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来接我的人有四个。最前方是一个干瘦的高个儿老头,额角秃了一块,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白色西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的凝视过于严肃,我赶紧避开了他的目光。

后面跟着的三个人都朝我微笑着,神情亲切又愉快。其中两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与我同龄,他们长得很像,也许是兄弟。两人都穿着银色的短裤和宽松的衬衫,打着赤脚。他们中年纪稍长的那个,脖子上系着花丝巾。一旁还站着个姑娘,跟两个男孩的模样截然不同,她剃着寸头,穿着窄长的铅笔裙,胸前只围着一根勉强蔽体的布条。她的笑容带着羞涩,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尼克!”脖子上戴丝巾的小伙儿责备地问我,“你怎么回事?”

我跳到草坪上,落地时膝盖轻轻一弯。站稳以后,我走向他,“你们好。”

只有姑娘脸上的表情没有波动。除了她以外,可能谁也没料到我会说这句话。老人摇了摇头,两个少年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尼克,尼克……”老人走上前来,紧贴着我。他看着我的眼睛,“你认不出我了吗?”

我摇摇头。他是我的谁?爷爷?父亲?

“尼基[1],这是导师啊,”姑娘轻声说,“是你的导师!”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感觉泪水模糊了双眼,“对不起。我谁也不记得了。”

“你和外星人进行接触了吗?”老人严厉地问我。

“是的。”

老人抬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起我的脸,然后叹了口气,“我们太掉以轻心了,太开放了。宇宙经常给我们教训,惨痛的教训……你脸上有伤,我的孩子。”

“我和它们搏斗了。”

“你总是这么冲动,这么鲁莽……”老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脖子,“我是知道的……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尼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最要紧的是,你回来了。我是你的导师,尼克。我叫别尔。”

他突然换了一种神秘的语调:“你和孩子们小的时候,都叫我别罗[2]。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个我也不记得了。”我低声嗫嚅。

老人摇摇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孩子……”

他牵起我的手,走向在一旁耐心等待的几个年轻人。我心里清楚,最好管他们叫朋友,但他们的脸没有在我心里引起一丝波澜。

“这是你的朋友们,”导师告诉我,“这是戈恩。”

那个脖子上没有丝巾的小伙儿向我张开了双臂。他一脸愧疚,好像我没认出他反而是他的错一样。

“我是尼克。”我机械地做着自我介绍。不知为何,我向前伸出了一只手。我们俩都莫名其妙地盯着我那只张开的手掌。

我体内正在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笨拙地模仿着戈恩的动作,张开了双臂。

“我是塔格。叫我塔基也行。”第二个小伙儿说。

“我是尼克。你已经知道了……”

大家笑了起来。尽管有些勉强,但气氛还是轻松了点,就像病**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有力气开玩笑了一样。

“我是卡蒂。”姑娘说。她迟疑了一下,问:“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吗?”

我倒是很想记起来!

我仔细看了看卡蒂,注视着她纤细温柔的面庞、紧贴着头皮的深色短发和纤弱的身体。她比其他人都好看,甚至比那个留在阿拉里的飞船上的外星女性还要好看……

“我想不起来了,”我只好对她坦白,“但我觉得,我应该是认识你的。对不起。”

“没事,尼基,”她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

老人咳了一声,“里梅尔。”

“在?”我本能地答道。

“我们获准来接你。远距离侦查委员会正在等待详细报告,所以我又要重操旧业……去给他们办事了。你的飞船一切正常吗?”

“它比我的状态好多了。”

“那就好。它传回了太多新信息,惊动了整个总部。戈恩!你去检查一下飞船,特别是操作舱,彻底拆开看看,查看一下飞行搭档的内存有没有被入侵过。务必事无巨细!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就把飞船拿去熔毁吧。一切接触过飞船的探测器也都销毁。”

“是,导师。一切按您吩咐的做。”戈恩微笑着走向飞船。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飞行搭档说的“不太可能再见”,原来是这个意思!

“晚上见。”戈恩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与我擦肩而过。不知为何,我还在期待他会拍拍我的肩膀,或者跟我有点别的身体接触。但并没有。

“你怎么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别尔问道。他的目光一秒钟也没从我身上移开过。也许,他能解读我的面部表情。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导师,”我说,“我就是有点儿……不习惯。”

“你的衣服,尼克,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跟我们很像的种族送给我的礼物。我遇到了三个他们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老人。他们帮助我跑了出来,还送了我武器和衣服。”

“飞船没有告诉我们这些。”

“它不知道。”

“我们走吧。尼克,我的好孩子……”

我们从飞船边离开。戈恩进入驾驶舱后,飞船的圆顶紧紧闭合起来,开始低低地在停机坪上方飞行。我目送它远去,然后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天气很热,停机坪上方晴空万里,主星无私地放射着光和热。老人走在最前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们三个伙伴则走在一起。

“他们真的和我们很像?”塔格问。

他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浑身充满了好奇。而卡蒂,不知道是不是跟别尔一样在为我的状态担忧。塔格是他们中最关心外星奇闻的人。

“对。非常像。”

“从生理学和解剖学上看,肯定存在差异,”塔格叹了口气,“更别说基因层面了……但还是很有趣。他们的衣服长这样?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我把外套递给他。塔格把它拿在手里摩挲着,开玩笑地作势要把衣服往肩膀上搭,还用手指捅了捅衣服胸前被阿拉里牙齿咬破的洞。

“这衣服很不方便,”他给出了评价,“沉重,且不牢固,是由好几块布料拼接起来的。到处都是接缝。这样的衣服只有我们的祖先才穿。你是怎么把它弄破的?”

“外星人袭击了我。”

塔格咂咂舌头,调整了一下脖子上的丝巾。

“你穿着这破抹布不热吗,尼克?”

“热。”我说。

我们走到一个低矮的白色平台上。起初,我以为这平台是建在草坪上的,后来才发现,地面和平台底部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缝。我们全都走上平台,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老人蹲着,卡蒂半躺着,塔格则跪坐着。我也坐了下来。

“现在我们去塔格的研究所,看看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别尔紧紧盯着我,“害怕吗?”

“怕什么?”我有点惊慌失措。

“如果一切正常,就把你送去熔毁!”塔格开了个玩笑,哈哈大笑起来。别尔也笑了,就连卡蒂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意。

“说实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说,“听到飞船要被送去熔毁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真的一头雾水。”

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尼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像念咒一样重复这句话,我已经听烦了……

“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也许吧。”

别尔叹了口气,“如果一个导师被学生说,‘也许我信任你’,那他就别干了,该去擦澡堂……但我不生气,尼克。你的情况很特殊。但请相信我。”

平台抖动了一下,也许是我们中的谁在脑中下了指令。起步速度非常快,但我们被笼罩在某种力场之下,气流的冲击被减弱了,只化为一股微风。

“戈恩会去检查你的飞船,”别尔说,“他是个老道的人工智能系统专家。你永远也比不上他……”

我沉默了。

“你的身体检查由塔格来做。他的专业是研究非人类生命体。”

我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导师……”

“尼克,我几乎确信,你就是你本人。我从你六岁的时候就认识你了,但你得明白眼下的状况。我们所在的这个星系,其实是别人的地盘儿。虽然基本条件没有改变——母星还是一如既往地照耀着几何星和我们的友星。但我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至于它会变成怎样……比我们自己的世界更好,还是更糟,我们无从得知。人类必须确认你不是外来物种。从你出发去进行远距离侦查,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的时间。整整九天了!你曾被俘虏过。而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到底是谁从俘虏营中逃了回来。”

“是尼克啊,导师!”卡蒂尖叫了起来,“我敢很确定地说,这就是尼克!这是我既作为医生……也作为朋友的看法。”

“我也几乎确信,”别尔同意她的观点,“几乎。”

我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这是什么感受?千里迢迢回到家乡,却得知自己被怀疑是外族人,是一个非友族的退化使者。

我仰面倒下,望着一条条光滑的白云。母星的光芒刺得我眯起眼睛。飞行平台在身下微微颤动着。

“别垂头丧气的,里梅尔,”导师严厉地说,“别沮丧!”

“尼基,如果我发现你是外星人,那我就把自己所有的收藏品都吃下去!”塔格插了句嘴。他坐在旁边,嘴里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揪下来的草茎,神色平静。

“你收藏什么?”我问他。

“外星的矿物。应该都不好吃……你也给我带过矿石。”

我叹了口气,开始努力在自己空****的记忆中挖掘。突然,我狂喜地发现,塔格的话唤醒了我的一些记忆!

“我想起来了!好像,真的想起来了!”

卡蒂松了口气。

“也许你只是出现了心理应激反应,”别尔说,“你遭受了审讯和拷问。作为一种保护机制,大脑封闭了你的记忆。它做得非常成功。说到底,我从不相信这种现象的存在,但现在……尼克,我的孩子,给我们讲讲所有你回忆起来的事情吧。”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张台子上,”我说,“最先看到的是天花板,我马上就认出了它。然后我转了转头,看向墙壁。就那样……一点点地,一些事情开始渐渐回到我脑中……”

等讲完自己的经历,我们已经到了塔格家,身体检查开始了。塔格的实验室位于一栋金字塔形建筑的高层,整栋楼都被罩在一个白色的金属罩下面。透过大厅透明的墙面,外面的城市依稀可见,有公园、狭窄的人行道,还有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然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快回到几何星了。”我一边讲着故事,一边揉揉刚才被扎满针头的小臂。话说回来,不只是那里被扎了针……“我们降落到地面,一切顺利……整个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我的声音在半球形的诊断仪器里面听起来格外响亮。我仿佛被某种力场罩在里面,与周围的大厅隔开了。也许这是为了防止仪器受到干扰,或者是为了屏蔽辐射,但也可能是为了防范我,以防我真是个替身。

但我心里明白,我不是从外星文明来的退化使者!

塔格和卡蒂坐在一旁的操作台前。别尔坐在我正对面的椅子上,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他只打断了我一两次,确认一些细节,其他时候都只是不断点头鼓励我。

这个外星生命研究实验室看起来十分古怪。屋里堆满了仪器,玻璃架子后面还放着些看起来不那么可爱的东西,它们都被藏在扁平的容器里。但这么一个规规矩矩的生物实验室的地板上,却铺了张抽象花纹的地毯。墙上还挂着些画,都装裱在细木框里,基本上都是海景画。再远一点儿,正处理我那些倒霉的身体组织的操作台后面,还摆着一张高脚桌,上面摆满了茶杯、盘子和透明的盒子,里面盛着食物。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屋子的陈设更像是一间住宅。

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我有什么能确信的事情吗?

卡蒂从操作台旁站起来,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绷紧了身体。她手上拿着的是我的血液分析结果,还有小腿及前臂的皮肤刮片。尽管我很相信自己,但……

万一突然出错了呢?不,不会的,不可能出错。塔格和卡蒂都是一流的专家,而且都一心希望我好。

当卡蒂回到房间里时,我立马从她脸上读出了结果。我放松下来,甚至试图在硌人的椅子上找到一个舒适的坐姿。卡蒂把一张纸片递给别尔,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嗨,尼基!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再等五分钟,尼基!”塔格从操作台那头朝我喊道。

我是自己人!我是自己人!

导师仔细看完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折起来,放进口袋,看着卡蒂,“谢谢你,好姑娘……谢谢。塔格,动作快点儿!”

他站起来,走向我。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一道力场消失了。

也就是说,他们刚才的确在怕我……

“尼基……”老人牵起我的手,“你不知道我刚才有多担心。我是那么担心,担心真正的你已经不在了,而我面前的你是个仿冒品、一个模型。”

“别尔,不要走到探测器下面来!”塔格厉声制止老人,“你会导致误差的!”

看来在事关工作的时候,可以毫无禁忌地呵斥导师。

我又在椅子上坐了五分钟,按照塔格的指示放松身体,努力尝试回忆,随机念出一些词语:“自由——牺牲,爱情——责任,几何星——劳动……”

但无论如何,我身上最可怕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出来吧,尼基。穿上衣服。”

塔格的声音听起来不大高兴,我的神经又警觉起来。我赶紧套上短裤。那些人类送我的衣服和刀已经不知被拿到哪里去了。作为替换,我拿到了一件短袖白衬衫,面料厚实又柔软。但显然,鞋子是不用指望了。

别尔也紧张起来。

“尼克,你的记忆并不是像我们希望的那样……被封闭了……”塔格踌躇着,避开我的目光。他似乎很难以启齿,“而是……被抹掉了。完全抹除。心理应激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损害。”

“怎么会完全抹除?”我莫名跟他争论起来,“我还能走路、说话,还能思考!我又没有变成一个四肢发达的低能儿!”

“我表达得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你的回忆被抹除了。你的个人记忆。也就是你看到过的、感受过的东西。你的一生。”

“为什么?!”这次换卡蒂尖叫了。

“显然,你被俘虏的时候,外星人对你的大脑进行了拷贝。这是信息剥离!它们对你的大脑开肠破肚,把记忆整个掏了出去。”塔格终于鼓起勇气看了我一眼,眼中写满了痛苦,“它们把什么都拿走了……连同我们的友情在内……”

我走向他,抓起他的手,喃喃说:

“那也就是说,我还是我?塔格,如果我们以前是朋友,那我们就能再次成为朋友!”

“没有任何希望了吗?”导师在我身后问。

“没有。”塔格有些窘迫地抽出自己的手,“导师,有一些关联性触发机制保留了下来。尼基会时不时想起些东西……不,更准确地说,是获得新知,然后再同过去的认知产生对应。我想,他还是可以当个正常人的……”塔格尴尬地对我笑笑,“但他已经无法变回过去的自己了。”

别尔呆立着,盯着地板,就像一个人找回了自己心爱之物,却发现那样东西已经被不可挽回地损坏了……

不,这不是个好念头!我不能这么想。这样的联想属于伪类比。但类比本来就都是虚假的……

“尼克,我们不会抛弃你的,”他终于开了口,“你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而我们是你的朋友。是你最好的朋友。”

建筑物外面,有两辆车在楼下等着我们,是带轮子的封闭式交通工具,不是把我们载到这里来的那种飞行平台。

“我需要向委员会报告,”别尔说,“可能还需要带一个专家去,提供专业意见……卡蒂?”

姑娘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好的,导师。”

“塔格,好好照顾尼基。”

“这还用说吗,导师?”塔格甚至有点儿生气,“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你恢复一些记忆的,尼克!”

导师和卡蒂坐进了一辆车里。我透过透明的车身,看着别尔把手伸进感应终端,车发动了。

“羽毛[3]被一阵风刮走了……”塔格说,“你还记得,这是你小时候的口头禅吗?意思是,现在可以开始胡闹了。”

我摇摇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不管是导师还是卡蒂……塔格,我和她以前是朋友吗?”

“你们本来都要结婚了,”塔格点点头,“我们和她从小就是好朋友,记得吗?而你总是……”

“别再问我记不记得了,”我请求道,“问了也是白问。”

“对不起,”塔格被我说得有些窘迫,“原谅我这个傻瓜吧。”

塔格工作的这栋建筑物非常高大,也许是这城市里最高的建筑物之一,至少有一万到一万五千步高。我仰起头,试图看清金字塔建筑顶端那些窗口,我刚才从那里眺望过城市。

“也就是说,你是外星生命形态研究专家?”

“是的。我们各有专攻。你当上了宇航员。我们都梦想能当宇航员,记得吗……哦对不起。只有你去了远距离侦查队。戈恩成了工程师。而我成了生物学家。”

“卡蒂当上了医生,”我接着他的话说,“还有谁?”

“你指的是谁?”

“我们的小队里只有四个人?”

“不算卡蒂,一共有四个人。她是另一个小队的,女子队,”塔格娓娓道来,“我们队里还有一个人,因卡。”

“他去了哪里?”

“他牺牲了。两年前……他没能返回几何星,一点儿灰都没剩下……”塔格含糊不清地挥了挥手,沉默了一秒钟,“走吧,去我家吧……不,最好还是去你家。”

“你觉得这会对我有帮助?”

“你在那里住了四年。虽然你脑中的记忆被抹去了,但身体还会记得。”

我们坐上车。我坐在后座,塔格在前座,靠近操作终端。我很想沿着夜晚的街道散散步,但最好别跟医生争论。塔格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医生。

“知道吗?你这个状况也有些好处,”他漫不经心地摸了一下操作终端,把车开上马路,“你现在看什么都是全新的。你的眼中没有阴霾。就像个第一次走出寄宿学校的孩子,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们是在寄宿学校里长大的?”

“当然。”塔格有些惊讶,“不然还能是哪儿?”

“对我来说,一切皆有可能。比如,孩子可能是由父母抚养长大的。”

“那都是原始时代的事了。”塔格摇摇头,“你怎么回事?难道你们这些不搞研究的人,就在琢磨这种事?除非父母本身就是导师……但那也是不符合伦理的。”

“如果父母称职的话……”

“孩子不需要称职的父母,”塔格跟我针锋相对,“孩子需要的是好的导师。”

我不再说话。我不知道用一双没有阴霾的眼睛看世界有什么好处,但坏处显然不少。我会不停地说蠢话,自作聪明地跟别人论证火不会燃烧、水会往高处流。而旁人会不停地给我解释,为什么我说的不对,我则会大惊小怪……

“我需要读书。”我望着窗外说,“很多书,塔格。首先是历史类的。还有礼仪教科书,以及哲学……”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路上车流量并不大,也许不止我一个人更喜欢在晚上散步。人行道上、建筑物旁开阔的空地上和私人花园的喷泉旁,都偶尔有行人闪过。但他们现在对我来说都格外陌生……

塔格点点头,“我们会给你拿书来的。你什么都不会缺,只需要镇定下来,尼基。我们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说说看,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工作、朋友和爱情。”我答道。

塔格满意地笑了,“看看!你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即使陷入困境,你也克服了!朋友在你身边,爱情也会回来的。”

“你这么觉得吗?”

这次他没有回答我。

“卡蒂是个好姑娘,”我小心翼翼地说,“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她会痴痴地等着我,希望我还能变回从前那样,但我不可能变回去了,她会陷入绝望的……塔格,我以前做事是不是有点儿傻气?”

“呃……稍微有点儿。你性格太热血,很容易冲动。但性格是长年累月积淀而成的,人的气质不可能发生急剧的转变。尼基,你想吃点儿东西吗?”

“想。”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

“这里有个小餐厅……”

他再次把手伸进终端。

“塔格,为什么我们要把手直接伸进这种**里?”我问,“和操作系统进行远程沟通也是可以的吧?”

“这不是**,而是胶质激活剂,”塔格耐心地给我解释,“系统借助它来判断你的身份,以确定你是否有权使用这台交通工具。如果乘客太多,发出的指令相互矛盾,就可能损坏操纵系统。或者,比如你只是在脑子里随便想想要去哪儿,结果系统就把它们当作指令,依次前往了。而与激活剂进行接触,就意味着指令正式下达。嗯……归根到底,这还是一种传统。前几代系统的灵敏性不高,需要与人类进行直接接触。”

“谢谢你的详细讲解……”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你还得给我解释好多事情呢,省着点儿力气吧。”

“我们这不就要补充力气了吗?”

我们的车直接在车道上掉了个头,后面的来车紧急减速,给我们腾出了变道的空间。我们拐上一条狭窄的小道,开进一片小小的住宅楼之间。

“我们的优先级很高,”塔格一下来了精神,“太棒了。”

我趴到窗玻璃上,看着街道两侧的小楼。绿树掩映着红墙,路边偶尔闪过几扇敞开的窗子。两栋小楼间的草地上,还有两对情侣在野餐。一个正从家里端出食物托盘的姑娘发现我在看她,笑了起来,朝我点点头,仿佛在邀请我加入。

“真是好人。”我说。

塔格瞟了一眼窗外,耸耸肩膀,

“大家都是好人。这很正常。”

我打住了话头。为什么我就没法这么自信地说话呢?难道我的自信随着记忆一起消失了?我这是怎么了?

汽车放慢了速度。

“我们到了。”塔格心满意足地说。

这是一家露天小餐厅。旁边有一栋小小的圆顶建筑,但估计只有厨房在楼里面,食客们都坐在外面。二十来张桌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游泳池周围,方形的游泳池中间有一座咕嘟咕嘟喷涌的喷泉。水面在灯光下粼粼发光——那不是被探照灯照亮的,而是由内而外闪烁着温柔的宝蓝色光芒,仿佛是水面自己在发光。

“那里有张空桌……”

我听话地跟着塔格,尽量不盯着周围看。尽管客人很多,但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火苗在一只装满油性**的金属容器里跃动着。也许这是为了美观。喷泉周围的广场上铺着彩色的石砖,周围有低矮的路灯,发出黯淡的光。路边停着几辆车,但似乎大多数顾客都是步行前来的。

我们在一张空桌前坐下。绒面扶手椅宽敞又舒适,一次性桌布非常干净,桌上放着椭圆形和正方形的餐盘,还有十来把黄铜餐具。这些刀叉和勺子让人有些不知所措。我好像已经忘了要怎么使用它们。

但总体来说,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放松点儿,”塔格悄悄说,“你什么也没想起来吗?”

我摇摇头。

“我们以前经常来这儿吃饭。在寄宿学校的时候,我们来这里上过课。打那会儿起,我们就决定以后要时不时来这里坐坐。”

塔格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对他来说,那些往事再熟悉不过了。有意思,什么课会在餐厅里上?餐桌文化礼仪?一旦被当成教室,就算再舒服,恐怕也很难唤起愉快的回忆。

“常来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

“谁想来都行。一般是住在这一片,或者在附近工作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旁边几桌的客人。基本上都是三四人一桌,无论年龄大小,通常都是同性。情侣以老人为主。

也就是说,比起家人聚餐,还是和朋友聚餐更愉快?

我心头又涌上一阵忧愁。作为一个外人,重新理解和接受自己的世界,这跟从外星人手中挥舞着夜壶逃出来,完全是两码事……

“你好!”

一个穿着短裙、胸前裹着亮片布带的年轻姑娘走到我们桌边。

“你好!”塔格也跟她打了个招呼。

“我记得你们,”姑娘朝我们笑笑,“你是塔格。你是尼基。对吗?你们这次也是从‘母星世界’来的吧?还是点那几样?”

塔格尴尬地看看我。

“就点那几样。”我说。

“嗯……再加一大瓶干红。”塔格补了一句。

姑娘扮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什么是‘母星世界’?”我问塔格。

“就是我们长大的寄宿学校。这姑娘也是从那儿来的,她们接受的是劳动培训的一个类别——服务员教育。”

“也就是说,我们也在这儿工作过……”

“不是!”塔格拼命摇头,“我们接受的培训完全是另一回事。尼基!工作是你的宿命!是能带给你满足感,同时对几何星最有益的事情。”

“这一切都从我脑子里消失了,塔格,”我说,“被洗得干干净净。也许,最好也把我送去重新熔炼一下,就跟飞船一样?”

塔格忍不住笑出来。

“要知道,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遭遇,大家都会同情我的,”我解释道,“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会把我当个不幸的病人。即便事实的确如此……”

“谁也不会知道的!”塔格突然厉声纠正道,“你说什么呢!这是个人机密!”

塔格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字面意义很好理解,但……

“你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完全保密!”塔格接着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而是一段给你造成创伤的经历。我们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你需要我们的帮助。而导师知道是因为……哪怕是你,应该也能明白吧?因为远距离侦察委员会需要这些至关重要的信息。也许世界委员会也会知道。但除此之外,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只要你自己不说,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活人会知道。”

“这倒是很好,”我承认,“只不过怎么才能守住秘密呢?如果这个姑娘都能认出我来?如果她记得我以前爱吃什么,而我自己却不记得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塔格说,“导师、卡蒂、戈恩,还有我……在你暂时还无法适应的时候,我们会时刻陪在你身边。你很强大,尼基。你一定会很快适应,获得第三次新生的!”

“那第二次新生是指什么?”我问他,“对,当然,第二次新生,这个词我认识,但它是什么意思呢?”

“第一次是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塔格说,“父母的爱和几何星的关怀给了你生命。然后你选择了自己的宿命,导师给了你职业。这就是第二次新生。”

“我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我低声问他。

“不,尼基,你只是病了。现在你还在康复中。”

女服务员端着托盘回来了,我们停止了交谈。

“这是你的肉,尼基。”她把一个陶瓷容器放在我面前,热气从盖子下冒了出来。闻起来很香。“这是你的鱼,塔格。”

“谢谢你,姑娘。”塔格彬彬有礼。

“还有面包……和你们的红酒。”姑娘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带着些微责备的语气。她把一个盛满暗红色**的圆形容器放在桌子正中。

“这是医嘱。”塔格向她解释。

“好吧……祝你们用餐愉快。”

“为什么你不叫她的名字?”我目送姑娘离开。卡蒂和这个姑娘,我更喜欢谁?我不知道。卡蒂的发型没这么可爱。她应该更适合长发……

“我上哪儿去知道她未成年时的绰号?”塔格惊讶地反问我,“一年后她就会有成年人的名字了,到时候我给你介绍。”

一切都很奇怪,一切都让我惊叹……

我默默揭开滚烫的容器,开始给自己盛肉——硕大、美味的肉块,和蔬菜一起炖的。塔格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仿佛在等我惊呼:“我想起来了!”不,塔格……食物没能让我惊讶,我知道,这盘食物味道应该不错,但我并不觉得炖菜是我的最爱。

塔格给自己盛了两块白色的鱼肉,用两只叉子灵活地叉起来尝了一口,咂咂嘴,“哎!不,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把统一标准的鱼肉做出不同的味道!但这真的好吃!宿舍食堂里的鱼肉要难吃多了!”

“你住在宿舍里?”

塔格呛了一口,“对……就在你隔壁。尼基,建立家庭后,人们就会得到自己的房子。但我俩还是单身汉呢!”

“这下我要当一辈子单身汉了。”我郁郁寡欢。我不再徒劳地尝试用小叉子吃饭,拿起了大勺子。塔格赞许地点点头。

“话说,如果这里是单身汉的专用食堂,那单身也没那么难熬了!”

“的确是个好地方。”塔格表示赞同,“好吧。我刚才说的医嘱不是胡诌。卡蒂建议我给你一些天然的心理刺激。”

“比如红酒?”

“对。”

他倒上两杯酒,陷入幻想一般,沉醉地透过杯子凝视着灯碗里跳动的火焰。天已经完全黑了,杯中的红酒闪闪发亮,发出令人愉悦的光芒。

“真漂亮。”塔格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透过高脚杯看着那小小的火苗。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蜡烛在燃烧……[4]”我脱口而出。

“听起来像是诗?”塔格吃了一惊,“有意思,值得去数据库里翻一翻。看看到底是哪个作家能让你这么牵挂?”

“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不定,这是你自己的诗,”塔格叹了口气,“你小时候特别爱写诗,后来导师给你塞了一本《伟大诗歌一万首》,你读完后就放弃了,再也没在这上面浪费过精力……好了,尼基。让我们为你的归来干杯。”

我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沿。玻璃发出清脆欢快的撞击声。

“这是什么意思?”塔格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礼节性动作。”

红酒很好喝,而且味道似曾相识。我喝了一小口,把杯子放回桌上。

“为什么我们点了红酒,会让那个姑娘如此惊讶?”

“酒精是被限制饮用的,”塔格满不情愿地说明了这一点,“虽然没有严格禁止,但你得有正当的理由才能喝酒。”

“我们有正当的理由。”

“对,很遗憾。”塔格表示同意。

[1].尼克的昵称。

[2].俄语中,别罗和别尔读音相近,意为“羽毛”。

[3].指别尔,“羽毛”是孩子们给他起的绰号。

[4].出自苏联著名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