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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遇到人类专家、搏斗。这些经历以奇妙的方式丰富了我的记忆。现在我又掌握了许多新信息:武器、失重、引力、伤口和血。我的大脑将新概念吸收进去,并赋予了它们含义。

但飞船……我的飞船!却没有唤起我的任何记忆!

也许驾驶舱里有两张椅子也并非偶然。没准儿我根本不是飞行员,我那个会开飞船的同僚可能已经牺牲了。

我恐慌地望着M形操作台。无数颜色各异的指示灯在闪烁。那些亮点太小,且排列密集,显然是为了让飞行员一目了然,方便快速操作。操作台上方是两块椭圆形屏幕。

两张椅子嵌在操作台中,面前各有两个漏斗形的小洞,里面灌满了油亮的银色**。

冷静……我必须把飞船开动起来。指示灯和屏幕都是信息输出系统,那么指令输入装置在哪里?

我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银色的**。它摸起来像是凝胶,某种胶质物,富有弹性,但会从手中溜走……

我把手埋进漏斗,就好像伸进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套。

机长,欢迎登机。

“你是谁?”尽管那个声音是在我脑中响起的,我还是大声问了出来。它语气中的情感比一页数学公式多不到哪儿去,但听得出,它是有生命的。

我是你的飞行搭档。飞船已经做好起飞准备。动力储备已恢复。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自言自语,“我有点儿……我的记忆有点儿……”

失忆症状的可能诱因:在审讯中违禁使用心理阉割术、严重精神休克、心理应激障碍。

“你是谁?”

我是你的飞行搭档,人工智能飞船操作系统。

“我是谁?”

尽管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可笑,但电脑还是谨慎对待,过了一会儿才给出回答:

你是本飞船的机长尼克·里梅尔、远距离侦察队飞行员、三级进步使者、三级荣誉勋章获得者,拥有自由探测和重大决策权。

“尼克·里梅尔……是我?”

是你。

看来我说话不用出声,飞船就能听见。尼克·里梅尔……

这个名字没有在我脑中引起任何波澜。一片空白。一团漆黑。

你丢失了所有个人记忆。你需要医生的帮助。

“我想回家,”我喃喃念叨,“回家。那里……那里有光。”

仿佛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忽然从空空如也的脑中钻了出来,紧紧攥住了我的心。家就是有光的地方,温暖又宁静,充满安全感。那里没有龇牙咧嘴的“非友族”阿拉里。那里会有人帮助我。

准备起飞吗?

“起飞!”

准备就绪。正在评估起飞条件。我们位于未知种族的飞船中,对方文明极具攻击性。请求合体,以便采取积极行动。

“批准……”

眼前暗了下来。一秒钟过后,我瞬间又回到了机舱里,身处阿拉里的包围圈中。

不,这不是我!而是飞船。只不过它已经与我合二为一。我感受着引力场重启的波动,快速扫视四周。我获知了飞船内部的空气成分,感觉到了机舱内壁充溢的能量,以及这层外壳的厚度……

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才能回到外太空。

“我们有哪些武器?”我在脑子里问。

飞船上没有武器。

我慌了神。我已经想起了幽深的宇宙被一道闪电划破的画面……

有一些可供使用的非常规技术手段:相对时空防御盾、陨石阻击炮、地震探测器、检修用激光探测器、远程通讯系统……

“全用上,把能用的都用上!”我在脑子里下达了命令。阿拉里不只是呆呆站在那儿,它们还拖来了某种装置,看起来是要发起进攻了。只要能回家,别管什么手段,都用上吧!

正在执行命令。防御力场已开启。

不友好的阿拉里突然放松了包围圈,四散开去。

正在推出陨石阻击炮。

周围的力场发生了某种难以察觉的变化。仿佛我和飞船一同伸出一双手,然后牢牢护住头顶……圆形的天花板在这双手的压力下嘎吱作响,粉尘簌簌落下。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炫目的光凌空闪过。

起飞。

一股强劲的气流从机舱的破洞中奔涌而出,我们开始上升,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看来,外星人的飞船上没有能用来在机舱内作战的装备。

话说回来,我也没有任何武器。

非常规技术手段……这听起来多可笑。没错,防御力场能让飞船在以亚光速飞行时免受宇宙尘埃的干扰。但它也可以用来摧毁敌人的飞船。

阿拉里已经在机舱里启动了某种力场,我们赶紧从破洞中溜了出去。我能看见力场反射出的白色光芒,但那应该不是用来攻击或阻拦我们的,阿拉里是在防止空气外泄。在一片银白色的氧化物结晶和蒸汽中,我们离开了阿拉里的飞船。

啊哈!

俘虏我的这艘飞船,外形如同一只巨大的碟子。它并不是孤军奋战——还有许多飞船飘浮在四周。有些是小小的球形飞船,有的是较大的飞碟,那些球形飞船每四个一组迎面朝我们飞来。其中几艘正在合体的飞船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注视着它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能观察到它们的内部结构……

开始转向,准备离开。启动地震探测仪。

飞船,也就是我体内的喷射口已开启,六个小小的圆锥形喷头被推了出来,正对着外星人的飞船。对方赶紧分散闪避,仿佛已经吃过一次亏。

六个火球在幽暗的太空中轰然升起。我看着汹涌的能量倾斜而下,注入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可怜的敌方飞船纷纷张开薄薄的防御盾,抵挡能量波的冲击……

这是中级亚原子导弹,用于探测无人星球的地底情况,或应对意外情况。

我从汹涌澎湃的火焰中飞速穿过,把不友好的阿拉里留在了身后。

现在转入超光速飞行。

我在驾驶舱内清醒过来,又成了自己。虽然双手仍浸泡在银色的**中,但我感觉到,合体状态已经解除了。

太棒了,终于不用同时盯着所有方向了!

你刚才失去了意识。现在状态有所好转吗?

“是的。”我喃喃自语,“我们在哪里?”

在外太空。正在向几何星前进。

“远吗?”

飞船稍作停顿后回答了我:

你大脑的受损情况非常严重。

“可能是吧。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是尼克·里梅尔,远距离侦察队飞行员。

“我感觉很糟糕,”我坦白说,“我对这一切毫无头绪。”

当前情况存在潜在风险。我必须独立工作,将你送往几何星。如果我们出现分歧,我有权不服从指令。

“我也没有别的要求了!”我突然对这个顺从、忠诚又死板的机器冒出一股怒气,“我的命令就是回家!”

警告已发出,指挥权临时受限。

“快出发吧!”

我把手从黏糊糊的**中抽了出来,环视驾驶舱。难道这就是我为几何星效劳的地方?如果记忆无法复原,接下来我怎么才能给几何星效力呢?

不,会有人帮我的。我一定会得到帮助。我完成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失去记忆的状态下被俘虏,手无寸铁地逃了出来,现在又带着宝贵的信息踏上了回家的路。虽然我记得的事情不多,但飞船有可能存下了所有重要数据。

我身上还有几件战利品。准确地说是礼物:一把刀,一件外套,一双靴子,一条裤子……它们都是另一个文明存在的物证,那是一个和我们极其相近的文明……

我把左手放进操作终端里。这次我只放了一只手——仿佛在提醒自己,我不打算进行完全接触。

“飞行需要多久?”

将近四小时。

“这是多久?”

你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

对!

看屏幕。

两块屏幕都亮了起来。空椅子前的那块屏幕灰蒙蒙的,而我前方的这块出现了一个被分成十等份的刻度盘,上面有一根指针在转动,还有两根没有移动。

一昼夜是几何星绕轨道自转一周的时长;一昼夜由十个小时构成。一小时有一百分钟;一分钟有一百秒。绿色的指针转动一周所用的时间就是一百秒;蓝色指针转动一周是一百分钟;红色指针转动一周是十小时。

这一切都如此简单明了,简单到不存在别的可能性。但就连这么简单的事都被我忘记了!

我把左手从漏斗里抽出来,用双手捂住脸。不,我无法恢复正常了,永远也不可能。我病了,我不再完整,成了个废物,只能在同伴的怜悯中度日。即使现在回了家,我也认不出那些熟悉的面庞。我必须重新认识自己的世界,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

也许多年以后……年——这是几何星绕母星旋转一周所需的时间,我早该想起来的……也许多年后我会逐步恢复正常。更准确地说,是看起来变得正常。因为我将永远记得自己如何看着面前的时钟刻度表,学习一天有十个小时,一个小时有一百分钟——这一刻是多么可笑又荒谬……

我又把手伸进了操作终端。

“我出现了严重的记忆混乱和理解偏差,”我说,“你的决策是正确的,不用再听从我的指令,飞行搭档。我会等待专家的帮助。”

这是个勇敢且明智的决定。

“我想要尽可能多地恢复一些记忆,飞行搭档。告诉我,我为什么进行这次太空飞行?”

为了进行远距离侦查。

“俘虏我的那些生物——几何星知道它们的存在吗?”

无相关数据。据我推测,不知道。

“我是怎么被俘虏的?”

我们遇到了它们的小型飞船。你决定与它们进行接触,捕捉其中一艘送往几何星,以便建立友好关系。

“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吗?”

是的。这是首次接触的建议流程——捕捉一个外星种族的代表。

“那我们为什么被俘虏了?”

出现了更多飞船。对方火力强大,我们不具备逃脱条件。能量耗尽了。我们被最大的那艘外星太空舰吸入了机舱。

“然后呢?”

你中止了合体程序,走出机舱,试图进行和平交流。你遭到了攻击,失去了意识。如果贸然使用非常规机载设备,可能会危及你的生命。

“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关于你牺牲的记录,我继续运行着。七天又四个半小时后,我们离开了那里。

“有人试图进入飞船内部吗?”

没有。

“也就是说,不友好的阿拉里并没有掌握关于几何星的资料?不存在信息泄露的威胁?”

可能性很高。

“我会耐心等待的,”我说,“回去后会有人帮我的。一定。”

休息吧。要想身体复原,你必须休息。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有些难以察觉的血迹。这时,一阵剧烈的饥饿感突然袭来。

食物在椅子中间的储物箱里。我帮你打开它。

两张椅子之间有一个椭圆形的凸起部分,此刻呈花瓣状张开,与飞船外壳的打开方式如出一辙。里面有几个圆柱形的密封罐。我听着飞行搭档的指挥,拉开薄薄的密封盖,打开了罐子。

密封罐里装着一种浓稠的**,里面带有块状物。既是食物,也是饮料……味道嘛,的确比阿拉里喂给我的恶心玩意儿要好多了。

我吃了点东西,把空罐子扔进飞行搭档给我打开的另一个舱口里。我很想亲自研究一下所有设备,要知道七天半以前我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飞船驾驶员……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你的,飞行搭档?”

搭档。就叫我搭档。这是个常见的称呼。

“我正在慢慢恢复,搭档,”我信誓旦旦地对它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现在休息吧。这是专业的医学建议。

“给我讲讲几何星吧。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不建议这么做。治疗会由专家负责。睡觉吧。

“我现在睡不着,”我抱怨着,“怎么也睡不着。”

我来帮帮你。闭上眼睛,放松警惕。把手伸到操作终端里。

我的双手在温暖又富有弹性的**中乖乖放着,努力入睡,脑中却在翻来覆去想着那点可怜的已知信息。我就像一个被拨浪鼓逗弄的婴儿,被他能接触到的世界中为数不多的一点新鲜事弄得心烦意乱。太空、飞船、几何星、阿拉里、跟我无比相似的专家们、飞行搭档……

“我睡不着,搭档。”我睁开了眼睛。

你刚刚已经睡着了。现在我们将靠近星系。

“什么?!”

看屏幕。

整个星系正在我眼前熠熠发光,像一只世界上最大的拨浪鼓。母星那温暖的黄色火焰被碟子状的几何星遮去了一半。

“家……”我不由自主地轻声呼唤,“家……”

不,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望着眼前逐渐接近的星球,这样的视角如此熟悉。我心头涌起一股即将重聚的欣喜、平静和安全感——那是一缕永不熄灭的光。

我咽了口唾沫,趴在了屏幕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得到帮助,会找回所有记忆,到时候再回想起今天的惊恐心情和逃亡经历,一定会觉得像个笑话……愚蠢好斗的阿拉里会变成我们的朋友——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我们会和它们一起,为第一次接触时发生的误会哈哈大笑。

远距离侦查委员会发来通知。你将停靠在总休养中心。有人来接你了,尼克。

“十分感谢,搭档!”我欣喜若狂,“我们下次飞行见!”

它没有马上回答我。

也许吧,但可能性不大……可以说是非常小。我几乎不可能再与另一位飞行员进行适配了。祝你早日康复,工作顺利,尼克。

远看像一只圆盘的几何星渐渐成为一个半球,最后变成了完整的球型。我看见了几乎完全没有云层遮盖的圆形大陆,心里雀跃起来。我如此轻易地认出了自己的星球。眼前的画面比例没有发生变化,引力大小也没有改变,飞船仿佛是在匀速直线前进,但这可能只是因为飞船适时调整了内部引力场。

“家……”我说,“我的几何星,我回来了!”

从我恢复意识到最终降落,只过去了不到一小时。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随后那层迷雾变成了火焰。我们穿过了大气层。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只要能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够了,只要能推倒我记忆中的那堵墙壁,就能跨过意识中那条鸿沟,踏上一道坚实的桥……

飞船不再喷射火舌。我们仍在平稳地飞行,尽管还在高空的大气层外缘,但已经回到几何星了。脚下远远飘浮着用来灌溉的雪白农业云、精巧的镂空观赏云和酝酿着雷雨的乌云——那是浪漫情绪发生云。

我认出来了,这就是家!尽管没能马上全都想起来!

但我们还是回来了,带着胜利回来了!

做好准备,尼克。祝你成功,祝你健康。

我们开始急速俯冲。这甚至不能算是降落,而是全速向下飞行。我有些害怕,把手从终端中抽出来,抓紧了椅子。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这样坠落过,不同的是那一次毫无获救的希望。那是现实还是梦境并不重要,总之眼下的一切就跟当时一样可怕……

穿过乌云后,飞船稍稍放慢了速度。屏幕上出现了一座城市,白色的建筑极其平整,呈阶梯状排列,一条经过矫正的河流穿城而过。可是屏幕太小,看不到城市全貌,太可惜了……

飞船的机身突然自动切换成了透明状态。我被几乎完全看不见的外壳包裹着,剩下的这点儿可见度更多是为了保证我的心理舒适。我惊呼一声,缩进椅子里,椅子是现在唯一肉眼可见的东西了。

那么,飞船真的一直在听我指挥吗?操作终端可能只是摆设?

这是传统。

我们没有直接开向城市,大约偏离了两万到三万步。城市实在太过美丽,我艰难地把目光移开,向下看去。在一片长满青草的开阔平地上,停满了银光闪闪的棱镜飞船。我们已经飞得很低,低到能看见地面上仰起头的人影。有人来接我了。

飞船降落在草坪上,离人群大约十步远。它落地时无比轻柔,以至于我几乎没有触地的感觉。话说回来,人造引力场内怎么会有触地感?

飞船上方的圆顶打开。屏幕熄灭了。

离开驾驶舱时,我放慢了速度,在母星和煦的光芒下悠闲地小坐了一会儿。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场景吗?

也许,我应该跟飞船告别一下?

好吧,就当我们已经把该说的祝福都说完了吧……

我起身踏上向外展开的驾驶舱边缘,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群,忍不住微笑起来。

“尼克!”有人朝我大喊,“欢迎回来,尼克!”

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