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幕降临,我被困在距离疗养院近二十公里、离海岸半公里的浮冰上。我脱光了,把衣物垫在身下,坐在冰块上。身体依然感觉不到寒冷,但这样坐着能让我稍稍心安一些。

真是奇特的感受。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我肋骨上的伤口几乎愈合了,只有新长出来的粉红色皮肤一碰还有些发痒,周围一片苍茫,只见海水、浮冰和苍白的天空,就像身处洛克威尔·肯特[1]的画中。如果是坐在温暖的家里,欣赏一下这样的风景倒是不错。至少别像我这样——看着雪花在自己光秃秃的皮肤上融化的时候,是没心情看风景的。

库阿里库阿的保护比任何皮草大衣都管用,它没有让我受一点儿冻,但还是有些副作用。

我叹了口气,从冰上拿起刚才抓的鱼。我们现在跟软族也差不了多少。

鱼看起来像是海鲈鱼,鳞片微微发红,身上大概有一斤肉。

我扯下鱼鳍,开始吃晚饭。生鱼肉并不好吃,但没有我想象中可怕。如果达尼洛夫在这儿就好了,听说他钟爱日本料理……

藏在我胃里某处的库阿里库阿,应该也能吃到一部分食物。尽管我还是宁可再饿一阵子,但已经连续为我抗寒六小时的共生体有它自己的想法。

再来点儿。

“没有了。”我把那条鱼可怜的残骸扔到一边。

还没吃完。

我吃不下了。

我还能吃。

我把手掌放到鱼身上,扭开头。手指微微颤抖着,我不想去看库阿里库阿进食的画面。

我吃好了。

冰面上只剩下一条鱼尾巴。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好在一切大自然的造物都不会太恶心。我一脚把鱼尾巴踹进水里,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有意思,那我能用脚后跟吃东西吗?

也许真的可以。

我从冰上捧起一把雪,开始吃属于自己的食物。

“库阿里库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不会做出什么决策,也不会给出建议。

这样也好。不然我根本来不及反抗,我会变成一个行走的外星智能生物存储器。库阿里库阿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保证我的存活。它做得很棒,我说不定可以一直这样度过余生,捕鱼,吃雪。

如何利用好这条捡回来的命,是我最大的问题。

好吧,我们可以慢慢讨论这件事。不管这雪原看起来多么贫瘠,这里一定会有生命存在。我可以利用手边的一切东西维生,哪怕……等等,不能朝这个方向想。这是世界上最圆的大陆,这里有效劳城、发射场、舒适又温暖的房屋、矿山、工厂、森林和田野。我要做的只是跋涉到那里。

“游向岸边。”我说。

好吧。那路上我们要捕鱼吃。

我又咽了口唾沫。

没关系。我不会挑三拣四。

“会给你捕鱼的。”我同意了。

我沿着海岸走了一整夜。不知是库阿里库阿有意为之,还是因为神经紧张,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宁静的雪从天空中飘落,我偶尔还得抖抖冻硬了的衬衫,身上不时打个寒战,抖落一片片碎屑样的冰凉雪花。周围一片黑暗……几何学家的星球没有天然卫星。那片能迷惑航海家、让夜晚亮如白昼的灿烂星空,已经被永远留在了遥远的星河中……

也就是说,你们是迁徙到了这里,几何学家。你们从那些试图将“友谊”强加于你们的种族手中逃脱了,你们把一整个星系都搬走了,连同母星、小人族和软族的星球一起。但你们还是不肯消停。你们做“善事”的执念根深蒂固。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的善意总要以这种方式体现?

我们也可以走这条路。但终点只能是一个理性、正确但伪善的天堂吗?我在这里遇到的一切都如此熟悉,一切都属于一个名叫乌托邦的美梦仓库——整洁的城市、简陋的苦行僧生活、带领一代代人走向幸福的智慧导师,与其他种族的“友谊”……这一切也都曾是我们的梦想。

我们也会落得这个下场吗?得到一座座容纳社会败类的集中营、一艘艘武装到牙齿的和平战舰、权威不容置疑的世界委员会,以及让尼克的朋友们不得不亲手将他送去“疗养院”的共同责任?或者说,几何学家们只是犯了个错误,不知在何时何地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从而走上了歧途?比如,他们在“中世纪”发动了细菌战,其实是为了——我相信是为了——消灭封建领主的军队,后来导师通过治疗鼠疫的药物,用和平手段牢牢地把权力握在了自己手中,占据了圣人的位置。也许,过去几何学家也是有自己的祭祀典礼和宗教信仰的……

又或者,根本不存在另一条道路?几何学家也会像银河委员会一样厚颜无耻,或做出其他类似但冠冕堂皇的举动?

做出选择吧,彼得·赫鲁莫夫。做出选择吧,地球。当“友谊”理念与银河委员会的法则相碰撞时,你们要站在哪一边?

两股势力的对决。爷爷,这是你梦寐以求的局势。但我们能掌控局面吗?还是说,银河委员会会把我们当作几何学家的潜在盟友,直接击溃我们?又或者,几何学家能够轻车熟路地让我们退回中世纪,把他们的伦理道德强加给我们?

话说回来,他们到底能不能与银河委员会抗衡?和阿拉里的战舰、等离子生物托尔普(数量稀少,但能在星冕中生存的种族)、成千上万的希克西和达恩罗军团,以及智力强大的“计数器”对抗?

胡说。当然可以。尽管他们的星系中只有三颗星球,但他们足够聪明。他们的技术不是浮于表面的花样,而是真枪实弹的飞船和传送舱,水平极高。而最主要的是,他们的社会坚如磐石。是的,他们也有集中营,但里面并没有太多人。百分之一二的概率,这不算什么。甚至就连这些不幸的、做着无意义工作的囚犯,这些几何星的叛徒们,也没有把铲子改造成武器,引发暴乱。

几何学家的文明无法用武力强取。他们的整个星系就是一艘宇宙飞船,能够随时掉转航向,从追捕和侵略中逃脱。他们在空间中位移的原理还是个谜,但远远超出银河委员会的现有水平。无论强大种族用多么强大的武器对付几何学家,他们都能飞快地溜走,然后再卷土重来。因为这个种族就跟人类一样,不懂得让步。为了改造地球,他们会培育出适应人类世界的退化使者,也能造出披着“计数器”或者希克西外皮的退化使者。

而到时候,积怨重重、内部分裂的银河委员会则会岌岌可危。强大种族将采取严密的防守策略,作出让步;弱小种族则会接受“友谊”理念。

我对此坚信不疑。

也许,在几何学家抛弃的故乡,的确存在着某种让他们恐惧的力量。但银河委员根本没法震慑到他们……

我停下脚步,侧耳细听,觉得前方好像有声音传来。是遥远的噼啪声,仿佛是枪响。

不,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我也捕捉到了声音。

离我们远吗,库阿里库阿?

海岸方向,离我们不超过五公里。

谢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你会读取我脑子里所有的想法吗?

是的。

你对双方力量有什么判断?几何学家能战胜银河委员会吗?

也许可以。

你不害怕吗?

不怕。我们从没输过。

如果对你们来说结局如何都没有区别,为什么你们要参与我们推翻强大种族的计划?

我们?只有我参与其中。我的前共生体阿拉里希望我能转移到你身上。这跟我种族的其他个体都没有关系。

它们过得可真好。太平无事。它们随时可以丢弃共生对象的身体,可以消灭对方的文明。库阿里库阿只是带着好奇,通过他人的眼睛观察着这一切。当然,它们也会死,一颗等离子弹就能把我和身体里的变形虫一起烧死。

但对于不知自然死亡为何物的种族来说,又谈何非自然死亡呢?它们可以无穷无尽地分裂,从一具身体漫游到另一具。对于库阿里库阿来说,死亡也许是可怕的悲剧,也可能不值一提。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难怪它们能心平气和地与导弹弹头一起“工作”……

它们过得可真好……

我继续前进。刚才的声音可能只是冰块的碎裂声,毫无意义。但说不定,前面有村庄或矿井、渔村、码头……或者另一座集中营。

没关系。先走再说。五公里。我在破晓前就能走到。

两小时后,我把自己大半个人埋在雪中,盯着黎明前半亮的天空。雪的反光帮上了忙,稍稍照亮了四周,让前方建筑物的轮廓更加清晰,就像一张白纸上的拼贴画。

那是一座塔楼,高约五十米,直径约三十米。窗玻璃已经开始微微闪光,其中一两扇窗子透出温暖的灯火。如果那是矿场或者厂房,窗子未免有点太多。我觉得它更像是一座居民楼……但跟地球上的建筑完全不同,它更像是一根从冻土中拔地而起的混凝土**。

塔楼不是海岸上最有趣的建筑物。远处还有两座玻璃的圆顶建筑,里面隐约透出绿意。更远的地方还有一片矮小的建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居民点?看起来像是矿工或者石油工人的临时居住区。几何学家也开采石油吗?我曾经在电视上见过西伯利亚的加拿大煤炭工人居住区,俄罗斯把那块土地租给了加拿大,租期九十九年。顺便说一句,这地方跟那个居住区极为相似!爷爷有一整架子的科幻插画图册,我小时候常翻着看。眼前的场景很像半个世纪前的共产主义建设时期,很像那时的人们描绘的图景:圆顶温室里的花园、透明走廊……暖和的厕所,这些都是必备元素。而在那些画上,总是有暴风雪在无力地呜咽……

我轻轻笑了出来。太遗憾了,那个时代的画家没有一个能想到,要在这样浪漫的画面中添上一个藏在雪堆后面的饥饿路人,一个从集中营里跑出来的人。

好吧,库阿里库阿已经够累的了。继续前进。向石油工人的营地进发。哪怕能进入那些玻璃圆顶温室也好,我可以在那里藏起来,暖暖身子,吃点儿东西。而如果能钻进那座塔,就更好了……

我趁着天光大亮前的最后几分钟向前跑去。我的衬衫是灰色的,但现在已经完全冻硬了,盖满了雪。头发里也全是雪。如果他们没有外部警报装置,仅从窗子里向外望,几乎是不可能看见我的。但如果有的话……只有一种方式能检验到底有没有警报器……

在通往塔楼的路上,我穿过了几条轧平的道路。是雪橇留下的痕迹,还是交通工具的车辙印?抑或是软族朋友们散步的小径?

……这就是几何学家的本事了,他们在哪儿都不会留下垃圾。这些建筑孤零零地伫立在荒原上,周围没有任何人迹,仿佛房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人会从窗子里扔出一小块吃剩的面包,或者在建房子的时候落下一两块混凝土。他们严谨又认真。说来好笑,如果几何学家要征服地球,那么最讨厌他们这些规矩的,会是俄罗斯人。尽管俄罗斯人一直做着乌托邦的美梦……

我绕着塔楼小碎步跑了一圈,发现了三扇门,但没有一扇推得开。糟糕。只剩下圆顶花房和远处的小房子了。我先跑向花房。绿树就在眼前,可以御寒的地方近在咫尺,散发着巨大的**力。快到了,我回过头,最后匆匆看了一眼塔楼。

我简直是个魔鬼!

我是天生就这么聪明,还是严寒把我冻得格外清醒?

敌后侦察员!地球特工!全面发展的人类代表!

我发现自己的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可见,从雪堆延伸而来,绕塔一周,通向圆顶花房。只要太阳升起,我就无处可藏了。这很难不让人好奇——谁会深夜光脚在雪地上一路小跑?如果他们还收到了附近疗养院有病人出逃的消息……

我意识到了自己干的蠢事,暗暗叫一声不好。

哪怕不要绕着塔楼跑一圈呢!这仿佛是在嘲笑塔楼里的居民,甚至是在故意招人来围捕我!

现在揪着头发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伸出手,抓起一小捧雪。也许我能把足迹盖住?虽然希望渺茫,但好歹也是种自我安慰……

我首先观察了一下温室与塔楼相连的部分,那里有一条隧道。按照地球上的逻辑,连接处应该有一道门。

不,我终究不是在自己家里。

圆顶温室的直径足有半公里。我沿着玻璃围墙跑了一圈,不由自主地望向里面幽深的树影。里面很暖和,温暖如春。我应该能在那里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觉,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活像一个裹着橡胶衣的人体模型……我看见了树木、小山、灌木丛。玻璃墙后藏着一片非常怡人的小树林。一切生机勃勃,透过树丛还能看见青紫色的光……难道这里也没有入口?难道这座温室与外界完全隔绝?也许,塔楼是建在石油钻井上的,居民完全不需要从里面出来?

现在我变得非常小心,尽量不留下脚印,紧贴着温室边缘走。在温室与隧道的连接处,被风吹来的雪花聚成了一个个雪堆和没人走过的雪地,我的脚步应该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天越来越亮。天上的乌云几乎完全消散,很快就能看见母星了……就像几何学家的口头禅一样……我该“出走”了,该去海里捕鱼,喂饱库阿里库阿,沿着海岸继续漫游。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不,温室没有任何入口,但十米外的雪地上意外地出现了一个方形的雪堆。风不可能把雪堆成这个形状。

除雪花了我很长时间。看到冰层下出现一块平坦的铁板时,我并不感到惊讶。这像是一间半人高的小房子。难道勤恳劳动的几何学家建筑工也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我用手仔细抚摸铁板,试图摸出或者激活锁门的机关。找到了!来吧!

我万万没想到能摸到一个门把手。我把僵直的手指伸进去,发现这面铁板居然在轻轻颤动。啊哈!我激动万分,突然有了力气,开始拼命扒开盖在上面的雪,一扇小门很快就出现在我眼前。猛拉几下之后,小门轻而易举地被我打开了。雪没能冻住铰链,可能是因为门另一侧的空气温暖潮湿。我拉开门把手。

的确如此。门里没有地面,脚下是空的。只能听见某处传来的流水声。

无论几何学家有多钟爱智能装置,他们还是不可能在每个排水井口都安上智能锁。

接下来我有三个选择。关于“三”这个数字,爷爷是怎么说的?最适合人类思维的数字?首先,我可以继续寻找正常的入口,也可以离开。我还可以轻率地跳进下面的水流中。

前两个选择看上去更为理智,但我已经厌倦了理智。

我双腿悬空探出去,把身后的门关上,在墙边的窄沿上站稳。水离我并不远,水花声近在耳边。

我纵身一跃。

眼前突然出现一幅清晰的画面,我想象着自己的身体正好砸在水流中伸出来的尖锐铁钎上……

水不凉,是普通的海水,带点儿咸味,我已经习以为常。我被水流卷走,冲进了一条狭窄黑暗的管道中。水面上方的空间非常狭小,刚刚够我伸出脑袋。

这是一条连通大海的抽水管!

我拼命吐出嘴里的水,在水里起起伏伏地挣扎,大口吞咽着空气。我正在被拽向温室的地底。现在,我面前倒是有了无数可能性,迎接我的可能是滤水口的铁栅栏、扇叶、反应堆冷却器,或者紧锁的储水池。

不!这不可能。几何学家非常珍惜生命。如果那扇小门不是锁上的,也没有任何警示标语,也就意味着人掉进这条隧道里不会有危险!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测。但当我在管道里被一路拖拽着向前的时候,正是这种揣测让我心里有了些许安慰。随后,前方出现了一道微光,水流减弱了,我的脚开始能碰到地面。水流最后推了我一下,我被抛了出去,落在一块小小的金属格栅上。天花板上挂着昏暗的灯。我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到恐惧。

这是一间圆形小厅,地上有个洞,就像过滤器一样。格栅上四处散落着水草和小块垃圾。海水从水管中喷出,穿过格栅,奔涌直下。

几何学家真是好样的。我掉进了他们海水过滤站的某一层中,和其他垃圾一起被过滤了出来。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厅里唯一一扇门。如果它打不开,那我就是个举世罕见的蠢货。如果打开了,那就是个走运的蠢货。

我成功了。门打开了,门后是一口竖井,墙上钉着把手。地上有一小团散发着草木腐烂味道的泥土。我想也没想,就开始往上爬。爬了三米后,头顶上出现了一扇金属闸门。接下来怎么办?

闸门一推就开了。一团混杂着草屑的泥土落到了我头上,跟竖井底部的那种一样。这个出口从外侧被泥土仔细掩盖起来了。

我两手撑着闸门的边缘钻了出去。我四处看了看,做好了逃跑或战斗的准备,脸朝下趴在地上。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枝叶,再往上是玻璃拱顶,再往上,就是泛白的天空了。

我终于爬出来了,潜入了几何学家的居民点。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暂时还不知道。

我在地上趴了大约二十分钟,欣赏着四周的宁静。皮肤开始有些微微刺痛,知觉逐渐恢复。这是库阿里库阿关闭了保护程序。

我得吃点儿东西。首先要让共生体恢复力气,然后休息一下……这想法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库阿里库阿还是对我的意识产生了影响?

不,不太可能。我没有感到一点外力的影响。也许这就跟我在地球上对自家狗的关心一样。库阿里库阿的需求也不比一只狗多多少。

讨论外星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们总想去揣测外星个体的行为中有没有口蜜腹剑和背信弃义的可能,尤其是在它能看穿你所有想法的情况下。我只能习惯这种状态,接受它,信任它。

当事态发展超出掌控时,人就会充满无力感。我们只能把这种无力感解释为对未知的信任,换取一点心理安慰……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抽水口的竖井将我直接带到了温室中心。这里离玻璃外墙大约七十米远,树木自在生长,郁郁葱葱,周围全是绿油油的针叶树。只不过这里的针叶有半米长,树干像绸缎一样丝滑,树皮发白,很像白桦。

我关上闸门,又用地上的泥土和落叶仔细把它盖好,然后弓着身子从小树林中穿过去。衬衫已经解冻了,像一块湿抹布一样黏在身上。早知道就把它扔在过滤格栅那儿了,或者埋在雪地里。反正衣服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头顶上的玻璃拱顶能帮助我辨认方向。我飞快地跑向墙边,那里生长着另一种矮矮的树。唉,如果知道它们的名字,里梅尔的记忆就会告诉我树上的果子能不能吃了……我沿着墙一溜小跑,来到连接高塔的隧道口。又跟这个老地方见面了,只不过现在方位反了过来,我站到了墙的另一侧。我记得在这里看到过亮光……

天几乎大亮,很难找到刚才发光的地方,但我还是发现了那一抹青紫色的光。我分开灌木丛,走向它,心里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传送舱。这是一台正常的传送舱,门边有操作终端,只要走进去就能穿越空间——只不过系统不会听我的指令,而且恐怕还会触发警报。

我拍了拍传送舱温热的外壳,继续向前走,走进隧道。

当然,我对几何星的了解还不多,但我已经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发射场、塔格的办公室、餐厅、宿舍、浴馆、商店、世界委员会、寄宿学校和“疗养院”集中营。爷爷也许能从这几个方面总结出一些几何学家社会的特征。我倒是不急着下结论,但这个镶嵌着玻璃的建筑群的确意味深长。传送舱的位置非常显眼。哪怕把它挪到森林里去呢?放在这里完全匪夷所思。也就是说,我必须抛开逻辑思考。

几何学家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建造了这座森林公园。显然,他们想突出它的自然性和日常性,然后让民众去适应它……

当通往高塔的隧道尽头的大门上出现“白海”字样时,我丝毫不感到意外。

这就是导师别尔“弥补过错”的寄宿学校。

原来它是这个样子。

我坐在隧道的石板地上,试图弄清眼前的状况。不能再磨蹭了,毕竟……

也许爷爷是对的。一切事情都有三个解决方案。

神奇的偶然性。

几何学家一直在操纵我,并不知为何以某种方式把我带到了“白海”寄宿学校。

我和别尔的“赎罪地”不是随便指定的。他的寄宿学校和我的疗养院正好相邻。即使我不知道这件事,别尔应该也是知道的。几何学家的善良真是别具一格。现在我放下了本能的憎恶,理解了别尔的心情,他是真的为我的“精神错乱”而难过。而对他来说,知道在五十公里外……按他们的说法,一百千步之外,他曾经的被监护人正拖着铲子和铁镐蹒跚前行,这无疑是一种沉重的心理打击。

奇了怪了!我竟然同情起导师别尔的命运来了!

我起身,笨拙地整理了一下身上湿透的脏衬衫。如果几何学家的孩子们看到一个眼神凶狠、胡子拉碴的陌生男人穿着短裤和衬衫出现在眼前,会有什么反应呢?

恐怕,不管他们有多害怕,都会给我拿来椅子,递上一杯热茶,然后跑去叫医生吧。

导师教导孩子的确很有一套,只不过在我身上起了反作用。

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没有上锁。

这个门厅跟“母星世界”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模样——空间很大,占了一整层楼。一切都是白色的,闪闪发光。墙面和天花板都凸凹不平,给人一种身处洞穴的感觉。我并没看见灯,曲面天花板自己发着光。很美。但为什么要把屋子装修成这样?几何学家从来不会花无谓的功夫。墙边是一溜软面圆圈椅,椅套也是白色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我生怕踩上去弄脏了它,劳烦那些可怜的孩子又要以劳动培训的名义来收拾……

我走进去,轻轻掩上门,侧耳听着。这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得找到楼层平面图,弄清楚导师住在哪里,然后闯进别尔的房间,阴森森地对他说:“你欠我的,我还记着呢……”唉,别尔不会明白的。他听不懂集中营犯人的玩笑话。

门厅里有两条楼梯,一条向上,一条向下。也就是说,地下还有几层?还有几扇门,看起来像是电梯,但我不打算上电梯。此外还有三扇门,我立马就认了出来,那是通向外面的门,我不久前还徒劳地试图硬闯。

这里一个警卫也没有,真是太好了……

等等。在“母星世界”,大门边是有小男孩值班的!

我立马四处张望,安慰自己,他们不会让孩子在夜里站岗。

但很遗憾,的确有人值班。在大门边的墙洞里,一把挂在墙上的闪亮鱼叉下面,有一个小男孩。他身高跟鱼叉差不多长,这会儿正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睡得香甜。

我摇摇头。也许这种在不上锁的门边值班的工作,也有某种至高无上的教育意义吧,让孩子学会责任感,对自己的寄宿学校和学校的象征物产生自豪感。而且他们也不会经常轮到值班,每所寄宿学校里都有几百个学生。好吧。但我觉得无论如何,这孩子犯困都是合情合理的。

如果他年龄再大些,我就不会这么克制了。我会玩起学校里传统的把戏,从钩子上取下那把闪亮的鱼叉,躲到某张椅子背后吓唬他。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地羞辱那个破烂象征物呢?但这孩子最多九岁,我只想摸摸他的头——而他可能会因为意外被人触碰而惊醒。我只能静悄悄地踮着脚走向楼梯,向上爬去。

你会在哪里呢,导师别尔?

我必须要见到你,看着你的眼睛,问你两个问题。

是时候让尼克·里梅尔和他敬爱的导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我选了一条正确的楼梯,上面几层都是宿舍。我毫不犹豫地略过了二层和三层。走廊里有许多扇房门——应该都是被监护人的房间。

我在四楼停了下来。

这里的转角平台比楼下的都要宽敞些,灯也更亮。只有六扇门。导师们很可能就住在这一层。

我本来打算再往上走,先掌握整体情况再行动,但我的视线被一小块白布吸引了,它被细心地钉在其中一扇门上。

白色领结。

就是卡蒂想系在我脖子上的那只。

我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起来,手心冒汗。

进入作战状态?

我没有回答库阿里库阿,只是走向门边,碰了一下那只领结,想确认它是否就是卡蒂选的那个,还是只是相似而已。我把它从大头针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系到自己脖子上。遗憾的是,这里没有镜子。一个光着腿、穿着脏衬衫的人戴着领结,看起来该很滑稽。

片刻过后,我敲了敲门。

“进来吧,尼克,”导师别尔的声音低低的,“门锁已经开了。”

我推了一把,门缓缓打开。

“早上好,导师别尔。”我走进了房间。

别尔在“白海”寄宿学校的房间要比“母星世界”那间大得多。屋子是梯形的,门后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弹簧、配重片、手柄。不难猜出,这些是从运动器械上拆下来的。它们全被堆在门边,但还没来得及从房间里清理出去。也许,房间的前任主人非常重视体能训练。

“过来,尼克。坐下。”

导师别尔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他背朝我坐着,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孩子还在大厅里静静地睡着。

圈椅离他很远,但我也不想坐在铺得平平整整的**。于是我勉强坐在一个运动器材上,它看起来可能曾经是辆自行车。唉,我在这个世界里注定是当不成伟大的发明家了,几何学家连自行车都自己琢磨出来了。

“为什么要让孩子们守门,别尔?”我问,“他们夜里应该好好睡觉。”

“孩子们要养成负责任的习惯,首先就是要对他人负责。这个孩子,哎,还差得远。”

导师别尔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当然,他刚才已经在屏幕上看见我了,现在自然不会觉得惊讶。

“你也挺不容易的,尼克。”他说,“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叫你尼克吗?”

“为什么不呢?”

导师重重叹了口气,“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尼克·里梅尔。不是我的监护对象。”

就像你永远不可能不耍手段就战胜一个赌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一个间谍文明也是不可能的。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导师?”

“从你的反应机制看出来的,小伙子。你表现得几乎跟尼克一模一样……考虑到失忆的影响,你的行为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所以我没有马上想到‘暗影族’的伎俩,直到……我清醒过来。尼克不可能打我,小伙子。他可能满口粗话,放声大哭,扬长而去,或者闭口不言,但不会有更出格的举动了。而对‘暗影星’的居民来说,打人的举动是很正常的。象征性地揍我一拳,是蔑视的标志。”

“不只是‘暗影星’的居民会这样……”

也就是说,几何学家是从另一个近似人类的种族手中逃脱的?从和我一样能模仿他们的外星人手中?

“也许吧,小伙子。银心是很大的……”

几何学家也来自银河系中心!当然了!他们有过繁星闪耀的天空!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彼得。”

“彼尔?”导师有点儿糊涂。

“彼得。”我尽可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在他们的语言中,“得”这个音非常轻,几乎不发声。很难把俄语翻译成几何星的语言。

“彼特尔……”别尔跟着我念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汉莎航空的艾尔莎。天哪!那只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情!希克西的太空港、酒吧里的啤酒杯……“彼特尔,告诉我,尼克·里梅尔还活着吗?”

“他死了。”

“是你杀了他吗?”

“不是。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别尔。我不会杀他。”

“那坏人呢?你会杀坏人吗?”

“会,”我坦诚相告,“现在的我会。”

导师转开了视线。他盯着地板,那里有两个没有打开的背包。也许里面装着过去他挂在墙上的相片。

“你真的跟他很像……”别尔轻声说,“但即使是尼克,也无法和软族对抗……再赤身**地走到寄宿学校来。”

我心里涌上一股忧愁。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绝望。我的表现称得上英勇,我和外星人搏斗,还狠狠揍了这个人类败类的脸。但我仍不可能欺骗整个世界。

“接下来我会怎么样,别尔?”

“当然不会送你回疗养院。疗养院是给人住的,即使是坏人。”

“那我呢?”

“我们必须弄清楚,你是谁,”别尔冷冰冰地说,“你是怎么追上我们的,怎么顶替了尼克。”

我笑了起来,“要想理解一个文明,比理解一个人容易多了,而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文明。你们就像一面哈哈镜,一切看起来都没问题,但呈现出来的却是扭曲的镜像。”

“那是你的看法,彼特尔。”导师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操作终端的激活器,“你还打算继续拒捕吗,彼特尔?”

“我不知道。”

“你最好不要尝试。”

他直勾勾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我。

“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叫一帮退化使者来。”

导师哑然失笑,随后又严肃起来,刻意提高声音:

“启动环境调控系统。寄宿学校范围内,进行两小时降雪。指挥权归导师别尔所有。行动目的——恶劣天气应对课。”

我沉默不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掩盖你的足迹吗?”

“为了不惊动孩子们。”

“没错,彼特尔。你有时候表现得几乎跟人类一模一样……当然,雪地上的脚印也挺好,它能激发大孩子的想象力,让他们编出些故事来吓唬小孩子。但考虑到我们是在一所收容重病患者的疗养院旁,情况就不一样了。等疗养院迁移到很远的地方去……我自己也会在雪地上跑跑,让孩子们想起那些历史书里的冰人传说,练练他们的胆量……”

“别尔导师,”我说,“你也吓到我了。你现在表现得像个人,可一旦真面目暴露,就会像动物尸体一样发臭。”

“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敢评判我们?”

“我是人类。”

“你是外星人类。你是暗影族的退化使者。”

直到此刻,我才感觉自己摆脱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几何学家误判了。

“不,别尔导师,你们是如此害怕被自己抛在身后的敌人,以至于忘了朝前看。在银河系的边缘,有一颗叫作地球的行星,上面也住着人类——跟你们一样的人,只不过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稍有不同。”

他没有吭声,细细咀嚼着我的话。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对几何星来说再好不过了,”他终于开口了,“暗影族比我们更强大,但它是独一无二的。进化树上的确可能出现相同的分支,但它们的发展方向会截然不同。告诉我,彼特尔,你们的种族比我们强大吗?”

“没你们强大。”我老实承认。

“那你们的友族是谁?除了阿拉里以外还有别人吗?”

“阿拉里甚至都算不上我们的友族,”我说,“也许我们只是共患难的同盟者。我们都不完美。”

“那么……”

“跟你们不同,我们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陷。”

别尔扬起手,“打住!打住,彼特尔!你表现出了合作的意愿,我很赞赏这一点,但让我们把招供环节留给世界委员会吧。”

“我不会招供的。”我疲倦极了,“导师,我不打算向你们的世界报告任何事情。”

“你是入侵者吗?”别尔非常平静。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疲倦地靠在扶手上。

“这算是哪门子入侵!”我气急败坏地朝他喊道,“你们还打算强行给我安上多少自己的想法?‘友谊’‘非友谊’……谁也不需要你们的爱!你们进入了我们的世界,我们也到你们的世界里看了一眼。就是看一眼而已!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也不打算炸掉你们的能源站或者改造你们的被监护人。过你们的日子吧!我只是可怜那个小男孩,整夜站在一把古董鱼叉下面,直到天快亮了才敢打个瞌睡。我也可怜卡蒂,她甚至都不敢为自己的爱人说一句辩护的话!我还可怜塔格和戈恩,他们要被迫把自己的朋友押去疗养院!但这就是你们的小男孩,你们的男人和女人。过你们的日子吧!我要从这儿离开,导师。我会偷一艘飞船——你不要以为我办不到——然后马上就走。但如果你们企图把自己的‘友谊’强加给我们,我就会卷土重来。”

“不会,”我承认,“因为我不会让你们到达地球。”

“你能代表整个种族做出这个决定?”

“能。”

“你有权这么做吗?”

“我总比‘臭不可闻的里格’——那个毒害你们世界的疯子要有资格。”

我早该想到的,他很清楚里格的真面目。看到导师眼中的厌恶,我确信了这一点。

“你是暗影族的退化使者,”别尔说,“你撒谎了。你不会离开的。防御模式启动!”

我正好要起身。我并不是打算去揍他,只是想要离开房间,哪怕还是从抽水管里原路返回……

但周围的空气浓稠了起来,一双看不见的手把我按住了。我像琥珀里的苍蝇一样,被牢牢冻住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非友族?”别尔疲倦地反问,“我知道,你一定会到这里来找我。无论他们说软族有多可怕,无论理智上这多么不可能。如果是尼克的话,他一定会来的……只要凭他的力量能够办到。而你身上有太多来自尼克的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答。身边的空气变得像橡胶一样弹性十足,还沉甸甸的。我一动也不能动。

“我整夜都把手泡在激活剂里,盯着窗外看,”别尔接着说,“我不断对自己说,软族一定是羞于承认自己被打败了,才撒谎说你死了。世界委员会不愿承认你会带来危险,认为你只是个精神失常的退化使者。但我知道的,尽管有些太迟了,我意识到了——你只是个披着尼克外皮的外星人。你是非友族。当我看到你绕着建筑物奔跑的时候,并没感到惊讶。当你潜入花园的时候,我也丝毫不觉得意外……”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会留在这里,留在‘白海’,世界尽头的寄宿学校。尼克·里梅尔落入了你们手中,是我的错。但你,非友族,你必须把所有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世界委员会。”

进行干预?

是的,库阿里库阿!来吧!

难道力场对我的共生体来说并不构成障碍?

“他们会对你进行调查,彼特尔,”别尔仿佛有些厌恶地说,“你……”

不知发生了什么。别尔的脸开始扭曲,一种怪异的、稀里糊涂的表情浮现出来。这场面让人不太愉快——一个整洁肃穆的老人,嘴里突然流下了一丝口水。

“防御模式取消启动,”别尔说,“防御模式关闭。防御模式取消……”

他的声音单调机械。他的嘴巴不受大脑控制了……

橡胶一样禁锢我的空气消失了。我默默走到别尔身边。导师的脸在我眼前吓得发灰。

“我不会伤害你,”我说,“别怕。我要走了。”

“我来自地球,”我说,“放宽心……”

“暗影族……”他眼中只有厌恶和恐惧,“我……我……”

他仰面跌倒在地。

“库阿里库阿!”我大喊起来,冲向别尔。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他的器官太衰弱,脑出血了。

我扶起导师的身体。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无助的哀伤。

“不要死!”我朝他大喊,“不能死!活下去,我不想伤害你!”

导师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不是我做的。

尼克·里梅尔的导师在我的臂弯里死去了。

我看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别尔被恐惧杀死了——对我身上未知力量的恐惧,对让几何学家仓皇出逃的暗影族的恐惧。他就这样带着恐惧死去了,他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由于确信一个长得像尼克·里梅尔的暗影族退化使者将会在自己的星球上生活。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我杀了他。我几乎是往他的心脏上捅了一把刀。

“我不想伤害你们!”我咆哮着,“不想!”

死去之人的眼神都何其相似!导师别尔的眼睛,逐渐和被软族朋友杀死的克雷的眼睛一样,变得空洞而安详。

“不想……”我把导师的身体轻轻放下,仍在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我不想……”

他停止思考了。

我从窗边走开,眼睛很难不去看那具尸体,但我努力盯着冰冷的茫茫冻土。导师别尔预定的雪落了下来,盖住了我的足迹。也许母星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但这里仍一如既往地被漫漫长夜笼罩。铅块样的乌云不知从何而来,密不透风地遮盖着天空。这就是恶劣天气应对课吗,别尔导师?

很久很久以前,在地球上的时候,我曾和喜欢的姑娘在咖啡馆里约会。我们邻桌坐着一个喝醉的女人,她一直对自己的男伴念叨着:“你得给女人买花,花什么都能掩盖。就连墓碑都能盖住。”

不,白雪比鲜花更好。

瞧,它这不就掩盖了一切?

[1].洛克威尔·肯特(1882-1971),美国画家。其画风有力,色调大胆,经常描绘原始壮美的自然风光,冰原与海景常出现在他的油画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