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知为何,我的身体分外轻盈。这也许是浴馆带来的积极疗效,也可能是我为疗程结束而庆幸。

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解释。

“一小时后,你必须准时出现在世界委员会,”卡蒂说,“导师会陪你进去。我们都已经提交了自己的报告,所以不必出席。但我们会……在楼里等你的。”

“世界委员会很远吗?”我问。

“在中心。”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卡蒂察觉到了我的茫然,“我说的是大陆中心。那个城市叫效劳城。”

“我们赶得上吗?”

在我看来,我们现在乘坐的这辆车速度不算快,要在一小时内从海边开到大陆中心恐怕有点困难。难道有高速公路?不可能,无论如何,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都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速度……

卡蒂和塔格交换了一下眼神。

“赶得上。”卡蒂的声音充满怜悯,又无比温柔,“尼基,试着回忆一下几何星有哪些交通工具!”

“汽车、飞行平台、飞船、飞行器、传送舱。”我下意识地报出了答案。

“正确的选择是‘传送舱’!”卡蒂告诉我,“坐着它,我们来回一百次都来得及。现在我们先带你去一趟商店,得给你换身衣服。虽然不是一定要换……但打扮得体些,能展示你对世界委员会的尊重。”

“世界委员会有哪些人?”

“学者、工程师……谁愿意加入都行!”塔格耸耸肩膀,“但主要还是医生和导师。他们是最受尊敬的群体。卡蒂,设定路线吧。”

汽车抖动了一下,朝离我们最近的商店驶去……

接下来的五十分钟里,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无微不至的父母或导师拼命打扮的孩子。不,应该说是一个被不懂事的小孩拿来玩换装游戏的玩偶。父母或导师偶尔还会询问孩子的喜好,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卡蒂和塔格完全自顾自沉浸在这个有趣的任务中——如何通过我表现出对世界委员会的尊敬。

“不行,所有半长风衣和短毛衣都不用看了!”卡蒂训斥着塔格,“我们又不是把尼基送去青年俱乐部。他要看起来严肃正经,要让人一看就明白,他是一个克服了无法想象的困难回到几何星的人。他历经了重重磨难,却没有被打倒。他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且对自己充满信心!”

一番长篇大论后,他们决定让我穿浅灰色的衣服。据塔格解释,浅灰色是纯净和磨难的象征。白色看上去过于傲慢,黑色或者红色给人以犯有过失的观感,而我是无罪的。

具体细节我就不展开说了。我顺从地试穿了一套又一套衣服,最终选定了一件铁灰色衬衫、一条灰色长裤和一件西服外套,脖子上还系了一只蓬松的白色蝴蝶结,脚上穿了一双柔软又紧绷、类似袜子的灰色薄皮靴。

“欣赏一下!”卡蒂从各个角度赞叹地打量着我。狭小的试衣间里没有镜子,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才能看到自己,塔格就啪嗒一声打开了墙上的一个开关,我身边立马凭空出现了自己的等身像。我盯着自己的孪生兄弟,他也报以同样好奇的目光。不过下一秒,那位孪生兄弟脸上的好奇就变成了嫌弃。

白色的领结傻出天际。如果没有它,我看起来只是个有些阴郁的年轻人,为了耐脏而故意穿着深色衣服。但有了脖子上的白色领结,我看起来可能像个跟着主人出来溜达的动物朋友,或者像个喜剧演员。

“哪里不对劲吗,尼基?”塔格对我的表情感到惊讶。

我一言不发地扯下领结,扔到地上。我的全息影像也乖乖照做。

这就对了。好多了!

“我不确定,”卡蒂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漂亮的装饰品能象征你纯洁的内心。又低调,又很有效果。”

呵,低调!

“卡蒂,我知道,你从小就想当个设计师,”塔格说,“但你想想,导师为什么不建议你从事这个职业呢?也许,尼基本能地觉得,这个白领结有点挑衅意味?”

“有可能。”卡蒂叹了口气,“好吧,那就随你吧。该走了,朋友们。”

“这里应该有传送舱。”塔格说。

“是的,我记得有。”

我们从试衣间里走出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该跟商店的店员说一声,我们拿走了哪些衣服,是不是得在哪里留个记号?但我的朋友们显然不以为意。我们沿着货架朝店铺深处走去,上面摆满了鲜艳的衣物,偶尔还有会闪光和变色的面料,让人看花了眼。走到头,一扇通往街道的玻璃门旁,立着一个高大的深色半透明圆柱体塑料舱。

“去效劳城第六区吧。”卡蒂说。

“出发。”塔格同意了。

塑料舱旁有扇伸缩门,墙上安着操作终端。塔格漫不经心地用手碰了碰胶质激活剂,皱起了眉头。

“有一大群人堵在第六区,”他说,“我们去第五区吧。”

塑料舱的门向侧边滑开,舱内的灯亮了起来。里面空空****,只有地板上安着一排扶手,顶上挂着照明板。塔格迈了进去,朝我们挥挥手。舱门合上了,传送舱陷入一片黑暗,半晌之后又突然发出一道青灰色的光。

“去吧,”卡蒂说,“给操纵系统下指令,去第五区。”

我听话地碰了一下终端。

目的地?

“效劳城第五区。”我的嗓音有些嘶哑。我有点魂不守舍。

“不一定要说出声!”卡蒂提醒我。

请等待空舱位。请进。

我走进传送舱的门。当然,塔格已经不见踪影了。

传送舱、空间内侧、时间维度之外的位移……我绝望地从脑中抽出一连串零碎的词语。安全可靠,方便舒适……

灯光熄灭了,随后,一道青灰色的光迸发出来。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在原地等待着。

效劳城。第五区。请让出舱位。

舱门向两侧滑开,我朝外迈了一步,不由自主地希望看见一排衣帽架和卡蒂。

塑料舱停在一座公园里。周围阴沉沉的,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物体挡住了母星的光芒。塔格正在舱门前的小草坪上来回踱步。

“出来!出来!”他中气十足地叫我。

我两腿僵直地朝他走去。塑料舱在身后合上了门。

塔格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两人都衣着鲜亮,脸上挂着笑容,但似乎隐约有些不满。

“朋友们,再稍等一分钟,”塔格抱歉地对他们说,“还有一个人。”

他们也许是正准备离开效劳城的乘客,我机械地朝这两个人点点头,停下脚步,仰起头。

一座高耸入云的雕像。

我从没见过这么庞大的纪念碑……不,这是一片象形建筑群。人——一个年迈的男人,穿着风衣……一些零碎的画面闯进我的意识,但怎么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图像。我的理智拒绝估算雕像的高度,但我发现,雕像的头部几乎和云层齐高。

“这座导师形象的寓言雕像[1],就像世界委员会大楼顶上的一座桂冠,”塔格用导游般的语气给我介绍,“它始建于两百多年前,是‘几何星’上最高的建筑物。当年为了进行夸克粒子反应器的技术测试,需要建一个试验综合体,但综合体的高度超过了当时的委员会总部大楼,于是他们找了一个折中方案。最后试验综合体也按规划建成了,但在此之前,委员会先把自己的大楼加高了一千五百步。”

“走吧,朋友们!”卡蒂从传送舱里跑了出来,“时间不多了!”

我们沿着公园往前走。雕像脚下,四处停满了传送舱。原来这里有很多人。他们在公园徘徊,在长椅上歇息,或者直接坐在草坪上,观赏着眼前的巨大建筑。我不知道他们身处建筑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是否觉得愉快。但就我自己的感觉来说,这栋奇迹般的建筑物让人压抑。

“啊,这就是为什么第六区被挤占了,”塔格边走边说,“有观光团!”

一群孩子从传送舱里鱼贯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在几何星上看见孩子。清一色的男孩。他们从舱门里跑出来,欢声笑语,叽叽喳喳,但很快就安静下来,四五个人一组,紧紧跟在沉着冷静的导师们身后。

“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第一次来效劳城,”塔格表现得温和又体谅,“我理解他们的心情。”

“我也是。”我目送着那些未成年人,附和道。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向导师,扑到了他身上,用手指着委员会大楼,好像在乞求着什么。导师笑了,拍拍他的脑袋,搂住了他的肩膀。

没有无例外的规矩?

没有无理由的例外?

在一个把肢体接触当作非公开禁忌的世界里,身体之间的触碰到底意味着什么?

握住他人之手这个动作,到底隐含着什么神秘力量?温情、爱、关怀、信任?

但这些都是我们道德的驱动力啊。友谊、爱、平等……诗意一点儿说,是兄弟情。

为什么要忌讳爱意,为什么要吝惜温情?

也许,爱的垄断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在“要塞时期”,泛滥的传染病、鼠疫和腐败的尸体,让我们彻底戒除了身体接触的本能。那个时代让我们不得不尽可能减少肢体接触,让它变成了一种不被允许的善意。但如果人的心灵深处还残存一点儿触碰同类手掌的渴望,如果孩子还记得母亲的亲吻,并为此在寄宿学校温暖的宿舍里倍感忧伤,那导师将会扮演什么角色?他们是否就成了唯一能给孩子拥抱、安慰、鼓励、爱抚和惩罚的人?

圣人?

我摇摇头。

我脑子里怎么产生了这么丑陋的想法!我这是怎么了?我可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啊,我与它血肉相连!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和爱,而我只不过是陷入了失忆的泥沼,被拽进幽暗的潜意识深处,总想追求那些早已成为禁忌、已被历史抛弃的东西……

“你怎么了,尼基?”

卡蒂的眼中满是担忧。

“当个新生儿真是太难了。”我回答。

比起外观,世界委员会大楼的内部更令人压抑。这里根本看不到单独的小房间。所有大厅连成一条穿廊,沿着“寓言雕像”的底座延伸。这部分空间是如此庞大,就算里面有飞行器来往穿梭,我都不会惊奇。但这里没有飞行器,只有普普通通的飞行平台。

“去七号大厅的咨询台旁,”卡蒂说,“快点儿。塔格,拦一个飞行平台!”

这里人山人海。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有的人环顾四周,着了魔一样仔细研究拱顶上生动的壁画;有的人聚集在遍布大厅的操作终端旁,他们是来这里休息或者工作的。忽隐忽现的音乐声、沙沙的脚步声和零碎的窃窃私语声汇集到一起,略显喧嚣。

我们和一个明显忙着去办事的严肃沉默的导师,还有一群孩子一起,乘坐飞行平台来到七号大厅。那些可能只是来大陆中心闲逛的人向导师投去激动又尊敬的目光。而对我们,同样也充满敬意。我们显然给人一种有正事要忙的印象。

我也朝周围看了看,仔细观察起天花板上的壁画。总的来说,没什么有趣的画面,感觉像是图解历史课。上面画的是“石器时代”以及此后各个时代。我发现,壁画里也理所应当要严守禁止触碰的规矩。只有导师能握住某人的手,只有他们能把伤员从熊熊燃烧的建筑物中救出来,安置孩子,安抚老人。导师中也有年轻的,但多数都是老人。他们的着装跟常人无异,但举手投足间总能让你一眼分辨出谁是导师,谁是普通人。在旁人眼中,他们有种高尚的姿态,眼中透出智慧,且值得信赖。

要知道,在拱形的圆顶上画画,还能让下方的观赏者也感觉正常,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须故意扭曲线条才行。画面要稍稍失真,比例要失调,这样从远处看才栩栩如生……

我擦了擦额头。我脑子里怎么又钻进了这些讨厌的念头?

六号大厅天花板上的整幅壁画尤其让我震撼。那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嶙峋的悬崖刺向黑云密布的天空。悬崖上站着一位导师和一个小男孩。导师一只手搂着小男孩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大海中几条被巨浪裹挟的帆船。船侧结实的水轮有一半露出水面,桅杆燃起了熊熊大火。也许这幅描绘“航海时期”的图画展示的是导师的智慧,他正在向自己监护的孩子展现风暴的壮丽之美,告诉他与大自然搏斗的海员有多么英勇……但也可能,是在说这些海员过于不自量力。因为按照海船行驶的方向,它不久后就会一头撞上悬崖。

我脑子里又冒出一个令人反感的念头,我总觉得在海船失事后,导师和男孩会从悬崖上爬下去,将船上幸存的货物据为己有……

我垂下头。

我太邪恶了……

个体不仅意味着独一无二的基因类型、个人掌握的知识以及语言交际体系,更重要的是,它还凝聚了一个人对待周围事物的方式,是人用一生的时间塑造的反应机制的集合体。其中最重要的,大概就是一套自洽的价值逻辑,人们用这套价值观去评判身边的一切现象。它应该在不带偏见的孩童时代自然而然地形成,然后逐渐变成贯彻一生的准则,无须证明也不必怀疑。没有这套自洽的准则,人就会陷入悲剧。

我就失去了这种准则,无须阐明的社会准则,而且现在几乎已经不可能再将其重构,只能重新塑造。

“尼基!”

我跟着塔格和卡蒂跳下飞行平台。七号大厅大概位于底座正中心的位置。而整个底座,我毫不怀疑,一定位于大陆的正中心。大厅里有一根天蓝色的光柱,从地面直直刺向天花板,穿过拱顶,伸向更高处,这是几何星的中心轴,生灵万物都围绕着它旋转。

建筑内部的人比外面要少多了。这里可能禁止闲杂人等入内。蓝色光柱旁有两个身影。我认出了导师别尔和戈恩。

“我们没有迟到吧,导师?”卡蒂离着老远就朝导师喊。导师没有回答,只是招了招手,“快过来吧!”

蓝色的光柱散发出刺骨的寒意。我更加不舒服了,还有些害怕。就连卡蒂和塔格都紧张起来,尽管要去给世界委员会做报告的人并不是他们……

“来得正是时候。”等我们走近了,导师才随口撂下一句话,“你们好,孩子们。你好,卡蒂……”

戈恩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也笨拙地模仿他挤了挤眼睛。

“你看起来很棒,尼克。”导师夸奖了我,“卡蒂,是你帮他选的衣服吗?”

“是的,导师。”

“棒极了。我都快开始觉得,也许你能胜任设计师这个职业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也不肯放弃多余的配饰,领带或领结之类的……”

卡蒂不敢正眼看导师,“我用了白色领结,导师。是尼克自己把它摘掉的。”

“也就是说,我是对的。”别尔言简意赅,“怎么样,尼基,我的孩子,准备好了吗?让委员会久等可不好,但如果你心里还有点没底……”

“没关系,我准备好了。”

“把你的手给我。”

我让他牵着我的手。

导师,你以为,这样的肢体接触就能让我重新充满自信,赶走我的恐惧?你错了,我病得太重。我虽然不觉得这样的非言语沟通方式有多糟糕,但也无法为之激动。

尽管我就是尼克,但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我们手牵手,一起走进那道天蓝色的光柱。

我以为这是一种类似电梯的装置,进去后我们会开始上升,要么踏在一个飞行平台上,要么被某种力场托举向上。

但原来天蓝色光柱的作用只是标示瞬移区域。光柱内部宽敞豪华。导师下了瞬移指令,我甚至都没听见操纵系统的对话声。

我们周围的光线开始变暗,塌缩,七号大厅的轮廓逐渐模糊,卡蒂、塔格和戈恩的身影消失了。与瞬移区域外明亮欢快地闪耀着的世界相比,我们仿佛置身黑暗之中。

导师拉着我的手走出光柱,踏进世界委员会的议事厅。

大厅的墙面没有固定的轮廓。更准确地说,是由于造型过于怪异,所以很难概括其形状。我不是靠猜测,而是靠直觉判断,这座大厅位于“寓言雕像”的头部。镶嵌着马赛克地砖的地面应该正好在导师雕像的下巴处。可不是吗?这个大得出奇的坑是他的鼻子,凸起部分是他半张的嘴,铺满棱边的天花板是他的头发。只有从里面看时,雕像才是透明的,母星的光线以某种巧妙的方式倾泻到室内。

这地方让我莫名想起了浴馆。

说实话,大厅的环境更像是餐厅。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几百张小桌旁,其中大多数都是导师。有些在吃饭,还有些只是坐在红酒壶或者冒着热气的咖啡旁边聊天。每一桌都在进行热烈的讨论。

这就是决定几何星命运的地方?

我就像着了魔一样,跟着别尔往前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最有画面感的人物身上——一个四肢伸展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鼻子纤长,面色黝黑,眉骨英挺,正懒洋洋地跟一个与他膝盖齐高的小人交谈着……那就是小人族朋友!这位外星居民正用灰色的手掌轻轻摩挲着男人外套的袖子,望着他凹陷的眼睛,要么是在安慰人类朋友,要么是对他的话表示赞同。我觉得,它在这个大厅里似乎不太舒服,所以时不时把自己的小脸蛋埋进胸前挂着的呼吸面罩里。

我在另一桌上看到了软族朋友。它的身体在椅子上盘成一团,剩下的部分搁在桌子上。这根微微摇摆着的灰蓝色管子,活像一截被砍下的脖子。一个哈哈大笑着的胖子坐在它旁边,时不时转向软族朋友,说上几句话……

不能这么想!不能对友族同胞抱有嘲笑或敌对的态度!

我们走向一张小桌,桌旁只坐了两个人。一个发型**不羁的壮硕男人,和一个与卡蒂一样剃着寸头的老妇人。只不过,他们都穿得很低调,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看着我们。

“这是几何星功勋医师阿娜,这是远距离探测队指挥官比格,”我的导师给我一一介绍,“而你,他们都认识。”

“你不记得我了吗,尼基?”老妇人问我。

我摇摇头。

“坐下,孩子。”她向我发出指令。

我们分别在桌子四面坐好。比格一句话也没问,径直从酒壶里倒了杯红酒递给我。

“喝了它,尼基,放松放松。你可吃了不少苦头……”

“他恢复得很好,”别尔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孩子们都很棒,尽心尽力帮他。”

“我读了飞船报告,也听了你给导师讲的故事,”比格说,“你的这次飞行——是自‘出走’以来最重大的事件。”

“‘出走’?”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比格困惑地看了导师一眼。

“我暂时还没有对尼基进行辅导,”别尔沉着地说,“我们首先得对他的命运作出集体决议。”

“对,当然。”比格叹了口气,“尼基,说说看,你觉得自己是谁?”

“尼基·里梅尔,远距离探测队飞行员,进化使者兼退化使者。”

他们还在等着我往下说。

“我现在只知道,我并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接着说,“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是完全丢失了。也许,我只是尼基·里梅尔,一个需要寻找自己命运归宿的人。”

“很好,尼基。”比格松了口气,朝老妇人瞟了一眼。

“外星生命形式研究所的检查做得很到位,我完全支持他们的结论,”阿娜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我认为没必要采取卫生防疫措施或者限制他的社会权力。尽管现在让他回归原来的岗位还……”

她怀疑地摇了摇头。

“按照我的理解,你们对我这个人还是抱有怀疑。”我说。比格和阿娜惊讶地抬起了头。

“考虑到这个因素,我也不愿意再继续从事外太空工作。”

“这就是我最好的学生,”别尔骄傲地说,“尼基……”

他抚摸着我的头顶。

“也就是说,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比格开始总结,“权限等级和职业建议?”

“显然如此。”导师表示同意。

“你的意见是?”

“完全保留原有权限。再推荐一个不涉及外太空的新职业。”

“比如?”

别尔踌躇起来,“我斗胆建议……尼基有极其强烈的责任感;精力集中,目标明确,极具忍耐力,移情能力很强。”

“你的意思是,让他做导师?”阿娜大吃一惊。

比格揉了揉鼻梁。

“尼基会以普通助手的身份和我一起工作一段时间,接下来如果一切顺利,他就能开始接收自己的小组……”

阿娜斜眼看着我。看来,她不太喜欢别尔的建议,但保持了沉默。

“我记得委员会医疗小组的建议,”别尔镇静地继续说,“你们推荐他去做能源站调度员,负责农业工作,或者卫生工作……”

“这只是建议之一!”阿娜幽幽道。

“我理解。但我还是觉得,尼基更希望能从事与人有接触的工作。在那些岗位上,他能最大程度地展现自己的优良品质。”

似乎没有人能反驳这个理由。

“我给他做担保。”别尔又补充了一句。

阿娜摆了摆手,“好吧。医疗小组也支持你的提议。但你个人要承担全部责任,导师。”

“那是自然。”

大家都沉默了。比格、阿娜和别尔都盯着我看。这是什么意思——结束了?世界委员会做出了决议?

“谢谢,”我说,“我绝不会辜负导师和委员会的信任。”

“那么就没有异议了?”别尔提高声音询问。我突然发现,整个委员会大厅都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着我们这一桌。很可能,所有人都在听我们的谈话!

“你要负起责任来,别尔……”

声音似乎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的。说话的是那个躺在沙发上跟小人族朋友聊天的窄额头男人。

“那是自然。”导师的回答跟刚才一样。

“决议通过。”比格朝我点点头,“尼克,如果远距离探测队需要你的专业意见,我们会来找你帮忙的。”

“好的,”我嗫嚅着,“没问题。”

“祝你成功。”比格祝福我。

导师的手掌搭上了我的肩头。

“尼基,走吧。没必要耽搁委员会的时间。”

我起身朝阿娜点点头。老妇人显然对决议不满,但还是朝我露出了微笑,仿佛这是她的义务。

这就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

已经没有人再关注我了。不,黏在沙发上的男人还在若有所思地目送我。比格热情地在身后朝我们挥手。

“关于西部沙漠生态的问题……”大厅上方飘来一个声音,“‘出走’计划中启动的夸克粒子反应器,给残存的生态造成了极大破坏……”

天蓝色的光柱屏蔽了声音。

我看了看导师。他一脸严肃,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他们有可能做出更糟糕的决议吗?”我问。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像被扭曲了似的,格外尖细。除了天蓝色的光以外,这里的确还存在某种力场。

“对。”

位移完毕。我们又回到了七号大厅。我一眼就看到了在此等待的朋友们。

“这个决定很冒险吗,别尔?”

导师猛地扭过头,仿佛在舒缓生锈的关节。

“希望不是。”

“最差的结果可能是什么?”

“不要在交通区域停留太久。”别尔的声音毫无感情。

“说说看?”

“最坏的可能是送你去疗养院。”导师拽着我往前走,我乖乖跟了上去。

如果不是眼下这种状况,我可能会在世界委员会的大厅里多转悠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拱顶上的壁画还是非常吸引人。即使光盯着来往的游客看,也是个挺有趣的消遣。

但刚才的会议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们搭上了一个没有其他乘客的飞行平台,卡蒂下达了前往出口的指令。

“还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困扰吗,尼基?”别尔关切地问。无须为导师的敏锐感到惊奇,更别想反对他。

“有一些。有两件事我不明白。”

“我会尽力解开你的疑惑。”

“从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导师。委员会就这样决定了我余生的职业,但没有人关心我的想法。”

“可以理解。”别尔看了卡蒂一眼,后者会意地点点头,“还有呢?”

“我无法想象,两百个人怎么能掌控全人类的命运,而且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开着没完没了的茶话会。”

“通常情况下,孩子,当你同时有两个问题的时候,它们就互为答案。”

我耸耸肩膀。

“尼基,世界委员会是根据熟知你的人的意见来做决策的。阿娜、比格和我——我们都很清楚,什么样的职业和命运能让你过上有价值的人生。随机选择人生道路的做法,早在‘要塞时期’导师制度建立后就被摒弃了。现在,我们的文明是在人们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的基础上建立的。你明白吗?世界委员会不会参与小问题的决策,因为不需要这么做。小问题会放在个体层面解决,是导师和被监护人之间的事情。这就是为何委员会会议不需要徒有其表的隆重感和专注感。在处理大量信息的时候,一个人是端坐在操作终端前,还是随意地喝喝咖啡,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说话了。对,他说得没错。

但为什么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尼基,你的意识还处于退行中,”卡蒂说,“它想躲回童年时代。你回避着这个世界,情绪反馈机制退回了青少年时期。我们小时候都经历过这样的困惑。‘我想当设计师,为什么导师要建议我做医生?为什么世界委员会不对‘远邻友星’发起总行动?要知道这多有趣啊!’但我们必须成长,慢慢理解社会发展的法则,学习历史。最后所有的疑虑都会尘埃落定。”

沉默寡言的戈恩咳嗽了一声,不太确定地补充道:

“你必须成熟起来,尼基。也许,待在导师身边对你的成长更有利。”

结束了。我的朋友们替我做了决定。他们同意世界委员会和别尔的看法,毫不犹豫地支持他们的建议。小问题只用在导师和被监护人之间解决,而我的意见不值一提。

不,我对导师这个职业并不反感!对能源站调度员和农机操作员这两个职业的态度也是一样。我根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缺点,但我至少知道导师这一职业是有很多实在好处的。

该死的心理退行总让我想要反抗。我一生似乎都在被强行安上某种职业,而且必须接受安排,现在这一切又在重演……

飞行平台在一号大厅的出口旁停下,我们走向门外。别尔看着我,他和我的小伙伴们不同,他们对决议非常满意,但导师却忧心忡忡。

“要不你们也跟我和尼基一起去‘母星世界’?”导师突然建议道,“我去打声招呼,会有人替你们值班的。”

“导师,这太棒了!”卡蒂兴奋地跳了起来。

“你们这个小团体对尼基非常有益,”别尔断言,“你和塔格已经帮了他不少忙。如果倔强的戈恩也加入的话……”

戈恩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就这么定了,”别尔精神抖擞,“怎么样,尼基?”

不能强人所难,导师……当然,我没有说出声。但他感觉到了。

“你想去公园里散散步吗,尼克?还是马上就跟我去寄宿学校?”

也不用给我塞糖衣炮弹,导师。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选择自由。

“这里太压抑了,导师,”我答道,“还是去‘母星世界’吧。”

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传送舱非常方便。我甚至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一点与之相关的愉快印象。也许,以前我用得不多?

“母星世界寄宿学校第二区,”卡蒂对我说,“来,你自己试试看。”

我获得了第一个穿越空间的机会。我看了别尔一眼,他赞许地点点头。

好吧。

我碰了碰终端,那一大团黏糊糊的激活剂已经让我习以为常了。万一我飞到了另一个区呢?万一我飞到了海岸上、大海边呢?那我的朋友们就要因为找不到我而头痛了……

请指明目的地。

“母星世界寄宿学校第二区。”我低声说。惊慌的情绪突如其来,让人难堪。不,我不适合当排头兵。

请入舱。

脚下升腾起蓝色的光芒。浑浊的圆柱形玻璃墙外的景象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请出舱。

门外还是一座公园,但已经跟刚才的完全不同。导师雕像脚下的公园过于板正、精确、平整,充满人造感。但这里是一片真正的密林。四处都是古老的枞树,树枝的尾端如同长长的手臂,微微发蓝。此处刺柏丛生,只有一条铺满沙砾的小径通往密林深处。树脂散发的香味令空气变得浓郁、鲜活。

我突然轻松起来。

我走出传送舱,四处张望。远处,小径尽头,隐约可见一栋颜色鲜亮的建筑物。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灌木丛中偶尔传来轻轻的噼啪声。是昆虫?还是鸟?我的潜意识没能给出答案。暂时还没有其他人从传送舱里出现——也许是发生了意外故障,也许是我被额外恩准独处片刻。

“您好。”

我回过头。灌木丛中冒出一张可爱的小脸,是个孩子。他脸上脏兮兮的,满是好奇。

“你好,”我说,“快出来吧。”

“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是和导师还有朋友们一起来的。”

小男孩瞥了一眼传送舱,拿定了主意,“那我还是赶紧溜吧。”

我耸耸肩,“那还不快跑?”

但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我是在逃课!”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显然为自己的勇敢而骄傲。

“好样的。”我真诚地夸奖他。

他似乎慌了神。迟疑一下之后,哗啦啦钻进了树丛中,小小的身影倏忽一下,就飞跑着消失了。

可不是吗?我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导师,就像用沙子能捏出一柄权杖……

可我怎么才能掩藏自己那些原始的、低级的、异于常人的反应呢?

传送舱又亮了起来。门打开了,别尔从里面走出来。他定定地看着我,“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对。”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回答得如此干脆,导师似乎相信了。

“你认出这里了吗,尼基?你的内心有所回应吗?”

“没有。但我很喜欢这里。”

“那也不错。”别尔叹了口气,接着走向我。他的脚步一直轻健,而此刻简直像安了弹簧一样充满活力,仿佛松林的空气向他体内注入了力量,“你不可能不喜欢这里,尼基。”

卡蒂、塔格和戈恩也依次从传送舱里钻了出来。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兴奋,甚至让我有点儿羡慕。

“我有一年没来这里了。”卡蒂激动不已,“朋友们,这里一点都没变!就连蜂巢都没挪地方!”

我向灌木丛里瞟了一眼,试图找到那神秘的蜂巢,但用尽全力,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我们来的时间正好。”别尔说,“年纪小的孩子都在午休。稍大点的在上课或者进行劳动培训。我们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我们沿着小径向前走去。我发现他们都在盯着我看,仿佛在等着奇迹出现,期望我会突然叫出来:“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爬过的那棵树!这就是早前摔了个头破血流的灌木丛!”

我倒是可以笼统地说些类似的话。传送舱周围的空地应该是孩子们玩捉迷藏的地方,这里有几栋神秘的小屋,树上还刻着些隐秘的留言。那个在传送舱旁守候着偶然来客的男孩就是个最好的例证。但我不想撒谎,即使这能令朋友们高兴。

“尼基,你还记得吗?我们在这里玩过假扮退化使者的游戏!”塔格说,“你埋伏在这里,用一支弩弓射掉了戈恩的贝雷帽!卡蒂后来还因为这个,绕着公园追着你跑了半天!”

“最后她追上了吗?”我好奇地问。

塔格叹了口气,“好像是的……卡蒂,你追上他了吗?”

“追上了,还差点把他推进湖里,”卡蒂兴致不高,“我那时候就发现,尼克,你玩冒险游戏总是很投入!”

“尼基天生就有冲动倾向,”导师头也不回地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教你克制这种**。”

他们还聊了些别的,比如回忆各种各样的游戏和比赛,说起那些闹完别扭又重归于好的故事,有的发生在这里……有的在那里……在远处,在近旁。

但这些回忆没有在我心里激起任何涟漪,只给我带来一阵忧伤。

我的童年和青春期被偷走了;我的当下充满谜团;未来更是一片迷雾。

我曾那么渴望回家!我曾希望,家能让我变回自己。但奇迹不常有。尽管这个设施完备的世界如此友善、温暖和快乐,对我来说却是异乡。

我将永远是个异乡人。

树木向两侧分开,我们走出密林,向校舍走去。

校舍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宁静。这是一栋非常古老的建筑,由粗糙的石块砌成,石块曾经也许是雪白的,但现在已经稍显黯淡。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透过开满橙色花朵的翠绿藤蔓,能看见下面凋谢发黄的花瓣。窗户旁边的藤蔓有被扯开的痕迹,叶片和花朵一片狼藉。可以理解……

“我过去很爱从学校窗子里爬出去吗?”我随口问。

戈恩和塔格有点尴尬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都爱这么干。”戈恩坦白了,“你想起来了?”

“很难说。”

墙角有几个花坛。花坛上正好有一群孩子在忙活,他们都穿着短裤和针织背心,正在拔杂草,用小水壶浇花。看见我们,他们都停下了劳动培训,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当然,大部分都是冲着别尔导师说的,但也有几句“您好!”和“您这次来要待上多久?”是对我们说的。

别尔一下就被十来个孩子团团围住了。他站在那里,挨个儿揉着那些乱蓬蓬的小脑袋,认真回答着他们的问题,自己也向他们仔细询问近况。此情此景,的确感人。但有一个小姑娘没能挤到导师身边,只能在外圈打转,努力想摸到别尔温柔的大手。过了一会儿,在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挤过去以后,她停了下来,委屈地皱起眉头看向我们。

我并没有给自己的行为赋予什么含义,只是对那孩子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有那么一瞬间,小姑娘困惑地望向我,然后一把抱住我的大腿,仿佛在请求我再摸摸她。

我和导师沉默地对视着。

“这是未来的导师尼克。”别尔大声给孩子们介绍,“现在,大家都回去做劳动培训吧!你们不想让导师为你们骄傲吗?”

我们绕过那群不情愿地散开的孩子,走向建筑的入口。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导师的,”别尔轻声说,“不要怀疑自己,过上一二十年,你就能进入世界委员会。只不过……别太心急。”

“我不着急。”

“你有很丰富的情感,尼基,你年轻又富有活力,但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知道。”

寄宿学校的大门平平无奇,不是公寓里那种屏风。这里的一切都带有古老的气息。地上铺着的厚实地毯和墙上挂的画虽然普普通通,不如委员会大厅里的壮丽,但都很养眼。门厅里放着几把破旧的椅子。终端的屏幕是静止的。入口旁的小屋里,一只锃光发亮的古旧铜钟下面,站着一个小男孩。这可能是一个礼宾岗哨,看到我们出现,他甚至动都没动,只是微微转了一下眼睛,好把所有访客尽收眼底。

“你好……洛基。”导师稍稍迟疑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男孩笑了。

“您好,导师!”

“其他客人就不问候了吗?”导师略带责备地问。

“你们好!”男孩高声说。

我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攥住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缺乏真实感。

这不是我的家!

我不可能是在这里长大的!

在导师的定量爱抚中,拔着小花坛里的杂草,每夜翻窗子出去寻找短暂的自由……这不是我!不是我!

我们沿着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上的地毯磨得只剩薄薄一层,用金色的边条固定,每一层都有正在擦拭窗户和地板的孩子们,我们沿路和他们打着招呼。

要保持卫生。我明白。

“这就是我们的房间,尼基!”塔格兴奋地叫我过去看。他激动得有些过分,我甚至觉得他险些想抓住我的手。卡蒂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我们的房门,戈恩则冷淡地点点头。

“先去我那儿吧,”别尔摇摇头,“然后我再看看能把你们安置在哪儿。说不定……”他没有说下去。

导师住在四楼。爬楼梯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但这里根本没有电梯。

“进来吧,孩子们。”别尔扶着自己的房门邀请我们,“请进。”

他的房间宽敞明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屋里只有一张窄窄的硬板床,像苦行僧的避难所,墙上有一面巨大的终端屏幕,此外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放着书和杂物的架子……我的住所几乎就是这个房间的缩小版。

但我还是发现了一处不同。在没有安装家具的墙面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照片,没有特殊的排列顺序,只是每四五张贴在一起,上面都是孩子的面庞。

我在墙边久久呆立,扫视着一张张孩子的脸,希望又害怕——从里面认出自己的脸。

但我最先发现的是小小的塔格。小时候的他头发颜色更浅,但我还是认出来了。戈恩也被我找到了,不费吹灰之力。在这组照片中,还有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是个红发男孩,长着被称为“母星吻痕”的雀斑,咧嘴笑着。

“这是因卡?”我问。

“是因卡,”导师轻声告诉我,“他牺牲了……留在了那里……在掩护‘出走’计划的途中。”

“塔格告诉我了。”我点点头。

那就意味着,剩下的这个就是我?

我似乎是整张墙上唯一一个没有微笑的孩子,我眉头紧锁,甚至有点儿精神紧张。

导师不至于找不到一张更好的照片来保存关于我的回忆。显然,这张照片在他看来比较准确真实。

“我总是这么严肃吗?”我问。

“大多数时候是,”导师给出了肯定回答,“调皮捣蛋的时候都是这样。”

他又盯着因卡的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向操作终端,故意夸张地大声说:

“就这么定了,十二号小组!你们将在寄宿学校做客三天!”

“乌拉[2]。”戈恩语气严肃。

“还有来自……呃……”

“七号小组,女导师谢妮·阿鲁阿诺。”卡蒂提醒他。

“其中还有来自七号小组的客人。”

“乌拉。”卡蒂也如此回应了一声。

“我将给你们安排临时工作。”别尔叹了口气,“医学考察总是有必要的,给孩子们做外星生物讲座也很要紧。但你,戈恩,得在我们的操作系统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

“还是那一套旧系统吗?”戈恩稳重地问。

“超高速系统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别尔耸耸肩膀,“接下来,让我来看看你们能住在哪儿……”

他触碰了一下终端。屏幕亮了起来。

“你们的房间都有孩子在用,”导师遗憾地说,“哎哟,这个小组够乱的……”

我向桌旁走了几步。

屏幕上有一个窄长的房间。俯瞰视角。房间里有四张床,其中两张上堆放着衣服:长裤、衬衫、内衣,还有一根细绳,上面串着几块带孔的鹅卵石。屏幕上的画面一直在变换,镜头飘浮着,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将墙壁和门窗都收入视野,仿佛在贪婪地、事无巨细地窥探着他人的隐私。随后镜头一个俯冲,拍到了打开的练习本。镜头转动着,沿着练习本上的格子一行行拍摄,方便我们阅读。看起来,那像是一首诗。

“他们的导师……我想想,应该是东……”

别尔瞥了我一眼,“你怎么了,尼基?”

我不说话。

“正好,我们来进行第一个测试吧。”老人脸上浮现出微笑,“你会怎么应对这种情况,教导孩子们要爱整洁?”

“首先,我不会去偷窥别人的房间。”我低声说。

一阵死寂。

“这不是别人的房间,尼基!”导师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是我们寄宿学校的监护对象。”

“他们知道自己被监视吗?”

“不!当然不知道!”

摄像头嫌恶地扫了一眼马桶,飞出了卫生单元。

“这很卑鄙。”我回头看看,在同伴们脸上寻找着认同。

不,我没有找到。

“什么?卑鄙?尼基?!”别尔激愤地朝我怒吼。他脸上松弛苍老的皮肤因为无声的愤怒而剧烈抖动起来,“不允许小淘气鬼们溜出学校跑到发射场去,这是卑鄙?把缺点扼杀在摇篮里,这是卑鄙?看到孩子们半夜闲聊,打开红外线助眠灯,让他们在新的一天开始前睡个好觉,这是卑鄙?”

我双手颤抖不止,差点没把肠子都吐出来。

现在我信了,我的确过于冲动……

“卑鄙的是监视,”我说,“监视和操纵他们都很卑鄙。你们是在欺骗的基础上塑造他们的认知体系,利用他们的信任来塑造自己的善良形象。”

“你错了,尼基。”戈恩在我背后冷冰冰地说。

“不能这样,尼克!”塔格当起了和事佬,“快道歉……”

要道歉的是我?!

只有卡蒂沉默不语……

“等你当上了导师,”别尔嗫嚅着,“就会懂了……”

“我不会变成间谍的!”

“那你就无法帮助孩子们。”

“那我就不当导师了!”

老人拼命摇头,“清醒一点吧,孩子!我可是在委员会面前替你做了担保啊!”

“你是白费力气!”

“你本来就知道,整个寄宿学校都处于监视之下!孩子们长大后就会知道一切真相!所有人都理解,这么做是必须的!”

“那些‘所有人’不包括我!”

“如果谢妮·阿鲁阿诺没有密切观察那些给洋娃娃梳妆打扮的姑娘,没有帮助卡蒂意识到自己只能是个平庸的艺术家,但有当医生的天赋,卡蒂现在就会成为一个无用的人,为自己没有当设计师的能力而痛苦不堪!”导师大声呵斥着我。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没有读到你小时候写的诗歌,你就会变成个废物诗人!在广场上孤零零地念着没人要听的诗……”他的额头都皱了起来,“‘千百只鸟扑向烈火,千百只鸟失去双眼,千百只鸟冲上战场,成千上百地死去,只留下千百具尸体……’”

“我写的诗就那么没天赋吗·”我异常冷静地反问,“那为什么您直到今天都还记得?”

“这是我的职责——记住被监护人的所有失败!”

“我也记得,”卡蒂突然开口了,“我现在还记得你当年念这首诗的样子,尼基……

无法看着他的心爱之物死去,

很快一切都将终结!他说。

而灯塔将熄。灯火不会再亮。海中之舟飞向礁石。

从赤道国家返回的船,载着千百只鸟的船,千百只来自赤道国家的鸟。千百只溺亡的鸟。’”

“胡说八道!”导师尖厉地咆哮起来,“卡蒂,你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你总是对他怀有多余的感情。但谁也没有阻拦你对他的心意!你们被认为是一对般配的伴侣,而我们对你们儿时所有的恶作剧……”

“您是个无赖,导师。”我说,然后朝他脸上揍了一拳。

下手并不重。

我不想伤害这个老人。

但我完全相信,是时候给他脸上轻轻来一拳了,比起混乱的言语表达,这样能够更好地传达我长时间压抑的反感情绪。

别尔摇晃了一下,仿佛我刚才用了全力一样。他用手捂住了脸。

而我被反手扣住了。

我回过头。塔格和戈恩紧紧按住了我,尽管有些笨拙。他们对肢体接触的反感都跑到哪儿去了?!

“没必要,”我说,“我没打算接着揍他。”

但他们没有放开我。

我只需要两秒钟就能从他们手中挣脱出来,把他们摔到地上,让他们受伤。

但我没有和朋友打架的打算,即使他们做得不对。

“‘千百只溺死的鸟’……”卡蒂喃喃地念着我的诗,慢慢退到房间的角落里,“‘千百只溺死的鸟’……”

导师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他的脸颊红了起来,但不是因为刚才那一拳,而是由于强烈的激动情绪。这腮红还挺适合他。

“你是我最大的失败,尼基。”他说。

“我是你的监护对象中,唯一一个保留了人性的。”我想了想,又纠正了一下,“唯一一个真正成了人的孩子。没想到吧?”

“尼基……”塔格在我耳后喘着气,“快请求他的原谅,尼基!”

“你将会被送去疗养院,尼克,”导师说,“去接受终身疗养。”

“我会考虑的。”我反唇相讥。

“而我——将面临耻辱……”别尔垂下眼睛,“晚年失节……余生都要承受这份耻辱……”

“我惹出的麻烦,我会尽量解决。”我向他保证。我的肌肉因为冰冷的狂怒扭曲了。我觉得,塔格和戈恩必须把我抓得再紧一点儿,或者干脆揍我一拳,不然就会出事,会发生既可怕又疯狂的事情……

但他们只是紧紧抓着我。我这两位不幸的朋友,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难以形容的亵渎导师行为发生在自己面前。

“‘而旁观者无法忍受这一切’……”卡蒂在远处的角落里轻声念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流出了眼泪。

[1].一种将象征意义人格化的雕像。这里指提炼了导师群体的特征塑成的象征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