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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警笛拉开了清晨的序幕。

悠长的哀鸣从疗养院外面那白茫茫的雪原上传来。窗户不再密不透光,黯淡的阳光穿过玻璃射进了棚屋。玻璃的下半截被雪埋住了,上半截则被浮雪覆盖。

这一夜没有人想要谋杀我。谢天谢地。

我从被子里钻出来,穿上衣服。我以为自己动作很快,但其他人更快。卫生单元门边已经排起了小队,但没有一个人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享有独自撒尿的特权?

“你们等什么呢?”我和气地走向排队的犯人们。

“尼克,我们在等人做值日。”塔莱答道。他已经成了我的左膀右臂,负责传话。其他人看都不敢看我。昨天试图给克雷撑腰的三人组离我远远的,只有他的金发小情人执意皱着眉头,厌恶地瞅着我。那位昨天被推翻的棚屋头领在哪儿呢?

“今天值日的是克雷?”

“是的,尼克。”

我默默走进盥洗间。

克雷·加尔特尔站在马桶上,慢条斯理地拿着一只长柄刷,沙沙地清扫着白色的陶瓷釉面。的确,我们的清扫方式应该是一样的。

“盥洗间清扫完毕。”克雷面无表情地向我报告。

“我相信你。”我说。

克雷的左手仍包着透明绷带,但还能自如活动,我松了口气。

如果地球上也有这样的医疗技术就好了!

“尼克·里梅尔,我想跟你谈谈。”克雷仍然不看着我说话。

“说吧。”

“私下谈。”

“我也没提别的要求吧?有话直说,就是得快点儿,大家都憋不住了。”

克雷打开墙上不起眼的壁橱,把刷子扔进装着某种溶液的池子里,转身问我:

“你是什么人?”

“我自我介绍过了。”

“你不是退化使者,”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也许不是个好人,但我曾是个很好的导师。而你,并非你所说的那种人。”

这可真是我想要的问题。

“我不打算费劲说服你。我是尼克·里梅尔。我不喜欢这里的规矩。昨天我已经很明确地表达过这一点了。我不会再解释更多。”

“这里有十座棚屋,”克雷低声说,“我不敢吹牛说所有头领都喜欢我,但他们不会放任你这样肆意妄为。”

“那他们的下场就会比你更惨。”

他死死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态度软了下来:

“可能吧……我说不清为什么,但你也许真的可以在这里独掌大权。说不定,你可以……”

“你这位曾经的导师,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我反问他,“什么掌权不掌权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走向闪闪发光的马桶,解开裤子,“如果我来管事,你不会介意吗?你不会闹事,不会反抗吗?”

“傻子,”克雷嗤之以鼻,“疗养院的食物可不含镇静剂。再过一周,你自己脑子里也会出现可怕的想法。”

“我没打算在这里待太久。”我随口应了一句,脑子里飞快咀嚼着他的话。原来如此。这星球上的食物里有镇静剂,真是为进化而服务的医疗手段。如果可以在“友谊”和“劳动”中获得同等的快感,为什么要让人把精力浪费在**上呢?

克雷哈哈大笑起来,“你居然对我说这话?对着你的‘非友族’?你想要违反决议,离开疗养院吗?”

“是的。说说看,你要是跟我谈论怎么离开疗养院,会有危险吗?”

他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然后戛然收声,“你是从哪儿知道我们的法律的?”

“这种法律在哪儿都一样。”

“你是个退化使者……你在‘远邻友星’工作过……你接触过那些假的‘友族’……是,没错。我不会出卖你,尼克·里梅尔。但离开疗养院是不可能的,督察员每个月只来一次。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绝。”

“棒极了。”我走向洗脸池。

“尼克,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疗养院四周全是软族的地盘。它们帮我们治疗,并负责监视我们,不让我们破坏规矩。”

“那些水蛭有什么可怕的?”我问他。

“有时候,我觉得你并没失忆,但很快我又会确信,你是真的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你自己已经说出了答案!退化使者尼克,我们是怎么开始和软族接触的?”

尼克·里梅尔的知识储备和他的意识,是以词汇形式反映出来的,比我自己的思维反应更快。

“‘外星’。稀薄的空气。沙丘。寒冷。地下湖泊。退化。教育。‘友谊’……”

这串词语让克雷·加尔特尔大吃一惊,甚至比我自己还惊讶。

“你就像背下了一本考试大纲……”他说。

“差不多吧。但它们到底有什么可怕的?软族是我们的‘友族’。”

“软族的确是人类的朋友。但你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是人类了。我们生病了。我们在接受治疗。离开疗养院完全是痴心妄想。我们是人类中的异数。第一次逃跑,它们会宽恕你,里梅尔。你可以去问问自己的朋友,逃跑的结果如何。第二次再跑,你就会被直接消灭。”

我默不作声,琢磨着他的话,从水盆上的容器里舀了一勺洗手液。

“也就是说,不会有第二次逃跑。”

“我昨天不该和你吵起来的,”克雷说,“该再等等,看看情况。”

“我觉得,我们该把卫生间让出来了。”我答道。

“尼克!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说。”

“我今天想出去工作。”

“为什么?你伤还没好。”我瞟了一眼他上着夹板的胳膊。

“我有点儿担心……吉克。”

“就是那个小伙子?”

“是的。我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你真是个贱骨头。”我说,“好吧,那就去干活吧。我无所谓。”

门外的人看到我出来,都松了口气。

“你们可以进去了。”我说。

所有人都立马向盥洗室冲去。克雷三人组撒开六条腿跑了进去。就连可怜的吉克,和我的新朋友阿加尔德也是如此。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欣慰和感激。

当个好人可真容易!

只需要时不时剥夺他人满足自己原始需求的权力,然后,再高傲地挥挥手,把这权力还给他。

他们就会真心诚意爱戴你。

早饭后,我换了身衣服。塔莱给我拿来一身新装束,跟他身上穿的差不多:一件轻便暖和的短棉袄,这几乎是集中营居民的制服;一条粗大的绗缝棉裤、一双笨重的靴子、一双袜子、一副手套……

至少,疗养院的病人们不用挨冻。

我毫不留恋地脱下那身灰色套装。它不属于我,它属于尼克·里梅尔,而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们的工作是什么?”我问阿加尔德。

“修整海滩。”

他站在一边,看着我笨手笨脚地穿上制服。看我不太会用搭扣,好几次伸手来帮我扣上。他们的衣服基本上是用纽扣固定的。他们还没想到用拉链,但用了磁性接缝——这一开始的确让我陷入了困惑。

“为什么要修整海滩?”

阿加尔德叹了口气,“从‘航海时代’开始,我们的海岸线就在不断被优化,最后大陆终于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但海浪不断侵蚀着海岸……”

“然后我们就打算用铲子修复它?”

“是的。”

我摇摇头。胡来,为了工作而工作。

不过话说回来,在一个完全自动化的世界里,又能让危险的罪犯们去做什么呢?一旦让他们接近技术工作,就会有风险;但让他们无所事事,又有悖原则。

“疗养院的位置会定期改变,”阿加尔德说,“工作区有大约十公里长。每隔两周,‘清风’疗养院会沿着海岸线移动一次。”

“所有疗养院都是这样吗?”

“不知道。在气候温暖的地区也许不必如此,那里有很多寄宿学校和城市,能找到修整海岸线的人。”

“为什么要修整海岸线,阿加尔德?”

他狡猾地笑了,“你是想让我给你上堂历史课,还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

“我不知道。”

天寒地冻。如果按照摄氏度计算,外面大约有零下十五度。几何学家是用健康人的体温为标准计算温度的,他们恪守一条原则:人类是世间万物的标尺。但我更喜欢瑞典物理学家发明的温度单位。没必要混淆我们在宇宙中的角色。水比人的身体更古老可靠。

一大早,天空就放晴了,只有远处的地平线上冒出一缕乳白色的轻烟。洁白无瑕的雪刺得人眼睛疼。在地球上,只有在山中能看见这样覆盖一切的雪。黑色瞭望塔如栅栏一般散布在疗养院四周,轮廓清晰可见。其中一个方向没有瞭望塔,只有平坦开阔的雪原,一直延伸向远处,与铺满碎冰的海面连成一片。远方的水面看起来雪白厚重,就像牛奶。

难道软族朋友们很喜欢这里?在我的记忆中,“外星”上的环境与火星类似。但在那里,它们偏爱居住在地下湖附近,很少在严寒的陆地表面活动……

其他棚屋里也开始有人陆续出来。和我们一样,他们也裹着暖和的衣服,扛着铲子和铁钎。我暗中观察着他们,试图先分辨出谁是头领。结果出乎意料地显而易见。尽管他的衣着打扮和旁人无异,手里也提着铲子,但……披着羊皮的狼还是会露出马脚。

克雷离开了我们的队伍,头也不回地朝他走去。

“快阻止他,尼克,”阿加尔德在我背后悄声说,“你必须抢先和各个棚屋的头领谈话。让他们相信,你不会谋害他们……”

“他不会去挑拨离间的。相反,他还会请他们耐心等待时机。”

阿加尔德对我的话半信半疑,但没有再多说。

加尔特尔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和一个侏儒般矮小的男人交谈起来。也许,他就是那个多年前培育矮种退化使者实验的牺牲品之一?其他人也开始朝他们围过去。

我冷眼旁观着两位头领的会晤。如果把克雷算在内,那边一共有十个人。也许他能找到帮手。

库阿里库阿,我的战斗力有多强?我们能打倒多少人?

很多。进入作战状态?

再等等。

克雷走了回来。他径直走向我,我耐心等着他开口。

“尼克·里梅尔,今天我们在海岸线的第一区工作。”他的口气平和,甚至还颇有礼貌,“请允许我给你带路。”

“好的。”我同意了。

克雷走在前头。其他人有的盯着他,有的看着我,缓缓跟在后面。

哈,他算盘打得不错。这么看起来,旁人根本分不出谁是头领。似乎我昨天刚坐上这炙手可热的头领位置,而今天带着众人去工作、跟其他棚屋商量事情的领导又变回了克雷。如果这两天我突然消失了,克雷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夺回自己的权力。

随他去吧。我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在一个孤零零的集中营里建立秩序,创造光明未来——并不是我的使命。

彼得,记住,你不是一个破坏者。你不应该颠覆他们的世界……尽管你也办不到。你是敌后侦察员。你的任务是理解他们的世界,评估他们的技术能力,标记出合适的接触点,找到双方和平妥协的途径,然后就回来。去偷一艘飞船,回到自己的世界。舰队会等你一个月。

然后呢?如果我没回来呢?

那我们就会去找你。阿拉里计划升级“占星师号”。我们会弄到常规推进器、防御力场发生器和武器。我们会试着进入几何学家的世界,找到你……

脚踩在雪地上,嘎吱作响。新鲜、松软、覆盖着薄薄冰壳的雪地。我故意不踩在其他人的脚印上,仿佛在抗拒使用特权。

这里夜夜下雪。雪会掩盖一切痕迹。白天稍稍融化的雪,一夜之间就又把地面完全覆盖。清新的海风在冻结的冰原上吹过,在软族朋友们的监视下,犯人们接受着治疗。

没有人会试图纠正他们的行为缺陷,无论那些缺陷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杜撰出来的。这是社会隔离区,是世界边缘的垃圾桶。当然,如果完全不存在这么个人类垃圾场,整个几何学家星球都是幸福的无菌社会,那要可怕得多。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们慢慢接近黑色的高塔。最远处那一座已经泡在了海水里。耳边传来海浪的咆哮,凝重、翻涌的浪花一波波袭来。碎冰沿着海岸线铺展,也有大块的浮冰脱落。尽管它们正面冲击着黑塔的基座,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徒劳地与那铁石铸就的墙体对撞。高塔就像一座高压线塔的基座,只不过顶端不是绝缘器,而是一个被白雪覆盖的巢,外面裹着某种纤维,形似水草或者树枝,闪闪发光。巢很小,但完全容得下一个软族。

“它在站岗吗?”我朝高塔点头示意一下,问阿加尔德。

“它们永远都在站岗。”

“软族是怎么感知世界的?通过视觉,还是听觉?”

“首先是通过空气振动。它们还能感觉到脚步声。”

阿加尔德沉默了,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喂,尼克!”

“什么?”

“你可别做傻事。”他摘下那顶护住他丑陋脑袋的帽子,“看见了吗?我被软族吻过。那家伙把我的脑袋整个含在口腔里。它们的口水非常难闻,尼克。”

“它们的移动速度如何?”

塔莱双手一拍。这位前历史学家现在看起像来是吓破了胆。

“小伙子,醒醒吧!我求求你,醒醒吧!我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我昨晚很久都没睡着,我一直在思考。整个疗养院都是扭曲畸形的,但你身上有种力量,就像主心骨一样!我们可以改变一切!这不仅可以帮我们活下来,还能改变我们的命运!督察员会发现我们有好转迹象,他们会重审决议。再过个一两年,我们就能被转到另一个管理比较宽松的疗养院。有过这样的先例!然后,谁知道,也许……”

我为他感到可怜。非常可怜。或许他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但我很清楚,昨晚一杯酒下肚后的塔莱如何辗转反侧,因为一下子从丑角变成了参谋,那梦一样的感觉让他思绪万千。

但如果我不在,他就完了。克雷会让他生不如死。

也就是说,我必须带着塔莱一起走……这就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

“软族的移动速度……”

“比人类快得多!它们几乎不会疲倦,而这里的环境对它们来说无比舒适!”

“阿加尔德,你别太担心,”我安抚他,“我不会扔下你的。我会带你一起走。”

他惊恐地看着那座高塔。说不定,软族能够从脚步声和海浪声中区分出说话声的振动频率,监听到我们的对话?

“我不打算贸然行动,”我说,“我们就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看看情况……然后决定怎么办……”

我的话似乎让他稍稍镇定了一些。塔莱点头如捣蒜,“再看看,再看看,尼克。你能答应我不轻举妄动吗?”

“我答应你。”

我诚恳地向他保证。这一刻,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这句话。

只不过,我不可能考虑得面面俱到。

工作非常繁重,且毫无意义,绝对用不着动脑子。这就是囚犯的常规工作。离我们半公里外,有另一队人在干活,再隔半公里还有一队。他们就像雪地上的泥点,蠕动着,向被浪花拍打的礁石靠近。

一开始,我们在海岸上找到了三处被冰块侵蚀的地方。我们分成两组,开始把冲上岸的岩石从雪地里挖出来,推回海里。把大石头推入咆哮的海水后,再用鹅卵石和沙子填满缝隙。

太蠢了。徒劳无益的劳作。

“马上就要到午餐时间了,”阿加尔德喘着粗气悄声对我说,“现在要是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那可舒坦了……”

所有人都得回到棚屋去吃午餐。这又是一件蠢事。非得要所有人在雪地里来回,而不是早上出来的时候带个保温桶或者炉子。

不过,也许这个过程中隐含着某种至高无上、我无法理解的劳动疗法的奥义。

“只有软族在看守我们吗?”我铲起一团冻土,抛进水里。

“还能有谁呢?小人族朋友在这儿一秒也活不下去……”

他甚至提都没提有人类看守者的可能性。

这很好。

库阿里库阿,我可能杀死软族吗?

你可以杀死任何生物。

不需要武器?

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我一面与脑中的细语对话,一边继续挖掘着地面。库阿里库阿第一次向我提出了问题:

彼得,杀死软族对你来说比杀死几何学家更好接受?

也许吧。

谢谢。

我不想对它说谎。更何况,你有可能骗过一个寄生在你身体里、能读取你思想的生物吗?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这里没有人类看守……

高塔那边传来沙沙声,我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把铲子插进冻土里,盯着黑塔。剩下的人也都学我的样子停了下来。

巢的外墙裂开了,一个细长的、灰蓝色的身体从里面弹出来。“软族”垂挂在离地面大约十米的地方,身体末端扭来扭去,然后脱落下来,随着一阵轻响,滑进了水中。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在等待着什么。

“它在干什么?”我问阿加尔德。后者的脸突然变得毫无生气,空虚木然。

“捕猎。这里有很多鱼。”

岸边的海水翻滚起来,软族的身体从水里冒了出来,朝着我们的那头变了样子,一张三瓣大口张开,锋利的牙齿闪闪发光,叼住一条奄奄一息、一动不动的大鱼。

“它们也吃我们这里的有机体?”我有些讶异。

“它们什么都吃。适应力很强。”

阿加尔德的语气里没有厌恶,只有忧伤。软族不慌不忙地爬到岸上,在雪地里留下一道蛇形浅槽。我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铲子。该干活儿了……

“软族朋友!”

我被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这声音又尖又细,有点儿歇斯底里,克雷那位小情人的哀号撕开了周围的寂静。小伙子沿着海岸跑向软族,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

“软族朋友!”

对外星人来说,脚步声和大叫声的振幅似乎没有不同。它继续向前爬去,逐渐远离我们。克雷冲过去,跟在他后面喊:

“吉基[1]!站住,吉基!站住!”

阿加尔德抓住了我的肩膀:

“他快跑出界了!不要动,尼克!”

“软族朋友!我们有一个反社会分子!是个很危险的病人!请干预!”

“站住,吉基!”

眼前发生的一切既令人怜悯,又意外地悲壮。这对愚蠢的情侣是真的彼此相爱。

“软族……”

我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小伙子踏出了边界——两座黑塔间的一条界线。那是一条看不见的禁区边界线。它只存在于软族朋友那非人类的大脑中。

外星人立马作出了反应。它没有掉头,直接开始反方向移动,就像有两个脑袋一样,轻轻松松掉转了方向。那个我之前以为是尾巴的部位,也张开了三瓣大口。

小伙子嚎叫一声,停下了脚步。也许,他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在软族追上他之前回到安全区内。但奔跑的惯性太大,而他的速度在外星人面前不值一提。吉克跌倒了,针织帽飞到了雪地里。外星人飞身扑向他,把他压在身下,在他身上盘成一团,叼着鱼的那一头向上抬起,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它不是无法进行有声交流吗?!

“吉基要受到警告了……”我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受过一次警告了!”阿加尔德冷不丁地说。

下一秒钟,我已经开始奔跑。手里拿着的铲子太碍事,我把它扔到了一边。软族在小伙子身上扭动着,上面那一头扬起来,猛地把整条死鱼吞了下去。

“恶心的东西!”克雷一声大喊。他超过了我,那只受伤的手似乎都没能阻碍他狂奔。他一跃而起,紧紧抓住了外星生物。

软族把鱼吐了出来,鱼鳞反射出一道白光。它的第二张嘴重重击中了克雷的胸膛,后者一下子摔倒在地。

进入作战状态……

“软族”可能感觉到了我在接近,但我还没有跨过边界线,没有引起它的注意。它弓起身体,两张嘴分别吸住吉基和克雷抖动的躯体。它灰蓝色的躯体中流过一条血红的痕迹,就这么呆立着不动——如同一道诡异的彩虹,悬挂在倒地不起的猎物上方。

此时,我迈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界线。

那条两米长的软体生物立马矫健地弹起来,朝我冲来。

时间变得凝滞了,似乎可以被我操控。

我伸出双手,接住了那重重一击。“软族”的身体光滑而富有弹性,就像一根橡胶管,完全无法抓住它。但我的手指中长出了尖利的爪子,扎破了手套。库阿里库阿重新熔炼了我的身体,就像融化蜂蜡一样。

随着我的爪子刺穿它的外皮,“软族”颤抖起来。某种棕褐色的脓液从它身体里流了出来。它身体的两端疯**打着我的双腿。其中一张嘴直奔我的脸而来,我不得不倒在地上,躲避它的牙齿。我的爪子牢牢抓着外星人的表皮,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在它的利齿前毫无防护。

已建立联结。征服它还是杀死它?

“杀了它!”我根本没去细想库阿里库阿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脱口而出。

不知什么东西从我手上流进了“软族”的身体。某种比软族还要迅捷灵敏、适应性极强的东西,顺着神经组织,一直渗入到它的神经中枢……

外星人的身体微微抖动着,越来越像一条注满水的高压水管。它的表皮再次开始闪烁,变回了青灰色,强劲的下颌慢慢松脱。

神经系统、淋巴系统、心血管系统……库阿里库阿毫无感情地列举着。它像是成了我本人,一边救我的命,一边玩弄着这个恶心的软体生物。它慢慢研究着、征服着这具新的躯体。也许它并不需要这么做,但库阿里库阿随时准备为自己的宿主效劳……

终止它的神经活动?

“对!”

软族的身体瘫软下来。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里,我感觉手上的爪子缩回了身体里。终于,软族从我手中滑了下去,但从破掉的手套里伸出来的白色触须还缠绕在它身体上,它们还在抖动,像是在外星人身上游走。

“撤出……撤出……”我低声念叨。

再等十秒。我还没吃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但我居然挨过了这几秒钟,等着库阿里库阿从“软族”的身体里吸取它需要的养分。

只看了一眼那些渐渐缩回我身体里白色触须,我就扭过头去开始呕吐,整个胆都要吐出来了。

“尼克!尼克!”

阿加尔德在边界线旁急得团团转,怎么也不敢跨过那条线。

“尼克!”

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吉基和克雷。吉基已经死了。他的短棉袄从胸前被撕开,巨大的伤口在寒风中冒着热气,圆睁的双眼惊恐又困惑地盯着天空。

而克雷还有呼吸。他爬到了自己爱人身边,抓住他的手。血溅过的地方,积雪开始融化,我很高兴这位前导师是趴在地上的,这样我就看不见他的伤口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喃喃地问。

我双膝跪地。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那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强烈,我又开始反胃。

“你为什么……要插手?”克雷又问了一遍。

“我想帮忙。”我说出了荒谬的实话,也是唯一的事实。

“都是白搭……蠢货……退化使者……”

最后一点生命的火光在他眼中熄灭了,他临死前又挣扎着说了一句,仿佛是在质问我:“你是哪个种族的……退化使者?”

我站了起来。

已经没有人需要我的答案了。

“尼克,尼克!”阿加尔德从界线那边对我喊,“尼克,快回头!”

一大群软族从各个高塔上冒了出来,飞速穿过雪地向我游来。

“快,尼克!快跑!”阿加尔德笨拙地挥动着双手。他仿佛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软族比人类要快得多,强壮得多。

我慢慢走向他。

“谢谢你,塔莱,”我说,“不要为我担心。”

老历史学家啜泣起来。他手里还攥着铲子。难道他刚才打算不顾一切地加入战斗?

“它们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小伙子。”他喃喃道。

“你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来,塔莱?”我问。

“怎么说呢……”阿加尔德摇了摇脑袋,似乎在无声地发泄着愤怒。我耐心地等他说下去。“我找到了关于臭不可闻的里格的史料!对,他是消灭了鼠疫!只不过,他也正是那个始作俑者!他既给导师们提供药物……也散播病原体!”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惊讶?

几何学家的历史中,关于这个拯救了他们的里格的记述过于含混。导师们轻而易举地就接手了权力,成了智慧又善良的拯救者。

“永别了,阿加尔德,”我说,“保重。也许……会有转机的。”

他勇敢地举起铲子,眼中闪烁着狂乱的光芒,“我……我要和你站在一起!”

我摇摇头。

库阿里库阿,进入作战状态。

共生体马上响应。

建议潜入海中。

我打了个哆嗦,看了一眼发白的海面,海水与冰块混杂在一起。

不用担心失温。

“这是它们最熟悉的环境。”我看了看颤动不止的冰面,嘟囔道。

你也不想想,对我来说最熟悉的环境是什么?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意外地讽刺,但它让我清醒了过来。一分钟后,这里就会出现十来条软族。我没法把它们全部打败。

我拍拍历史学家的肩膀,想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可惜没能成功。我跑向水边。

“尼克!”塔莱在我身后绝望地大喊。

我最后匆匆一瞥,看见两个“病人”举起了双手。他们在跟我挥别,祝我成功。

十个中有三个支持我,已经不少了。这个世界已经值得我为之一战。

我跑向浅滩,这里的水还不及膝盖。

我一头扎进海水。

冰块刺得皮肤生疼,火烧火燎。短棉袄一瞬间就吸满了水,束缚住了我的手脚。我被冻得无法呼吸,也幸亏如此,不然我就要大喊出来,呛一大口水了。

别害怕,别害怕……

库阿里库阿轻声安抚我。

如果感觉接收器再晚一秒断开,我就会被冻得失去意识。不过库阿里库阿的动作很及时。

寒意逐渐消散。我颤抖着,渐渐清醒过来,漂浮在水面上。吸满水的衣服把我向下拽,我挣扎着脱掉棉袄和棉裤,回头一看,软族已经站在岸边。

前进。

我喜欢游泳。这种运动尤其让飞行员着迷,我一向认为它颇有成效。成果和努力总是成正比的,我能游得又快又远。游出大约二十米后,身后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水花声——软族们纷纷下水了。

我潜入水中,转过身来,逼迫自己睁开眼睛。正是时候。

软族朋友们像鱼雷一样,飞快地冲到我眼前。它们张开大口,水流就被吸入管状的身体,掀起漩涡。利用水流的反作用力推进,行动很便捷。

发起进攻。

指尖传来刺痛——库阿里库阿为了保证我的安全,动作有点儿着急。白色的触须从指尖喷射而出,正好迎上准备袭击我的软族们。一共十根蛇一样的细长触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日本人应该会很满意库阿里库阿的战术。

“软族”的触觉极度灵敏。这些活鱼雷马上开始分散,掉转方向,但还是有三个没来得及躲开。

我没看清共生体的触须是怎么刺入软族体内的。也许它只需要一击,就能掌控外星人的身体,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软族停住了,惯性让它们又前进了好几米,其中一个滑到了我身边,开始剧烈抖动。

我两手一划,冲出了水面,大口呼吸着。空气温暖浓郁,如同糖浆。岸上的人们看见我出现,都高呼起来。

下面……

软族聚集在我四周,不敢随便上前。它们只剩下了五六个。我无法一眼看清每一个敌人,只能暗自希望我的共生体不仅能用我这双人类的眼睛观察,也会用自己的感官……

身侧突然受到一记冲击,那东西滑溜溜的,绵软无力。而身后那个攻击我的软族,在接触到我的那一瞬间就死了,但它的大嘴还是撕裂了我的身体。我没有任何痛觉,只觉得身体发沉,一团灰暗的血雾在水中飘散。

别害怕,别害怕……

身下,软族朋友的尸体轻轻抽搐着沉到了水底。剩下的软族继续在我周围盘旋。它们就像鲨鱼一样,都是一个个发起攻击的?

库阿里库阿采取了某种止血措施,血雾不再继续扩散。但我还是出现了虚弱感。这是由于失血和失温。即使我感觉不到,海水也还是在一点点吞噬着我的力量。

一道光闪过,软族们四散而逃。它们并非是要发起新一轮进攻,只是游向岸边。要么是因为它们发现在水底占不到优势,要么就是因为它们明白过来,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远不止犯人出逃那么简单。

我浮出水面。外星人已经在岸上远去,所经之处,人们纷纷后退,给它们让路。但我的出现还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们高喊着,挥舞着双手。昨天的我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破坏了疗养院潜规则的人,但现在我已经成了战胜软族的英雄。

但战胜敌人并不仅仅意味着脱身。

背后是冰原,面前是冰洋。

软族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报告出去。我在几何学家的世界里没有见过任何类似警察或者军队的组织,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在有必要的时候,退化使者和飞行员会从天而降,和平的农业劳动者将手握激光镰刀,工人们则会扛着原子能大锤奔来。

他们会四处搜寻我。

他们必须拯救我这个擅自离开了舒适疗养院的病人,因为我精神错乱,完全不受控制!

我顺着海浪,渐渐漂离岸边。库阿里库阿沉默不语。也许,刚才的搏斗消耗了它不少能量。不说话也不错。我必须自己做决定。逃离还是死亡?是征服这个世界,还是向它认输?

[1].吉克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