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02

阿久津不失时机地问道:“什么具体情况?”

“中村先生说:‘我们接到了特殊命令,现在就去京都。在大津服务区,犯罪团伙中的一个人掉了一张字条。’”

“掉了一张字条?”

“是的。总之不是贴在观光指南板后面的指示信,而是另外一张字条。”

“掉在哪里了?”

“被认为是狐目男逃走的通向县道的台阶附近。不过,据中村先生说,掉了那张字条的很可能不是狐目男,而是另外一个罪犯。”

阿久津想起了那个昏暗的台阶。那张字条大概就是罪犯之一想贴在长椅的椅背后面的东西吧,结果被犯罪团伙中的另外一个罪犯掉在了台阶附近,也许是故意,也许是过失。

“大阪府警察本部不知道有过那样一张字条。至于那张字条是谁捡到的,我们也不知道。大概是跟我们一样接到了特殊命令的滋贺县的刑警吧。”

“不是出现在电视的纪实节目里的刑警吧?”

“不是的。那是搜查第一课的刑警。”

“接到了特殊命令的,都是暴对刑警吗?”

“……是的。”

“那张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据我所知,只写着京都的一个地址。字是用电脑打的,而且肯定是犯罪团伙掉的。”

“于是您三位就直奔京都,对吧?”

“对。”

阿久津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非常兴奋。从客厅传来的两位速记员敲击键盘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1984年11月14日,在滋贺县这个舞台上同时上演着三出大戏:一出是围绕着一亿日元现金,警方与“黑魔天狗”之间的攻防战;一出是高速公路下边追击小型客货两用车的追车剧;还有一出是山田他们的绝密行动,即奔袭京都,捣毁犯罪团伙窝点的奇袭剧。前两出均以罪犯逃离现场告终,那么,最后一出奇袭剧怎么样呢?

“为什么没跟大阪府警察本部联系呢?”

“这个我不能说。”

“字条上写着的地址,是京都的什么地方?”

“……南部。”

“您指的是京都府的南部,还是京都市的南部?”

“……这个我也不能说。”

“那么就请您告诉我结果吧。您三位赶到位于京都的那个窝点以后,抓到罪犯了吗?”

“没有。也许他们察觉到了吧。所以中村先生写下了‘人去屋空’这几个字。”

“那个窝点是在公寓里吗?”

“不是公寓,但我不能告诉你更详细的情况。我们是强行打开门进去的,房间里明显有急急忙忙逃跑的样子。”

“可以确定身份的物品一件都没有留下吗?”

“没收了一些餐具。但我们还要给京都府的警察留一点面子,早早就撤出了。”

“可以确定身份的物品呢?”同一个问题阿久津问了两遍,因为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还有文章,“在你们没收的东西上,没有检出指纹吗?”

采访到了关键时刻。山田他们赶到之前,到底谁在窝点里呢?

“山田先生,一定检出了指纹吧?”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您要是这么回答我的问题的话,我们就认为您承认检出了指纹!”阿久津加强了说话的语气。

山田沉默着,不再说话。电话那头是可怕的寂静,可以隐约听到山田的呼吸声。

“……你们在报道里不是写过我们放跑了罪犯吗?”山田终于说话了。

阿久津知道山田指的是追车剧,但山田突然这样一反问,阿久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于山田责备记者的语气也感到困惑。

接下来又是沉默。山田心里到底是对媒体愤怒呢,还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呢?现在的状况就像在走钢丝,连一个词都不能说错。阿久津出汗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悔恨哪!”山田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餐桌上的手机发出短促的嘟嘟的声音。

眼前的大幕突然落下,阿久津的心情一下子失去了平静,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山田的最后一句台词在他的耳边回响。最后从山田嘴里挤出的“悔恨哪”这三个字,渗透了作为一名刑警没有抓到罪犯的懊恼之情。

仅此一次的采访结束了。

虽然感觉到了中村的视线,但阿久津并没有看中村,而是仰头看着天花板在想:这十分钟的采访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在大津服务区出现的另一个罪犯是谁呢?为什么他的手上有一张字条呢?为什么字条上写的是位于京都的窝点的地址呢?

握手言和——大厨说过的这个词浮现在阿久津的脑海里。

那时候,犯罪团伙握手言和以后是不是又分裂了呢?那张字条是故意泄露给警方的?

阿久津合上了采访本,向中村表示感谢。

“别客气。真没想到我父亲还去抓过银万事件的罪犯呢。”

刚才在客厅里当速记员的两个记者也走到餐厅这边来了。在他们两个跟中村寒暄的过程中,阿久津终于意识到,自己最为关注的一点,清晰起来了。

滋贺县警察本部,为什么在事前接到了特殊命令的,都是暴对刑警呢?对自己人也保密的理由是什么呢?疑问点明确了,解决问题就不难了。阿久津看着合上的采访本,在心里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没收的东西上,验出了他们认识的人的指纹!

5

挂在墙上的,是一幅海面上漂浮着几艘帆船的照片。

看着墙上的照片,曾根俊也忽然想到,还没带女儿诗织去看过大海呢,自己也好几年没去过海滩了。

“好几年没去海里游泳了。”俊也看着照片自语道。

身旁的堀田笑了:“那不是海,是琵琶湖。”

“啊?是吗?”俊也仔细一看,果然没有海平线,远处是参差不齐的楼群。俊也这时才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来到了滋贺县。

这里是大津市内的一家咖啡馆。虽说现在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找到既宽敞又高雅的咖啡馆,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俊也已经不能在咖啡馆悠闲地享受所谓“纯吃茶”的乐趣了。

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俊也到现在还不能理解。自己心中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看不到未来的东西。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护自己的家庭,不想再去触碰那个事件。但是,当堀田给他来电话约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犹豫总是在挂断电话之后才来。是因为关心生岛秀树的孩子的下落呢,还是想证实父亲跟事件没有关系呢,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不管是为什么,今天都是最后一次了——俊也再次下定了决心。

站在柜台后面的店主人的装束是象征“纯吃茶”的西装背心和蝴蝶结。咖啡豆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音响恰到好处的音量播放着爱德华?埃尔加的乐曲,烘托着优雅的气氛。

俊也和堀田坐在咖啡馆靠里边的位子上。今天不是周末,加上是下午,咖啡馆里除了俊也和堀田,只有一个坐在柜台前面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背冲着入口,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进来。俊也不太喜欢在下午这个心神不定的时间到咖啡馆喝咖啡。

四天前,生岛望中学时代的班主任大岛美津子给堀田打电话说,她想起有一位叫天地幸子的女性,上中学时跟生岛望是好朋友,并且把天地幸子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堀田。堀田马上给天地幸子打电话,根据对方的要求,见面地点定在了这个咖啡馆。

来这个咖啡馆之前,俊也还不知道天地幸子这个名字。如果只是说说以前的事情,倒也没什么,不过,堀田说天地幸子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有点奇怪,也许知道生岛一家失踪的情况。俊也对家人撒了个谎离开家的时候,全身紧张得发僵。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来滋贺,很可能是自掘坟墓。

俊也撸起袖口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分钟。

把袖口放回去的时候,从咖啡馆外面进来一位女性。那位女性身穿一件朴素的藏蓝色大衣,看到俊也和堀田之后,向他们略施一礼,俊也则低头还礼。女性又向店主人鞠了一个躬,然后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俊也和堀田面前。

“您就是天地女士吗?”堀田问道。

女性小声答道:“是的。”

堀田让幸子坐上座,幸子顺从地走到上座的位置,脱掉大衣,把大衣和手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坐下来。

“给您添麻烦了……”堀田客气了几句之后做了自我介绍,简单地把俊也的事说了一下。幸子听堀田说完,看了俊也一眼:“基本情况大岛老师都告诉我了。”看来幸子已经知道俊也在家里发现了录音磁带和笔记本的事了。

幸子烫着大波浪齐肩短发,端庄秀丽。因为个子不高身材苗条,虽然应该跟生岛望年龄差不多,有四十五六岁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虽然说是在找孩子,实际上生岛望比俊也还要大十岁呢。

店主人把咖啡送过来之前,幸子一直在谈自己的事情。她现在是单身,跟母亲一起生活,妹妹已经结婚了,住在长野县。幸子在大津市内一家百货商店当售货员,专卖女士服装,每周休息两天。她的工资加上母亲的养老金,凑合着过日子。不过在俊也看来,幸子并不像那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人。

“您知道我们要找生岛一家的理由吧?”堀田问道。

幸子轻轻点了点头。从走进咖啡馆到现在,幸子连一次都没笑过,看来相当紧张。

“生岛望的事……我也有责任。”

听幸子突然这样说,俊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堀田也吃了一惊。

“我跟生岛望从小学三年级起就是一个班的,干什么都在一起。不但一起去学校,一起回家,晚上学钢琴、学珠算,上的也是同一家私塾。她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家里的事情她也都知道,就连喜欢哪个男孩子都互相知道。”

“您见过她的父亲生岛秀树吗?”

“见过。我去她家玩的时候见过好几次呢。”

“您对她的父亲印象怎么样?有什么您就直说。”今天也是堀田负责提问。俊也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圆珠笔,开始做记录。

“我觉得她父亲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所以我去她家玩的时候,如果赶上她父亲在家,就感到特别失望。我们说话声音大了他都会骂我们。怎么说呢?有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幸子对生岛秀树的印象跟美津子是一样的。换句话说,生岛秀树是一个让人猜不透他要干什么的人。

“生岛一家突然失踪,您一定非常吃惊吧?”

听堀田这样问,幸子没有回答,默默地低下了头。她咬着嘴唇想了好一阵,才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其实,生岛望跟我一直有联系。”

“什么?”俊也不由得说出声来。今天见到的这位天地幸子,是第一个知道“那以后”的人。生岛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这个意想不到的进展,使俊也心跳加快。

“您的意思是,1984年11月14日以后也一直有联系吗?”

“是的。每次都是生岛望给我打电话。”

“是吗?真叫我感到吃惊。我都不知道应该先问什么了。那就请您按照时间顺序说吧,这样说可能容易一些。”

“那我就按时间顺序说。我下面要说的,都是从生岛望那里听来的。先从11月14日早晨说起吧。”

说到这里,幸子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黑咖啡。

“那天早晨,生岛望和母亲千代子、弟弟聪一郎一起吃早饭,父亲生岛秀树不在家。父亲经常连个电话都不打就不回家,全家人谁也没在意。一家三口刚刚吃完早饭,家里来了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吗?”堀田确认似的问道。

幸子没看堀田,而是看着俊也答道:“其中一个姓曾根。”

“曾根……”俊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一定是伯父!曾根达雄果然跟事件有关。因为没有心理准备,突然被人叫出家族的姓氏,俊也感到很狼狈,脑子都木了。

“还有一个姓山下。”幸子继续说道。

俊也在笔记本上把“山下”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千代子好像知道曾根和山下,所以让他们进了家。”

堀田和俊也点了点头,幸子继续往下说:“那两个男人对千代子说‘马上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具体情况在车上跟你们讲’,然后又说‘这个家暂时回不来了,常用的东西尽量都带上’。”

14日早上,运送现金的车当然还没有出发。看来犯罪团伙很早就开始动作了。

“整理东西的时间也就是十分钟左右。曾根还对生岛望说,校服不用带了。一家人慌慌张张地上了山下开的一辆面包车。曾根在千代子耳边小声说了一会儿什么,由于车上的收音机声音太大,生岛望没听清楚,但她记得母亲听着听着就用双手抱住了头,好像非常痛苦的样子……”

生岛望一家三口被曾根和山下带到奈良市一座独栋小楼,在那里暂住一时。那里是山下的情人的家。曾根和山下走的时候,曾根给了千代子一个很厚的信封。千代子对孩子们说很快就能回家,但生岛望不相信。

“生岛望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是11月下旬的事。她对我说,现在住在奈良的一个不认识的阿姨家里,她是偷着给我打的电话。她一直在哭。那以后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一次电话。她对我说,如果她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她父亲就再也不能去接他们了,所以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对我的父母都没说过。所以,晚上一有电话我就赶紧去接,因为生岛望一听是我父母的声音就会把电话挂断。”

山下的情人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生岛望很害怕。千代子不在的时候,生岛望还被山下的情人踢打过。一家人觉得在那里住不下去了。有一次,山下的情人正要偷千代子的信封里的钱的时候,被千代子发现,两人大吵了一架,彻底决裂了。

1985年新年刚过,山下开车把生岛望一家带到了兵库县南部的一个小城市。那个小城市离海很近,有妓院的旧址,现在是个工业城市,但已经没有什么活力。生岛望一家被安排在一个建筑公司的家属宿舍里。

孩子们不能去学校,生岛望还经常被周围一些坏男人调戏。曾根给的钱花光了,千代子只好坐公交车去城里繁华街的酒吧打工。生岛望害怕留在家属宿舍里,就去酒吧帮妈妈干活。聪一郎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没意思,就跟附近的男孩子们在一起疯玩。

“生岛望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会哭着说想上学。她喜欢看电影,她的理想是将来当一名电影字幕翻译家。陷入那种状态之前,她说过她爸爸可能送她出国留学,可高兴了……”

正如班主任大岛老师所说,生岛望很想当一名翻译家。对留学充满了希望、拼命学习的少女,突然被强迫离开自己的家,不但再也不能上学,还要去酒吧打工。想到这里俊也感到心痛。但是,自己的心痛跟幸子是没法比的。幸子流着眼泪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生岛望的心情很不好。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就是不告诉我。我还以为她被坏男人强奸了,特别担心。在我的反复追问之下,她跟我说起了银万事件……”

话题转向了核心部分,俊也握紧了圆珠笔。

“生岛望说,罪犯使用的录音磁带,录的是她的声音。不过,我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办法确认那到底是不是生岛望的声音,所以我不相信。你们也知道,当时还没有互联网。生岛望说,是他们的父亲生岛秀树逼着她和她弟弟录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幸子开始看着俊也说话,目光里包含的感情很复杂。从被银万事件的犯罪团伙利用这一点来说,生岛望、聪一郎和俊也都是受害者。但是他们的人生道路是完全不同的。生岛望和聪一郎四处漂泊,有家不能回,而俊也则穿着高级西装坐在幸子的对面喝咖啡。

俊也一直想知道另外两个孩子的录音是谁的,现在终于知道了,俊也在感到惊奇和兴奋之前,涌上心头的是强烈的罪恶感。同时,俊也希望知道那姐弟俩后来怎么样了,祈祷他们还健康地活着。

“生岛望突然不上学了,她和她的家人突然失踪了,在我们学校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我在接到生岛望的电话之前也非常担心。”

“生岛望一直给您来电话的事,您真的跟谁都没说过吗?”堀田问道。

“真的跟谁都没说过。连家里人都没说过。我认为说出来会给生岛望带来可怕的灾难,不过,憋在心里是非常痛苦的……”

生岛望的电话越来越少了,幸子也初中毕业了,在苦恼得身心疲惫的状态下,开始了高中生活。

“虽然我也意识到生岛望电话越来越少是有问题的,但接不到电话也不那么着急了。换句话说,对于那种严重的状态已经习惯了。”

“你们在电话里都谈些什么呢?”

“生岛望总是诉说她那绝望的心情,骂那些泡酒吧的男人,骂那个不来接她的父亲。使用的词汇也越来越不文雅。说老实话,接她的电话是一件痛苦的事。有时候我会想,这样下去她就完了。高中一年级放暑假之前,生岛望突然提出想见我。”

“见到了吗?”

“约好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了。但是……”

幸子说话的口气抑郁低沉,使俊也感到不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1985年7月下旬,我们约好在大阪的心斋桥见面。她开玩笑说,在道顿堀的银万广告牌前面见面吧。”

银万广告牌是大阪有名的观光景点。以前是霓虹灯,现在已经换上了LED(发光二极管)。伸展着双臂的跑步人,是大阪的象征之一。跑步人穿的背心中央,印着“银万”两个红色的大字。

“结果她没来,是吗?”

“是的。三天前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虽然不能说是很高兴,但也没有表现出慌乱……我们约好中午见面,可是我等到晚上8点也没等到她。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也许她讨厌我了,心里很难过。转念一想,也许给我打电话的事情暴露了,她被人关起来了。我越想越担心,想给她打电话,可是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我盼着她再来电话,每天焦躁不安。”

“后来生岛望来电话了吗?”

听了堀田这句问话,幸子哭了起来,哭得眼睛都红了。她从手包里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又吸了吸鼻子。俊也静静地呼出一口气,等着幸子往下说。

“后来的电话是那年10月。不过不是生岛望打来的,是她的母亲千代子打来的。”

幸子又擦了擦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用痛苦的口气说道:“阿姨是个性格特别开朗的人,但那沙哑的声音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幸子紧紧地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阿姨说,小望……死了……”说完又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俊也感到痛苦不堪,拿起桌上的冰水,润了润发苦的嗓子。虽然大脑一隅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听了幸子的话还是觉得接受不了。幸子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千代子说,在生岛望与幸子约好见面的日子两天前,也就是她们通话之后第二天,生岛望就死了。幸子很生气,问她为什么过了三个月才打电话过来,并认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相信生岛望已经死了。

“千代子阿姨说,小望是被人杀死的。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什么生岛望非要过这种逃亡的生活呢?她的父亲生岛秀树到哪里去了呢?我根本不知道,而且我已经决定,生岛望不对我说,我绝对不问。不过,那时候我第一次相信了以前生岛望说过的银万事件的事,相信了罪犯使用的录音是生岛望录的。”

千代子在电话里跟幸子说了生岛望死去当天的情况。

那天中午,生岛望从家属宿舍给正在酒吧打工的千代子打电话,说有一个男人在追她。千代子一听吓坏了。生岛望问妈妈可不可以报警。

“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生岛望也不想给家里添麻烦,也要先问问母亲。生岛望就是这样一个好孩子。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千代子阿姨的那个电话,想起生岛望我心里就难过……”幸子用已经被泪水打湿的手绢擦了好几下眼睛,用谴责自己的口气往下说。

千代子让女儿赶快报警,问了问女儿在哪里之后就赶了过去。

可是,女儿已经不见踪影。这时,她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直觉告诉她女儿出事了,就拼命向救护车鸣笛的方向跑去。可是,救护车已经跑远了,急得她在附近四处徘徊。突然,她发现一座公寓楼的停车场里有很多人,跑过去一看,地上有一大摊血,还有警察在那里,正在用镊子夹什么东西。她脑子一片混乱,转身离开了那里。但一把眼前的光景跟女儿联系在一起,她就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

“千代子阿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到处乱转。在附近的公园里,她看到一个小男孩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立刻发现那是自己的儿子聪一郎。她慌忙跑过去把聪一郎扶起来,聪一郎看着母亲的脸哭叫着:‘姐姐死了!’……”

俊也听不下去了,真想把耳朵捂上。现在的俊也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了,只想赶紧逃走。他自己也有女儿,失去女儿的痛苦他比谁都能理解,他真的受不了。堀田也不说话了。

“聪一郎看见姐姐倒下了,拼命跑过去。那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个男人,抓起聪一郎,把他塞进一辆汽车里。那个男人打了他好几个耳光,还踹了他肚子一脚,并威胁说,老老实实地在这里过日子,不然连你妈也活不成!然后把他从车上扔了下来。”

俊也想象着一个低年级小学生被殴打的情景,想象着聪一郎恐惧的样子,心乱如麻。生岛望的死他很难接受,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记录,把圆珠笔放在了笔记本上。

“我对千代子阿姨说,要到她那边去看一看。阿姨说,不行,不要来找我们,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就忍耐一下吧。阿姨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那以后,阿姨再也没有给我来过电话。”

坐在下座的两个大男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堀田也被幸子谈到的事件幕后的事情震撼了。“黑魔天狗”不但向企业伸出了魔掌,也向孩子们张开了血盆大口,亮出了巨齿獠牙,录音磁带是如此,混入了氰化钠的糖果也是如此。

“我好几次想去报警,最后都犹豫了。我担心因为我报了警,千代子阿姨和聪一郎会遭到杀害。我也害怕别人知道我隐瞒了这件事。我是一个卑怯的人,一个软弱的人。”

幸子把湿得已经不能用的手绢放在桌子上,用两手擦着眼泪继续说道:“要是第一次接到生岛望的电话就告诉我父母的话,我父母一定会去报警。那样的话,警察也许能帮到她,也许就能把她救出来。是我把她害了。我……我错了……”

幸子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哭。三十年了,跟谁都不敢说,一直在痛苦中生活。事件在当时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心里,投下了多大的阴影啊!

在大岛美津子家里看过的一张照片浮现在俊也的脑海里。夏日的庙会上,背景是挂满了灯笼的古城楼。照片上有美津子、生岛秀树、千代子、身穿浅红色浴衣的生岛望和身穿蓝色甚平服[2]的聪一郎。大概是在庙会上偶遇吧。跟故意看着别处淘气的聪一郎相对照,留着短发的生岛望则看着镜头微笑,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典型的美少女。俊也眼前浮现出那个美少女被罪犯杀害时由于恐惧而扭曲的脸,胸口被压抑得喘不上来气。

魔鬼!

俊也在心里怒骂罪犯。想到自己的伯父跟那些魔鬼是一伙的,俊也气愤得浑身发抖。与此同时,在水族馆玩耍的女儿诗织的笑脸浮现在眼前,他不由得攥紧了双拳。

愤怒背后的恐惧,使俊也心烦意乱。

6

俊也吃完一碗碎豆腐乌冬面,又喝了一杯冰水。俊也旁边的堀田还在吃他自己那碗牛肉乌冬面。车站里只有站位的面馆,平日里穿着西装站在里边吃面的男士很显眼。

“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堀田也吃完了。他放下筷子,向面馆的老板娘说了声谢谢,转身走出了面馆。俊也跟在堀田身后出了车站,本来以为要换乘地铁的,没想到堀田却向出租车站走去:“累了,坐出租车吧。”

虽说刚吃过饭,但那是站着吃的,确实想坐一会儿。这个周末堀田就要去欧洲出差了。看了经过河村鉴定的西装以后,堀田特别满意,笑着说:“真想立刻就穿上这身西装到伦敦的大街上去走一圈。”

看到那笑脸,俊也感到些许安慰,但是,跟着堀田调查银万事件,也许应该到此为止了。他真的不想再继续调查下去了。

出租车向南行驶的时候,俊也在车里回想着上午调查的经过。

在滋贺县见过天地幸子之后的第四天,堀田在出差之前挤出来一天时间,约俊也一起去生岛望和她的母亲弟弟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兵库县。这天正好是俊也的裁缝铺关门休息的日子,他就跟着堀田过来了。但是,调查了整整一个上午,什么收获也没有。

建筑公司的家属宿舍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而且也不能确定生岛望和她的母亲弟弟就在这里住过。周边还零零散散地有几家个人经营的小商店,但到处是所有者不明的空地,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家大众餐馆,招牌上的字就像是涂鸦。还看到一个投币式洗衣房,但没有人在里面洗衣服。整个街道弥漫着时间已经停止的空气。

从那里坐公交车去繁华街,开始一家酒吧挨着一家酒吧地打听。在酒吧打工用的肯定是所谓艺名,于是就打听三十年前有没有年轻的母女在这里打过工。结果在第一家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种情况多了去了。他们打听了半天也没打听出千代子母女打过工的酒吧是哪一家。

在四处打听的过程中,堀田给生岛望中学时代的班主任大岛美津子打电话,向她报告了见到天地幸子的情况。美津子在电话里对堀田说:“我也许能找到生岛千代子娘家的地址。”快到中午的时候,美津子在电话中说,千代子的娘家在京都。于是,堀田和俊也急忙赶回京都,去找千代子的娘家。

看着出租车外面的景象,身心疲倦的俊也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坐在另一侧的堀田自言自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俊也知道堀田指的是生岛一家突然失踪的事情。引起俊也注意的是,生岛秀树下落不明,千代子听了伯父达雄的话以后双手抱住了头。伯父达雄对千代子说了些什么呢?

“生岛秀树跑到哪里去了呢?”俊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生岛秀树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达雄和他的同伴一定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千代子。”

“不可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逃走呢?犯罪团伙内部分裂了吗?”

“恐怕是分裂了。一直在国外的达雄不会认识那么多可疑的人,关键人物是生岛秀树。大厨说犯罪团伙在‘紫乃’聚会是1984年秋天的事,那以后,也许生岛秀树跟犯罪团伙里某个人产生了矛盾。”

那么,追杀生岛望的,也是犯罪团伙里的人吗?俊也想问问堀田是什么看法,但看了看堀田那疲倦的神色,就没有说出来。

“到了。”司机刚按下双闪灯,堀田就把两千日元递了过去。今天又让堀田付了出租车钱。俊也苦笑了一下,说了声“又让您破费了”,然后下了出租车。

这里是京都市南部。首先让俊也感到吃惊的是此处离“曾根西装定制”不远,开车的话也就是二十分钟的距离。

罪犯威胁过聪一郎之后,千代子隐匿的意义就不大了,再加上女儿被害带给她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回娘家找依靠的可能性很大。

聪一郎也许跟俊也同在京都市。

两个同在京都市的人,命运却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一明一暗。俊也这边是“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长大成人,还开着一家西装定制店。聪一郎那边是“暗”,被迫离开自己的家,父亲不知去向,姐姐被人杀害。屈指算来,聪一郎目睹姐姐被人杀害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八岁或九岁的小孩。如果是伯父达雄伙同生岛秀树参与银万事件,或者是自己的父亲光雄以某种形式参与了银万事件的话,自己应该向聪一郎道歉。虽然自己能为他做的事情是有限的,但至少应该道歉。

虽说这里也属于京都市内,但俊也并没有到这边来过。他的西装定制店跟住房是一体的,活动范围本来就很窄,出门的话也就是去作坊或银行,再就是跟一些年轻的个体经营者一起聚会什么的。堀田把地址告诉俊也之后,俊也掏出智能手机,启动了导航仪。

街道很整齐,道路也比较新,但是,他们跟着导航仪往前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密集的住宅区。只能通过一辆汽车的狭窄道路两旁,是古旧的公寓或木造的平房。与其说是道路,还不如说是胡同。尽管路很窄,路旁还是有盖着塑料布的摩托车、脏兮兮的塑料棒球棒。

跟上午去过的街道一样,这边也有很多空地。不知道经过允许没有,绿色的围栏里晾着很多洗涤物,五颜六色的洗涤物在风中招展。

在一座生锈的白铁皮屋顶的公寓旁边,有一座木造二层小楼,那就是生岛(旧姓井上)千代子的娘家。煤气罐暴露在房子外边,煤气罐旁边放着一辆自行车。房子侧面的排水沟边上种着三棵花,由于已经枯萎了,看不出是什么花。

镶着玻璃的推拉门右上角,挂着一个写有“井上”两个字的小木牌。堀田走上前去,摁响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里边才有人懒懒地答应了一声。

“打扰您了,我们想打听一下井上千代子的情况。”

里边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拖鞋的胖女人把门拉开,看着堀田和俊也皱起了眉头。堀田再次说明来意,胖女人回答说:“她早就离开这个家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然后,胖女人又说,千代子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自己是井上家的亲戚。胖女人是千代子叔叔的孩子,也就是说,是千代子的堂妹。

“你们找千代子干什么?”千代子的堂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堀田他们。

“千代子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家的?”

“这事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

“其实我们是想找千代子的丈夫生岛秀树。我们不会给您找麻烦的,您要是知道什么情况,请告诉我们。”

堀田又说:“生岛秀树当刑警的时候关照过我。”这样说可以使自己找千代子的理由显得更为合理。大概是由于堀田和俊也看上去都很绅士吧,胖女人警觉性不那么高了,手扶着推拉门跟堀田他们聊了起来。

“我记得是阪神老虎队刚获得冠军的时候,千代子突然带着聪一郎回娘家来了。”

阪神老虎队获得冠军,应该是1985年秋天的事。

“千代子的样子可狼狈了。她父母问她:‘怎么小望没来呀?’千代子就说了一句话:‘死了。’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呢?她也不说是怎么死的,也不说是在哪里举办的葬礼,只拿来一个骨灰盒。她父母大发雷霆。肯定生气嘛,您说是不是?我听说的时候,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呀!”

千代子的父亲以前经营过一个小电器商店,千代子来的时候已经关掉了,老两口靠养老金过日子。本来老两口就反对千代子嫁给生岛秀树,看到女儿回来了,不但不高兴,反而怒气冲冲地对女儿说:“把聪一郎留下,你滚蛋!”也不知道千代子打算怎么养活自己和儿子,总之老两口一直没有原谅她。

“听说就在这一带。”堂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说道。

由于那张地图不是住宅地图,无法确定具体位置,但离这里也就是一点五公里,只能靠在那附近转着打听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跟千代子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堂妹想要划清界限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又说“我得去打工”,就把门关上了。

尽管堂妹不那么热情,但堀田他们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千代子和聪一郎在京都生活过,说不定现在还在京都生活。也就是说,犯罪团伙录制他们的指令利用过的两个男孩子,都在京都生活着或生活过。

在走向堂妹说的位置的路上,堀田在一个家庭用品商店前面站住了。

“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一家建筑公司。”

路边的这个家庭用品商店不太大,停车场只能停大约三十辆车。商店的入口处有各种型号的木板,离入口稍远处是园艺卖场,摆着一品红等鲜艳夺目的花卉。

“俊也,我想先去这个家庭用品商店里调查一下,你先去打听千代子住过的公寓吧。”堀田说完径直走进了商店。

俊也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千代子三十年前住进了那座公寓,现在还住在那里的可能性不大,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去打听一下。

走到距离千代子的娘家一点五公里处,俊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手头掌握的信息过于模糊,根本看不到木造公寓楼。虽然也有停车场、福利机构、便利店等,但流淌在这一带的空气是陈旧的。

找不到木造公寓楼,俊也就走进一个小酒铺打听。店主人一听,马上就不耐烦地摆着手说:“不知道不知道,到别处打听去!”俊也心里很不舒服。

走出小酒铺,俊也很有感慨:自己绝对不是当记者的料。在这种情况下,记者会怎样做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想到了从未见过的阿久津英士,立刻心惊肉跳。

接下来又摁了几所比较旧的房子的门铃,没有人耐心听他说话。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有一个独身老太太把他让进了自家的门厅。老太太驼背很厉害,但头脑很清楚。不过,问她附近以前有没有过木造公寓楼,她只知道“有过很多”,不知道别的。俊也再次受挫。

俊也跟老太太聊了五分钟左右,打算跟老太太告别的时候,忽然看到门厅里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购物袋,大概是用来装垃圾的。购物袋上印着堀田去的那个家庭用品商店的名字,就随口问道:“您经常去这个家庭用品商店买东西吗?”

“听说那个家庭用品商店原来是一家建筑公司?”俊也这样说并没有什么目的,也就是随便问问,因为刚才堀田就是这样说的。

“啊,好像是一个什么公司来着。着火,烧了。”

“发生了火灾?”

“嗯,有人故意放的火,烧死了好几个人呢,真可怜。”

原来是一起放火事件。堀田想进去调查一下,大概是因为知道那里发生过事件吧。

“放火事件是哪年发生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也得有二十多年了。”

俊也谢过老太太走到外边来,马上给堀田打电话,可是打了好几次都没打通。反正在这里等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俊也就想过去找堀田,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振动起来。

“啊,俊也,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听别人说话来着。”

“打扰您了。我在这边打听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想跟您说说。”

“打听到生岛千代子的下落了?”

“很遗憾,不是关于千代子的下落。您去的那个家庭用品商店,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放火事件!”

俊也很兴奋,可是堀田很平静地说:“哦,我也在调查那个放火事件呢。”堀田果然知道那里发生过事件,俊也的兴奋劲一下子减弱了许多。

“以前我跟你说过吧,我父亲当过刑警,我利用以前的关系打电话一问,得知这里以前是暴力团青木组的地盘,我刚才说的建筑公司,实际上是暴力团的下属企业。”

一听暴力团这个词,俊也立刻感到有现实味了。

“放火事件发生于1991年。两三个暴力团成员被烧死。引起我兴趣的是,据说当时放火的暴力团成员带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逃走了。”

“少年?”

“还有,据说有个叫井上千代子的女职员在这个建筑公司里工作过。”

俊也为了在混乱中梳理出头绪,就想请堀田从头说起,于是问道:“青木和生岛秀树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不知道。不过,千代子很可能认识青木。暴对刑警生岛秀树与暴力团青木组的组长青木,滋贺县与京都市,相互交换过信息也不奇怪。”

“青木参与了银万事件吗?如果说生岛望死后千代子就来青木这里上班了,至少不能说追杀生岛望的那些家伙跟青木有关系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也可能是相反。”

“相反?”

“很有可能是青木在‘黑魔天狗’的内讧中杀了生岛秀树,然后把千代子弄到自己的公司当职员,圈养起来。”

堀田所说“杀了生岛秀树”让俊也感到吃惊。千代子在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的恶魔手下当员工,俊也是无法想象的。

“年龄是一致的。对于青木来说,只要让聪一郎加入暴力团青木组,就可以封住千代子的口了。”

俊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假说一时还消化不了,认真地思考起来。

杀人是无法挽回的犯罪行为。谁也不知道由于什么契机警方就会开始调查。尸体处理不好很容易暴露。千代子不想让儿子背负父亲是银万事件的罪犯这个十字架,青木就利用千代子这种心理,给她一个工作,让她生活有保障,就不用再脏了自己的手。总之,就是把这母子俩逼入进退维谷的地步。

用生活和儿子压迫千代子,这是暴力团常用的手段,理论上也许是成立的。但是,如果青木是杀害千代子的丈夫和女儿的凶手,千代子能忍受一直被青木控制的状态吗?

想到这里,俊也开始推测聪一郎的心境。就算千代子为了儿子能忍受,儿子能忍受吗?跟放火犯一起逃走的,说不定真是聪一郎。

被烧毁的公司现在已经改建为家庭用品商店,就像什么事件都没发生过。俊也想起了刚才在园艺卖场看到的鲜花。迎接圣诞节用的艳丽的一品红,跟俊也记忆中火焰般的红莲重叠在一起。

在心情压抑的状态下迎来青春期的聪一郎,每天都是怎样生活的呢?建筑公司被烧毁了,对母子俩的生活肯定有影响。但是,如果换个角度考虑问题,什么都没有了,也许有机会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寻找聪一郎,恐怕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吧?聪一郎恐怕也像我俊也一样,不希望别人再打搅自己吧?俊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阿久津英士。

“堀田先生!”俊也对着手机叫道。

堀田从俊也的声音里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不知所措地答应了一声:“怎么了?”

俊也想起了从河村那里听到的关于父亲光雄的事,想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他不想再追究录音磁带和那个黑皮笔记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虽然知道这样做对堀田是很不礼貌的,但他还是忍不住了。

“堀田先生,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追究下去了。”

[1] 日本的部落民是封建时代贱民阶级的后代,社会地位低下,世世代代住在固定的地区。

[2] 甚平服是一种和服便服。现代通常为男性或儿童在夏天穿着的居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