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1

囚室很小,四步见方。阿拉里的牢房都比这宽敞些。

光是床就占去了一半空间。

连走动都很困难。我站起来,伸直身体,做了个俯卧撑,又躺下。他们说不会把我关在这里太久。这次决议不需要动用世界委员会,只是一桩小事,导师别尔就可以拿主意,快速又公正。其他的导师只需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或反对。

我则只负责接受结果。

最可笑的是,这个过程被叫作导师的忏悔。

是的,原则上讲,我并没有错。我只是没被教育好。

墙上挂着一块屏幕,但是处于关闭状态。旁边也没有操作终端。

房间只有四步乘四步大小,如果除开床的面积,就是两步乘四步。

但他们说,不会关我太久……

我在**百无聊赖地躺着,盯着只有一盏顶灯的灰色天花板发呆。这时,屏幕亮了起来。他们很有先见之明,连寄宿学校里都建了设施完备的牢房。只不过在这里,它被叫作隔离室……

“我有罪,我没能教育好尼克·里梅尔……”

我瞟了一眼屏幕,发现导师别尔看起来极度沮丧。他们跟我说过,整个几何星的导师都会同步看到这场转播。他们会从别尔的忏悔中学到教训……

“没有什么比被监护人对导师动手更可怕的事情了……”别尔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接下来还会做出些什么事呢?凌辱女性?殴打儿童?”

“你在撒谎,畜生。”我冷漠地冲着屏幕说。

但别尔听不见我的话,至少现在绝对听不见。我只能安慰自己,事后他会看到我在牢房里的监控,以此获得一点报复的快感。他们可能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录下来了。

“根据医生的诊断,由于失忆症,尼克·里梅尔出现了心理退化的症状。”别尔接着说,“他的情感反应机制退回到了儿童时期。但我也无法洗脱罪责,也就是说,由于我迟迟没有纠正他人格中的反常特质,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他冲动、缺乏耐心、过于自信……”

我笑出了声。现在他们大概要在更小的时候就把孩子送进寄宿学校?

“我请求对我进行惩罚,”别尔说,“判处我被全社会公开谴责。但请宽恕我的学生……让他接受无限期疗养院改造。”

“我宁可被谴责,也不愿意去疗养,”我对着屏幕咬牙切齿,“你这个伪君子……”

屏幕上的导师垂下了头。他等待着审判。

“决议已通过,”一个女人的声音宣布,“别尔导师,您的工作被认为不合格。您必须在‘白海’寄宿学校弥补自己的工作过失。”

“谢谢。”别尔嗫嚅道。

“被监护人尼克·里梅尔,您的行为被认为有损社会利益,极具危险性。您被判处无期疗养院改造,无上诉权利。现在您有权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们会听取您的想法。”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您不觉得,你们全都错了吗?”我问道。

“整个社会不可能一起犯错。”

“为什么?”

“错误是指个体偏离社会法则的现象。根据这个定义,社会本身是不会犯错的。”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跟机器说话。

“那如果这些定义本身就是错的呢?”

“只有脱离系统,才可能得出系统错误的结论。而您身处这个社会之中,尼克·里梅尔。”

“但我此刻身处牢笼之中。”我回敬道。

“您说完了吗?”

我想了想,“是的,说完了。”

“决议通过,已向全社会公示。”

屏幕熄灭了。

我的导师生涯结束得太快、太惨淡了。

等了大约十分钟后,我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找我,便放松下来,想小睡一会儿。自然,每当这时,门就会打开。

戈恩和塔格走了进来。

要么是根据决议,我的朋友们负责押送囚犯;要么就是没有一个导师愿意玷污自己的双手。

“里梅尔,站起来。”戈恩命令道。他手里拿着武器,是一把小小的银色手枪。

“这玩意儿叫什么?”我一边起身一边问。

戈恩有些魂不守舍,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替他感到可怜,换了我是他,也会感觉很不自在。

“这是肌肉松弛器,里梅尔。它用于缓解**症状,可以造成暂时性肌肉瘫痪。”

“挺方便的,对吧?”我笑起来,“你知道吗?我的飞船上没有武器,但我却用最和平的手段烧毁了非友族的飞船……”

“里梅尔,你病糊涂了。人类早就不需要武器了。”

“当然。有了这么多和平手段,谁还需要武器……”

我绕过他们走进走廊。塔格和戈恩让到一边,退到我背后。

“里梅尔,向前走,我们会告诉你往哪儿走。”

“你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吗,戈恩?”

“尼克,别这样,”塔格哀求我,“你也知道的,我们得按规矩办事。”

“对,也许吧。我该往哪儿走?”

“走到出口,然后进入传送舱。”

隔离室所在的医院大楼空空****。我们走过摆满病床的透明病房,经过闪闪发光的巨大手术室,走向大门。入口处的铜钟下呆呆站着的还是同一个小男孩,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目光盯着我。

受欺负的洛基,你要在寄宿学校门口傻傻地站多久?

“里……尼克,请向我保证,你不会试图逃跑。”

“为什么?”

“我不想在孩子面前亮出武器,以免吓着他。”

“好吧,”我同意了,“你可以把武器藏起来了。”

“我的武器就在手边。”戈恩警告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他们直到现在还在玩“退化使者”游戏?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母星世界”。我们这三个好朋友,一个在傻笑,两个还在纳闷儿到底什么这么好笑……

卡蒂最终也没有出现,我心里还是有些遗憾。但别尔没来让我深感欣慰。走进树林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寄宿学校的校舍,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四楼一扇灰暗的玻璃窗后闪过了导师的身影。管他的呢,反正我也不会和他告别。

回到传送舱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得多。天色渐暗,塔格和戈恩努力紧跟在我身后,神经紧绷。没错,说不定我会钻进密林深处,躲起来,然后每到夜里就出来吓唬孩子们,让宁静的校园响彻哀号和耳光声……

“耳光”真是个好词。它听起来就很形象。声量巨大,充满怒气。

“尼克……”塔格在我背后吞吞吐吐地说,“尼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

“我们会试着申请上诉。过个一两年。如果你康复顺利的话。”

“疗养院是个什么地方,塔格?”

“是一个矫正反社会行为倾向的地方。”

“怎么矫正?”

“我不知道,尼克。”

“整个几何星只有一个疗养院?”

“当然不是。”

“也就是说,反社会者有很多?”

他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戈恩开口了:

“我们不知道,尼克。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看来你们一直过得很好,朋友们。”

他们中的一个似乎叹了口气。

“你做得不对,尼克,”塔格说,“你的行为问题很大,令人厌恶。”

“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改变自己的想法,或者在其中越陷越深。你们会来看我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办到。”塔格老实地告诉我。

“好吧,你们试着来一趟就知道了。你们能找到我吗?”

“你的疗养院叫‘清风’。我们不会忘记的。”

“很好听的名字。”我觉得他应该能记住。

舱门里亮起一缕微光。传送舱抖动了一下,塑料舱体被照亮了,一道青灰色的光柱射了出来。

“我们小时候很爱到这里来,”我说,“躲在灌木丛里看这道光。幻想着有人到寄宿学校来看望我们,和我们聊聊天,用他温柔的手掌摸摸我们的脑袋。也许,我们是希望见到自己的父母。尽管这完全不现实。”

背后一阵寂静。

“你全都想起来了?”塔格问。

“不,朋友们。我只是知道,一定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病了,得了反社会病。”

我一个人站在传送舱旁,稍稍欣赏了一会儿舱门里溢出的光线,问道:

“我应该去‘清风’疗养院的哪个区?”

“那里只有一个区。”塔格支支吾吾,又勉为其难地补充了一句,“你现在不能使用操作终端了。你被剥夺了所有社会权利。”

“那你们来吧。”

他走到传送舱前,触碰了一下激活剂。舱门打开了。

“不和我告别一下吗?”我问他。

我的朋友们没有说话。

“替我向卡蒂问好,”我说,“告诉她,我很遗憾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但我也别无选择。”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尼克?”塔格痛苦地大喊了出来。

“因为,对付卑鄙小人,就应该照着他脸上来一拳。不管会有什么后果。”

天已经全黑了,我无法再看清他们的脸。我走进传送舱,抬起手,朝他们挥了挥。

单方向传送。“清风”疗养院。

“尽管来吧,苦日子!”我嘟囔了一句。

强烈的光线从我脚下奔涌而出,稍稍冲淡了舱外的黑暗。

我到了。

疗养院不是浪得虚名。这里的风的确很清新,甚至清新得有点儿过头了。

我站在齐脚踝深的雪地里。雪粒子拍打在脸上。我身上的套装在这里不太合时宜。只能庆幸,我不是穿着短裤和短袖衬衫来的。

传送舱在这片茫茫雪原中似乎是唯一的文明痕迹。天空中弥漫着灰色的雾气,母星勉强在西方的天边留下最后一点余晖。我环顾四周,有那么一瞬陷入了恐慌,这个场景仿佛是被故意设计出来的——白雪皑皑的荒原中一只孤零零的传送舱,以及一个被剥夺了所有“社会权利”的我。

话说回来,“社会权利”对我来说也毫无用处。传送舱里没有操作终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我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感受着一团团干燥的雪在鞋底被踩碎。一脚下去,陷到膝盖。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嘟囔着。完全不讲道理,全无希望!我咒骂起来,“都是些畜生!”

这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串稀拉拉的火光。

也就是说,这里存在生命……

那里伫立着一排瞭望塔或者钟楼似的建筑,离我非常远。要走过去吗?

我又看了一眼那圈整齐的火光。它们像是围成一圈,在看守什么东西。

要么是传送舱,要么是……

离我大约两百步外,有一排低矮难看的建筑,大雪让它们忽隐 忽现。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有发现。

“这就是疗养院了。”我一开口,雪花立马飞进了嘴里,“休假时间到了,尼基……”

在雪地里行走非常艰难,让人窝火。迄今为止,我看到的都是整洁的城市街道和寄宿学校的小路。我的身体还记得夏日的余温,而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另一面。

只有凛冽寒风和漫漫长夜。

谢谢你,导师。

我终于走到了那栋建筑前。墙面坑坑洼洼,窗子里没有光,平平的屋顶上堆满冰雪。但门口的雪被人的脚步踩实了,这给了我一点希望。

还能怎么办呢……

别无选择。我走向最近的一扇门,用手掌碰碰门,又敲了敲,没有任何反应。这扇门不可能是朝外开的,不然在这么大的雪中,第二天早上门就打不开了……有意思,我怎么会知道这一点?

不过,这并不重要。关键是我现在该怎么办?从这栋楼跑到那栋楼,然后冻死在路上吗?

我踹了一脚门,又用拳头咚咚砸起门来,冻僵的手指毫无知觉。至少一分钟后,我才听见咔嗒一声,门朝两边滑开了。

门廊很宽敞,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暗的小灯,门后有两个带栅栏的方盒子。我立马感觉到了从屋内传来的暖意。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矮壮男人。

他微微谢顶,针织帽后面露出的后脑勺上覆盖着稀疏的头发,一双浅蓝色小眼睛射出逼人的目光;脸圆圆的,颧骨很高。他穿着一件肥大变形的衣服,灰扑扑脏兮兮的。

“来了?”男人问。

也就是说,他在等我。他很清楚我可能找不着这栋建筑,但还是任由我自己从传送舱走过来。

我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推开男人。他一声没吭,让开了。

我在方形的炉子前坐下,把冻麻的双手凑上去取暖。身上的寒意渐渐消退。

男人迟疑一下,关上了门。他站在旁边,没有催促我。

我脱下鞋,把里面的雪抖出来。白色的薄袜已经变成了褐色,湿淋淋的,但我没有勇气脱下它们。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脚也伸到炉子跟前。

“你打算在这儿扎根吗?”男人轻声问。

“再看看。”我头也没回地撂下一句话。

男人哼哼冷笑了一声,他似乎不喜欢我的举动。

“我叫阿加尔德。阿加尔德·塔莱。”

“我是尼克·里梅尔。”我答道。

他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怎么样,走吧?”

“我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在听‘走吧’这句话。再等等。”

我穿上鞋,用手拍拍腿。双腿还有点痛,但没有失去知觉。

“冻伤了?”

“没有。”

我站起来,瞥了阿加尔德一眼,他丑得令人心生怜惜。

“万一我刚才没发现这栋建筑呢,阿加尔德·塔莱?”

“软族朋友们会来救你的。”

“它们住在这里?”

“这里是它们的地盘。”阿加尔德得意地冷笑一声,露出一排黄牙,“这里的气候跟‘外星’差不多,只是雪更多些。但它们很喜欢这一点。”

我又打量了一遍门廊,这一次要从容仔细得多。墙边有一排粗大的木头架子,上面挂着二十把铁锹,样式简单,跟“要塞时期”的一样,其中一半都已经被过度使用,手柄磨得发亮,铲口都磨薄了,闪着寒光。

“我是……第十一个?”我问。

阿加尔德注视着我的眼睛,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是的,我们这里人不多。但被送来‘清风’的人,没有一个能回去的。”

我走向里屋的门,那扇门半开着。

“做好心理准备。”阿加尔德在背后提醒我。

这的确是个很中肯的建议……

潜意识中,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类似寄宿学校或者员工宿舍的地方,有走廊、楼梯和小房间……

但我面前只有一间屋子。墙壁是木头的,房里脏兮兮的,墙上写满各式各样的标语。窗户完全密不透光。天花板上的灯半死不活地亮着,一盏顶灯忽明忽灭,周围还有一圈水渍。怎么,屋顶漏水?

屋里的陈设跟装潢很般配:墙边一溜暖气片,几排金属双层床,一张破旧不堪的大桌子,旁边放着十张普通椅子和一张圈椅。圈椅上坐着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年纪比我稍长。他脸色苍白,一头浅金色长发,穿着一身奇怪的华丽亮粉色套装,像是一个偶然的访客,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看到我走进来,小伙子抿紧了嘴,但还是招招手,邀我走上前去。

每张椅子都坐了人。我暗暗扫过那些面孔,发现疗养院的居民大多都很年轻。除了慢慢跟在我身后从门廊走进来的阿加尔德以外,只有一个上年纪的人。他魁梧健壮,有一张聪明的脸,穿着一套银色的紧身薄西装,结实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似乎与其他人刻意保持着距离,远远坐在一旁。

我走到桌前。因为没有空椅子,我放慢了脚步,但没有人说话。我只好坐在桌沿上,推开面前一只盛满滚烫**的金属马克杯。

“你倒挺机灵。”金发小伙的口吻带着一丝责备,“你叫什么名字?”

“尼克·里梅尔。”我答道。

小伙端起自己的马克杯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笑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精味道。奇怪,难道疗养院里不禁止喝酒?

“冻坏了?”

“有点儿。”

“暖暖身子吧。”

他把自己的马克杯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但其他人没有把杯子给我传过来的意思,他们连站都没想站起来。

我从嘎吱作响的塑料托盘上拿了一只干净杯子,用勺子从大锅里舀了一杯,喝了一口。

饮料很甜,热乎乎的,里面加了不少酒精。我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小伙举着杯子的手顿了顿,耸耸肩,喝干了杯子里的饮料。

“你为什么会到疗养院来,尼克?”

“因为乱穿马路。”

“尼克,我们这里都是自己人,”小伙嗔怪道,“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我朝自己导师脸上揍了一拳。”

“是吗?”小伙故作惊讶,“这可不好……”

这就像一出滑稽剧。除了这个漂亮的小白脸以外,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有的人盯着我看,有的移开了视线。上了年纪的壮汉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像个刚刚重见光明的盲人。

“揍导师可不好!”小伙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尼克?”

“我不得不揍他。”

我又喝了一口滚烫的酒。

“他不坏,”阿加尔德冷不丁地在我背后说,“克雷,他不坏。”

他似乎不是在跟那个小伙子说话。据我判断。

壮汉短暂地把目光从自己的手掌上转开,不满地瞟了阿加尔德一眼,“没人问你。到这儿来,尼克。”

我放下杯子走向他。

“我叫克雷·加尔特尔。连名带姓,没有简称。这是第一件你需要记住的事情。”

他跟刚才一样,仍然没有抬头,不愿屈尊看我一眼。

“我们这里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尼克。这里的生活复杂又艰难。这里……都是病人。我们都在接受治疗。什么是最好的药,尼克?”

“劳动。”

“正确。这是第二件你需要记住的事情。听说你在战场上受过伤,这很好。你会更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

我一言不发。他越来越让我讨厌。而且这种感觉是相互的。

“随便挑个上铺的床位吧,”克雷说,“熄灯铃已经响过了,规矩必须得遵守。”

看了看那些床,我问:

“为什么只能挑上铺?下铺都睡满了吗?”

“对你来说,是的。”

总的来说,我并不在乎睡在哪里。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打算在熄灯后上床睡觉,只有我要守这个规矩?我也不准备睡觉。我走向床铺,脱下外套,扔在第一张上铺上。

“回来,”克雷低声说,“我还没说完。不得到允许不能擅自离开。这一条你也要记住。”

“这是第三点吗?”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看我,眼神中带着审视意味,死死盯着我。

“是的。”

“还有什么?”

克雷站了起来。他比我高一个头。岁月几乎没有在他健硕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揍你的老导师——这很糟糕,”他说,“我也是个导师。你要揍我吗?”

“没有理由的话,我不会揍你。”

克雷摊开手,“对,不能没有理由地做坏事。但即使有理由,也要三思。懂了吗?”

我点点头。

“打开那扇门。”克雷命令我。

在十个人的注视下,我默默走向那扇门,打开了它。和外面的门不同,这扇门的锁很顺滑。

里面是盥洗室。一共五个马桶,对面是五个淋浴间。

“开始治疗,”克雷说,“你的任务是清理盥洗室。马桶必须闪闪发亮。如果仔细找,你能找到马桶刷和清洁粉。如果没找到,那就自己想办法。”

“我觉得,这份工作应该每个人轮流做。”我说。

“是的。今天轮到你。”

我迟疑了一下。这里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规则。也许,规矩就是要新来的人刷马桶和睡在上铺。

但我不喜欢这些规矩。

我关上了门。

“我觉得,克雷·加尔特尔,你错了。”我发出了质疑。

“说不定,错的是你呢?而且是大错特错?”

“有可能,”我没有否认他的观点,“说不定我也有错。”

克雷向我走来,不紧不慢。

“克里[1],他是个退化使者!他会使卑鄙的阴招!”金发小伙尖声喊道,“克里,小心别伤到自己!”

克雷没有停下脚步,甚至微笑起来。也许导师们也懂“阴招”?或者,他相信失忆症已经让我失去了所有战斗力……

我没来得及躲过这一击。我倒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并且立马判断出这一拳是冲着我的下巴来的,但身体还没从寒冷中恢复过来,没有躲闪的力气。

眼前的世界摇晃了一下,我飞到了墙上。后脑勺磕得生疼,两眼一黑,一只手碰上了加热器滚烫的格栅,灼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我抽搐了一下,靠着墙站起来。血从破裂的嘴唇上流了下来。

“开始治疗吧,”克雷说,“还有,与棚屋的头领争论,尤其是和导师争论,是不明智的……”

“你早就不是导师了!”阿加尔德突然大喊出来,“别管那孩子了,克雷!”

加尔特尔朝他瞪了一眼,塔莱的声音立即小了下去。他应该也后悔自己贸然插手其中。但他的话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比背后的墙更让我觉得坚实可靠。

我做的事情,真的大错特错吗?

“你后悔了吗?”克雷走到我面前问。

“没有。”我低声说。

“小伙子,你会吃苦头的。”克雷语带同情。

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这变化好像发生在我体内。眼前的色彩鲜明起来,周遭的声音则变得震耳欲聋。人们的呼吸声如同雷鸣。克雷的一举一动都像慢镜头一样,变得粗笨缓慢。我的心跳停了一拍,又陡然狂跳起来。咚咚,咚咚咚……我已经到了出离理智的临界点……就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做出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这状态和之前被塔格和戈恩抓住的时候不一样,那时我忍住了冲动。

但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

克雷跳起来,伸手抓我的喉咙。我提前往旁边一跃。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活力,静静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我只是一个机械麻木的旁观者,名叫……我的名字叫……

棚屋头领被撞到了墙上,他甩甩脑袋,转过身来。但我已经守在一边,不慌不忙地等着克雷扬起绝望的巴掌,此时局势已经明了,猎人和猎物交换了位置。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我脑中响起了奇怪的低语声。这声音似曾相识,几乎跟操作系统的声音一样,但我知道这是另一个声音……非常熟悉,我记得很清楚……

我抓住他迎面挥来的拳头,完全是小菜一碟,跟在风中抓住一根摇摆的树枝差不多。这位前导师的骨头在我手中咔嚓折断的声音,也跟树枝被吹折的声音一样,并没有多可怕。

他嗷嗷大叫起来,但这老壮汉的确身强力壮,意志顽强,铁了心要给我好好上一课。他朝我下腹踹了一脚,力道极大,下脚精准。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疼痛已经与我无关。

从今天起,直到永远。

我再次反折他的手臂,直接拧到了肩膀上。手臂上的关节很脆弱,而肌肉撕裂的疼痛会比骨折更强烈。

进入作战状态……

有三个人朝我扑了过来,站在倒下的克雷·加尔特尔身边。余下的人没有插手。他们目光长远。

不需要更多。只用一拳就能击倒一个人。攻击腹部,攻击神经中枢。我的大脑不知道要打向哪里,但我的双手知道。要攻击交感神经系统的中枢,攻击能瞬间引起剧烈疼痛的部位。眼前的三个人依次倒下,躺在地板上抽搐。

我还想要更多!

我喜欢这种感觉!

“非友族!”

金色毛头小子的声音黏糊糊地拖得老长。他急忙跑出门,又举着一把铲子回到屋里,颤颤巍巍的。大概,疗养院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接受劳动疗法的锻炼……

我一翻手臂,用手腕硬硬接住了闪着寒光的铲口。衬衫的袖口被锋利的钢铁撕裂了。

一滴鲜血从手上的伤口里渗出来。

我左手扯着那小子粉嘟嘟的脸,一把将他扔向那排双层床。他一头扎到铁床架上,没了声息。

恢复拟态。

“谢谢,库阿里库阿。”我对自己身体里的外星人低声说,它已经渗透到了这具地球人类躯体的每个角落。

我感到浑身疼痛。身体沉甸甸的,头痛欲裂。

我脑中正在发生一场小型地震。我的过去分崩离析,脑子里翻江倒海。

好痛啊……

太多的词语。新的词语。太多回忆。

我不是尼基·里梅尔!

我是彼得·赫鲁莫夫!

集中营也可以被叫作疗养院,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各就各位,废物们!”我嘶哑地呵斥道。

众人立马从椅子上蹿了起来,跑向按照那条可疑的规则分配给他们的床位。就连那三个试图帮克雷揍我的人,也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把他搬走!”

两个人听话地拖走了前导师,把他放到自己**。

“这里……有医生吗?”我放低了声音。其中一个囚犯犹豫着举起了手。“处理一下……他们。”

我靠着墙坐下,用双手捂住了脸。

太多新词了。转变发生得太快。

爷爷、中学、专科学校、航空公司、希克西、“计数器”、达尼洛夫、阿拉里……

我真的把那些阿拉里给杀了!

“一切都必须看起来绝对可信,”阿拉里紫红舰队的指挥官在说话,“你必须和我们搏斗,然后杀死我们。我们也会试图杀死你。但你的生存机会很大。我们谁也不会穿防弹服。空降部队也会撤离旗舰。你只用突破飞行员和机械师的包围圈。它们没有学过近身搏斗。”

“我不想这么做。”我拒绝接受黑老鼠的计划。

“没人想死,这是生命的本能。但有时候我们必须忽略所有本能……”

我头痛欲裂。心跳也变得迟缓。

库阿里库阿!

我在……

为什么我变得那么残忍?

进攻性中枢被临时激活了。因为你处于战斗环境。

“尼克·里梅尔,我想跟您谈谈……”

我睁开双眼。

我刚刚才学会用两种语言思考,还没回过神来。阿加尔德·塔莱站在我面前。这个丑陋阴郁的矮子满脸皮癣。他扯下自己的毛线帽,放在手里搓揉。

“说。”

“‘清风’疗养院六号营的病人们在等候您的差遣。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尼克·里梅尔。”

按照地球上的尺度算,他现在大约五十来岁。这里的一年比地球上更长,但这里的人也比地球人的寿命稍长一点儿……

我看着那些缩在**不敢动弹的人。苍白的小伙子啜泣着,揉着脑袋。克雷躺在**,左胳膊露在外面,缠上了透明绷带。他看上去比塔莱年轻,大约四十到四十五岁的样子……

“他伤势如何?”我问。

“骨折,肩膀脱臼。明天克雷可能没法干活儿了。”

“那就让他歇着吧。”我嘟囔了一句。

阿加尔德不敢说话,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其他人呢?”

“全体睡觉,”我下令,“人在早上比晚上更能正确地思考。”

简直是恶魔!尼克用自己的语言滤镜把这句谚语改得面目全非![2]

但这句话因此获得了某种不寻常的深度,听起来也更像一句命令。众人一边看着我的脸色,一边开始收拾床铺,躺下睡觉。

“好的,尼克·里梅尔。”

“叫我尼克就行。”我纠正他。

阿加尔德定定地看着我的脸。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补充了一句。

“不,我不介意……尼克。”

“还有温酒吗?”我问他。

“有。”

“这里有僻静的地方吗?我需要跟你谈谈。”

阿加尔德默默地点点头。他走到桌边,盛了两杯酒,朝我点头示意了一下。我跟在他后面穿过房间。床铺间传来窃窃私语。

塔莱打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他停了下来,让我先进去。

这是礼貌还是陷阱?

我走了进去。

这房间很舒服。

地上铺着一整张柔软的地毯。墙上有屏幕,虽然旁边并没有操纵器。此外还有一张小桌、宽敞的沙发和两把圈椅,置物架是有门的,不是普通的开放式架子。天花板上镶着镜子。

根据我对几何学家生活习惯的有限了解,这几乎算得上最奢侈的装潢了。即使在疗养院之外,也毫不逊色。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塔莱。塔莱走进来,轻轻合上门,把马克杯放在桌子上。

“心理减压室。”

“谁在这儿减压?”

“克雷·加尔特尔和他的情人。”

我点点头。如果塔莱以为我会大吃一惊,那他就错了。只不过尼克·里梅尔——如果他还在我内心某处活着的话——一定恶心得哆嗦了一下。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强迫你成为新头领的情人的。”

阿加尔德偷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不,尼克,你看起来病得还没那么严重……”

“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我被‘软族’吻了一下。”阿加尔德忧郁地笑了,“我刚到这儿的时候,真是个傻子……那是十年前了。”

我心里一凉。他们的十年几乎是地球上的二十年!

“那你又是为什么流落到这里的?”

“因为乱穿马路……”阿加尔德讽刺地模仿着我之前的说辞。他在其中一张圈椅上坐下,端起杯子,“谢谢你,收拾了克雷一顿。那个混蛋玩意儿,早就该有人教训他了。”

“大概,所有的导师都是混蛋。”我阴沉着脸,端起自己的杯子闻了闻。滚烫的白酒,杂质很多。老天,真难喝,简直跟我和大巴司机科利亚在公路边喝的一样,甚至还不如那个。

“得了,”阿加尔德晃晃脑袋,“我相信你揍自己的导师是事出有因。但克雷自己也是被那帮导师发落到这儿来的,毫不留情。所以……你可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小伙子。”

我在沙发上坐下,咽了一口难喝的自酿白酒。没想到它尝起来比闻着好多了。显然,我的身体需要一点刺激……

你所饮用的**中含有杂醇油、乙醛、甲醇和乙醇。是否需要去除杂质?

清除乙醇以外的所有杂质。我暗暗向库阿里库阿下令。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允许库阿里库阿在地球上生存。不然全世界所有科利亚大叔都能放心喝个烂醉了。

“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我问。

“我是个历史学家。准确地说,曾经是历史学家……”阿加尔德又喝了一口,“你听说过这个说法吗,历史是最重要的科学?”

“我不记得听没听过。但我相信这句话。”

阿加尔德又灌了一口自酿白酒。他会宿醉的……

“那么,既然它是最重要的,它也就是最危险的。”他苦涩地一笑,“有时候……有时候挖得太深就会很危险,更别说谈论自己挖掘出来的东西。”

我等着他说下去,但他不打算明说自己发现了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房间,自顾自得意地笑起来。仿佛直到现在,那些害他进了“清风”疗养院的知识还让他觉得骄傲。

“好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我说。

“你到底是谁,尼克?”

“退化使者。远距离探测队飞行员。”

“也许是吧,但我不记得了。我真的得了失忆症,阿加尔德。”

塔莱哼了一声,“那就让我跟你说说吧。记忆是会被保存下来的……理应如此……你是最早到达这个空间的三个侦察兵之一。”

漆黑如深渊的宇宙,突然闪过一阵亮光——有飞船从无穷无尽的空间深处飞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但我的飞船的确在三人编队中飞行过。”我承认。

“你可真会开玩笑。”

塔莱显然对现在的新局面深感得意。他手中端着盛满酒的马克杯,和刚上位的新棚屋首领聊着天,还嘲弄着他。

但我没力气斥责这位前历史学家。也许,如果在这儿多过上几年,我也会把任何一点新鲜事都视若珍宝。

“你就在这儿过夜吧,”阿加尔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然你活不过今晚。克雷或者他的朋友会来干掉你。”

“那你呢?”

“我的危险不大,他们不会首先想来杀我。”塔莱摇摇头,“你今天这一通表现,所有人都会三思而后行,除了克雷。一个棚屋不能有两个首领。一山不容二虎,而我们……我们比动物好不了多少。”

库阿里库阿?

我会持续保证周围环境安全。我不需要睡觉。

“我就在棚屋里睡,”我说,“但你别担心。夜里偷袭我的人不会有好果子吃。”

塔莱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听着,退化使者,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把戏。虽然我知道一百年前的退化使者是什么样儿,但现在的……”

“给我讲讲,什么是‘出走’?”

“什么?”

“‘出走’。”

“你不知道?”

“我失忆了,”我已经不想再重复了,“有的事我能想起来,但大多数都忘光了。”

“上古诸神保佑!”塔莱激动得叫了出来,“我,一个在疗养院住了十年的病人,居然还能跟人分享新闻!”

“是的,阿加尔德,而且我会非常感激你。”

“你还记得,以前母星闪耀的天空不是这样的吧?以前天上的星星是那么多,夜晚就跟阴沉的白天差不多?”

“就假设我记得吧。虽然我是在书里读到的。”

“太不可思议了!”塔莱紧握着马克杯的手不住颤抖,珍贵的酒洒了出来。他惋惜地看了一眼被弄脏的棉袄,接着说,“你们碰了钉子!你们,我们亲爱的退化使者!十二年前,你们把手伸到了某个不该伸的地方!你们想要建立‘友谊’,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你为此感到高兴?”我惊讶极了。

“那它们需要什么?除了爱以外?”

我并不是不同意他的话。相反,他这种暗暗反抗的精神还让我——作为宇宙马车夫赫鲁莫夫的我,而不是退化使者尼克的我——觉得可爱。

“需要什么?我不知道,尼克。”阿加尔德摊开手,“我只是个历史学家,不是预言家,也不是哲学家,更不是导师……也许,它们需要的是尊重?”

“而不是爱?”

“比起爱,它们更想要被尊重。当然,如果接触的过程中产生了爱,也不是不可以。但爱,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塔莱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爱这个词以前有多少种含义吗?又有多少留存至今?嗯?你小的时候跟一个姑娘交好,周围人都说你们很般配,难道那就是爱吗?”

“不是。”我立刻否认,但想到卡蒂,又纠正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尼克。能说出‘我不知道’,就已经很难得了。”

塔莱叹了口气,“接着说‘出走’。我刚才跑题了……我们逃跑了,尼克。在藏起来保命还是被消灭这道选择题面前,我们可耻地当了逃兵。但他们把这说成是被逼无奈……这就是你们最爱的定理‘真相可逆性’……”

他哈哈大笑起来,又戛然而止,把我吓得够呛。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

“我也觉得,‘真相可逆性’并不正确。”我说着站起来,“我要去睡觉了。这一天实在太漫长。”

塔莱试探着问:

“那如果我也在这里过夜呢?”

“随你便。”

我推推门——门没有上锁。外面一团漆黑,只有一盏灯亮着。这里有统一的灯光管控?还是它自动亮起来的?棚屋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墙外呼呼的风声。他们要么全都睡着了,要么就是在装睡。

“阿加尔德,你似乎是个不错的人,”我小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在这里活下来的?”

他没有说话,我又轻轻关上了门。

“我是个话痨,尼克,爱跟人讲故事。这里的夜晚太漫长,生活太苦闷,而我记得许多远古时代的故事,还能自己编出许多。”阿加尔德朝我挤挤眼睛,“各种各样你没听过的故事……不然,你还能指望从一个病恹恹的历史学家身上得到什么呢?”

“不出我所料。”我说,“晚安,阿加尔德。”

入睡比什么都难。

睡眠,就跟战功一样,是值得花力气去争取的东西。

一个几乎由我虚构出来的飞行员兼退化使者——尼克·里梅尔,慢悠悠地在虚空中飘浮着。

“这是怎么办到的,指挥官?”

“你自己去问库阿里库阿,人类。如果你能明白它们的回答,那我要嫉妒你一辈子……”

可怜的尼克·里梅尔。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你会和自己的飞船聊天,你被“计数器”解剖了的可怜的电子大脑,存储了你说话的语调、思考的方式、词汇库和反应机制……

“别佳,我不能强迫你。但请你相信,你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工具……”

“我很想相信这一点,爷爷。”

“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你成功的概率最大。关键不在于年龄或者身体状况,这些恶心的变形虫可以改造任何人的身体。但重要的是内心。你跟他非常相似。”

“爷爷,这有点侮辱人。说我跟一个几何学家很像……”

“但这是我们最大的胜算……”

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真正的家、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机械师玛莎、商店旁乞讨的老太太、名叫阿廖什卡的小男孩、全禄航空的宠儿兼联邦安全局上校达尼洛夫,以及我和爷爷在阿拉里旗舰上那场撕破脸的争吵。

见鬼,一个库阿里库阿钻进了我的身体!这就是我暴怒的原因!

我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身体检查了一遍,从手指看到胸部。但哪部分是我的身体,哪部分是黏糊糊的库阿里库阿捏造出来的?就是上帝也分不清!哪部分是我?哪部分是尼克·里梅尔的身体?如果我的大脑都被库阿里库阿的神经中枢重构过了,那么哪里才是边界?我的记忆就像没用的小摆设,在“计数器”大得可怕的意识海洋中飘来**去。它被封存起来,交给库阿里库阿保管了,只有在紧要关头才会回到我脑中……而情况是否紧要,是由它们判断的……我只是个任由外星人摆弄的玩具。

我们不会干扰你的意识,彼得·赫鲁莫夫。我们只是为你服务。也许你很难相信,但我们不需要操纵你的理智。我们是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订立协议的……

你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联结。我们是整体中的局部,彼得。我们依靠他人的强烈渴求而活,从一具躯体转移到另一具躯体。世界是如此有趣,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征服它,但也可以成为别人力量的一部分。这很有意思——在无尽的旅程中,当一个永恒的观察者。我们为所有人服务,也不臣服于任何人。强大种族允许我们进入它们的身体,而弱小种族则梦想着让我们进入。你渴求真相吗?只要我们有相似的目标,整个世界都可以成为我们的。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世界本来就是我们的。不需要使用暴力,也不需要主动进攻。我们只是观察……只是观察……

库阿里库阿微不足道。它们的宿命就是与别的生物共生,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流动,这不会让它们产生任何不快。但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我的身体到底是谁的?

我从小就是个替代品,占了别人的位置,顶着别人的名字,就这样长大。我享受着舒适生活和旁人的敬意,但这一切本该属于另一个人,一个再也没有机会长大成人的孩子。我的报应来了,它可能迟来,但不会放过我。古罗马的正义女神正抖落身上的尘埃,用手中的天平给我量身定制了一份真正属于我的命运。但我没有坐以待毙,我变成了……几乎变成了尼克·里梅尔,顶替了他在星空下的位置。而复仇女神涅墨西斯摇摇头,用鞭子赶着狮身鹰首兽找到我,一鞭子把我抽醒了。

谢谢,夜之女神。我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我不是彼得·赫鲁莫夫,也不是尼基·里梅尔。我只是个没有过去的人类。

星星不需要我的爱。但没有星星我却活不下去。

我流落到了几何学家的世界,一个看起来像是天堂的世界。它让我感觉如此熟悉,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自己属于这里的错觉。要知道,人类曾多少次梦想过这样一个世界——每个人都善良,每个决定都公正,没有恐惧和屈辱!而这世界所选择的道路,也是无比正确,满含正义,还有教育、学习、合理性、公正性和爱。

只是人们总会忘记尊重。

强迫他人保持正确是一种折磨。一心要人向善是一种犯罪。

一次又一次,你用善意迎接外星文明,凭着自己的力量和自以为是的善意,高高在上地试图帮助别人,用自己的肩膀替他人承担错误。

如果人不必痛苦挣扎着寻找自己的使命,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如果一个种族不必痛苦挣扎着追寻“友谊”,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要知道强大种族也是这么对待地球的。它们想直接赐予我们平静幸福的未来。让热爱和平、衣食无忧的人类勤勤恳恳担任银河系的搬运工,好让银河委员会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它们会给我们安身之所,让我们免于颠沛流离!重力驱动装置会有的,介子反应堆驱动的星际飞船也会有的。调控天气的技术、治疗癌症的药、单分子纤维,一切都会有的。《违禁使用法》会被取消的。它们会允许我们拥有殖民地。我们会有地球2号和地球22号……一切都会有的,只需要忍耐。两三代地球人死去之后,等我们失去了所有野心和攻击性,一切就都有了。

但如果我们并不比其他弱小种族高明呢?这又能怪到谁头上?我们的天资仅限于此。我们能创造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就是超空间跳跃……

我们又能责备几何学家什么呢?他们不只是在对待“友族”时信奉合理性原则,他们连自己也不放过。爱写诗的小男孩尼克·里梅尔,被培养成了退化使者,因为导师了解他,认为这是能让他最大程度发挥潜力的职业。他扔给小尼基一本世界诗歌精选,摁着他的头让他去读那些出类拔萃、举世皆知的作品……

但我还记得,记得他其他的诗作!他是那么不甘放弃,尼基·里梅尔!他把自己写的诗念给飞船的操作系统听,那是他最忠诚的听众和崇拜者。他的记忆回到了我脑海中,通过两个中介——计数器和库阿里库阿,和我融为一体。

现在,把自己代入他的思想后,我对他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

尼克·里梅尔,退化使者兼诗人……

“尽管被强行征召,进入思想工厂,我仍拒绝效劳。”

不,你在耍滑头,尼基。你无法拒绝。你按照自己的种族、按照强大而不幸的几何星的方式改造“友族”,让它们变成你们的低配版。只有在寂静的飞船里,在空****的驾驶舱中,你才能说出自己的心声:

“我拒绝理解他们的想法,

那是些毫无价值的念头。

我有另一种想法。

这想法全然不同:

只爱你自己所选,

只做你能理解的。”

尼克·里梅尔,你是好样的。冒名顶替你并不让我觉得耻辱,虽然这么做有点卑鄙。

但我终究是另一个人。

我必须找到自己的宿命。

除了银河委员会和几何学家的伦理标准以外,我不知道其他的准则。

我不知道,什么能比合理性和爱更强大。如果冰冷的理性和炙热的心灵都会殊途同归,那什么才能与它们抗衡?

我暂时还不知道。

收养我的爷爷,安德烈·赫鲁莫夫,你想要我变成一种测量工具,也就是一杆标尺。

那我就试试看。

[1].克雷的昵称。

[2].原话应该是:人在早上比晚上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