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按照“占星师号”的设计,只有在着陆过程中才存在所谓的“地面”和“天花板”。现在飞船被装载在“能量号”上,机头朝上,要让每个人都舒舒服服安置下来有点儿困难。我和达尼洛夫帮赫鲁莫夫和玛莎在下层“甲板”上的跳跃导航员和随机工程师座位上坐好。我们花了大约五分钟,才把他们的座椅调整到发射状态。刚从包里爬出来的“计数器”大概还是喜欢趴在跳跃引擎上。但这里跟狭小的“螺旋桨”不一样,“占星师号”上的跳跃引擎在单独的设备间里。最后,“计数器”只好坐进了太空研究员的位置,那里很少有人坐。我们又不研究宇宙,我们只是送货的。

一切都在完全的静默中进行。一般来说,驾驶舱里是没有隐藏录音设备的,但我们不约而同地决定不说话,以防万一。可千万不能让运输管理局发现,穿梭机里不止两个人……

“副驾驶,请就位。”达尼洛夫爬进自己的座椅,开始下达命令。我也坐进了自己的座位,更准确地说是躺了进去,接着系好头盔,把宇航服上的接头插到遥感器上,然后向下瞥了一眼。

赫鲁莫夫正在轻轻点头,好像在自我安慰。就在刚才,我这位曾经的爷爷还在因为我的异常而不安,但现在,发射前本能的恐惧已经让他顾不上其他事情。玛莎倒像个经验丰富的宇航员一样,自在地躺在椅子里,就连腿放在固定器里的姿势都是正确的。她白色的裤腿卷了起来,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她的脚踝。我有个大学同学,他对所有女人的评价都首先从腿开始。嗯,他一定会很喜欢玛莎的腿……

“副驾驶已就位。”我向达尼洛夫报告。我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我的玩具小老鼠,飞快地把它挂在了飞行监控器上。

迷信一个小小的护身符也挺可笑的……

达尼洛夫的双手在操作台上飞舞。电脑屏幕亮了,耳机里响起沙沙声。

“这里是‘占星师号’,呼叫地球,”达尼洛夫说,“机组已做好发射前准备,即将开始对飞船进行检测。”

“这里是地球,‘占星师号’,”耳机里传来回答,“我是值班负责人瓦西里耶夫。我能听清您说话。遥感器运行正常。萨沙,紧张吗?”

“不紧张。”

“脉搏得在每分钟一百下以内。”

达尼洛夫勉强笑了笑,“让我喘口气吧,真是活见鬼了!离发射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你们就开始催:‘打起精神,打起精神!’”

“好吧,萨沙。我把你转接给基里尔下士。”

“‘占星师号’,现在我们开始进行发射前例行检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听起来精神饱满。

“棒极了,马克西姆,”达尼洛夫回话道,“让赫鲁莫夫也参与检查吧。最好让他尽快熟悉情况。”

“你好。”我说。

“感觉怎么样?”基里尔热心起来,“你的遥感器也在正常运转,安心吧,就当是坐在自家电视跟前。”

“但我们坐的这哪儿**,就跟战马身上的毯子一样。”[1]我回了他一句,“开始干活儿吧,马克西姆。现在进行计算机网络整体测试……”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上过“暴风雪”[2]飞船了。只是半年前,在为期两周的必修培训班上开过一次。在那次培训班上,我修完了大中型吨位飞船的整套预修课程……

“测试通过,别佳。”

“现在进行超空间跳跃测试……”

我们忙活了大约四十分钟。返航助推板块出了点小问题,但在第二次测试中被运输管理中心解决了。测试就是这样,总会出现点小麻烦,让你在等待地球方面启动备用电路、给出发射许可的时候紧张几分钟。

“一切正常,”马克西姆终于给出了结论,“开始十分钟倒数。”

“开始计时。”

我向下看了一眼。赫鲁莫夫似乎平静了下来。相反,玛莎开始在座椅里如坐针毡。“计数器”则像个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最后一刻了,可千万别出岔子!发射千万不能被推迟!

“三分钟倒计时,”基里尔通知我们,“开始推出升降梯。”

飞船稍稍抖动了一下,升降梯的摆臂离开了火箭。

“下面由我来接管,”达尼洛夫说,“彼得,谢谢。”

整整三分钟后,“占星师号”颤抖起来。轰鸣声响起。那声浪甚至不是从脚下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已经离开地面。”基里尔的声音微微发颤。我通过显示屏上闪过的文字才意识到,发射已经开始。将火箭固定在发射架上的钢钉承载不住巨大的拉力,被扯断了。我们就这样起飞了。

发射大型穿梭机的火箭比“质子号”更平稳,我几乎忘了这一点……

“十秒钟倒计时,飞行正常。”地球方面传来消息。加速度不断平稳上升着。我斜眼向下看了一眼,乘客们似乎没有异常。说到底,如果那些古怪的美国老富豪能在太空中“漫游”,甚至去其他星球旅行,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又有什么理由办不到呢?

“开始转向……”基里尔说。我们当然也感觉到了。飞船稍稍向下歪斜着,按照预设的入轨角转弯。

“正在调整俯仰角度。”达尼洛夫确认道。当然,在发射过程中,一切都不由我们控制。地球方面负责做出决策,掌控整个系统。但无论如何,跟货物相比,当飞行员的感觉还是好多了。

在进入水平加速轨道的瞬间,飞船开始剧烈抖动,进入了发射过程中难度最大的步骤。飞船将和运载火箭一起“钻开”稠密的大气层。引擎的轰鸣声发生了变化,动力降低到了原来的百分之六十七。二十秒后,引擎又回到了正常工作状态,变回了标准功率的百分之一百零四。

这已经很走运了,只是百分之一百零四,而不是更多……

两分多钟后,推进器开始脱落。我特意对它们说了声降落顺利。即使是落在海里,也不能保证推进器完好无损。在拜科努尔发射场升空时,因为是在草原上,推进器通常都会坠毁。它的结构设计太脆弱了——用的是**储油罐。而美国人用的是固体燃料,回收起来要简单一些。

距离飞船脱离“能量号”火箭主体开始独立飞行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现在,地面控制系统还有机会操控我们返回地球,掉头回到自由发射场,或者让我们在美国着陆,甚至可以让我们切换到低轨道飞行,然后降落在到拜科努尔……

“‘占星师号’……”我隐约觉得基里尔的声音稍有变化。“呼叫‘占星师号’,请回答运输管理中心……”

“报告中心,这里是‘占星师号’,”达尼洛夫答道,“飞行一切正常。”

“‘占星师号’,请报告机上情况。”

“报告中心,机上一切正常。”

“达尼洛夫上校……飞船上有几个人?”

开始了!

要么是车库的警卫恢复了神志,要么就是有人汇报了那份奇怪的指令——把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送到穿梭机发射现场去——多半是那个达尼洛夫的部下告发的。

还好,这没有发生在五分钟前。

但也很糟,它没有再晚五分钟发生。

“报告中心,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达尼洛夫在装糊涂。

“萨沙……”基里尔公事公办的语气突然变成了知心话的调子,“我们接到消息,说你的穿梭机上可能还有两名非军方人员。”

“马克西姆,”达尼洛夫的语调也软了下来,“我们飞船上只有两个人。飞行一切正常。没有外人。”

他稍稍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向下重重地摆了一下手。他这是在给谁发信号……

“达尼洛夫上校,现在基谢列夫将军接进来了……”

耳机里啪嗒一声。将军的声音传了过来:

“达尼洛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敢把眼睛从操作台上挪开。现在推进器正在执行入轨程序,但地面指挥中心随时可以中止飞行。

“将军同志,我这里一切正常。”

“达尼洛夫,有消息说,赫鲁莫夫和玛利亚·克利缅科被送上了发射台。”

我终于知道了玛莎姓什么……

“将军同志,飞行是按照预定程序执行的。赫鲁莫夫和克利缅科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达尼洛夫说。

他居然狡猾地打了太极,这不算是直接撒谎!

“达尼洛夫,你妈的!”将军一声怒吼,“他们不在三号掩体!哪儿都找不着他们!”

距离入轨程序启动还有三分半……

我向下看了一眼。玛莎和赫鲁莫夫已经顾不上我们。三个标准重力已经把所有力气都从他们身体中挤了出去。“计数器”也已经不在椅子里坐着了,它趴在太空研究员的操作台上,爪子在面板上不停打滑……

“将军同志,这是个误会,”达尼洛夫一口咬定,“我以军官的名誉向您保证,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基谢列夫都快相信他了……

“‘占星师号’,我们要中断飞行!”将军下了命令,“十秒钟后与运载火箭分离,然后在范登堡空军基地[3]紧急迫降。”

“遵命,”达尼洛夫说,“但这完全是个误会。”

他打算怎么办?!

我死死盯着操作台。那里已经闪现出一行红色的字:意外情况。紧急返航。三,二,一……

飞船接到了从“能量号”分离的命令,但我没有感觉到震动。

“‘占星师号’,出什么事了?”这回又换成了基里尔。

“报告地球,我们将会继续飞行,”达尼洛夫平静地说,“飞船失控了。”

“达尼洛夫!”广播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嘈杂的噪声。运输管理中心传来的声音一会儿被基里尔打断,一会儿夹杂着基谢列夫的怒吼。

“将军同志,地球给出的指令没有生效,我们将按照程序继续飞行。”

“你干了什么?”

“将军同志,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达尼洛夫也发火了,“我可没法控制运输管理中心的行动。这是你们造成的事故!”

话筒那头的管理中心显然一片恐慌。先是有偷渡者,接着又得知飞船失控了。

“报告地球,飞行正常进行中。我们等待你们的指示。”达尼洛夫又挖苦了他们一句。他转过头,阴郁地朝我冷笑了一下。

我看向“计数器”,它正忙着对操作台施法。

掌控住操纵权,小蜥蜴!去完成这件不可能的事情,让电脑和接收器失去理智;去扮演管理中心的角色,把我们送进轨道……

“‘占星师号’!”基里尔又开口说话了。

“报告管理中心,我们在线上。”

“进入轨道后,请保持自由飞行状态。不要使用跳跃引擎!我再重复一遍,不要使用跳跃引擎!你们的航班已被终止。运行轨道稳定后,我们会给出进一步指示。”

“收到,地球。”

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了。如果运输管理中心不打算击落我们的话,就应该停止干预,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头了,继续干预也只能在轨道上再多绕两圈。

“达尼洛夫!”基谢列夫的声音再次在耳机里响起,“太空军已经获知了意外情况。你们将被‘小赛艇’控制。”

我和达尼洛夫不约而同地朝对方使了个眼色。“小赛艇”是俄罗斯军方的一颗老旧的激光卫星。这可不是开玩笑。如果它还没有生锈的话,可以瞬间把穿梭机烧成灰烬。

“如果你们试图使用跳跃引擎,就会触发相应的反制措施。”基谢列夫一字一句地说。

“将军同志,您说什么呢!”

基谢列夫仿佛咽下了一大串骂人的话,只是干巴巴地命令我们:

“让赫鲁莫夫跟我通话。”

“我在听,将军同志……”

离飞船进入轨道只剩下三十秒了……船身震动了一下,是“占星师号”的推进器启动了,把自己的燃料注入逐渐疲软的“能量号”。

“到底发生了什么,彼得?”

“一切正常。”

“你爷爷也在飞船上?”

“飞船上没有我的爷爷。”我百分百诚恳地说。显然,我的真诚让基谢列夫都开始动摇了,“彼得,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和玛利亚·克利缅科在哪里?”

“在下面。”我朝机舱下层看了一眼。

基谢列夫松了口气,“彼得,事情有点奇怪。我现在就中止你们的飞行。你们就在轨道上等着,稍后可能需要和‘伽马’空间站对接,让他们检查飞船。等情况搞清楚了,你们再继续执行任务。”

没错,我们一定会继续执行任务的。

“好的,将军同志。”

飞船还在震动着,颤抖着……

“‘占星师号’,你们已经进入轨道,”基里尔心烦意乱地通报,“接下来你们将和太空军的空间站进行无线电通话。你们必须完全听从他们的指挥。不要打开超空间引擎。”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犹豫着加上了那句套话:“祝返航顺利……”

寂静笼罩了整个机舱。太空军要么是不急着接管我们,要么就是怎么也没法搜索到我们的频道。

“可以让我来吗?”“计数器”问。它已经没在地板上待着了。此时已经不存在上下之分,推进器的轰鸣也消失了。我们已进入预定轨道。

整流罩在噼啪作响,从任意一扇舷窗看出去,都能望见一颗蓝白相间的半球若隐若现。那是地球。它现在看上去还不是一个完整的球体,但已经不再扁平。我们已经挣脱了地球引力的束缚,但相距咫尺。地球仍在把我们拉向地面,阻碍着我们的动作,不让我们离开。它不愿妥协。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您还好吗?”达尼洛夫问。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老人难以置信地活动了一下,反过来问我们:

“这就完事了?”

“还有一次校准。”达尼洛夫显然没有被“小赛艇”吓倒,“我们在距离地面大约四万公里的高空。这里还有一点稀薄的大气。”

“好美……”赫鲁莫夫轻轻感叹。也许他说的是地球,这是他第一次从外太空回望母星。

超空间跳跃不是闹着玩儿的。理论上来说,在地面上也可以进行超空间跳跃,唯一的坏处是,地球的一小部分也会跟飞船一起被卷入超空间。那多可惜,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而最糟糕的是,起跳点会留下一片完全真空,跟爆炸的效果一样。当产生大片真空时,周围的空气就会流过来填充这个空洞,这比氢弹造成的危害还可怕。在内华达进行唯一一次跳跃引擎地面试验时,产生的震动引发了剧烈地震,摧毁了洛杉矶,给美国人制造了一点儿小麻烦。而从大气层外层起跳,将会触发飓风的神力。

“‘伽马’空间站呼叫全禄航空‘占星师号’。‘伽马’空间站……”

耳机里的声音格外严肃。太空军的人从不开玩笑。他们在自己的空间站里待了太久,更准确地说是生了根了,长久以来只会用激光炮和核动力火箭展现自己的英勇神武。这回,太空军终于有机会为人类自己服务一次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这里是运输穿梭机‘占星师号’。正在执飞全禄航空60-04号航班,”达尼洛夫答道,“从地球飞往杰尔-17号星。我是机长达尼洛夫上校。”

“请汇报机上情况。”

“一切系统都在正常运转。”达尼洛夫对答如流,中气十足,“发射过程中,运输管理中心要求中止起飞,但指令因不明原因未能传达给飞船,于是我们按照预定飞行计划,进入了预定轨道。”

“‘占星师号’,请遵守命令,不得更改轨道。”

“报告‘伽马’,我们正处于不稳定的轨道上。请允许我们进行校准。”

“‘占星师号’,校准请求被驳回。启动推进器将被直接视为破坏安全条例的行为。”

“‘伽马’,你们想害死我们吗?”达尼洛夫转向“计数器”,轻轻摆摆手。

“‘占星师号’,你们还可以在当前轨道停留七十二小时以上。请留在当前轨道,等待指令。”

“是,‘伽马’。”

一阵短暂的停顿后,电话那头看不见的对话人突然问:

“达尼洛夫,你们穿梭机上有无关人员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请再说一遍。”

“达尼洛夫,根据我们获知的信息,你的穿梭机上有两名非军方人士。请回答肯定,或者否定。”

“太空军,我肯定。”

我在座位上抽搐了一下。他怎么回事,糊涂了?

“达尼洛夫,我是伊戈尔·乌斯季诺夫。”太空军人说。

“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伊古斯[4],”达尼洛夫说,“所以我才那么说的。”

“你做得对。萨沙,别慌,好吗?你们已经在我的瞄准器上了。如果你要从轨道上跳跃出去,我就会把你烧成灰。你是了解我的。”

“我知道。”达尼洛夫承认。

“稍后联系。”

达尼洛夫中断了通话,看向我,“彼得,这是我的……同事。我很了解他。”

“他会轰炸我们吗?”我问。

“是的。别因为我承认飞船上有外人就大惊小怪。杂七杂八的信息太多了。如果他们不确定的话,根本就不会如此紧张。我要是否认,只会让他们更加怀疑。”

“别佳……”赫鲁莫夫在喊我。我转头看向他。

我曾经的爷爷坐在超时空跳跃操作台后面,“计数器”在他面前忙活个不停。赫鲁莫夫仰起头看着我。

“你怎么了,别佳?”他轻声问。

“一切正常。”

“你甚至都没问问我,发射的时候有没有承受不住。”

“我觉得你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说,“我甚至觉得,你肯定做过定期训练了。以防万一。”

玛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壶,不快地看着我,语气冷淡:

“彼得,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没资格对爷爷这么说话……”

“对爷爷?”我反问了一句。

安德烈·赫鲁莫夫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打了一拳。我们四目相接。

“我全都知道了。”我证实了他的猜想。

玛莎把酒瓶递给爷爷,后者机械地接过酒瓶,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为什么骗我?”

“计数器”从操作台上飞了下来,灵巧地降落在自己的座位上,小声说:“轨迹已输入电脑……”

“你骗了我二十五年!”我大声喊了出来。达尼洛夫摸不着头脑地盯着我们,深吸一口气,高声说:

“别再吵了!”

也许是身体里学生时代的本能起了作用,我沉默了。爷爷也一言不发,用颤抖的手把酒壶举到嘴边。他哽噎着,倒抽着气咽下酒。

“全体注意,准备进行超空间跳跃!”上校下了命令,“完事儿再接着吵。”

“不能在这个高度上跳跃!”我提醒他。

“我们现在干什么都是禁止的。”达尼洛夫愤愤地答道,“二十秒倒计时。”

他打开跳跃操作台的盖子,手伸向发射按钮。

自然界的平衡是多么易碎。我们从大气层最外圈起跳,却会在脚下几万公里外的加勒比海某处引起一场毁灭性的飓风。我们将成为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就扰乱大自然有条不紊的节奏。我们是杀人于无形的蝴蝶。

“进入十秒倒计时。”达尼洛夫宣布。

我已经习惯了跳跃引擎准备启动时的轰鸣声,它驱散了原本悬浮在机舱里的绝对寂静。

“我们这是要飞去哪里?”玛莎不知在问谁。“计数器”给出了答案:

“去找阿拉里紫红舰队的残部……”

在进入超空间跳跃前,我花了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在脑子里把阿拉里舰队的色彩编码转换成了常用的数字代号。第十四舰队?

那残部又是什么意思?

引擎发动了,整个世界撕裂开来。

啊。

太轻松了……

我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感受着跳跃之后痛苦的虚无。

跳跃过程实在过于轻松和愉快。我们不应该创造出这样的东西。

我们根本无权这么做!

在空间内部穿梭的能力,给了人类一种强大的错觉,唤醒了人类虚幻的希望,让我们开始穷兵黩武。而我们本应该悄悄地、恭顺地去掌握整个宇宙的全貌,去了解那些我们并不需要占领的星球。人类的确还是孩子,这不是一句文字游戏,而是事实。我们在深不可测的天穹下、在黑暗无边的深渊中长大。每个漫漫长夜中,我们都在巴掌大的、扁平得像张桌子样的地球上跌跌撞撞。众星就在我们头顶闪耀,那么令人向往,又那么遥不可及。但我们却想方设法触摸到了星星。太早,还太早了。我们过早地触到了那些诱人的星星。

人类的双手就这样被寒冰包裹的星星灼伤了。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不是你我掌中之物。

但我们又拒绝承认自己的力不从心,盲目相信自己的伟大,为拥有全宇宙最快的飞船而沾沾自喜……

“彼得……”达尼洛夫嘶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没有应声,还沉浸在那个没有声音、没有规章、不用在跳跃结束后必须重启飞船的世界中。舷窗外慢慢浮现出许多星星。我的视网膜已经逐渐从休克中恢复过来,开始能看清东西了。

“副驾驶!”

“副驾驶在岗……”我有气无力地答应。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我听见达尼洛夫在四处摸索,试图打开应急箱,但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我还活着……”赫鲁莫夫的语气里有些惊讶,“这……这感觉太奇怪了……”

“玛利亚!”

“在……”姑娘的声音在颤抖,但显然已经回过神来了。好样的,有些人在超空间跳跃之后必须挨几个耳光才能清醒……

“卡列尔?”

“你们的超空间跳跃真是折磨人的发明……”“计数器”的声音气若游丝。

我曾经的爷爷用剧烈的咳嗽勉强压住了笑声。别人的痛苦总是能让他心里舒服。

达尼洛夫终于摸到了照明棒。他咔嚓一下折断那根塑料棒,微弱的蓝光立刻照亮了驾驶舱。

我们都低垂着死气沉沉的脸。玛莎已经解开了安全带,爬到赫鲁莫夫身边,关切地望着他。但他的状况还不错,经受住了超空间跳跃。

我基本没怀疑过他能承受住跳跃。以前我就知道,爷爷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该说,安德烈·赫鲁莫夫永远能达到目的。

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我去检查一下货物……”达尼洛夫也解开安全带,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这是干吗?难道他这么关心那些古老的半身像?“走,我们去看看……玛莎,卡列尔,跟我来。”

“但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玛莎表示抗议。

“彼得会照顾好他爷爷的!”达尼洛夫斩钉截铁地说,“抓住我!”

他顺着机舱纵身一跃,托住玛莎的腰。玛莎听话地抓住上校。两人吃力地飘向气密舱。卡列尔看了我一眼,也跟在后面溜走了。

“他还是挺有分寸的……”只剩下我们二人独处了,我曾经的爷爷喃喃自语起来,“这个久经磨砺、饱经世故、被生活反复压榨过的人……还能这么有分寸。”

我默默地帮他解开安全带。老头儿尴尬地飘浮在椅子上,一只手抓住高高的靠背。他四处张望,兴致勃勃的目光落在了舷窗外的群星上。从远处看,星星的确都很漂亮……

“你是怎么知道的?”赫鲁莫夫问。

“我在相册里爸妈的照片下面,发现了一张剪报,那上面写着‘著名政论家和评论家’安德烈·赫鲁莫夫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所有家人,包括儿子、儿媳和孙子。”

“见鬼……”赫鲁莫夫擦了一把脸,“是的……那是我留作纪念的。为了怀念,人总是想留下点儿象征物……一张小纸片或者小照片……但回忆最终都会消逝。”

“我不是你的孙子。”

“没错!你是我收养的孩子!准确地说,你是我收养的孙子,在所有的文件上,你都是我的孙子。那又如何呢?”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

听到我用连名带父称的尊称,他浑身一颤,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

“问题不在于,你不是我的亲生爷爷,当然也不在于,你养大了我。就这一点来说,我要感谢你。问题在于,你为什么要收养我?为什么?”

老头儿缩起身子,避开我的目光。

“你在书的前言里写过这么一句话……是关于某一类人的。他们养育孩子,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孩子未来能带来的好处。你总是教导我:文章里的类比只能反映出作者的本质,别无他物。”

“良医也很难给自己治病……”老头儿低声说。

“你为什么需要我?”

“是为了在我需要一个强大、聪慧和忠诚的战友时,他能正好在我身边。”

他至少还算诚实。

“我不会再对你说谎了。再也不会了。你尽管问吧。”

不,难怪近半个世纪以来,安德烈·赫鲁莫夫一直保持着政府心腹大患的光荣地位。他能集中精力,马上投入战斗。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是我。

试试看吧,老人家。

“确定两岁大孩子的智商潜力——还有这种测试?”

“很少。我不得不自己研究出一套方法。”安德烈·赫鲁莫夫苦涩地微微一笑,“对,你说的没错。我不是随随便便把你从孤儿院领回家的。你是我精挑细选的,就像选小狗崽儿一样,要健康又聪明的;又是做断层X光扫描,又是做心电图,又是做分析测试。我从一千五百个孩子里选出了最有前途的一个。”

“你真卑鄙,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

“没错,我卑鄙,因为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打磨了你这颗钻石。靠你自己,是无法挣脱那个地方的,彼得。你会成为一个工人,或者农场主。你太不卑鄙了,想当个土匪都不成!要是我没有领养你,你现在就会喝着便宜的伏特加,或者吸着大麻。你的智力、记忆力和善良的心都会毁掉,人的所有美好品质,会从你身体中被一滴滴挤干。而地球依然会按照别人设定好的轨迹继续转动!”

“但我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赫鲁莫夫!要知道,你刚才说的……跟外星人的想法也没什么区别,它们觉得自己有权为我们做决定!它们也是在打磨钻石!不让人类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但我们俩都是人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应该骗我!如果你对我说了实话,我就不会恨你!你依然会是我的爷爷!明白吗?如果你好好向我解释原因,我还是会去当宇航员!你仍然可以把我培养成你需要的样子!让我变成一个跟外星人作战的斗士、恐怖主义者、杀手。都随你便!”

赫鲁莫夫不说话了。

我扭开脸。眼泪不知为何决堤而下。泪珠像一颗颗水晶似的涌上来,从我的睫毛上滚落,挂在眼前,反射出照明棒中有毒的化学物质的光芒,像蓝色的星球。

“我对你产生了感情,别佳,”赫鲁莫夫说,“你相信吗?”

“感情?把我当作一个好用的工具,用顺手了?”

“不是的。是像对亲孙子一样的爱。我爱自己的儿子,都没有爱你那么多。”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紧急照明灯微弱的灯光亮了起来。

我现在不想要亮光!

“做出卑鄙的决定,并不难,”赫鲁莫夫轻声说,“尤其是当你清楚自己有多卑鄙的时候。我决定要找个继承人,将来继承我未竟的事业,就花点钱去收买了几个家伙……我从来不缺钱,你也是知道的。我雇了个医生,从一千五百个男孩中选出了一个。上头也知道了……但懒得管我。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又老又吵闹的民粹主义者失了智,想要给自己挑个新孙子罢了……对,我是想找一个战友,只是战友而已!一个年轻且知道感激我的人……我太爱你了。我害怕承认这一点。做出忠实于自己内心的决定,这才是最难的,尤其是当你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但有什么区别呢?到头来,有什么区别?我应该尽早告诉你的,在你十岁、十二岁、十五岁大的时候,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哪怕现在我都可以想象到……你在不同的年龄段听到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但我没办法。我没能做到。”

“你说谎。”我喃喃自语。

“不,别佳。我怎么也无法向你证明,我不会再骗你了。再也不会。我对你来说的确是个外人,血缘上的外人。但我对你的爱……是无法丈量的。不要对我盖棺定论。”

“你爱我,是因为地球……”

“让它见鬼去吧,这破地球!”爷爷大叫起来,“让它化成灰!一把火烧了才好!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天……”

我抓住椅子,探身扑向爷爷。可怜的老人双手捂着脸蜷缩起来,但懊悔的眼泪仍然不听话地从他指缝间渗出来,像火星一样在驾驶舱里四处飞溅。我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帮他系好安全带。我把头贴在他胸口,就像小时候一样,仿佛在他的膝头就能躲避一切灾祸和委屈。

“爷爷,原谅我……”

“别佳,我的孩子……”他的身体仍在因为痛哭而发颤,“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知道。”

“爷爷,对不起……”

“你说得对,我没有权力那么做,我不该说谎。你现在不相信我了,再也不会了。你是对的。我总是在说什么自由,什么应当做自己。但我们天生就不自由,我的孩子。我们是奴隶,是被爱操纵的奴仆。”

“爷爷,我相信你……”

“我太爱地球了,爱着我们这个可笑的世界和我们不幸的国家。我爱俄罗斯比爱地球更多,但我爱自己的家比爱国家还要深。因为只有这份爱,是从幼年时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从那些可笑的傻事;从第一次接吻的门廊;从第一次打架的院子;从第一份找到自我的工作而来……重要的不是自由,别佳,而是爱……”

我把他的手从脸上拿开,凝视着老人的双眼。

“我爱你,爷爷,”我对他说,“我也爱俄罗斯和地球。但那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别哭了,好吗?达尼洛夫和玛莎马上要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气密舱的舱门,不禁哆嗦了一下。玛莎和达尼洛夫正手挽手飘浮在门口。“计数器”也在他们身边悬浮着。

他们似乎已经在那儿待了好久……

“彼得,开始重启穿梭机。”达尼洛夫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请开始吧。”

我点点头,一个字也没说。该死,天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又没听到什么。爷爷还在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

“我倒是可以说点儿应景的话,”“计数器”悄悄对我说,“而且听起来还会挺逼真。但我不打算说,因为实际上,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显著的感情波动。”

“理解,”我说,“这就是我们比你们强大的原因,小蜥蜴。因为我们总是能体会到情绪。不管它们是否合适。”

小蜥蜴磨了磨牙齿,“我希望人类对我们的情感是积极的。”它几乎是在恳求我。

“这取决于你们是否值得我们去爱,”我告诉它,“目前你们还有机会。”

[1].出自苏联科幻小说作家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小说《神仙难为》。

[2].“占星师”的型号。

[3].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巴巴拉县的一个空军基地和航天发射中心。

[4].伊戈尔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