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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劲儿来得很快。尽管红酒度数不高,几乎尝不出酒味,但我早有心理准备,随之而来的连锁反应并没让我感到惊讶。一股令人放松的暖流从我体内淌过,一时间,眼下的状况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周遭的世界变得似曾相识起来。

“可惜戈恩没和我们在一起,”塔格叹了口气,“我这兄弟磨蹭得太久了……”

“他是你的哥哥吗?”

塔格也有些醉意,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失忆症状,对我的问题不再大惊小怪。

“对。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父母请求让他在家里多留半年,所以我们才成了同级生。”

“那我的父母是谁?我有兄弟姐妹吗?”

塔格皱起眉头,想努力回忆起什么。

“你母亲来看过你两次……父亲似乎……尼基,我不知道!你可以去信息库查查看。”

“何必呢?这没有意义,塔格。如果我连你们都想不起来,那更别说没见过几次的父母了……”

“对,当然……”他又把两个杯子斟满,“没必要让他们为你担心。管他的,祝你健康!”

“管他的,祝你健康!”我跟着他重复了一遍,大脑自动告诉我,人们在预备放纵自己时才说这句套话……我甩甩头。脑中记忆的深渊上,仿佛生生架起了一道词典做成的桥。祝你健康——这真是句胡话!

酒杯又见底了。

“我需要课本,塔格……”我再次提出请求,“特别是历史书……”

“关于‘石器时代’,你能想起什么?”

“猛犸、老虎、斧头、长矛?”

“好样的!”塔格笑了,“你脑中还保留了基本的联想思维能力。”

“所有的联想都有欺骗性!”

“胡说!这是你脑子里的矛盾……矛盾感在作祟。接下来,说说‘骨器时代’。”

“驯养伙伴动物、发明滑轨和轮子、发展农业……”

“棒极了!”塔格高兴得手舞足蹈,“你的词汇量也没有丢失。词语不只是简单的符号,它还关乎某种实体的记忆。很好,这可以说是你大脑储存的备份信息。你虽然失去了关于世界的基本认知,但还是能从词汇中一点点找回信息!让我们再往下试试。‘要塞时代’……”

“社会分化、联邦政权、战争、开采矿藏和石油、发明火药和流火弹……”

“你的联想不知为何都跟战争有关,”塔格叹了口气,“这是抹不掉的职业烙印吗?换了我,会想到炼金术士里格·加藤,即臭不可闻的里格,和他发现的那些霉菌药物。在我看来,这些药物的社会意义,比流火弹可大得多。怎么样,还要继续吗?”

我敢肯定,塔格问的是要不要继续这堂历史课,但他先把酒给续上了。

“酒可是有害健康的。”我有些迟疑。

“但如果遵照医嘱喝的话……”塔格不好意思起来,“好了,‘要塞时代’之后就是‘工业时代’……”

“蒸汽运动、电、封建时期的领土终于有了固定边界、电报通信、航海术诞生、导师制传统形成……”

“瞧!你就像在课堂上一样,全都记得,对答如流!”塔格高兴极了,“那‘航海时代’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有点儿磕绊。仿佛必须要往记忆的最深处挖,才能找到相关的词汇。

“人类画出了第一张星图?”

“还有呢?”

“航海学……人类发现方形大陆和三角形大陆,并在那里定居……然后,发生了‘大失误’。”

我沉默了。

“你还记得,‘大失误’是指什么吗?”

“不记得了。”

塔格叹了口气,“我们在那里遇见了另一种生命,尼基。一种有智慧的生命——长毛怪……”

长毛怪、“失落的友族”、战争、“大失误”、耻辱……

“我们把它们消灭了,”我说,“对吗?”

“对,尼基。这是整个人类的耻辱。但在当时看来,战争是唯一的出路。它们的文明程度不及我们发达,但身强力壮,并且极具攻击性。‘懊悔的莱恩’让它们染上了鼠疫,只花了四十年左右的时间,就让它们灭绝了。”

“长毛怪虽然是非友族,但我们是可以把它们变成朋友的。”我说。

“当然!应该让它们变成友族!但当时还没有进化使者和退化使者体系。幸运的是,导师们弄清了人类错在何处,并决定进行弥补。于是我们迎来了‘大联合时代’,记得吗?”

“导师制度、社会不平等的消除、核能、大陆改造、太空飞行……以及‘友星’。对吗?”

“对。我们坐着简陋的核动力火箭飞向了太空。三块大陆上的所有居民,全人类,都为这个目标联合起来。飞向‘内星’和‘外星’,并在那里定居……想起来了吗?”

“这是我们的两个‘近邻友星’?”我问。

“对的。一开始也发生了些误会,出现了不友好现象,我们这边牺牲不小。但导师们研究出了‘友谊理念’。最终,我们接纳了‘近邻友星’。”

“它们长什么样?”我问。

“你看看四周。”

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缓缓放眼望去。

难道坐在桌旁的这些人和那些女服务生……

“它们长得跟我们很像吗?”

“对不起,我还有点儿不适应……”塔格歉疚地说,“你有时候能瞬间修复自己的记忆漏洞,而有时候又……没错,这是视觉认知受损的表现。看看游泳池里面。”

我探头往闪着蓝宝石光芒的水里望了一眼,目光捕捉到池底一个几乎难以被发觉的影子,细细长长的……

“它们没有有声语言,”塔格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它们能听见声音,对振动惊人地敏感。它们对自己的称呼——翻译成我们的语言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听起来跟‘人类’差不多。所以我们管它们叫‘软族’。”

“软族和小人族,”我说,“对吗?”

“对。但几何星上几乎没有小人族,这里的环境不适合它们生存。要想见到它们,你得到内星去,或者去小人族大使馆瞅瞅。”

“还是看看图片吧。”我婉拒了他的提议。不知为何,那个在池底懒洋洋徜徉的身影让我深感不适……软族……

我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不再去看那位来自“近邻友星”的朋友。

“再来点儿酒吗?”塔格问。

“来吧。”

我们又喝完了一壶红酒,直到凌晨一点钟才离开餐厅。女服务生看我们的眼神充满责备。除了我们以外,好像没有其他人喝酒。但这不妨碍人们纵情作乐。半明半暗中,他们伴着池畔和街灯冷暖交错的灯光,在灯碗摇曳的火光下翩翩起舞。不知哪里传来了音乐声。我没有听出是哪首歌,但曲调优美,节奏明快。塔格也邀我去跳舞,但我谢绝了。我不太确定自己能否想起那些别致的舞步。

跳舞是必须得从头学起了。许多东西都要重新掌握。

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客人。一个露天飞行平台驶来,停在姑娘们身后,她们把脏盘子从桌上收走,吹熄灯碗,登上飞行平台。姑娘们一个个都一言不发,显然,一整晚的奔忙让她们累得够呛。

“她们要飞很久才能到家吗?”我问。

“大概一百到一百一十分钟吧。”塔格打了个呵欠。

“为什么不能找个速度更快的交通工具?”

“这也是劳动培训的一环,”塔格像是怪我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很多种职业都不会给人太多自主选择的机会,个体必须做好适应这种宿命的准备。怎么,你还可怜起那些姑娘了?她们能好好睡一觉,一周进城一次,这已经不错了。尼克……尼基……”

“看,这种时候我就像个傻子。”

“会好起来的!”

我们五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汽车停在一栋五层左右的低矮楼房前,建筑物的拱形外墙像马蹄铁一样。有的窗口还亮着,每个单元的门洞上方都挂着一盏明亮的小灯。但周围一片寂静。

下车前,塔格碰了一下操作终端,发出指令:

“撤销行程,我们现在不需要交通工具了……”

我没出声,生怕又说出什么蠢话,默默跟着他下了车。这栋建筑有好几个单元,我们走进了左起第二个门洞。入口处没有门,但能感觉到有暖风从一条看不见的缝里吹出来,把室内和室外截然分开。穿过那道风屏后,灯就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门厅,里面摆着几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周围的墙上都挂着椭圆形屏幕,其中一个还亮着,上面有文字在滚动。也许这是用来播报新闻的信息终端。

“上楼。”塔格踏上了窄窄的楼梯。

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电梯就在两步之外,但塔格显然不打算乘电梯。无必要,不使用?

我们经过的每一个楼梯口都连着一条短短的走廊,通向十来扇小门,房间里显然都住着人。至于为什么不用电梯……也许是因为我们住得不高?

爬到四楼的时候,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塔格朝其中一扇门点头示意,“这是我的房间。你的房间在五楼……过来一下,把手贴在门上。”

我碰了碰他的房门,门轻轻打开了。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我的门锁能识别你,”塔格满意地得出了结论,“那就没问题了,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塔格就住在楼梯旁边,而我则住在走廊尽头。塔格像刚才叫我做的那样轻轻一碰,打开了我的房门,解释道:

“无须获准就进入你房间的人,有导师、戈恩和我……也许,还有卡蒂?”他揶揄地笑笑,“当然,你还可以调整设置,添加其他人。进来吧!”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自己陌生的房间……

房间是方形的,不小,大约十步见方。除了我们进来的那扇门以外,还有另一扇门。

“那是盥洗间,”塔格察觉了我眼中的疑问,“你来说说看,那里是干什么用的?”

“我觉得,这个我已经想起来了。”我没有直接回答。塔格笑了起来。

窗下,一张床摆在墙边,那床在我看来很窄,而且太矮,虽然我也无从得知普通的床应该是什么样。我在阿拉里的飞船里睡过的那块搁板,更像是一把枷锁,一个用来研究我身体的探测器,总之不像件家具。

我只是有点儿奇怪,自己居然喜欢在窗子下面睡觉。

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排结实的架子。架子上一半都是空的,只零星摆着些厚书,还有些形状奇特的小石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一只镶嵌着黑色图案的黄色金属花瓶……房间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井井有条,但看起来过于空旷有序,甚至有些刻意。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愁绪。我心里明白,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这样高超的收纳能力。桌上空无一物,旁边摆着两把椅子。墙上还有一块屏幕,旁边配有控制终端,但现在它没在运行。

“我给你演示一下怎么使用书本。”塔格在书架上翻找了一阵子,抽出其中一本,“这本合适!《退化学入门教程》!里面有许多有用的资料和历史知识。”

他走到我身边,打开书。

我的联想能力似乎不起作用了……

书是塑料材质的,只有一个书壳,内侧表面呈干净的浅灰色,书壳顶部的边角稍稍有些起毛……

塔格用大拇指碰了一下书角,书壳背面就出现了一行字:

退化学:入门教程。

另一页上出现了一张颜色鲜艳、画质极高的照片。图上有男有女,全部赤身**,腿上都盘着一只大约五步长的灰蓝色柔软生物。这种生物似乎具备某种类似头部的器官,但我没法肯定地说出哪边是头,哪边是尾。一旁是另一种生物用瘦弱的小爪子牵着女人的手,它们几乎全身都覆盖着小小的灰色鳞片,比人类矮得多,但长着一张滑稽的人类面孔。

我们的软族和小人族朋友。

这就是历史上最早的两个没有被我们消灭、而是转化成友族的幸运种族。

“翻页……”塔格给我示范,“用手指写下数字,就可以快速跳到你想看的那一页。写下某个词语,就可以进行文档搜索……”

“谢谢,”我说,“我总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书。”

“聪明的尼基居然说出这种话,”塔格叹了口气,“你会想起来的。怎么样,我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我四处看看。

“行,应该可以了。”

“你愿意的话,可以在睡前翻翻书,”塔格说,“但最好还是睡一觉。还有什么事吗?你冰箱里有吃的吗?”

他径直走到房间尽头,打开一只钉在墙上的大铁柜子,朝里面看了一眼。

“你不会饿死的。好了。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就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

塔格敲了敲操纵器,我会意一笑。操纵器的用法我已经弄清楚了。我们的操纵系统非常智能。

“好好休息,尼基。”

“你也是,塔格。”

我的朋友——老朋友兼新朋友——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这里生活过,在这里读过“退化学”教科书,和朋友们谈天说地,时不时驾着飞船去进行“远距离探测”,还在这里爱上了卡蒂……不,胡说八道!我不可能爱过她!我心里没有一丝特殊的感觉,没有一点儿爱情的痕迹,没有一滴痛苦的眼泪!

我将在这里生活;重新学习飞船操作理论;学习将敌人变为朋友的**法;与塔格和戈恩聊天;时不时驾着飞船去进行“远距离探测”;重新爱上卡蒂,然后我们会结婚,生儿育女,把孩子上交给寄宿学校。我则继续和朋友们聊天、四处环游。

我躺倒在**,抓住床罩紧紧裹在身上,缩起身体,把脸埋进去。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流,完全停不下来。

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我身边的这个世界无比正确、友善、完美,但我无法融入其中!

不对,有哪里不太对劲!

大约五分钟过后,我还是爬了起来,走向操纵器,测试了一下照明系统,成功打开了带四个灯罩的顶灯,床头的夜灯也亮了。那是一盏磨砂球形灯,从一根软绳上垂下来。房间里的操作系统没法跟飞船里相比,但还是不难弄明白,为的就是让我这样的白痴都能进行操作。

我现在无法入睡。尽管已经酒过三巡,夜幕沉沉。

我捧着书靠在床头,翻开书壳……不,为什么我会觉得,书不应该是这样的?开头几页加载出来之后,出现了“入门教程”的字样。再往下看……

下一页上只写了两行字:

若欲向未来进发,则不可不凝视过往。

——加特尔·哈梅茨

这个名字我似乎知道。它和“退化使者”像同义词一般紧紧联系在一起。加特尔·哈梅茨就是那个创立了“退化学”的导师……

我翻过这一页,开始阅读。

如塔格所说,书的开头部分的确在讲述人类历史。我快速掠过“石器时代”“骨器时代”和“要塞时代”,只在讲述发明固体汽油的章节停留了一下。发明过程引人入胜,千回百转,是人类思想一次真正的飞跃。而关于那位导师——炼金术师里格·加藤,既臭不可闻的里格,和他发现的霉菌药物,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史实资料。只有两个传说流传了下来。第一种说法是,他进行药物研究,是为了治好自己那些感染鼠疫的被监护人;另一个版本则是说他想要治好自己的老导师。那是一个愁云惨淡的恐怖时代,瘟疫横扫了整个大陆。导师们尽己所能,给大众灌输卫生意识,阻止灾难的扩张。但如果不是臭不可闻的里格发现奇迹霉菌,整个世界的发展可能会陷入长久的停滞,各个要塞城邦可能会据守孤城,对一切外来者敬而远之……

但总的来说,史实并不是本书作者的重点。书中反复引用一些“众所周知”的“退化学”定理,不断插入假设,引导读者去想象“不然会怎样”。

这个思维游戏的确有趣。试想一下,如果改变人类世界中的某一个要素,或者将某个发明的时间推迟十几年,社会进程将会变成怎样?

比如,为什么航海术没有更早发端?要知道早在“石器时代”,原始人类就造出了独木舟和木筏,学会了用兽皮做成风帆,借助风能航行。

天空,是我们被长期禁锢在圆形大陆上的主要原因之一。罗盘和高灵敏探测器利用的都是几何星的磁场……这些都是极度先进的技术成果。强大的电蒸汽轮船并没让人类踏上航海之旅的第一步,直到一百年之后,航海学才有了突破。在“航海时代”到来前,我们一直都在绕着遍地灯塔的近岸水域打转。海上定位能力成了关键,后来,人类终于发明了能指引航向的星图。但创造星图的过程何其漫长!只要看看夜晚的天空你就明白了……

我把书扔到一边,照书上说的抬头看。夜空就是夜空。云不多。而星星……

看看夜晚的天空,看看闪耀的万千繁星。试着想象一下,如果几何星不是在银河系中心,而是在某个偏远的角落里,一条星球稀疏的旋臂上。再抹去一些星星,只留下其中百分之一。你们会畏惧失去星光的夜晚吗?对,这是个消极的后果,也是浮于表面的后果。星星变少了,农忙时期的人类就必须借助人工照明,在夜间给植物提供光线;哲学的发展也会完全走上另一条路径;平行社会蓝图的出现时间可能要推迟许多……但换个角度看,星空变得稀疏还是有一定积极影响的。航海术的出现会大大提前。我们会在自己的科技优势完全压倒“失落的友族”之前,就到达其他邻近的星球。但先不用急着为已发生的事扼腕叹息。因为那时候“退化学”体系还没有出现,而我们注定会陷入冲突的泥沼之中……

没错。我隐约记得,曾几何时,头顶的天空是另一番模样!

下一页上有两张照片。我颤抖着,鼓起勇气看向第一张。那就是我们“失落的友族”长毛怪。它们在照片中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无辜的牺牲者。画面下方有两个矮壮的人类,肩宽,双臂修长有力,正咧嘴笑着。这一男一女保持着威胁性的攻击姿势,两个长毛怪倒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长毛怪的手中拿着一支冒着轻烟的金属器具,男人一只手捂住肩上流血的伤口……

第二张照片展示的大概是一个想象中的幸福结局,长毛怪和人类成了朋友。四个生物都微笑着拥抱在一起。

但这个结局似乎不太有说服力……

我跳过了关于“懊悔的莱恩”的章节,他就是研究出长毛怪的克星——鼠疫病毒的人。我既对那些毛烘烘的强壮生物毫无怜悯之情,也对莱恩的境遇不抱同情。起初,他大受全人类追捧,最后却在鄙视和排斥中度过余生。晚年的他在方形大陆的深山中流浪,徒劳追寻着侥幸逃脱灭顶之灾的长毛怪……

接下来是“大联合时代”。人类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导师制度重塑了社会关系,可耻的“大失误”让哈梅茨顿悟,促使他开始研究 “退化学”和“进化学”理论。人类开始进行大陆改造:抽干沼泽,铲平山脉,矫直海岸线,将河流引向干旱地区……

我再次开始快速浏览。

书里介绍了英勇的太空飞行事迹、最初的成功尝试以及灾难性的失败,讲述了“卫星城”的诞生,即一个小小的轨道空间站,人类开始在那里建造星际飞船。还有远征“内星”和“外星”,因为天文学家认为那里可能会有生命。征服“内星”和“外星”就是“退化学”应用的典型例子……

任何一种有自我意识和扩张欲望的智慧形态,最终都会领悟到“友谊”这一真理的宝贵性,如果用一个古老诗意的术语来表达,就是“兄弟情”。但要领悟这个宝贵的真理,道路何其漫长!可怕的罪行会洒满这条道路,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石碑!但人类很快就理解了“友谊”的重要性,“大失误”的悲剧让我们了解了“友谊”的真谛。但像人类和“长毛怪”这样,两个智慧种族在一个星球上并存的情况,实属例外。这就像生理学上出现孪生子一样极为罕见,两个文明很难在一个世界中共同发展。早在文明萌芽之初,占支配地位的分支就会脱颖而出,占据进化树的顶端,那是大自然专门留给智慧生物的生态位,而其他生命形式的发展只能停滞不前。那么文明共存的出路在何方?是让所有未来的友族走上一条遍布实验和错误的道路?还是帮助它们走向文明的顶端,走向和平与友谊?”

当然是选择第二条道路!

这条路上的主要障碍在于,任何一种智慧文明都对外部干涉极度反感。一个文明的自我保护本能,与单独的个体比起来只多不少。在遇到一个刚刚产生自我意识、但还没发展出科技的种族时,我们可以对他们施加正面影响,向他们灌输“友谊”的理念。这就是进化使者的使命。这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需要坚持不懈的努力,不是每一位进化使者都能成为导师,但每一位导师都可以成为进化使者……

但如果这个种族已经拥有发达的科技,而精神文明发展落后呢?

如果我们的帮助被认为是一种阻碍和侵略呢?

“退化学”正是为此存在的,在通往“友谊”的道路上,它帮助人类完成了最初最沉重的步骤。“文明降级”指的是在尽可能保存未来友族的文明和精神成果的前提下,解除其技术装备,尤其是使其军事能力归零。如此一来,一个退回“石器时代”或者“骨器时代”的社会,总会兴高采烈、满怀感激地接受进化使者的帮助和友谊理念。

众所周知,“退化学”的基本定理包括:

第一,“善意出发点原则”。

第二,“恶意最小化原则”。

第三,“真相可逆性原则”,从中还延伸出了“无谎言原则”。

第四,“道德灵活性原则”。

接下来我们看看“退化学”的六个附加定理。无可厚非,首当其冲的就是“文明责任”和“次要自由”。我们先从最基本的定理说起……

我把书放到了一边。

我心里很不舒服!

问题不在于书里那些言之凿凿且不可否认的事实。最奇怪的是,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似乎是针对某个个体的,而且……仿佛就是在针对我!

我不会好过的,真的。

我起身走向卫生单元。出乎我的意料,卫生单元原来并不大,雪白的三角形浴缸和洗脸盆闪闪发光,充满消毒水气味。当然,还有马桶。覆盖着暗色镜面薄膜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鲜艳的招贴画,上面画着一个正在认真洗手的小男孩,旁边写着一句话:早晚洗手,很有必要!

卫生至关重要。我理解。

我想起自己刚下飞船时,还傻傻地想跟塔格握手。

这似乎是令人不快的!

我为什么会觉得应当对朋友做出这个动作呢?

我得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明天,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熟悉,更容易理解。我会一天天好起来,重新掌握这里的道德和规则,重新融入这个世界,到时候我就能继续践行“退化学”。我们会前去寻找阿拉里,并将它们的攻击性归零。总有一天,它们会成为我们的友族。

那么有意思的问题来了,那些跟我们相似的生物,也需要接受进化使者的改造吗?或者,其智力水平足以令他们自愿接受帮助?

我把手洗净,甩干。我决定从第一个夜晚开始就以正确的方式生活,于是开始研究怎么洗澡。几分钟后,我成功地冲了两次澡,第一遍用冷水,第二遍用热水。冲完澡后,我又脱下衣服,坐进浴缸,开始仔细擦洗身体,好像这一切都很有必要。

把湿衣服整齐叠好有点儿傻气,我随意地把它们扔在地上,确保早上衣服能干,然后就钻进被子,进入了梦乡。我太累了,枕头太小这种问题没能阻止我入睡。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典型的、需要跟导师探讨的梦。那不是一个好梦。

我梦见一种能够变形的液态生物,它钻进我体内,渗入我的整个身体,它的触手伸向我的心脏和肝脏,喷出的毒气裹住了我的大脑……我抓住一块凹凸不平的金属板,身边全是可怕的生物,其中有一个人类,一位老人,是我的导师,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像别尔……

而我忍受着,忍受着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因为我知道必须如此。理智告诉我:我的整个生命,我的痛苦,只不过是宿命狂风中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尼克!尼基……”

那个怪物爬向我,想要研究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每一块肌肉,整个过程并不一直痛苦难耐,但总归令人厌恶……

“尼基!”

我呻吟着醒了过来。

卡蒂坐在我窗边,焦急地看着我的脸。

“你哭了,”她说,“你在梦里哭了。尼基……”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干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

“尼基……”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也想不出更聪明的话了!

卡蒂颤抖了一下,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准备起身离开。

“等等。”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对不起。谢谢,我刚才感觉很糟糕。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只是惊讶,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的锁能识别出我,自动放我进来。”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的手,“尼基,我们还只是……朋友……早上好,尼克!”

她非常可爱。只是这个寸头发型让我难以接受……她浑身上下让我不喜欢的地方,就只有这一点!但她有双善良的眼睛和一张漂亮的脸蛋,以及半裸的身体。今天她穿的是短裙,胸前换了一根窄窄的半透明布带,那是她们用来代替衬衫的衣物。

不,我的确爱过她。

现在也随时可以爱上她。

……仿佛有什么东西楔入了我的大脑,我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然后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到底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我的词汇量不够用!

我的“备份记忆”头一次失效了,它无法解释我内心渴望的那种东西!

“卡蒂……”我无助地嗫嚅,“我……我爱你。”

她立刻放松下来,脸上甚至绽放出了笑容。

“我也爱你,尼基。你表现得很好。已经有所好转了。”

卡蒂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碰了碰我的额头。

我立马想起了那个外星女人怯生生的手掌……

“体温正常。”卡蒂说。

她一说话,我心里的那种渴望更强烈了!

“起床吧,贪睡虫!”卡蒂的语气轻松愉快,“虽然你获准卧床休息,但可别滥用这个特权!”

她站起来,掀开了我的被子。

动作太快,以至于我来不及阻止。

我昨晚实在没有力气去找干净内衣!

“洗漱穿衣吧,”卡蒂非常平静,“你昨天没有把衣服放进清洗单元,我帮你收拾了。快起来!”

我坐在**,这一幕出人意料地尴尬,床腿仿佛被锯短了一截,比平时要矮。我若有所思地看了卡蒂一眼。

她并没有跟那个外星女人一样,为我的**大惊小怪。也就是说,**是正常的?

那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呢?

为什么我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爬起来?

“冲个冷水澡吧,”卡蒂建议我,“你这是荷尔蒙爆发的症状。这没什么,人在压力过大时经常这样。”

心里某种莫名的纠结感轰然瓦解了。我毫不害羞地站起来,走向浴室。按照卡蒂医生的建议,我打开冷水龙头,站在下面冲洗身体。水流从天花板上的小孔里洒下来,仿佛一场真正的雨,我在下面转动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冰凉的水滴。洗着洗着,我把额头抵在光滑的墙面上,陷入呆滞。

“我给你把衣服拿来了。”卡蒂热心地走进来。浴室的门锁不上,或者是我没找到类似锁的机关。“你感觉还好吗?塔格说你们服用了两壶红酒,他都有点儿轻微酒精中毒了……”

“完全正常。”我背对着她,没有转身。

“可能是你的生理防护能力更强,”卡蒂猜测,“你的机体能够进行轻度排毒。”

“卡蒂,我似乎有点儿心理问题,”我说,“我感觉……我……”

我吞吞吐吐地嗫嚅着,她耐心地等我说下去。

“光着身子站在你旁边时,我感觉很不自在!”我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这种感觉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出现吗?”卡蒂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唔……可能是的。昨天你给我做检查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

“别担心。这是一种已知现象。心理退行。有时会在发育期的孩子身上出现,压力过大的时候偶尔也会发生。有个术语专门用来形容这种现象——羞耻心,通常在面对异性的时候出现。”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我傻乎乎地问。

“它会自然消失的。我们必须修正你身上出现的错误行为模式。想去浴馆吗?我们还有时间。”

“你说了算。”

“那就把衣服穿起来吧,我们去找塔格。”

或许这的确是一种退化吧,但在卡蒂走出去的那一霎,我终于放松了下来。

塔格浑身不舒服。

“一切含酒精的物质都应该被严令禁止。”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他房间里的陈设跟我的差不多,但东西要多一些。这种感觉大多来自挂满外星怪物照片的墙面,和一堆倒人胃口的不明物体,它们都被装在又宽又扁的容器里。

“酒完全就是毒药。我要以整个研究所的名义向世界委员会递交提案……”

“不出一天,你就会改主意的。”卡蒂轻笑起来。她坐在椅子里,神情愉悦,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也许她已经确信,我能够恢复如初了?又或者是在努力宽慰我?

“我会再等等看!但不可能改主意!”塔格中气十足,“尼基什么时候去汇报情况?”

“导师和委员会约好了时间,今天六点。时间还很充裕,我想带尼基去一趟浴馆。”

“这是干吗?”塔格有些惊讶。

“排毒。”卡蒂朝我挤了挤眼睛,这个小细节让我很受用,“一起去吗?”

“我也去,”塔格决定,“那得叫辆车……”

“我是开车来的。导师安排了一辆专车,在尼基预计五天的初步康复期间,供我们专门使用。”

“啊哈,现在这件事是你来主管了……戈恩在飞船里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也没有。飞船的报告完整无误。他一直忙到早上,凌晨两点半才到家。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让他睡吧。”塔格对卡蒂的提议表示赞同。他在一摞衣服里翻找了一下,挑了一件彩线织就的外套披在衬衫外面,“好看吗?”

“很漂亮。”卡蒂夸了他一句。

车还是昨天那辆,或者只是跟那一辆一模一样。卡蒂设置好路线,然后把座椅向后掉转,朝向我们,开始闲聊。我们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提到了我找到的那个未来友族,我们兴奋地讨论着——帮助他们成为我们的友族,该是一件多么棒、多么有趣的事情。但塔格似乎不以为意,他觉得那不过是一个跟我们外貌相似的种族而已。的确如此!

“要知道以前从未有过跟我们这么相似的种族!”他夸张地挥舞着双手,“为了把小人族变成友族,我们做到了什么地步?我们甚至造出了拟态服,让孩子们穿着那身衣服变成小人族的样子,把他们送到小人族中间去潜伏!我们用人工手段遏制孩子的生长,就为了让他们成年后能成为合格的退化使者……但总有孩子暴露身份……我们这样来回折腾了多久,卡蒂?”

“整整培育了十七代,”她叹了口气,“但现在……很少……有人提起了……”

“对付他们,只能埋头苦干!要培养人手,送到未来友族的星球上,不断埋头苦干!我真羡慕那些退化使者!说真的,我羡慕他们!”

“方法还少吗?这不,”塔格拿手指着我,“失忆症!多么漂亮的手段,足以掩盖所有退化使者的古怪之处!”

车里鸦雀无声。塔格自己也不吭声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卡蒂则转开了眼睛。

“这是个很好的假设。”我说。

“尼基!”塔格说着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起来,脑袋撞到了天花板,正在拐弯中的车子摇晃了一下,他摔到了地上。

“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是尼基?也许尼基被严刑拷打,交代了所有信息,而我则乔装打扮成尼基的样子,被派到了这里呢?我是个外星来的退化使者!是吗?”

我现在感觉糟透了,以至于不管面前是谁,都按捺不住怒火。

“尼克!”

我盯着卡蒂的眼睛。

“有三个证据能证明,这不可能。”

“那就证明给我看,证明我就是我。因为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确信!”

“你的身体是尼基的身体。我们已经比对过基因图谱了!两次分析结果都与你的基因类型吻合!”

“身体是可以复制的。”我反驳她。

“第二个证据!我们对你进行了思维扫描。对,你丢失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但词汇库留了下来——那正是你本人的词汇库!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一切!而外星人的记忆在你大脑里完全不存在!为什么要派一个对自己的任务一无所知的退化使者来?这完全说不通!我们仔细检查了你的整个大脑,搜索了每一个角落。它干干净净!”

“第三个证据呢?”我问。这股报复欲似乎反而让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就是我们的直觉,是你的朋友们和导师的判断。如果你是个冒牌货,难道我们会感觉不出来?”

我闭上了眼睛。谢谢,卡蒂。谢谢你说的这些话。也许,你的信任就是最重要的证据。它让我镇定了下来。

“非友族的退化使者必须完美复刻尼克的人格……复制他的道德伦理观……这完全不可能。”

“谢谢,卡蒂。”我喃喃道。

“这些都是无可争议的证据,”塔格说,“你相信我这个外星种族专家吗?”

“相信。”

“当然,如果要把所有抽象的假设都考虑在内的话……”塔格得意地闭上眼睛想了想,“那,我还是能找出反面论据,推翻上面那些证据。”

车里再次被寂静笼罩。

“那就说说看,塔格,”我请求他,“试着论证一下,我有没有可能是个外星来的退化使者。如果可能的话,想想看,怎么才能验证我的身份?万一真是那样,你们必须马上将我与社会隔离,并开始研究反制措施。”

“不要信,不要怕,不要问[1]。”我说,“谢谢你们。等我完全恢复正常后,我们再一起开怀大笑吧。现在我暂时还办不到。”

浴馆不是独栋建筑,而是一整个建筑群,几座近似塔楼的圆柱楼高耸入云,侧边连接着几幢三棱形金字塔,它们都环绕着一座天蓝色石头砌成的立方体建筑。建筑之间的空地被郁郁葱葱的绿树完全覆盖,如果不是那些通往建筑群深处的小路,这里简直与远古遗址无异。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沿着小径,在连接楼群的天桥和回廊结成的别致网格之下穿行。中途我们碰到了一群年轻人——三男两女,他们一路欢声笑语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友好地和我们打了个招呼。

穿过温暖的风屏,我们走进一个宽敞昏暗的大厅。我在门口踟蹰了一下。

没错,必须修正错误的行为模式。

大厅里至少有上百人。有男有女,有的浑身**,有的在脱衣服,有的正穿衣服。人们进进出出。墙边有好几排低矮的架子,来客们都将衣服整齐地摆放在上面。拱形圆顶下,一个个小小的窗子在墙上螺旋排列,母星的光芒从那些窗口透进来,经过一层滤镜之后仿佛变得黯淡了。

“走吧。”塔格催促我。

我们走向空闲的架子。卡蒂和塔格立马开始脱衣服,我迟疑了一秒钟。

“这是正常的。”终于,我轻声说服了自己,也开始脱衣服。周围到处都是**的身体,我的理智在恐慌中麻木了,无法再察觉到卡蒂所说的那种羞耻感。

“先去暴风厅还是海洋厅?”塔格问卡蒂。

卡蒂已经脱光了衣服,关上了自己的柜子。我发现,柜门上没有锁,这个细节让我思考了片刻。

“先去海洋厅吧。尼基得重新习惯一下。”

我没有反对,乖乖跟在他们身后。不管是暴风厅还是海洋厅,都没有在我脑中引发任何关于浴馆的联想。

我们和十来个赤身**的客人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向前走。热量从石头砌成的地面和墙面上散发出来,墙面上不时伸出一个喷口,朝我们身上喷射蒸汽。这里安装的是人造光源,一块块磨砂照明板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气氛肃穆,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仪式。众人**的双脚踩在地面上啪啪作响,足音汇聚到一起,居然产生了诡异的节奏感,像是给接下来的仪式配上了蛮荒时代的鼓点。脚下的地面保持着滚烫的温度,并渐渐变得潮湿。不知何处来的水毫无阻碍地向前流去。显然,通道里的地面是微微倾斜的,尽管人眼无法察觉。

迎面吹来一股热风,带着海盐和碘的味道,仿佛前方就是大海,炽热的、几乎沸腾的大海。脚下的水越来越深。我迈步愈发小心。

通道突然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片巨大开阔的空间,让我想起阿拉里的飞船。一模一样的人造洞穴和石头镶的墙面,只不过光线是从窗子里透进来的。地面被颗粒巨大的白色砂砾覆盖,中间混杂着些贝壳,甚至还有珊瑚碎片。大厅里有许多小山包,沙砾遍布其上,大家在这些小山顶上或坐、或站、或卧躺。不知何处吹来一股热风,但温度刚好,让人放松。我留意了一下,这温度相当于正常人体温的两倍。

“尼基!”

我跟在卡蒂和塔格身后,爬上一座小小的沙丘,盘腿坐下来。我们面对面坐着,跟其他小团体一样,任由灼热的风舔舐着我们的身体。

“你感觉如何?”卡蒂问。

我尽量不去看她。说到底,这个医疗方法还是对我没用。我仍在为自己赤身**而感到羞愧不安,更要命的是,她也……

“很有意思。”我含糊其词。

“好好休息一下,”卡蒂建议,“放轻松,好好休息……”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整体感觉还不错。虽然置身于这个巨大的烤箱中,身体却并不燥热。相反,热气还越来越怡人。我汗流浃背,但热气很快烘干了身上的水分。沙粒在强劲的大风下缓缓流动,填满我两腿间的空隙,把皮肤蒸得滚烫。

妙极了……

“尼基!”

我睁开眼。卡蒂和塔格已经站起来了。

“走吧,”塔格说,“该换个温度了。”

我们绕过沙丘,把那些反复出汗又被烘干的**抛在身后,走向大厅另一头。那里有个小小的水池,沿着墙壁流下的水汇聚成一片小湖,从一扇拱门下淌了出去。

“哦……嚯!”塔格兴奋地在水池里欢呼着,从这头跑到那头,一头扎进湖水里。我们也跟在他后面跳了下去。冰凉的湖水打在身上,带来一阵刺痛感,完全不像是刚从滚烫的墙壁上流下来的样子。我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塔格随着涌动的水漂向了拱门。

“跟上他……”卡蒂也从我旁边的水下冒出来。我们差点有了肢体接触,我微微一怔。“尼基!”

“这就跟上。”我听话地向前游去。

水流在一条隧道中奔涌向前。一开始,周围还是石墙,不一会儿,墙突然变成了透明的。现在我们是在一根玻璃管道中游动,身下就是刚才我们走过的小径。一群群人从我们身下走过……他们应该看不见我们,这是单向透明玻璃。

难道她就不能简单地说对“健康有好处”吗?

水流减弱了,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新的大厅。我低头潜入拱门,进入一片新的水域。

哟呵!

这里的水是凉的。但风……

暴风厅?名副其实!

大厅的地面也是石砌的,但上面到处都有凸起的木桩。设计者非常有先见之明,因为在踏进大厅的第一步,我就感觉脚掌要被烤熟了。灼热的风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蜷起身子。

当然,这里没有沙子。它们一眨眼就会被风拍到墙上。小山包上摆满了铺着木板的大石块。我们急匆匆地爬上最近的一块空着的石头,在木台上盘起腿。

“在这儿可不能待太久!”塔格扯着嗓子朝我喊,“三分钟,最多五分钟!”

“太好了!”我也提高嗓门,努力压过大风的呼呼声。我觉得身体中的水分正在一点一滴被抽干。尽管才说了两个词,嘴就快风干了,不得不挤出点口水,咽下去润润嗓子。

“有个诗人把泡浴馆的整个过程比作人类的进化史!”卡蒂说,“努力克服大自然中充满敌意的对手——严寒与酷热,努力向前,最终你身体中会涌现出力量,心中充满对宇宙的大爱!”

“这过程可算不上愉快。”我咕哝了一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卡蒂问。

“我觉得,如果把风去掉,降低温度,大自然看起来就不会这么充满敌意了!”我扯着嗓子对她喊道。

[1].苏联时代监狱中流行的一句话。最初是苏联劳改营中囚犯约定俗成的信条,但后来也广泛用于普通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