔·范霍文,重案组警官,四年来第一次,终于来到了杀害他妻子的凶手面前。

在卡米尔印象中,他身材魁梧,虽然有点发胖的迹象,但还是相当瘦长,带着一点过分的优雅和精致,还有一种几乎令人尴尬的性感,尤其是嘴部。而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囚犯,却肥胖而邋遢。

他的相貌特征和之前完全一样,但是总体看来比例全变了,只有他的脸没有变,像是一张精心画好贴在发胖的脑袋上的素描。他的头发太长了,还很油腻。他的眼神也没有变,依然阴险狡诈。

“这是命中注定的。”布伊松说(他的声音洪亮有力,略微颤抖),“就是现在。”好像会面刚刚已经结束了一样。

从他最兴盛的日子开始,他总喜欢说这样的话。事实上,就是这种夸张的言辞,这种放肆的傲慢,让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卡米尔和他几乎是一相识就互相憎恨。接下来,事实证明,他们的本能早就做出了对的选择。这不是一个追忆往事的好时候。

“是的,”卡米尔只是简单回答,“就是现在。”

他的声音没有颤抖。他现在面对布伊松比以前淡定多了。他有过不少面对面的经验,他知道他不会情绪失控。这个他想了那么久希望他死、希望折磨他、希望他痛苦的男人,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看到他变成现在这样,几年之后,卡米尔想,自己所沉溺的仇恨可能要沉默、结束了,因为没有什么紧急的了。那么多年,他对杀害伊琳娜的凶手倾注了他所有的仇恨、暴力、怨念,但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布伊松已经结束了。

卡米尔自己的故事,相反,并没有结束。

他在伊琳娜死的时候犯的错误还会继续让他饱受煎熬。这种煎熬永远不会放过他,现在就是证明,而且只有这点是肯定的。其余的,都会随时间飞逝。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卡米尔抬起头朝向天花板,眼泪像看不见的伊琳娜在亲吻他一样,涌了上来:她还是那么美,像是永远年轻,只为他存在。他会衰老,而她却会一直容光焕发。她会永远保持这样,布伊松对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他的精神重压,所有有关她的一切的画面、回忆、感觉,都凝聚了卡米尔对伊琳娜的爱。

生命留下了一道痕迹,就像脸颊上的一条疤,隐隐的不那么明显,却也不可磨灭。

布伊松一动不动。从谈话一开始,他就害怕了。

卡米尔的情绪就在那么一瞬间涌了上来,不过他很快就克制了,并没有造成两个人之间的尴尬氛围。在有人说话之前,先要给沉默留个位置。卡米尔哼了一声,他不想被布伊松看出什么,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和他们两人的静默中,有某种无声的交流。他不想和他交流。他擤了擤鼻子,把手帕塞进口袋,双肘放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下面,盯着布伊松。

从昨天开始,布伊松就害怕此刻的到来。自从他听说范霍文警官去看了穆禄·法拉乌衣,他就明白马上要轮到他了。果然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他整宿没睡,在**翻来覆去,他不愿相信就是现在。他的死期就要来了。法拉乌衣的团伙在这个监狱里到处都是,连个蟑螂都不会有藏身之所。如果卡米尔提供了法拉乌衣所需要的服务——比如,揍他的人的名字——一小时到两天之内,布伊松就会在食堂门口被人一拳揍在喉咙口,然后被人从后面用铁索勒住,同时两个壮汉会绑住他的手臂;或者他会被人从他的扶手椅上直接推出三楼的栏杆;或者被床垫闷死。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命令。范霍文甚至可以慢慢折磨他至死,如果他乐意的话。布伊松可能会在恶臭的厕所里被塞上嘴痛苦一整晚,或者被钉在衣橱里流干最后一滴血……

布伊松很怕死。

他以前不信卡米尔会报复。这种恐惧已经离他很远了,然而此刻,它又回来了,如此强烈,如此骇人,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辜。这些年的监狱生活里,经历了这里的一切后,他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地位,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但他莫名的优越感几小时之内就被范霍文摧毁了。他去看了一下法拉乌衣,大家就知道审判只是表面的,而布伊松缓刑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大家都在走廊上讨论着这件事,法拉乌衣四处散布了这个消息,当然也可能是范霍文和他之间的交易,只为了吓唬布伊松。有些看守知道这事,大家看布伊松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是现在,这是唯一的问题。

“看起来你已经当上老大了……”

布伊松问自己,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并不是,卡米尔只是说出了一个判断。布伊松极其聪明。在他逃跑的时候,路易给了他后背一枪,让他坐上了轮椅,但在这之前,他可给了警察不少苦头吃。他入狱之前就名声在外,他甚至因为吊足刑事科警察的胃口而成了风云人物。本着一点同理心和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成功地爬到各个帮派战争的调停人的位置。在这种地方,一个消息灵通的聪明人是很稀罕的。这些年来,他在这里织下了密集的关系网,甚至在外面也是,主要是倚靠那些被释放的犯人,他依然会给他们服务,帮他们引见,为他们安排约见,还会主持会面。去年,他甚至还插手了西郊两个帮派的内讧,为了平息事件,他提出条约,参与谈判,俨然是个中间商。他从不参与任何帮派的非法交易,但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对于监狱外的事情来说,只要是有犯罪,只要是这个犯罪有相当的级别,布伊松都会知晓。他就是这样消息灵通,所以他很强大。

然而,卡米尔现在决定,明天,或者一小时内,有一个人得死去。

“你看上去有点焦虑……”卡米尔说。

“我只是在等着。”

布伊松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挑衅。卡米尔举起手,没问题,他懂。

“您会给我解释……”

“不,”卡米尔说,“我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只是会告诉你事情会怎么发展,没别的。”

布伊松脸色惨白。范霍文语气中的淡漠对他来说就好似更多了一重威胁。

“我有权得到解释!”布伊松大叫起来。

如今他的肉体已经变了模样,但他的内在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样无度的自我。卡米尔在口袋里一通**,把一张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文森特·阿福奈尔。这是……”

“我知道这是谁……”

这是他的本能反应,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羞辱了一般;但这也是他松了一口气之后的反应。顷刻之间,布伊松就明白自己的命运全都掌控在卡米尔手中。

卡米尔被自己说话的语气中不自觉流露的愉悦给吓到了。一切都是可以预见的。布伊松立刻试图建起一道防火墙,想避开这个话题。

“我私下不认识他……他虽然不算什么传奇,但也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名声可以说相当……狂野。粗暴的野蛮人。”

应该给他的大脑插上电极,看看他的神经连接是以怎样惊人的速度运行的。

“他在去年一月消失了,”卡米尔继续说,“好一阵子都找不到人,即便是那些亲近的人,他的同伙们,也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什么消息都没有放出来。然后他就这样突然又出现了,换汤不换药的作案手法。他又活蹦乱跳地重回沙场。”

“所以在您看来很奇怪。”

“我有点不能把他的突然消失和……这大张旗鼓的回归衔接起来。对于一个已经金盆洗手的人来说,这有点令人惊讶。”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情况。”

卡米尔神情焦虑,像是对自己很不满意,甚至有点生气了。

“应该这么说:有什么情况不对劲,而我不理解。”

在布伊松极其微妙的笑容里,卡米尔很高兴自己相信了他的自负。是因为他的自负,他才成了前科累累的杀人犯,也是他的自负把他引入了监狱,他可能有一天也会因为自负而死在牢里。而他总是不吸取教训,他的自恋,一如从前,像个无底的深渊,随时都会让他摔得粉身碎骨。“而我不理解”,这才是关键句,也在给布伊松关键词,因为他理解,而且他是个藏不住的人。

“他可能有点紧急情况……”

一定要说到底。卡米尔没有表露他的煎熬,为了套他的话只能如此自降身份。他是来调查的,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合理的。于是他抬起眼看向布伊松,假装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听说阿福奈尔得了重病……”布伊松一字一顿地说着。

当你选择了一种策略,除非有证据显示它不奏效,不然你最好坚持下去。

“所以他不顾一切了。”卡米尔回答。

答案立刻就出来了。

“完全正确,应该就是这病让他受了刺激,立刻就不对了!他和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姑娘在一起……一个最低级的妓女,才十九岁,和她上过床的人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城镇的人口数量了。她应该是喜欢这一行的,不然绝对是做不到如此兢兢业业的……”

卡米尔怀疑布伊松会不会有胆子,或者说不自觉,一口气全说了。他果然有。

“尽管她这个样子,但是看起来好像阿福奈尔很迷恋这个姑娘。爱情,警官,你说是不是很伟大?关于这个,您应该是知道一些的……”

卡米尔克制得很好,但他几乎就在爆发边缘。他的内心已经崩溃了。他刚刚准许了布伊松拿他的事情开玩笑。“爱情,警官……”

布伊松应该是感觉到了,谈话的氛围已经从相对的愉悦变成了一种竭尽全力但也快要耗竭的克制。

“如果他病得太厉害,”他继续说,“可能阿福奈尔是想让他的小女友有个保障。您知道,在那些最邪恶的灵魂里,往往会闪现出一些最了不起的时刻……”

流言不断传播,路易已经告诉过他了。这个确认虽然代价高昂,但也值得这样的牺牲。

对卡米尔来说,隧道的尽头,一道光线刚刚出现。布伊松也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变态,同时,他也冒着生命危险,无法不去揣度范霍文警官的需要,以及他之所以需要屈尊来找自己谈话来揣度他对这个调查的重视程度,并揣度他的紧急程度。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

卡米尔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我现在就要抓住阿福奈尔,立刻。我给你十二小时。”

“这不可能!”布伊松哽咽住了,暴躁起来。

看到卡米尔站起来,他似乎看到他最后一线生机就要消失了。他发疯似的用他的拳头击打着轮椅扶手,卡米尔不为所动。

“十二小时,多一个小时都不行。紧急关头的工作效率总是最高的。”

他一手推开门。门刚打开,他就转向布伊松:

“就算在这之后,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置你于死地。”

他虽然这样说,但他们都知道这不完全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么布伊松早就死了。

对于卡米尔·范霍文来说,要求一个杀人犯给他办事,和他的身份并不相符。

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事实上,他本来或许也没有冒什么险,布伊松早已决定要找出范霍文想要的。

卡米尔走出监狱,感到放松和疲惫同时到来,像是一场海难的最后一位生还者。

9:00

凉意和疲惫一样,使我难受。这种凉意一开始感觉不到,但如果不活动活动,很快就会冻入骨髓。要想精准地射击可真是不容易了!

但至少这个角落很安静。房子的占地很大,虽然屋顶很高,但没有分层。前方的空地完全没有遮挡。我隐匿在庭院尽头的一间小棚里,一个兔棚之类的地方。

我把狙击枪放在这里,只把华瑟枪和猎刀留在身上,然后走过大片空地去侦察。

了解地形是极其重要的。在该搞破坏的地方就要搞点破坏,要细心、精确。怎么说来着?对,“像手术刀一样”。在这里用莫斯伯格霰弹枪,就像是用滚筒来画细密画。像手术刀一样,就是说把孔打精准了,不偏不倚正中目标。鉴于那大玻璃窗看上去能够经受不小的考验,我庆幸我选择了带瞄准镜的M40A3狙击枪,这个武器很精确,很有穿透力。

在房子的右边一点有一个小丘,在它下面,泥土被雨水冲成溪流。这是一个建筑材料构成的小坡,有石膏,有水泥块,可能人们曾想过将它们撤走,但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这不是一个理想的位置,但我能利用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从那里,我看见了主卧室的一大部分区域,不过是斜着看的。如果要射击,我得在最后一刻站起来。

我已经看见她走过了一两次,但实在是太快了。别懊恼,本来是该迅速解决的,但是也要把事情做得漂亮。

安妮一从**起来,就走到门前检查卡米尔是否把门锁好了。以前这里曾被入室盗窃过好几次,处在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这并不稀奇。此后这里就戒备了起来。大玻璃窗是双层强化玻璃构成的,大锤砸下去也不会颤抖分毫。

“这是报警器的密码,”之前卡米尔拿着一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一页纸对她说,“你按#号,再按数字,然后再按#号,警报就会响起来。虽然它跟警察局没有连通,而且只响一分钟,但我保证,它会很有威慑力。”

号码是这样的:29091571。她没想问它们对应着什么东西。

“这是卡拉瓦乔[1]的生日……(他好像在道歉)这对密码来说不是个坏主意,没有什么人知道它。不过我再次向你保证,你是用不上它的。”

她也去了房子的后部,那里是洗衣房和浴室,唯一通向外面的门也同样隐蔽,而且插上了插销。

之后安妮洗了澡,尽她所能地完完整整洗了一遍。由于不能方便地洗头发,她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指上的夹板取下来。她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实在太痛了,当她触碰到指尖的时候她差点没叫出来。要习惯这样。就好像她有了熊的手掌,抓取细小的事物变成了一种值得纪念的行为。她用右手大拇指做主要的事情,左手那只则仍有挫伤。

淋浴对她很有益,不然整个晚上她都觉得自己脏兮兮的,总感觉自己带着医院的气味。

先是滚烫的水温柔地将她完全浸透,然后她打开窗户,凉爽宜人的空气让她精神振作起来。

只是她的脸似乎没有变。镜子里,是昨夜见到的同一张脸,但更丑、更肿,这一块更青,那一块更黄,还有那些断掉的牙齿……

卡米尔小心地开着车。太过小心,慢得有点儿过分,尤其是在不算很长的高速公路上,别的司机都似乎忘了限速这回事。卡米尔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太忧虑了,自动驾驶的能力也随之降到最低:六十公里每小时,接着是五十,随之而来的是惯常的后果:一阵喇叭轰鸣、过路司机的咒骂以及车头灯的催唤,他的车就这样拖拖拉拉地开到了环城大道。一切思绪都从这个问题开始:他睡着了,同这个女人一起,睡在他生命中最秘密的地方,但他实际上对她知道什么呢?安妮和他之间互相了解些什么?

他迅速清算了一下安妮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他向她讲过最主要的部分,伊琳娜、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生活实际上不过就是这样了,也没有那么多可说的。加上伊琳娜的死,也只是比大多数人多经历一场悲剧罢了。

而他所知道的关于安妮的事情,也不比这些要多:一份工作,一次婚姻,一个弟弟,一次离婚,一个孩子。

看清这一点后,卡米尔把车开上中间车道,拿出手机放在点烟器上,联网,打开浏览器。屏幕实在太小了,他戴上了眼镜,而手机从手里滑了出去,他不得不俯身在副驾驶的座位底下摸索,当一个人只有一米四五的话,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车子开上了最右车道,在这儿可以慢行,边上就是紧急停车线,车子在线上摆动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卡米尔用来取回手机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他的思绪继续向前行。

他在思考他所知道的安妮的事。

她的女儿,她的弟弟,她在旅行社的工作。

还有什么?

他感到背脊一阵刺痒,像是灵光一现。

他感到突然分泌的唾液。

刚把手机拿出来,卡米尔就开始键入“威尔蒂格·施文戴尔”。不太容易输入,这个名字里包含太多讨厌的字符,但他总算还是输入完毕了。

在等待欢迎页出现的时候,他紧张地轻拍方向盘。终于出来了,伴着棕榈树和美好沙滩的图片——至少对那些把沙滩当作梦想的人来说——这时一辆半挂车愤愤地超过了他,车上的司机大骂着让他去死。卡米尔把车往旁边开了一点,但仍旧俯身专注在他的手机的小屏幕上:机构,董事长致辞,要这些有屁用,好了,终于出现了公司的组织结构图。卡米尔的车正行驶在紧急停车道的标线上,他突然直起身,一辆车从左边擦过,又是一顿叫骂,仿佛能听见激动的司机的各种侮辱。管理与审计部门的负责人是让米歇尔·法耶。他一只眼睛看手机屏幕,另一只盯着路况,已经到巴黎了,卡米尔把脸凑近屏幕,有他的照片,让-米歇尔·法耶的,三十岁,微胖,头发稀疏但看上去自我感觉良好,一看就是个经理。

当他开上环城大道时,卡米尔正在滑动无止境的联系方式页面,这个页面包含了公司里所有算得上号的人员。他在合伙人名单里寻找安妮的照片,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地过去,拇指一直按在向下箭头上,他错过了字母F,他往回翻的时候背后响起了警笛声,他抬眼看了看后视镜,把车贴向最右车道的右端,但没有用,骑警超过了他,示意他驶出环城路,卡米尔放下了他的手机。妈的。

他停下车。警察,真是令人讨厌。

这里完全没有女性用品。没有电吹风,没有镜子,完全是一个男人的地方。还没有茶。安妮找到了马克杯,她选了上面写着西里尔字母的那一个:

我的伯父真麻烦

奄奄一息规矩多

她找到了汤,但放太久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房子里她的动作都十分别扭,做每件事都需要多一点努力。因为这是一座身高一米四五的男人的房子,所有的东西都比别的地方矮一点——门把手、抽屉、用品、开关……环视一周,就会发现到处都有那些用于攀登的东西,梯凳、梯子、搁脚凳……因为奇怪的是,事实上也没有东西是符合卡米尔的身材的。他并没有完全排除将这一空间与别人分享的可能,所有的东西都处在一个让他舒适又让别人能够接受的高度。

恢复镇定以后,她以一个决然的动作把汤倒进洗碗槽里,一个对自己发怒的动作。

她穿着那条紫红色厚运动裤,上身是圆领的羊毛套衫,在这里没有别的属于她的东西了。她进医院时穿的衣服沾满了血,工作人员把它们都扔了,而那些卡米尔从她家带去医院的衣服,她决定把大部分留在衣橱里,好让人相信——如果有人在她离开之后进来的话——她只是离开了房间而已。他当时把车停在紧急出口的旁边,安妮从电话台后面溜出来,她上了车然后就在后座睡着了。

他答应她今晚会带回来一些衣服。但今晚已经算是另一天了。

打仗的时候,人们每天都问自己:我会在今天死掉吗?

因为就算卡米尔做出了美好的承诺,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唯一的问题只是什么时候来?她现在呆立在大玻璃窗前。从她在房间里转悠的时候起,从卡米尔离开的时候起,她就被眼前这片森林所吸引。

在晨光中,它光怪陆离。她转身往浴室去,但又看见了森林。一些很蠢的想法划过她的脑海:在《鞑靼荒漠》里,那个前哨站面对着荒漠,顽强的敌人通常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怎么活着离开呢?

这些警察真不赖。

他一下车(为了出来,他必须把腿奋力往前抬并且从座椅上弹起来,像一个小男孩一样),骑着摩托的同事就认出了范霍文警官。他在二人小组里执勤并且有一定的任务区域,不能离开太远,但他还是向警官提议可以为他开路,就到圣克卢门吧。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是提了一句,警官,驾驶时使用手机,就算有原因,也很不谨慎,就算是很忙碌的状态下,司法警察也并非就有权成为公共危害的。卡米尔节约了宝贵的半小时,他继续偷偷地在手机键盘上敲敲打打。当那个同事向他挥手作别时他已到了河边,卡米尔再度架上眼镜,花了十几分钟确认安妮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威尔蒂格·施文戴尔的合伙人名单中。但是,检查过后,他发现这个页面从2005年12月开始就没有再更新过了……安妮那个时候应该还在里昂呢。

他把车停在停车场,下了车,当手机响起的时候他已经登上通往他办公室的台阶了。

是盖兰。卡米尔转了个身,按下接听又快速下楼到了庭院里,没有必要让别人听到他问了盖兰什么。

“你能打回给我真是太好了。”他用一种高兴的语气说道。

“我四天前就休假了,我老了……我是从西西里给你打的电话。”

妈的。卡米尔给了自己几巴掌。他说了谢谢,不,没什么严重的,别担心,嗯,你也是,他挂了电话。他精神已经不在这儿了,因为同事的电话没有中断脊椎的刺痒,也没有中断唾液的涌出,令人不适,这些在他身上是职业性兴奋的清晰信号。

“您好,警官!”法官说道。

卡米尔又回到了现实。两天以来,他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疯狂加速的陀螺里,这个早晨更是毫无逻辑,陀螺就像一个自由电子一样行动。

“法官先生……”

卡米尔竭尽全力地笑起来。如果你是佩莱拉法官,你一定会知道卡米尔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等着你。不仅如此,他还会迎着你,而你的出现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宽慰,他伸出张得大大的手,以惊讶的表情摆着头,两位大智者终于相遇了。

司法方面的智者似乎并没有卡米尔那般的热情。他冷冰冰地握了握他的手。卡米尔学他的样,想去找穿高跟鞋的书记员握手,但是没有时间了,法官已经从他身边过去了。法官走得直挺挺又急匆匆的,登上楼梯,他所有的态度都在表明他拒绝讨论。

“法官先生?”

佩莱拉转过身,停下了,一副惊讶的神情。

“我能借用您片刻吗?”卡米尔问道,“是关于莫尼尔长廊的事情……”

浴室那怡人的热度让人忘了发生的一切,所以重新来到客厅里而感受到的凉爽,就意味着回到了沉重的现实。卡米尔给了她不少关于炉子的使用说明,但显然她很快就忘记了。借助拨火棍,她把铸铁平板打开,然后往硕大的洞里塞了一根木材,不太能进得去,她使劲往里塞,木材终于进去了。关上铸铁平板的时候,房间里已经飘着一股火烧木材的呛人气味了。她决定泡一杯速溶咖啡。

烧火炉也没能让她暖和起来,她身体内部还是冷冷的。煮水的时候,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森林……

然后,她坐在长沙发上,翻阅卡米尔的画作。她左右为难,是因为不知道选哪幅,这些画到处都是。有脸庞特写、身形素描,还有穿制服的人的模样,她惊讶地找到了那个带着傻气和泛黄眼圈的身材高大的警察的画像,就是那个在她病房门前站岗的人,他在她溜走的时候打着深沉的呼噜。在画中他在某处站岗,卡米尔的寥寥数笔就已经勾勒出一张惊人的现实主义作品了。

突然(她没有料到)在一本放在矮玻璃桌上的笔记本里,她看到了自己的画像,是她,安妮,有好几页,没有日期。她的眼泪随之涌上眼眶。首先是因为卡米尔,想象他孤单地在这里花上多少个整天的时间,画着脑海中浮现的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刻。然后也是因为她自己。这些画和她今天的样子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这些速写的创作要追溯到她还很漂亮的那段时间,那时她有完整的牙齿,没有血肿、脸上和嘴边的疤,也没有迷茫的眼神。卡米尔只是用几下铅笔着手画了背景的些许元素,但安妮几乎每一次都能认出给他灵感的环境。安妮不禁大笑起来,这张是在费尔南餐厅的场景,是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安妮站在卡米尔书房的门口,只要顺着本子一页页地往下翻,就可以回溯他们的过往。这张是安妮在凡尔登的时候,那家他们讨论过问题的咖啡店,那是相遇第二天晚上。她戴着无檐帽,笑着,看上去充满自信,而且鉴于卡米尔重现这一刻的方式来看,她当时确实非常有理由那样。

安妮吸了吸气,找了张纸巾。这是她走在路上的身影,在歌剧院旁,她来与他会合,他订了《蝴蝶夫人》的座,于是,就在后面一张,是安妮在出租车里模仿蝴蝶夫人的样子。每一页都讲述了他们一起的故事,一天接着一天,一个月接着一个月,从最初的时候开始。几页间,安妮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在洗澡,然后是在**。她哭了,她感觉自己不够好看,但卡米尔却总是深情地凝望她。她把手伸向纸巾盒,要站起来才能够得到。

就是她拿到纸巾的这一刻,子弹穿过了大玻璃窗,击碎了矮桌子。

从她醒来之后安妮就一直害怕这一刻,但她还是吃了一惊。这不是惯常的枪械射击带来的爆裂声,但子弹的冲击让她感觉整个房子的墙面都要倒塌了。而那张桌子,一瞬间在她手底下爆裂,把她吓呆了。她发出一声尖叫。在条件反射允许的最快时间内,她身子像一只刺猬一样蜷了起来。她向外瞟一眼,发现大玻璃窗并没有碎。在子弹打穿的地方,有一个带虹彩的大孔向四周延伸着巨大的裂痕……她还能活多久?

安妮马上明白她现在是一个完美的靶子。然而,她不知道怎么突然有这一股劲,她一扭腰,翻过了长沙发的靠背。

她一个翻转,压到了之前断掉的肋骨,疼痛一瞬间让她无法呼吸。她重重地跌落,喊叫着,但自卫的本能更占上风,尽管很疼,她还是快速靠着沙发背坐了起来,自猜想子弹是否能穿过沙发击中她。她的心跳得快要裂开了。身体又开始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颤抖,好像在发冷。

她被毒打的那一天,在莫尼尔长廊的厕所里,几乎也是一样的姿势。

她需要一部电话打给卡米尔,马上。或者打给警察。有人来吗?快来救我!

安妮知道形势很严峻:她的手机在上面,在床边上,而到半阁楼需要完全暴露地经过整个房间。

当第三颗子弹打进炉子里时,激起一阵像锣鼓一样的嘈杂声,带着可怕的强度,安妮几乎要被震晕过去,她用双手捂住耳朵。子弹反弹的结果是,在那边墙上的画框炸开了。她害怕得不能够使思绪集中到一件事情上来,而是在一种惊愕中回想各种画面,莫尼尔长廊的,还有医院的,此外,总是有卡米尔的脸,严肃的、斥责的脸,就像处于追溯过往的状态,那种人就要死的时候会有的念头。

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不会总是错失机会的,而这一次,她完全只有一个人,没有看见任何人前来救援的希望。

安妮咽了咽口水。她不能待在这里,他总会进到房子里来的,她还不知道他具体会怎么做,但他肯定能做到。她必须联系上卡米尔。他告诉过她要发动报警器,但那张写着密码的纸放在了操作台的旁边,在客厅的另一边。而手机,正是在上面。

她必须上楼。

她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看看地板、地毯和石膏碎片,但这些都帮不了她,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她做出决定了。她滚到地上,想用两只手一下把羊毛衫脱下来,夹板缠进了网眼里,她拉着,将它扯出来,数了三下并在第三下时坐起来,背部贴在长沙发的椅背上,把羊毛衫卷成一团放在肚子前。如果他射中椅背,她就死了。

别拖拉了。

瞟一眼右边,楼梯离她有十几米远;瞟一眼左边,主要看向高处:从她所处的位置,透过屋顶的大玻璃窗,她看见了树木的枝干。他会爬到那上面,然后从那儿进来吗?当务之急是打电话求救,打给卡米尔或者警察,无论是谁。

她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了。她把腿收拢到身下,然后将她的羊毛衫从左边远远地投出去,没有过分用力,她想让它在空中飞得久一点,高一点。不出所料,她听到紧随其后的子弹就在她身后爆响……

很久以前,我就学过这个:交错射击。放一个靶子在左边,另一个在右边,要相继击中它们,越快越好。

我架起枪,在瞄准镜里监视房间。当羊毛衫从一边飞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开了枪,如果她以后还想再穿它的话,得好好补补,因为我正中靶心。

马上掉转枪头,我看见她奔向楼梯,我瞄准,当我击中第一级台阶时她已经登上了第二级,我眼看着她消失在半阁楼里。

她现在在楼上了。把她引向那里并不太难,我本料想会碰上无数的麻烦,但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件好好引导她的差事。现在只需要绕一圈,还需要小跑一段。没有什么是白送的,她最终会明白这一点。

如果一切如预料般进行,我会来到她的面前。

第一级楼梯在她的脚下炸开了。

安妮感觉到楼梯在她身下震颤,她冲得太快了,在路上绊了一跤,摔在了半阁楼的楼梯平台上,头撞在了衣橱上。这里很狭窄。

她已经站了起来,扫了一眼下方,她确认自己不会被看见或击中后,决定留在这里。首先,打电话给卡米尔,要让他马上来这里,来帮她。她疯狂地翻找着衣橱,不,不在这里,床头柜那里也依然没找到。这见鬼的手机到底在哪儿?想起来了,她睡觉时把它放在了床的另一边,让它接在电源上充电。她在衣服下面翻找,终于找到了。启动屏幕。她气喘吁吁,心脏在胸腔猛跳得使她感到恶心,她用拳头敲击膝盖,这手机运行得太慢了。卡米尔……终于,她拨通了他的电话。

卡米尔,接吧,快。我求求你……

铃声响了一下,两下……

卡米尔,求你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安妮的手在电话上颤抖。

“您好,您现在听到的是卡米尔·范霍文的语音……”

她挂断了,重播一遍号码但再次来到了语音信箱。这一次,她留了讯息:“卡米尔,他来了!回答我,求求你……”

佩莱拉看了看表。要借用法官的一点时间看起来并不容易,他太忙了。对范霍文来说,法官给的信息很明确——这个案子已经不属于他了。法官摇摇头,他有点不快,这些日程真是令人受不了。卡米尔补充道:这其中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东西、太多模糊的地方、太多疑点,甚至案子会被移交到别的部门去。因此,作为应对和自保的方式,副局长米夏尔将通知检察院,而后纪检部门会对范霍文警官的行动做出调查——这种威胁正以一种清晰得令人害怕的场景浮现出来。

佩莱拉法官希望能空出时间来,他犹豫着做了个小小的动作:他看了看表,有点漫不经心。真是讨人厌,能怎么办呢,他站在比卡米尔高两级的地方,看着卡米尔,他确实犹豫了,以这种方式逃避并不是他的风格。他不是对范霍文警官让步,而是对职业的审慎。

“我过会儿叫您,警官。早上的时候……”

卡米尔合起了手,谢谢。佩莱拉法官点点头,没问题。

卡米尔知道,这次会面是最后一线生机。在勒冈的友谊及支持和法官的足够欢迎的态度之间,他还有点希望逃过大难。他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法官能清楚地从他的脸上看出来,同时还有好奇心。这不必隐瞒。这两天,从别人口中说出的发生在范霍文身上的事情,好像已经奇怪到使人想极力凑近观察一番,好有一点头绪。

这个词说出来,像承认,也像请求。佩莱拉向他致意,然后又显得为难,便转过身离开了。

她猛然抬起头。他不再开枪了,他在哪儿?

房子的后部,下面浴室的窗子还开着。可能对一整个身体来说这扇窗太小了,钻不进来,但这毕竟是个开口,而有了这开口,谁也不知道他能办到什么。

没有考虑所冒的风险,安妮不假思索地冲向可能有埋伏的大玻璃窗。她下了楼梯,跳下最后一级,左转,没有摔倒。

当她来到洗衣房的时候,他就在她的面前,在窗子的另一边。

他的笑容被窗户框着,像是一幅风俗画。他把手伸过窗子的开口。手臂尽头持着一把指向她的方向的手枪,带着消音器。枪口长得可怕。

他一看见她,就开枪了。

法官一离开,卡米尔就下了楼梯。在露台,路易出现了,英俊得像个明星,外套是克里斯汀·拉克鲁瓦的,带着精致条纹的衬衫是萨维尔豪斯的,鞋子来自弗兹尔利。

“我等会儿再找你,路易,不好意思……”

一个小手势,我等着您,慢慢来。他让了让路,他会再回来。这个家伙是低调的化身。

卡米尔进到他的办公室里,把外套丢在椅子上,一边查找并拨通威尔蒂格·施文戴尔总部的电话,一边看着表,九点一刻。有人接听了。

“请找安妮·弗莱斯提尔。”

“请稍等,”接线员说道,“我查查看。”

呼吸。手掌放松了些,他简直要松一口气。

“不好意思……您要找哪位?”年轻的女士问道,“我很抱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像是在希望对方能理解),我是临时代班的……”

卡米尔吞了口口水。虎口重新像拧紧的螺丝一般握住,而痛苦则漫向了全身,焦虑快速涌上来……

“安妮·弗莱斯提尔。”卡米尔说。

“她在哪个部门工作呢?”

“呃……管控部门,或者差不多这类的。”

“对不起,我没有在名录上找到她……请先别挂断,我将您转接给别人……”

卡米尔感到肩膀沉下来了。一个女人接听了,可能就是那个安妮提过的“难缠的女人”。不,不是她,因为她说她不知道安妮·弗莱斯提尔是谁,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得再找找。“您确定是这个名字吗?我可以将您再转接给别人,您是为了什么打来的呢?”

卡米尔挂断了。

他喉咙很干,需要喝杯水,快没时间了。他的双手在抖。

他的密码。

灵机一动,他转向他的职业的搜索网络:“安妮·弗莱斯提尔”。数不胜数的结果。精确点:“安妮·弗莱斯提尔,出生于……”

他能回忆起来她的出生年月。他们在三月初相遇,而三周后,当他得知那天是她的生日时,他请她到内奈斯餐厅去。他没时间买礼物,只是发出了邀请。安妮笑着说,对生日来说,一顿饭就很不错。她喜欢餐后甜点。他在餐巾上给她画了肖像并送给了她。他没有对这幅画特别做出评论,但他对这幅肖像很满意,觉得它很有创意,同时又很准确。他们的确有过一段这样的日子。

安妮四十二岁,1965年生。在里昂出生?不确定。他在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里搜寻,她说过她的出生地吗?他删掉“里昂”,按下确定搜索,结果显示出两位安妮·弗莱斯提尔,这很常见,输入你的生日,如果你的名字很普通,那么到处都是你的双胞胎。

第一个安妮不是他的那个,这个安妮在1973年2月14日就死了,只有八岁。

第二个也不是,在2005年10月16日就去世了,是两年前的事了。

卡米尔反复用手指摩擦手掌。他感到一种亢奋,他很熟悉这种亢奋,他整个职业生涯的核心就是这种亢奋,但这不仅仅是一种职业性的亢奋,还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异常状态。就“异常”这方面来说,他是无可置疑的冠军,所有人在见他第一眼时就会看出来。只不过这一次,这种异常回应着另一种,也就是他那无人理解的行为异常。

对此,他自己也变得不理解起来。

他为什么要战斗?

要去对抗谁?

有些女人会在年龄上说谎。这不是安妮的作风,但谁知道呢。

卡米尔起身打开档案柜,没有人整理过里面,他以自己的身高作为从来不打理它的借口。当然,就算身高适合……他也需要几分钟来找到他想要的操作说明。在这件事上谁也帮不了忙。

“离婚后花时间最多的,就是清理房间。”安妮说过。

卡米尔摊平手掌以集中精力。不,办不到,他需要一支铅笔,一张纸。他要画速写。他在寻找。他们在她的家。她坐在沙发**,他刚刚说这房间很……怎么说呢?实际上,它有点不堪。他寻找一个不伤人的词,但无论怎么做,一句话这样开始,再加上一段长而尴尬的沉默,就直接向着糟糕的方向去了,唯一的问题只是什么时候说出来罢了。

“我完全不在乎,”安妮干巴巴地说,“我想清除一切。”

回忆涌上心头。他要回到离婚的那个节点,他们从没有真正谈过这件事,卡米尔没有问过这类问题。

“两年了。”安妮终于开口。

卡米尔马上放下了铅笔。一只食指对着介绍操作程式的那几行,另一只敲着键盘,他设定搜索条件,查找一个在2005年结婚和(或)离婚的叫安妮·弗莱斯提尔的人。他挑出搜索结果,再筛选,去除所有在搜索范围外的内容,只剩下一个安妮·弗莱斯提尔:出生于1970年7月20日,三十七岁……卡米尔看见:“1998年4月27日被判诈骗罪。”

她被记录在案了。

这个信息让人困惑,他甚至没有马上读完全部内容。他松开铅笔。安妮,被记录在案。最新的宣判是伪造支票、假冒和伪造。他被打击得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个安妮·弗莱斯提尔被监禁在雷恩监狱和康复中心。

尽管……这一个被放出来了。什么时候?档案是最新的吗?他需要换一个操作说明来了解怎样转到这个被拘押人的备案照片。我紧张了,很紧张。他对自己说。他读到了:“按下F4,确定。”出现的女人的正面和侧面都表示这是一个肥胖的女性,而且,显而易见,是亚洲人。

出生地:岘港市。

回到主屏幕,他松了口气。他的那个安妮不是警察部门所认识的那一个,但她确实非常难找。

卡米尔本该喘息一会儿,但他做不到,他的胸腔闷着,这间房间缺少空气,他已经这样说过无数次了。

一看到他出现在面前,安妮就坠倒在地,子弹击中了火炉框,就打在她头上几厘米。子弹在一阵呼啸声中从炉子弹回来以后,爆炸声减弱了不少,但对木材的冲击激起了可怕的回声。

安妮,四肢着地,为了离开房间,她惊慌失措地疯狂爬着。简直疯了,和两天前在莫尼尔长廊完全是一样的场景。她再次在地上滑动,在他射中她背部之前……

她身子翻滚着,夹板滑到了打蜡的地砖上。疼痛已经不算什么了,不再有疼痛,只有本能。

另一发子弹擦过她的右肩钉在了门上。安妮像只小狗一般跑着,为了通过门槛而再次翻滚。她现在奇迹般处于掩护之下了,背靠着墙壁。他能进来吗?怎么进?

奇怪的是,她没有松开她的手机。下楼梯、冲刺,她一路跑到这里都没有把它松开,就像那些在枪林弹雨之下,仍紧紧抓着他的毛绒玩具的小孩子。

他在干什么?她想看看。但如果他埋伏在那儿的话,她头上就会被第三颗子弹击中。

思考,要快。她的手指已经重新试过了卡米尔的号码。她挂断了,她要孤军作战。

打给警察?这荒郊野岭的,警察会在哪儿呢?光向他们解释要花上一段莫名其妙的时间,而就算他们过来,又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赶到?

就算快上十多倍,安妮也已经死了。因为他就在这里,非常近,在墙体的另一边。

当下的出路,是卡拉瓦乔。

记忆是奇怪的工具,感官都变得锐利如刀,一切都回想起来了。安妮的女儿阿加特是学管理学的,她在波士顿。卡米尔对此很肯定,安妮曾说她到那里去了(她从蒙特利尔去的,就是在那儿,她看到了一幅莫德·范霍文的画作),她还说那个城市很漂亮,很欧洲化,“旧派风格”,她补充道,只是卡米尔没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这让他模糊地想到了路易斯安那。卡米尔不喜欢旅行。

他需要求助于另一份文件,也就意味着另一份操作说明。他回到文件柜,然后找到快捷键列表,原则上来说还不需要比他所处职位更高的授权。这个搜查网络运行得很快:波士顿大学有四千名教授,三万个学生,但这结果没什么用。卡米尔浏览了一遍学生组织,复制所有的清单,放在了一个文件里,他往这文件里添加了一个搜索名字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