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穿梭机重启了。

燃料电池重新充能完毕,电脑的飞行程序也重装完成。我们一起发动了飞船,但谁也没说话。地球已在“十二光年多一点”之外。所有地球的飞船都深知这段距离之远,他们永远不可能找到我们。

现在最重要的是确定方向。这就像生活——要想知道一个人能走多远不难,但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会选择哪条路。

到头来,偷一架星际飞船也不是什么难事。

等穿梭机的所有系统都正式运转起来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能畅所欲言地闲聊固然让人开心,但好笑的是,达尼洛夫突然冒出了个与众不同的想法,他强忍着笑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玛利亚,我得指导你怎么使用厕所……”

“谢谢,我已经仔细研究过说明了。”

“好吧……女式装置应该在卫生间的收纳箱里。”

“我会找到的。”

她甚至脸都没红一下。不,好样的,玛莎。她身上优点不少,但要是再多点儿女人味就好了……

“那么,我们就开始办正事?”爷爷提议。他看了看大家,满意地点点头,“我和别佳刚刚已经为自己的软弱互相道歉了……但又提起了些老问题。请原谅。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别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变成罪犯的。”

“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刻。”达尼洛夫说。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小蜥蜴。

“这就要开始了吗?”“计数器”好奇地问。

“早就该开始了,不过,”爷爷话锋一转,“在我们出发去找阿拉里之前,我想听完整的故事。听听那个让我们决定冲出地球的假说。”

“计数器”还在踌躇。它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已经被革出人籍,犯下了“反人类罪”。

“卡列尔,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让步,”爷爷说,“你不觉得吗?”

“好吧……”

小蜥蜴从自己的椅子飘向首席飞行员的操作台。显然,它选择这个操作台,是因为上面的显示屏最大。它长满鳞片的爪子一碰到面板,屏幕就开始闪白光。

“我会给你们进行讲解和演示,”“计数器”说,“这并不复杂。但因为我无法控制视觉信息的输出过程,如果你们看不清屏幕上的图案,就提醒我一下。测试现在开始。

“蓝天飞架彩虹桥,数数颜色有七道!”

屏幕上开始交替显示七色光谱。

“你比日本录像机还智能。”达尼洛夫不置可否地夸了它一句。

“大圆圈、小圆圈、大方块、字母A、数字7……”

“都没问题,”爷爷确认道,“对于一个无法处理电视影像的生物来说,你做得非常完美。”

“那我就开始了,”小蜥蜴说,“让我们回到十二个地球日之前……”

一片黑暗淹没了屏幕。那是黑黢黢的宇宙,偶尔有星光闪烁。“计数器”是否偶尔也能看见人类所见的景象?或者它只是在努力模拟人类双眼的视觉?

“阿拉里的紫红舰队是一个独立战斗单位,”卡列尔开始解释,“根据银河委员会的决议,它负责在三十多个银河系区域中巡逻,但不隶属于任何强大种族。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

一团漆黑的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白色的光点。逐渐放大后,我们才看清那是一支航行中的舰队。所有太空舰,包括我再熟悉不过的飞碟,和散落在旁的战斗机群(一种我没见过的球型飞船)都有着简洁的外形,精致又实用。

难道“计数器”打算把舰队的所有飞船都讲解一遍?这至少得花上半个小时!

“现在阿拉里紫红舰队的规模,只有它初始编制的百分之六十七。”“计数器”毫无感情地说。

“之前舰队还是完整的?”达尼洛夫飞快地向“计数器”确认。

“对。”

不得了!

阿拉里居然在短短十二天内,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四十多艘飞船!

不管跟阿拉里狭路相逢的是谁,那股力量都痛击了这群小老鼠一顿!

“它们主要损失的是小型战斗机,”“计数器”接着说,“但是也有两艘太空舰消失了。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旗舰。”

看到屏幕上出现的巨大飞船,我轻轻打了声呼哨。跟普通飞船一样,它也是碟形的。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艘飞碟的直径足有五千米。如果它决定入侵地球,太空军们只能选择自杀。

但这艘旗舰恐怕短时间内是没法发起进攻了。

飞船中间露出了一个大洞。是的,一个货真价实的洞,透过它能看见另一边的星星。原本该是完美平滑的飞碟边缘,现在破破烂烂,好像垂下了一缕缕流苏。小时候,我曾经不小心把爷爷的一张老唱片放在了太阳底下。唱片烧着了,熔化的黑色塑胶沿着边缘滴落下来,就像眼前的飞碟一样。

但屏幕上的这玩意儿可不是一张塑料唱片!

“要多强的力量,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爷爷问。

“这不是力量强弱的问题,发明了超空间跳跃的种族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计数器”的语气有点儿讽刺,“但这里确实发生过巨大的能量碰撞。我猜,托勒普[1]都无法完全将它吸收。”

的确如此。而且我想,托勒普这种生活在光球层的强大种族,绝不算脆弱。

“继续说!”爷爷催促道,眼睛炯炯发亮。他终于确信了,宇宙中存在能让银河委员会不寒而栗的力量!

“这就是阿拉里的敌人。”“计数器”话音刚落,屏幕上又出现了一艘小飞船。它也是碟形的,看上去是金属材质,但外观更奇特,边缘有一圈凸起物,以一种别致的方式排成一束,靠近中心的地方明显排列得更紧密。比起飞碟,它更像一枚透镜。

这艘飞船非常小。旁边有一张人体示意图。“透镜”看起来还没有我们的“占星师号”大,说不定跟“螺旋桨”大小差不多。

“它们的数量有多少?”达尼洛夫问。

“我的表达这么不准确吗?”卡列尔大吃一惊,“只有一个。”

我瞥了一眼爷爷,他正双手撑着下巴,仔细研究着这艘陌生的飞船。跟我不同,爷爷没有被吓倒。

“卡列尔,”我说,“你们错了。这不是你们可以拿来玩外交游戏的第二力量。这就是单纯的力量。它能把强大种族整个儿扫除,还会把弱小种族直接踩烂。它甚至都不会察觉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达尼洛夫点点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观点一致。

“有一个小细节。”“计数器”斜眼看着我,“有一样东西,立于力量之上。”

现在屏幕上播放的明显是一份录像带,或者是阿拉里发明的某种类似电视录像的东西,经过“计数器”的精密加工,转换成了人类视觉体系能理解的内容。

画面上是一个庞大的机舱,到处都是老鼠。这活脱脱是《猫和老鼠》里汤姆猫的噩梦。满眼都是健壮的、跟狗一样大小的耗子。有的光着身子,有的穿着一种样式古怪可憎的密封飞行服,浑身覆满金属鳞片。老鼠们四处奔忙着,在崎岖不平、似乎铺着某种石板的地面上跑来跑去。它们的前腿比后腿长,尖端长着灵活有力的爪子,因此头部和胸部都高高扬起,看上去格外好斗。

细细一看,奔忙着的阿拉里中间不时闪过几具尸体,它们一动不动地蜷缩着,模样凄惨,四散在地板上……

画面突然摇晃起来,老鼠们纷纷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远处闪现出那艘小小的飞船,是击穿了旗舰的小“透镜”。它停在地面上,微微向一边倾斜,结结实实地被老鼠们团团围住,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有一样东西填满了整个屏幕。

是一副躯体。

人类的躯体!

那是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的喉咙上横亘着一道伤疤。难道阿拉里在肉搏战中用上了牙齿?

他长长的头发和晒得黝黑的皮肤,此刻都浸泡在满身擦伤和咬伤渗出的血迹中。年轻人只穿着一条银白色的短裤,健壮的身体上,每一处伤痕都清晰可见……太可怕了,几乎所有血迹都凝成了黑色的血块,但伤口仿佛还是新鲜的。我为这个年轻人感到可怜,他牺牲于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搏斗中,而且他的脸仿佛似曾相识……

我的意识还在继续捕捉各种微小的细节,试图抓住每一个无情的画面……终于,我从被吓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重要的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小“透镜”撞毁了四十艘阿拉里的飞船,也不在于他被不下十支阿拉里游击队围攻了。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人类!

或者至少,他的外貌和人类非常相近,难以区分。

“他是孤身一人……”“计数器”低声说,“阿拉里很幸运,只碰上他一个。”

达尼洛夫突然转过头,震惊地盯着我,然后又再次看向屏幕。

“该死,彼得,你和他长得真像!”

是的,的确。不,这个陌生人跟我也不是完全一模一样。他的脸比我略宽一点儿,半睁着的眼睛似乎是黑色的。耳垂的形状也不一样……

但我们的确很相似。就像兄弟。

“这是人类吗?”我问道。小蜥蜴轻声笑了起来,“什么是人类?”

“别跟我谈哲学。”我打住“计数器”的话头,“他死了吗?”

“是的。很遗憾,他死了。”

“阿拉里研究了他的身体吗?”

“当然。这是他的身体构造图……”

屏幕上的图片开始变换。不像是恐怖片里的那种画面,但也不像医学教学片里的。首先消失的是他的皮肤,然后是老鼠们,随后展示的是内部器官。我们呆呆地盯着骨架看了几秒钟,接着屏幕又开始闪烁,回到了最初尸体被愤怒的阿拉里团团围住的画面。

玛莎轻呼了一声,我也不自在起来。

“我必须澄清一下,阿拉里的研究不包括尸体解剖,”“计数器”向我们说明,“这只是示意图。但数据基本上是准确的。”

“回到骨架那里,”爷爷冷静地要求,“我还没来得及数完脊椎节数。”

“他的身体构造跟地球人完全一样。”

“细胞呢?”

“完全相同。”

“基因呢?”

“根据估算,也是相同的。”

“但他不可能是人类,”爷爷喃喃自语道,“不。这不可能……难道……”

他用颤抖的手指向“计数器”。

“时间?是时间吗?”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您是觉得,他来自未来?”“计数器”好奇地问。

“我觉得有可能。”

“我很怀疑这一点……”小蜥蜴叹了口气,“我无法完全否认这种可能性,但我持怀疑态度。”

很遗憾,我想。这本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也许这种可能性只存在于儿童读物里,但还是很美妙。我们强大又自由的远未来后代,向祖先派来了援兵……

“你们看看他飞船的驾驶舱。”“计数器”说。

金属“透镜”重新出现在屏幕上。它已经完全打开了,彻底张开,像一朵盛放的花——纤细的花瓣从中央升起,翻转过来,组成一个似乎是圆形跳板或起落架的装置。

“飞行员的身体靠近时,飞船会自动打开。”小蜥蜴给我们讲解着。

跟我设想的一样,驾驶舱在“透镜”的中心。我们从上面俯瞰着它。

两个驾驶座被M形操作台环绕着。座位周围的空间很小。

“他不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爷爷说。

“但按照他的飞法……”“计数器”小声嘀咕,“阿拉里真是好样儿的。它们前赴后继,踩着自己族人的尸体战斗。就算战斗如此惨烈,它们也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就这样完整地捕获了外来者的飞船。”

现在,那张操作台在我们眼里就像一张巨大的规划图。一块白色的浇铸面板上布满了闪烁的光点……

达尼洛夫绝望地叹了口气。爷爷也很挫败,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还有点儿满意。

不,这操作台不是人类制造的。

我用目光搜索着键盘、开关、传感器等等,试图找到哪怕任何一点与我熟知的地球飞船设备相似的地方。

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闪烁不定的指示灯按照某种陌生的逻辑排列着。两块屏幕都是椭圆形的,对于人类的视觉来说很不方便。更诡异的是,在这样平滑、闪光的操作台上,还有四个漏斗状的小洞。漏斗中有一种沉重的油性**,正冒着泡泡,上下起伏。这**闪闪发亮,仿佛在呼吸。

“阿拉里想拆开操作台?”达尼洛夫推测道。对,可以把这些漏斗解释为阿拉里钻开面板时留下的痕迹。

“不。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我喜欢看关于科学怪人和嗜血外星人的电影。”爷爷突然开口说,“那里面常有……这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计数器”懂没懂,但我们马上就明白了爷爷所指。

那艘小飞船现代得有些过于刻意,操作台也过于漂亮了,跟电影道具一样。

“卡列尔,这很像一部剧本,”爷爷对小蜥蜴解释说,“人类坐在这艘飞船里,看起来会很自然。再加上阿拉里损失了四十艘飞船的故事……万一你们只是用自己的技术和人类的超空间引擎造出了这么一艘飞船呢?现在你们又想把我们中的一个人送上驾驶座,送到强大种族面前?这会让它们陷入恐慌。如果有一支这样的舰队——兼具超空间跳跃能力、强大的攻击力和防守力——它就可以颠覆整个银河委员会。”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从没打算这么做,”“计数器”反驳道,“我们不打算拿锥子换肥皂。这种无意义的交换,就等于把统治银河系的种族从达恩罗换成人类。”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爷爷喃喃低语,“你是想说,这艘飞船完全属于另一个种族?一个闻所未闻的种族?跟地球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基因都一样的种族?与此同时,他们的技术水平却远超人类,无所不能?”

“是的,而且这正意味着人类的末日。如果强大种族得知了这个跟人类极度相似却几乎全能的种族,它们就会消灭你们。你们将无处可逃,强大种族不会放过你们的。”

“除非,这个种族,”爷爷向屏幕点头示意,“极度有攻击性。”

“本就如此。去问问阿拉里,它们会告诉你的。”

“那个孩子是在自卫。”我出其不意地替死去的飞行员说了句话。

“没错,但他一开始就是想截获一架阿拉里的歼击机。”

“请原谅,”我说,“但我没觉得特别愤怒。尽管我也想到了希克西和‘探索者号’飞船。”

“我们互相埋怨得够多的了,”小蜥蜴赞同我的观点,“大家都渴望强大的力量。也许,是为了自由……也许,是为了爱。但现在我们应该冰释前嫌。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你们对这个种族了解多少?”爷爷问。

“从生物结构上来说,他们和人类相似。发展路径也相似:利用了技术革命的优势。你们几百年后也可能变成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异乡人。”

“来自另一个星系?”爷爷好奇地追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不属于这里。”

屏幕上的画面又变化了。“计数器”大脑中的信息存储量十分惊人。

……宇宙。是宇宙中距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一个地方,我甚至没有仔细辨认星座,只是凭感觉这么认为。宇宙在屏幕上缓缓旋转着,仿佛有一台摄影机在转动镜头,拍摄着四周的画面。

“这是那架被捕获的飞船中存储的图像片段之一,”“计数器”说,“我们和它的电脑成功进行了对话。跟操纵你们的电子设备比起来,难度要大得多,但我们还是设法办到了。”

画面不再旋转,仿佛拍下这段影像的人已经对眼前的画面足够满意。

也可能,他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只是满足于周围的一片虚空?

画面似乎又开始转动。随后星星们黯淡了下去。

一片虚空中,出现了一批飞船。

起初只是些零零散散的“棱镜”。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又瞬间从视野中消失。我没有观察到任何引擎留下的痕迹,既没有燃料喷出的火舌和离子发动机射出的光柱,也没有重力引擎格栅上闪烁的青紫色光芒。那是一种完全未知的力量。

接着,画面颤抖起来。整个空间都因为某个将要出现的事物而扭曲了。

“我的娘啊!”达尼洛夫惊叹了一声。

那可能是一艘太空舰。跟阿拉里的飞碟和达恩罗的多面体飞船比起来,它更接近地球人想象中的强大战舰。

那是一艘椭圆形的庞然大物。微微呈流线型的外形设计显然不是出于在星球地表着陆的考虑,而更像是对美学的朝圣。它的轮廓像海船一样,幽暗又模糊,周身笼罩着淡蓝色的光晕。

极度美丽,就跟所有战争机器一样。

“它使用的是力场?”玛莎声音都嘶哑了。每个人的关注点都不同,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飞船的军事技术特征。

“有可能,但这是一种我们完全不了解的力场,”“计数器”答道,“也许只是一种次级辐射……”

最后一句话它说得毫无底气。

“飞船有多大?”爷爷盯着飞船平滑地从眼前飞过,关心起另一个问题。

“我们没法准确测算,”卡列尔愧疚地承认,“没有任何参照物。直径大约十到二十公里吧。”

可怜又渺小的阿拉里!虽然它们真的超越了自己的迷你体型,造出了那样巨大的飞船,但和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只能碰一鼻子灰。从没有谁造出过这样的飞船。

关键是,谁也不需要这么大的飞船!

我们盯着屏幕看了将近五分钟,观赏着各种各样新奇的太空舰驶入这片空间。镜头正逐渐拉远,仿佛拍摄这段影像的飞船渐渐驶远了。

“没错,我同意,这很像是一次入侵,”爷爷说,“或者是一次力量展示。这段录像不是无缘无故留在飞船里的!”

“我猜测,他只是打头阵的,”“计数器”指出,“是个侦察兵,拍下这段录像,准备研究入侵地点,然后发出信号。”

“从空间内侧入侵?”

“有什么不可能呢?”

屏幕上不再出现新的太空舰了。可能是因为侦察兵已经飞得太远,拍不到它们了。

“现在事情有意思了,”“计数器”神秘兮兮地低声念叨,“我钻研了将近一刻钟,那艘飞船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画面就突然颤抖起来,连带着屏幕上的星星也一起剧烈地抖动。随后一道令人目眩的强光突然闪过。

一颗星星!

是他们的太阳!

黄色的星球在屏幕上闪耀着,那不是天空中的一颗小火花,而是跟从地球上看我们的太阳差不多。画面又抖了一下,仿佛小飞船正在绝望地转向。有那么一瞬间,屏幕上出现了一颗行星——很像是地球,蓝白相间,但并不是地球。根据我的太空飞行经验,这颗行星有点儿不正常,有些古怪……

“这不仅仅是入侵,”“计数器”向我们解释道,“这更像是扩张。移民。一整个星系都飞到了我们银河系。”

“把录像再往回倒一下,”爷爷请求“计数器”,“我还有点儿……”

“明白。”“计数器”表现得非常客气。也许,它在展示自己知识的时候能感受到真正的情感,而不是假装出来的?“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校正一下图像?去除云层,补足缺失部分?”

我们当然不反对……那颗星球重新出现在屏幕上,我在椅子里抽搐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屏幕。

现在,“计数器”已经“清理”了画面。去掉云层的遮盖之后,整个星球呈现出纯粹的天蓝色。朝着我们的那一面,漂浮着两块大陆。

一块是方形的。

另一块是圆形的。

“我有点被这个种族的审美观吓到了,”达尼洛夫喃喃道,“卡列尔!你不觉得害怕吗?”

云层又飘了过来,遮住了星球的表面。但即使隔着云层,大陆的轮廓也依稀可辨。

方和圆。

“不,这简直荒唐!”玛莎突然尖叫出来,“这根本不合情理!也没必要!如果他们陆地面积不够,如果他们……人口过剩到这个程度……完全可以造一个新大陆,或者人工岛、水下居民点、太空城,总会有办法的!但像这样,拿尺子和圆规比着画!完全是胡闹!”

爷爷轻声笑起来,“我们在宇宙里找到的这群孪生兄弟,可太有意思了,卡列尔!”

小蜥蜴支起柔软的脖子,努力在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想必,它觉得这是人类的礼节。

“我们正是因此才拉你们入伙的,人类,”它说,“但我们觉得,深入了解这个种族之后,你们会发现外表上的近似说明不了什么。”

“那说不定,他们只不过是特别喜欢几何图形?”爷爷反唇相讥道,“你们是活的‘计数器’。而他们是几何学家——为了让自己心爱的图形永垂不朽,才把大陆弄成这个形状。”

小蜥蜴思考了许久才试探着问:

“你是在开玩笑吗?”

“是的。”

“这就好。如果你们的上帝真的存在,那祂最好别让这个种族去测绘地球。当然,澳洲大陆可以改造成一个可爱的平行四边形,美洲可以变成三角形,但你们会喜欢吗?”

“计数器”卖力地笑了起来。我甚至没有仔细听这一番神经兮兮的闲扯。空虚。一切都那么空虚。我盯着屏幕,凝视着那两块薄云笼罩下的大陆。就连飘浮在星球上空的云都过于规整了!那不是风的产物,而是某种理性力量刻意在用一小片密实的乌云遮挡某一片土地,同时将其他部分置于阳光之下。

几何学家?

他们拥有具备毁灭性力量的宇宙飞船和直接穿越星系空间的发达技术,还能够完美操控气候和地表形态……但话说回来,超空间跳跃,这技术他们还无法企及。

几何学家?

我们已经成功地给这个种族起好了昵称。看上去,他们的世界没有外族入侵。我望着那块横卧在大洋中间的圆形大陆,细细看着那条平整的海岸线。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认识那片海滩——连绵不断、无穷无尽的沙滩构成了整个海岸,沙滩上布满细小的、干净的、闪着金光的沙粒……

所有的“预感”都是胡说八道。我一直以来都坚信这一点。但现在,看着这颗陌生的星球,我仿佛能看见自己在那片沙滩上,踏着拍岸的浪花,徒劳地奔逃、追逐。这感觉如此真实——无穷无尽的奔跑、身体变异后的疼痛、绝望和孤独。

我将置身于那里。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彼得!”

我转向爷爷,有些心虚地微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怎么走神了。”

“别佳,你估计这星球有多大?”

“跟地球差不多,”我耸耸肩膀,“具体的尺寸不重要。它的大气层结构、水和云层的存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穿梭机能在那里着陆吗?”

我看向达尼洛夫,但他好像在等我回答。

“爷爷,那次紧急着陆……是个意外。穿梭机不能在野地里和公路上降落。”

“那能在美国的盐湖上降落吗?”

“这……对不起,那也需要清理出一条跑道来……”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计数器”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我觉得不需要像游击队员一样突然空降到几何学家的星球。”

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不喜欢爷爷的主意……

“一个拥有如此发达的太空技术的种族,很可能有远程探测系统。”

“卡列尔,我们开的是化学燃料引擎穿梭机。跟普通的星际飞船比起来,它就像一粒灰尘一样渺小。”

显然,爷爷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想法。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我们破译了他们的语言。”“计数器”继续说。

“是吗?”

“几何学家的语言中,‘警惕’这个词的发音跟‘放松’是一样的。”

“嗬!”爷爷甩了一下脑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们的‘我放松一下,休息一会儿’……跟你们的‘我警惕起来,休息一会儿’听起来是一样的。”

“用他们的语言说说看。”

“说不出来。我没研究过语音学。”

“在几何学家的语言里,还有什么有趣的词汇?”

“他们没有‘和平’这个词,”“计数器”如数家珍,“他们的语言里只有类似的动词,意思是‘为了和平而战’……‘朝和平进发’……”

“说不定,我们有必要去找强大种族,发誓说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达尼洛夫若有所思。

“最好去找阿拉里,”爷爷说,“目前我还没有亲眼见到‘计数器’给我们看的东西……”

“我没有说谎。请你们相信我。”

果然,“计数器”在地球以外的地方看起来自信多了。

“阿拉里舰队距离我们有多远?”爷爷问。

“一百三十三光年。”

“那就是十二次超空间跳跃?!”达尼洛夫不禁喊了出来。

“十一次,如果我的计算全部正确的话。”

“都能进吉尼斯世界纪录了,”达尼洛夫心如死灰,“还没有人去过离地球那么远的地方。就算‘占星师’每次超空间跳跃后的重启时间是一个小时吧……即使我们不睡觉,也要花上半天时间……再计算一下路线吧,卡列尔。”

小蜥蜴滑到了导航操作台前。原本坐在那儿的爷爷给它让出了位置。

最后的结果显示,并不是十一次,而是需要十三次超空间跳跃。不过,这更像是导航系统的计算误差,而不是“计数器”的误判。

六次跳跃后,我们停下来吃了顿饭。失重环境中胃口最好的似乎是爷爷和玛莎。我曾经也挺享受这个过程——在空中追逐飞翔的肉块和一滴滴果汁。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超空间跳跃带来的感觉,的确无法用语言描述!”爷爷发表起感想,“无论什么比喻都太过苍白。就像草莓鲜奶、温热的海水、美妙的音乐、灵感涌现时的神魂颠倒……嗯对,说到底,还是一种**。但这些形容又都不准确!”

“我的导航员里纳特……跟所有人都是这么形容的:‘超空间跳跃就像你躺在东方浴室里的石板上,用吸管喝着冰凉的鸡尾酒,同时两个曼妙的姑娘在给你做背部按摩。’”

“他是认真的吗?”爷爷有些惊讶。

“大概不是吧。但他这么一说,人们就会被弄得晕头转向,不再追问了。”

玛莎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她一边盯着爷爷,一边默默吃饭,悄悄涨红了脸,竟显得有些可爱。见鬼,她难不成真的爱上了爷爷?我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醋意。爷爷发现了她这些小动作吗?或者,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象牙塔学者,他在事关自身的时候,就没法应用自己那套理论了?

“计数器”在第十次跳跃后,承认自己在航线计算中犯了错。我们又跳跃了两次,但仍没能准确地落到阿拉里舰队的集结点上。

“我们偏了两千六百万公里,”小蜥蜴反复检查了校正数据后说,“不过只要用最原始的超光速引擎,我们就能在一个昼夜内走完这段距离!”

“但如果用超空间引擎,两小时就行。”在达尼洛夫听来,“计数器”是在攻击他心爱的飞船,他显然被刺痛了。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这是“计数器”第一次直接承认,它的能力也是有极限的。我在舷窗旁欣赏着星空,神游天外。这里的星座与我平常看到的全然不同。万一小蜥蜴无法把我们带到阿拉里所在的地方呢?穿梭机携带的物资只够支撑一周,要知道我们的人数可是正常机组的两倍。这片无边无际的虚空太容易让人迷失。我们迈的步子太大,也太短视了……

“请做好超空间跳跃准备。”“计数器”说。

按照规矩,跳跃引擎的启动按钮仍然由达尼洛夫按下。但他对于整个事件的操控权已经完全形同虚设。我们不得不全权委托卡列尔进行所有导航运算。无论是我、萨沙还是里纳特,都没有能力把穿梭机开往距离地球一百三十光年以外的地点……

从第十二次跳跃中清醒过来时,我们都久久地躺在椅子里没有动弹。某种类似神经衰弱的症状同时罩住了每个人的脑子。成功经受住了整段旅程的“计数器”跟第一次跳跃时一样,又开始呜呜咽咽。我们瘫软着,被不听使唤的手脚和沉重的身体折磨得筋疲力尽,星星如火光般在舷窗外闪烁,小蜥蜴的呻吟划破了机舱里的寂静,但我连点亮照明棒的力气都没有……

“总有一天,”达尼洛夫嘟囔着,“我们会变得智慧又强大……我们会发明出一种速度稍慢、但让人更平静的超空间跳跃。然后我们就能把所有穿梭机集结成一支飞行中队,派它们去那些很远的鬼地方……这样就再也不用……再也……”

我懂他的意思。跳跃时的快感会摧毁人类,会把我们灵魂深处的真实之地挤压殆尽。强大种族之所以能毫不费力地把我们变成马车夫,正是因为对我们来说,跳跃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快感!要是我们也跟“计数器”一样,会为此经受痛苦和恐惧就好了……

“安静点,卡列尔……”爷爷的声音极度虚弱,“安静!你的行为……不符合你作为文明生物的身份……”

怪了,这话还真起了作用。强烈的自尊心真是一种全宇宙的通病。“计数器”不再呜咽了。

“再计算一下航线吧,”达尼洛夫说,“我累了。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就连像达尼洛夫这样经历过千百次飞行的人,都无法承受连续的超空间跳跃,那爷爷和玛莎怎么受得住呢?难怪在学校的时候,在第一次试飞后,正式常规飞行前,学员们会有一个带薪长假,去地球上最好的疗养院休养。学校是想让他们尝尝甜头,留下点儿念想,扎下一个心理上的锚,好牢牢记住,在超空间跳跃之外,生命中还有其他令人愉悦的事情。也许,那些在希腊黏着我们这些不知所措的学员们撒娇的姑娘,也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联合国太空委员会蓄意要给我们提供天堂般的享受。那只被我当作忠诚护身符的玩具老鼠,也是在爱琴海的一艘游艇上,一个偶然遇见的姑娘送给我的……如此说来,这也是那个狡猾计划的一部分。

我天生就如此聪明,还是在跳跃后开了窍?

我取出照明棒,点亮了驾驶舱,“同志们,起来吧。不能就这么瘫着……”

第十三次跳跃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

雷达显示屏上闪烁的小点,就是阿拉里紫红舰队的飞船。我们眼前的舰队共有近百艘飞船。考虑到它们的损失情况,歼击机应该没有停靠在太空舰的机舱里,而是都在外面巡航。

勇敢的老鼠们也吓坏了。

“我们开始转向?”达尼洛夫提出了建议。他的手可能已经发痒了,忍不住要马上变道,靠近舰队。

“阿拉里自己会接近我们的,”“计数器”打断了我们,“它们已经停止前进了。”

是的,一刻钟以前,自我们出现在这片空间中开始,阿拉里舰队似乎就已经转向了。在我们重启飞船的时候,它们调整了相对速度,开始接近我们,首先靠近的是歼击机。

也许是因为它们的计算系统是四进制,阿拉里一般会让四架歼击机编成一个小队。我们被四个这样的小分队包围了——像是护航队,也可以说是警卫队。

“我需要跟它们联络……”“计数器”紧紧抓住操作台。达尼洛夫飞快地把接收器切换到银河委员会标准波段,这是不同种族的飞船用来近距离交流的工具。我们比“计数器”更需要它。“计数器”完全无视了麦克风。电动扬声器里传来了阿拉里窸窸窣窣、从容不迫的喊话声,如同寂静秋日里树叶飘落到地面上。话筒里传来一阵沙沙的杂音——压过了我们两个飞行员的说话声。随后,小蜥蜴代表我们开口了。

“对你来说,建立电子通讯更简单?”爷爷问。

“我本身无法发出这些声音,”“计数器”一边跟阿拉里人“对话”一边回答我们,“为了和人类交流,我的声带是经过改造的。在和阿拉里交流的时候,我用的是它们的翻译装置。”

歼击机在我们周围盘旋。我不再盯着雷达监视屏,而是飘移到舷窗边。爷爷和玛莎早就在那里了。

其中一艘飞船从距离我们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掠过。暗灰色的外壳似乎非常柔软,就像某种生命体,或是什么我们从没见过的太空野兽的皮肤。船身上几个透明的炮口和引擎上扁平的塑料板不断调整着位置。它跟我们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恍惚觉得那个球体飞船稍稍压扁了一点,刹那间变得像枚炮弹。

“卡列尔!它们的飞船还能变形?”我惊讶地大声问道。

“你们知道的太少了……”“计数器”叹了口气,“是的,当然。阿拉里的飞船使用的是达恩罗提供的‘仿生金属’技术,在战斗中非常好用,但耗能很大。”

歼击机一直在“占星师号”周围飞舞,直到太空舰飞来。强烈的白色光线不时急速扫过我们,让人不禁眯起眼睛。随后,虚空中浮现出三艘飞碟,都是棱边朝着我们。相反,紧随其后的旗舰则用平坦的那面对着我们,像一只硕大的盘子。上面的确有许多弹孔……但似乎经过修复,已经不像“计数器”给我们看的短片里那么千疮百孔了。

旗舰的体积过于庞大,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我们的大脑被失重折磨得筋疲力尽,认知都有些混乱了,似乎不是旗舰向我们飞来,而是“占星师”驶入了一片灯火辉煌的金属平原,炮台和天线林立其上。我们深入平原的速度越来越快……

它们的确没打算这么干。飞碟的表面在我们“身下”摇晃起来,打开一道舱门,我们的穿梭机突然一抖,立刻被一股引力束抓住了。

“地面!”我朝大家喊道,“把双脚放在地面上!”

但爷爷和玛莎是人生中头一次经历失重,已经浑身无力。当飞船里恢复重力时,他们还挂在舷窗旁边,我只来得及接住跌落下来的爷爷,把冲击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该死,有的人越老越瘦,有的人却正好相反!

穿梭机的外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瞬间从真空进入了大气层。玛莎蹲在地板上,揉了揉撞疼的胳膊肘。爷爷哼哧哼哧地从我身上爬下来,趴在地板上,对我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

“虽然……还是谢谢你,别季卡。以我的年龄来说……实在有些吃不消……”

我内疚地瞥了玛莎一眼。如果我能再麻利一点,就能保护他们两个人了。

“谢谢,别佳,”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嘲讽,“我慌神了,像个傻子一样……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您还好吗?”

“我没事,”爷爷若有所思,“只不过,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进化成直立行走?这么趴着方便多了。”

玛莎无视爷爷的抗议,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失重二十个小时不算久,但对于没有习惯的人来说,是会两腿发软的。

我独自走到舷窗前,人生中第一次从内部观察外星人的飞船。这就是那个外族人与阿拉里搏斗的大厅。尽管那只透镜样的小飞船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凸凹不平的地面就像洞穴的拱顶或天花板一样,墙内嵌着一块块浑浊的玻璃,里面隐隐透出橙色的灯光。目之所及全是阿拉里。显然那道舱门在把我们吸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让气体漏出去。外星人有不少这样的好东西。

我的掌心开始出汗。周围到处可见和地球上别无二致的老鼠,数不胜数。我们就像是缩小了,变成了误闯老鼠王国的“胡桃夹子”[2]。

有意思,谁会是《葛蓓莉亚》[3]里的机械师葛培留斯呢?爷爷还是“计数器”?

“谁是这里的老鼠国王呢?”爷爷要求玛莎把自己挪到了舷窗边。我俩的联想不谋而合,这并不让我吃惊。常有的事儿。

“是最年轻的个体……”“计数器”轻声说,“就在前面……黑色皮毛,穿着金色套装的那个……正在指挥舰队……”

“性别是?”

“暂时还不确定。阿拉里在皮毛变成深灰色的时候才会决定自己的性别。但你们可以用‘他’来指代;阿拉里知道,在地球上是男人掌权。”

玛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样,别佳,我们要出去吗?”

“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阿拉里在等待。我整理了一下制服,拍拍口袋,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啊对,是那把刀。我的小邻居送我的礼物……

不知为何,我把刀抽出来扣在了腰带上,跟手枪挂在一起。达尼洛夫惊讶地看着我,但什么也没说。

“请稍等一下,”玛莎突然说,“我觉得,出去前我们都得……洗漱一下。”

我们乖乖地看着舷窗外面。阿拉里们也在静静等待,两方相安无事。

“我们在这里可以呼吸吗?”达尼洛夫问。

“可以,”“计数器”安抚着我们,“这里的含氧量甚至比地球上还高。你们会感觉非常舒服。”

“它们这里的重力也更大……”爷爷若有所思地说。

“不,这只是你的错觉。”我摇摇头,“这里的重力是地球重力的百分之九十,或者百分之九十五。”

“百分之九十四。”小蜥蜴早准备好了答案。

“你在分享知识的时候,会觉得很满足吗?”我问它。

“当然了。但强大种族总是禁止我们分享。”卡列尔爆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大笑。

气阀的嘶嘶声停了下来,这意味着内外气压已经平衡。我和达尼洛夫一起打开了外侧的密封舱门。

空气中的气味有点发酸,像是杂乱村舍里的老人身上的味道。耳边有轻轻的咯吱声。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老鼠的脚爪刮擦地面的声音。

阿拉里们踌躇不决地打量着我们。

达尼洛夫放下了应急踏板——一架轻便的小梯子。我第一个爬下去,随后是玛莎,然后我们一起扶着爷爷下来。小蜥蜴直接跳了出来。最后一个从飞船里走出来的是达尼洛夫。

老鼠们仍按兵不动。

“您好,尊敬的舰队指挥官,”“计数器”郑重其事地说,“我来了。人类——赫鲁莫夫和他的朋友们也和我一起来了。人类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阿拉里在看到我们的穿梭机的时候,不就立马明白我们是友军了吗?好像这还需要说明似的!

指挥官转过身来,慢慢地围着我们打转。爷爷毫无怯意地打量着这个阿拉里,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达尼洛夫就像没看到那只体格健壮、皮毛黑亮的老鼠一样,只是两眼直视前方。玛莎则表情僵硬,研究着天花板。

她怕老鼠!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的笑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格外突兀,就像骤起的电话铃声。

黑毛老鼠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而我一只眼睛瞥着它,一边还在止不住地大笑。它的前爪比后腿长,蓬松的短尾巴在地上来回扫动;脸尖尖的,一口尖牙整整齐齐,稍微有点儿合不上……我不怕你,穿着金皮衣的耗子!你的样子不吓人,只是好笑而已,也可以说有点儿可爱,但总之还是好笑。

它的声音很悦耳,低沉有力,跟我们之前听到的沙沙声完全不同。只不过声音不是从它口中发出来的!阿拉里尖尖的脸庞下面,有一个隐藏在黑色皮毛中的小口袋,肉眼几乎很难看清。口袋只有两个拳头大小,正轻轻开合着,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

那不是库阿里库阿吗?!

共生翻译!

“对,我是彼得·赫鲁莫夫。”我说。

也就是说,“计数器”一开始就打算把我和爷爷两个人都拽过来。

“你们能来也很好,”阿拉里漫不经心地对达尼洛夫和玛莎说,“但彼得的到来是不可取代的。”

“为什么?”

“伸出手来。”

我没有犹豫,伸出了右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黑毛老鼠嗅了嗅我的手掌,接着向后扬起脑袋……

它脖子上的小口袋剧烈抖动起来,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仍然留在阿拉里身上,另一部分则挂在了我的大拇指上,活像一小团果冻。

“彼得!”爷爷失声大叫。但我没有收回手,也没打算甩掉库阿里库阿,只是静静站着,等着。

我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团黏糊糊的黑色物体沿着我的手往上爬。不是沿着袖子——它仿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衣服表面,另一部分爬到了皮肤上。

“别怕……别怕……”共生体柔声说,“未来的主人……”

它开始变色,从黑色变成了玫瑰色,活像一个肉球!

我这会儿才开始甩手,我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了,但我已经无法再把库阿里库阿摘下来。一眨眼的工夫,它就开始缩小,就像透过外套渗了进去。小臂上的皮肤被绞得生疼……

我大叫了一声,扯下外套,卷起袖子,疯狂地撕扯着衬衫。库阿里库阿已经不见了。

但我的手掌变厚了一点,就像肌肉变发达了一样。

“滚开,脏东西!”我一边大喊,一边用左手抽出阿廖什卡送我的那把刀,在手心上比划着。

“不要,不要……”一个声音在我脑中无声地重复,“彼得,不要……”

“不要,”爷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别佳,我觉得,我明白它们的意图。”

“但我不明白!”我朝爷爷大喊着,随时准备划开自己这具向外星人投降了的躯壳。它连痛觉都没有传达给我!

“首先,我们会向你解释清楚一切的。”阿拉里的语气里带着责怪。

在谁也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把舰队指挥官撂倒在地。手里的刀架在了它的脖子上。

“把这畜生东西从我身体上弄下去!”我歇斯底里地怒吼着。阿拉里们紧张地围着我打转,但显然,它们被下令不得靠近。“不然你就得死,混蛋!”

“让库阿里库阿滚开!”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上溜了下去,留下一条湿乎乎的痕迹,仿佛一只巨大的蛞蝓。

我猛地甩了一下腿,一团跟我皮肤颜色相近的、不成形的肉泥从我的裤腿上掉了下去。

“这只是个实验,”指挥官说,“主要是为了确认库阿里库阿能和人类机体结合。对我们的计划来说,这至关重要。”

我环顾四周,想找到一个站在我这边的人,但没有人出声。玛莎嫌恶地皱着眉头,盯着库阿里库阿,达尼洛夫则避开了我的目光,爷爷安慰似的伸出了手……

“彼得,我们得听它们的……”

“我是不会允许这个畜生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的!”我又大喊起来,“不管你们的计划需要什么!”

“我认为,它们是对的,”爷爷说,“别佳,冷静点儿……”

我心里一沉。

难道他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一个恶心的外星生物在我身上寄生!一个会说话的、蠕动的、能思考的畜生!

难道爷爷跟这事儿有关系?

“我说到底还是你的工具!”我咆哮起来,“一个工具!”

[1].强大种族之一。

[2].出自德国作家霍夫曼的童话作品《胡桃夹子》,讲的是小姑娘玛丽进入老鼠王国的故事。

[3].德国作家霍夫曼的另一部童话作品,机械师葛培留斯精心设计了美丽的木偶姑娘葛培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