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们乘坐俄罗斯航天局的直升机,从哈巴罗夫斯克飞往自由发射场。达尼洛夫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快到发射场时,直升机开始下降,这会儿他才靠过来,“对不起,别佳。我让你伤心了……”

他是真觉得我伤心了?就因为他无意中提起了我的父母?荒谬至极。坠落进那片冰冷的原始森林中的人,根本不是我的父母。摔成肉泥零落在山林中的,也不是我。

我谁也不是。

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试管里长大的人造人,一名弃儿。我是社会的残渣,只不过抓住了一张幸运的门票,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回报这个社会。

我曾经相信爱和友谊,相信世上存在无私与忠诚。后来,我只相信算计和利用。我不再认为世上存在无私的爱,那只是成功的投资;忠诚最终也会变成背叛。

“我已经厌倦当好孩子了……”我喃喃自语道。

“什么?”达尼洛夫可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已经厌倦当好孩子了!”我朝他喊。螺旋桨的轰鸣声淹没了我的声音,但这回上校同志听得很清楚。他耸耸肩膀,转开了脸。

随便吧。

这位联邦安全局职员、全禄航空控股人、前战俘、全公司最好的飞行员,你就尽管当我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吧!你不会明白,我只是瞥了一眼你的旧照片,就看穿了多少事情。你早已经残破不堪,你被赶上战场,判处死刑,又被两车燃油换出战俘营,早已是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了。再没什么打击能撼动你。

可我还没那么坚强。

我已经厌倦当好孩子了。

这回给我安排的房间比平常要好太多。当然,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开着破飞船满宇宙乱蹿的小飞行员了。我现在是达尼洛夫的机组成员。

我把皮包扔到**,一头栽进椅子里。苍白的黎明时分,天将亮未亮,但无论是走廊还是宾馆前的公园都热闹非凡。太空港永远不眠不休。一趟趟航班撕开臭氧层,毒害着空气和土地。不知多少冷冰冰的飞船和活生生的年轻飞行员一去不返。他们来来回回,只为了一小块屎一样的外星废物、一小盘豌豆稀汤,或一片尚未被强大种族侵掠的天空。

而我又将为了什么而死呢?

只会为了自己。

除了生命本身,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付出生命呢?

我从床头柜上摸到了电视遥控器。本想要打开电视,但又改了主意。还不是那些节目?“螺旋桨”降落的画面?总统用低沉的男低音发言?神奇的开瓶器?也许其中最有意义的就是开瓶器,毕竟它可以在一分钟内打开整整二十个酒瓶。

有人敲门。

“进来吧!”我应声道。

达尼洛夫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一张颧骨突出的脸上满是微笑。

“来,机组成员们,互相认识一下!”达尼洛夫高声招呼我俩。

超空间跳跃导航员和我握了握手:

“我是里纳特。”

“我是彼得,”我说,“就不用加父称了。”

达尼洛夫揉了揉鼻梁。

图鲁索夫看起来很年轻。如果他跟我同校,应该也就比我高一个年级。但导航员上的都是鲍曼高等技术大学。

“哎,你跟着这位机长可有苦头吃了,”里纳特在我身边坐下,对我说,“他简直是个恶魔!根本不让你睡饱,能直接把你从**拽起来!”

“我正打算好好睡上一觉,”我顺着他说,“体检是十二点开始吗?”

“嗯哼。”里纳特没有起身,伸手拉开冰箱门,叹了口气,“你这儿的啤酒也都被收走了,这些混蛋……”

“喝什么啤酒!”达尼洛夫气呼呼地嚷嚷,“除了障碍跑、桑拿、游泳,其他的想都别想!”

里纳特皱起了眉头。

“走吧走吧,”上校催促着,“妈的,换了以前,别说上太空,连大气飞行都不会放你去!”

图鲁索夫深深叹了口气,“彼得,你来吗?”

“不了,我睡一会儿。”

“好的,我批准了。”达尼洛夫同意了,“这个人在飞机里睡不着,里纳特。他累了。我们赶紧走吧。”

“真见鬼……”里纳特叹着气站起来。我差点儿没忍住,想建议他这句话留着一会儿再说。等他们出去了,我锁上门,在**和衣躺下。

我该穿上制服。我该好好睡一觉。在飞机上睡不着完全是信口开河。不管用什么姿势,无论周围有多吵,我都能睡着。

我只是需要知道,某处有一盏灯为我亮着。

一小时后,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我知道是谁打来的,也知道对方会说什么,所以并不着急去接。我揉揉眼睛,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拿起话筒。

“喂?”

“别佳?”达尼洛夫的声音听起来不只是惊慌,简直是充满了绝望,“别佳,我们完蛋了。”

“出什么事了?”我望着窗外问。宾馆前的球场上,两个姑娘正在打网球。从她们健美结实的身材和短发来看,应该是某个女子机组的成员。可能是我们公司的,也可能是法国的机组成员,他们也常从这里起飞。

“里纳特……在障碍跑的时候居然摔倒了……摔断了腿。”

有意思,这是在联邦安全局训练出来的,还是达尼洛夫天生就有好几副面孔?设法把人腿弄断,还要让外人看不出痕迹。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任务。

“太可怕了,”我说,“简直是个噩梦。他感觉如何?”

“我们在医院里……医生正瞧着呢……他们说是什么嵌入型骨折……”达尼洛夫低声朝旁边骂了句脏话,“你怎么搞的,里纳特……”

球场上,一个姑娘没有接到对方发来的球,愤怒地挥了挥球拍。我也觉得可惜,她打得相当不错。

“航班会取消吗?”我问。

“不知道。这批货很紧急,”达尼洛夫叹了口气,“而且所有机组都在执行任务,没有导航员了……别佳,你现在赶快来找太空港的头儿。我们商量一下。”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声,我放下了电话。

这位超空间跳跃导航员,你很幸运。骨折。即使是嵌入型骨折,也比发射时被留在“能量号”的喷口下面要好。

这会儿,基谢列夫的办公室外面一个警卫也没有。一个中年女秘书把电话听筒夹在耳旁,默默朝门这边点着头。我敲敲门,走了进去。

达尼洛夫垂头丧气地坐在将军面前。基谢列夫站在那儿,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着上校,活像男版的涅墨西斯[1]。他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朝椅子点点头示意我坐下,又接着训斥起达尼洛夫:

“你脑子抽风了,啊?这鬼游戏就那么好玩?离发射只剩十五个小时了,你们却想起来搞什么障碍赛!”

就连无辜的运动项目到了基谢列夫嘴里都像是在骂脏话。不管怎么说,这骂人的水平完全称得上是一门艺术。

“你知情吗,彼得?”将军突然转向我,给达尼洛夫留出了一秒喘息的时间。

“您是说超空间跳跃导航员的事情吗,将军同志?”

“对。他们居然搞了一场障碍跑……你们他妈的是马拉松运动员吗?”

基谢列夫披着一件制服上衣,胸口敞开,手里搓揉着自己的军帽。难以置信,眼前这位统治者的忠仆兼士兵之父,两天前还在宴会厅里旋转跳跃,给美国人展示优雅的俄罗斯列兹金卡舞,和人亲热地喝着交谊酒,讲着下流笑话。不,也许那完全是另一个人……

“我从哪儿给你们再找个导航员?”将军接着说,“从莫斯科叫一个来?安排个特别航班,把休假的人给叫回来,跟上头报告请求帮忙?如果来不及呢?你们的发射窗口期只有半小时!氧化剂已经灌进去了!太空军都通知发射时间了!”

“将军同志……‘占星师号’上的超空间跳跃设备是标准型号吗?”

“设备是标准型号吗?达尼洛夫!”

“是标准的……”上校不敢抬眼,低着头说,“是第三代……”

“我接受过双轨培训,将军同志,”我说,“飞行员和超空间跳跃导航员培训。我有计算大中型飞船超空间跳跃轨迹的权限。”

将军沉默了。我和达尼洛夫都等着他的回答。

“有空闲的飞行员吗?”基谢列夫突然有了新思路,伸手去拨呼叫器。

我心里一紧。我们确信,机组里不会再加入一个导航员。但没考虑到会不会有另一个飞行员……

“没有,”达尼洛夫小声说,“现在只有弗拉基米尔斯基的机组。但他们三小时后就要发射了……”

“横竖都不行……”将军呼了口气,“怎么办,嗯?达尼洛夫?你闯的祸,你想个办法解决!”

“我们可以两个人飞一趟。”我提议。达尼洛夫显然打算让我先开口提。他这么做是对的。达尼洛夫真的把这位负责人惹恼了,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否决。

“两个人?飞一趟?”将军讽刺地重复了一遍,“去哪儿飞一趟啊,少校?上商店买啤酒?”

“将军同志,‘占星师号’飞船组是可以由精简机组驾驶的。”

“你都没飞过同型号飞船!”

“我飞过。两次训练飞行。一次是轨道飞行,另一次是去半人马座比邻星。”

“了不起。”将军的语气里有一丝苦楚。他颓然坐进椅子里,擦了擦额头,“先玩忽职守,事后充英雄。不能这么过日子,孩子们……”

他猛地站起来,仿佛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格。这次可能是个文职将军。

“如果出了什么事呢,孩子们?”

“如果真出事了,”达尼洛夫突然插话,“那第三个机组成员也救不了我们。”

太空港负责人沉默了。他狠狠揉着脑袋,仿佛想要努力挤出哪怕一点点新的想法。

“所有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达尼洛夫说。

“那是肯定的!”基谢列夫咆哮道。我明白,大冒险的第一部分成功了。

我们的机组将由两人构成。达尼洛夫打算怎么把爷……赫鲁莫夫、玛莎和“计数器”偷偷带上飞船呢?我不知道。

“你爷爷在来的路上。”将军出其不意地说。

“不可能。”我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

“是真的。你家老爷子给我打电话了……”将军抬起头,“我和他多少有点儿交情。”

他甚至神秘地朝我使了个眼色。太天真了,将军。只要是对他有用,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跟谁都有交情!

“他想参观发射过程,”基谢列夫接着说,“他是在担心你,对吧?”

“当然。”

“我不想让他伤心。你爷爷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司令嘿嘿笑了一下。他按下呼叫器,接通秘书,“加琳娜,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没听清秘书说什么,只隐约听出她的语气似乎不太高兴。

“彼得是个卓越的超空间跳跃导航员,也是天生的飞行员,”达尼洛夫说,“他已经充分向您证明了这一点……”

“今天你必须再证明一次。”基谢列夫阴沉着脸,“别佳,你想去看一眼你爷爷么……”将军顿了顿,摆了摆手,“算了。够了。老天保佑,别再节外生枝。我们的外科医生已经够忙的了。你一步也不许离开发射场。”

我和达尼洛夫一道去医院看望图鲁索夫。这位导航员刚拍完X光片,正在病**动来动去,笨拙地想把床调到舒服的角度。看起来和任何一个从没进过医院的健康人一样,因为突然被困在**而无所适从。

“感觉如何,里纳特?”达尼洛夫关切地问。

“没什么大碍……”导航员的声音变得慢吞吞的,有点儿无精打采,显然还没从麻醉中完全清醒过来。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达尼洛夫……带着孩子般的困惑。

可不是吗?他脑子里隐约明白,自己从坡上摔下来不是意外,但心里无法接受这一点。

“我已经都交代好了,”达尼洛夫坐在病床边,一副热心的样子,“他们决定给你算成工伤。费用公司全包,带补偿金和津贴,治疗和休假都免费。两个月后你就能归队了!”

我觉得达尼洛夫的预测未免过于乐观,但没吭声。

“那这次任务怎么办?”图鲁索夫问。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裹着石膏、动弹不得的双腿,皱起了眉头。

“照常飞。我和别佳两个人飞。他也有导航员权限。”

“这条航线我们很陌生……”图鲁索夫摇了摇头,“当然,我是提前准备了两条轨迹的……”

“没有空闲的导航员了,”达尼洛夫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

“你能行吗?”里纳特问。

“我觉得,能行。”我字斟句酌地回答他。

图鲁索夫撇了撇嘴。跟所有专业人士一样,他很不愿意相信别人能胜任他的工作。

“我的计算方案存在轨迹库里了,”他满不情愿地告诉我,“文件名是‘杰尔-17-1’和‘杰尔-17-2’。第一条轨迹更快捷,只需要六次跳跃。第二条要八次,但可以顺路经过尘族、希克西和无名族的星系。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向它们求助。所以最好选第二条。”

他不信任我,这是自然。他不相信我能搞定一条全新的航线。也许里纳特是对的,只不过我们不是要飞去杰尔-17号星。到时候负责计算轨迹的也不是我。

“不会有事的。”我向他保证。

一个护士拿着注射器走进病房。她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地盯着达尼洛夫,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上校赶紧站起来,“里纳特,祝你早日康复!”

快要走出病房时,导航员的声音突然从我们背后传来:

“萨什卡[2]……为什么要这么做?”

达尼洛夫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他的后脑勺都绷紧了。

“你说什么呢,里纳特?”

有那么一秒钟,图鲁索夫仍定定地看着达尼洛夫,随后他摆了摆手,“是我胡言乱语了,萨沙……我脑子里现在全是胡话。”

“好好休息吧,”达尼洛夫劝他,“你现在需要做个美梦。美梦是最好的药。”

我们来到走廊里。亚历山大阴郁地看着我。

“你真是个混蛋,上校。”我说。

达尼洛夫咬紧腮帮子,颧骨耸了起来。

“别佳,我和里纳特当了四年搭档……”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达尼洛夫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五点,我坐在房间里,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预言家号”刚刚升空。那是一艘跟“占星师”同型号的飞船,机长是瓦西里·弗拉基米尔斯基。他们的目的地是某个尘族星系,运送的是矿石。总体而言,从宇宙维度看,运送矿石绝对不是划算的买卖。但那些靠无机物维生的种族,总有自己的怪癖。

说不定,黄铁矿、生铁和铝土矿都是尘族皇室,或者说是尘族统治者餐桌上的美味呢?它们的统治者,应该是某种伟大的蠕虫……

我猜,“预言家”返程运送的也是矿石。证据就是,现在距离飞船预定返程日还有整整三天,但已经有一支内部部队和两辆巨型装甲货车开进了自由发射场。他们要带回来的一定是某种很沉的东西。

多半是金、铂或者钚……

星际贸易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对人类来说,它更像是平平无奇的以物易物。我们给希克西送去鸟或者画,它们给我们可尔特里松或者活性塑料,一公斤这种塑料就可以建成一幢小巧而坚固的房屋。然而一切交易都被各种限制、先例、法规和法令束缚着,它们都是银河委员会针对参与贸易的种族设立的。比如,没有种族把先进技术卖给人类。虽然没到明令禁止的程度,但这基本不会发生。还有些类似《违禁使用法》的恶心规则,只对我们这些年轻种族生效,其实更像是一种羞辱。

星际贸易刚起步时,尘族曾经把一种单分子纤维卖给地球。一共七吨极度强韧的纤维,可以切开花岗岩和钛,而且这种纤维还极轻极细,比蜘蛛网还轻巧,整整七吨——这可是个大数目,足够整个地球用上好多年,它能用于金属加工、采矿、建筑业……遗憾的是,也能用于制造武器。人们甚至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想造个太空电梯……

结果到头来,尘族只在某种生理活动中使用这种单分子纤维,非要类比的话,那是一种近似分娩的过程。按规定,我们也只能将其用于同一用途。

当时丑闻四起,相关负责人辞职了,人类向强大种族求情……最后,用来保存纤维的磁性集装箱还是被锁进了仓库,静候大展身手的时机。后来地球成立了星际贸易科学院,人类开始研究如何避开贸易陷阱。有时我们可以成功规避,比如可尔特里松就可以被用来“装饰”达尼洛夫的“占星师”。但更多时候,我们还是吃亏。

酒店离“预言家号”升空的三号发射台有将近十公里远,但巨大的轰鸣声仿佛近在耳旁。窗玻璃在硬铝窗框里不住地抖动,一条火舌托着穿梭机直冲云霄。它不疾不徐地上升,又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多么震撼人心的画面。

只不过,我更喜欢在引力束中安静平稳地升空。

“祝你们成功,小伙子们。”我目送着缓缓升起的穿梭机。

我多么希望,这次我们不会上当受骗。希望他们运回来的矿物——无论是钚、铍还是铂——不会只能用于烹饪。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我扭过头。达尼洛夫走进了房间。

“我敲过门了。”达尼洛夫解释着,走到我旁边。他望向窗户,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逐渐消失在天边的飞船,“一路平安,瓦夏……”

我默不作声。

“别生气了,彼得。”达尼洛夫的手搭上我的肩头,“你气也赌够了。我不是个恶人,你也不是圣人。不是吗?”

看到我点头,达尼洛夫终于松了口气,“这就好。你爷爷来了,还带着那个姑娘。”

他向我丢来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眼色,“和一大堆行李。看来他不喜欢轻装出行啊?”

“不知道。我们从没有一起旅行过。”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正在基谢列夫那儿喝咖啡呢。我俩也该去找大夫了。动身吧?”

的确该做最后一次升空前体检了。

换作三十年前,我们绝不会在发射前这么悠然自得地闲逛。飞行员会被隔离起来,以免在起飞前得上什么传染病。当时的医疗检查格外严格,健康指导和保健培训从不间断。但一切都在变化。如今的太空车水马龙。现在我们在起飞当天才来太空港,而且完全没有替补飞行员。光是俄罗斯太空港,一天内就能发射十五到二十架载人飞船!美国太空港的发射数量更多,欧洲联合太空港比我们稍微少一点。日本、中国、南美洲和非洲的公司也发射得不少。现在全球已经有二十座太空港,还有二十座在建的。现役飞船有几百艘,还有更多停在船坞里。人们正计划让所有“螺旋桨”和“赫尔墨斯”这样的老家伙退役,设计全新的超重型运输火箭和飞船。宇航员根本不够用,只好让飞行员经过六到八个月的再培训升格成宇航员。好一个车水马龙!

有什么办法呢?宇航员的自然损耗量太大了……他们要么消失在太空中,要么在降落时摔得粉身碎骨,或者在发射时葬身火海。其中也有我的同事们,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我们所有的恣意妄为,都是做好了吃断头饭的准备……

体检速度很快,甚至有点儿敷衍了事。我在过去两天中被检查了太多次,以至于医生们这次有点儿睁只眼闭只眼。接下来轮到达尼洛夫了。他在消化科室里待了很久,出来时气冲冲的,但他的体检表上好歹也盖了绿色的批准章。

我不知道他被检查出了什么毛病,是胃炎还是轻微痔疮,医生在他身后探出头来叮嘱:“记得遵守医嘱!”

“一定一定。”上校头也不回,随口应了一句。

离发射还剩两个小时。

换完衣服,从医生那儿离开时,我问达尼洛夫:“你打算什么时候……”

上校瞟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任凭我的问题尴尬地飘在空气中。

“我们该去基谢列夫那儿了。”

大约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行政楼前。接待室里不见女秘书的身影,但那两个警卫又出现了。这难道是他们的传统吗——在傍晚时加强警备?

看到达尼洛夫,两个下士二话没说就让我们进了门。达尼洛夫一把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去,直到第二道门前才放慢脚步。

“将军同志……”

“噢,萨沙!”屋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跟在达尼洛夫身后走进了基谢列夫的办公室。

安德烈·赫鲁莫夫穿着一身熨得平平整整的西装,只不过这一次的比上次更昂贵、更时髦。料子是“棉毛”的,领带的面料是达恩罗发明的一种半透明芳香布料——这种材料我运过一次,卸货的时候来了整整二十个士兵和联邦安全局的人在旁边看守。我不明白,他干吗打扮得得这么浮夸?

“怎么样,决定带着别佳做搭档了?”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和达尼洛夫拥抱了一下,然后朝我伸出手来,“你好,我的孙子!”

“你好。路上顺利吗?”我问。

老头儿的眼神捉摸不定地闪烁了一下。

“一切正常,别佳,正常……”

玛莎坐在离我们稍远一点的地方,穿着一身白色裤装西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竟然有点可爱。我们礼貌地互相点头示意了一下。基谢列夫正好在这时走过去给姑娘倒咖啡,像个笨拙又彬彬有礼的老兵……我打心底里可怜他。两小时后,他就会变成自由发射场前负责人了。

“你怎么不好好爱护肠胃,萨沙?”基谢列夫责备起达尼洛夫,“回来以后做个全面检查吧……”

“他们已经告诉您了,将军同志?”

“在我这个位置上就是这样,什么都知道。”基谢列夫和善地看着我笑笑。我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好了,现在你们该……”

“是时候了。”达尼洛夫马上接了话茬,甚至作势往门外走,接着又犹豫不决地问,“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您去哪儿看发射?”

“就在这儿看。”老将军的眼神依然停留在我身上。

“将军同志,要不把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送去三号掩体?让他从现场看看?”

“怎么样,安德烈?你不怕被震聋吗?”基谢列夫问道。

“你说什么?”赫鲁莫夫故意装聋作哑地反问他。将军笑了起来,“好吧,那就这么办吧……玛申卡,你呢?”

“我和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一起。”玛莎羞涩地回答。我忽然觉得,这两人像是在基谢列夫面前演一出名叫“老夫少妻”的迷你剧。不过话说回来……这真是在演戏吗?

“那我去安排一下?”达尼洛夫问。

或许,基谢列夫也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没有马上回答,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好吧,萨沙。带客人们过去吧。你们自己坐大巴去。”

走向车库的路上,我们都心事重重,谁也没说话。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盯着我看,仿佛试图弄明白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他的孙子经历了什么。达尼洛夫明显很紧张,也一言不发。只有玛莎心无旁骛。她提着两只硕大的行李包,坚决不要我们帮忙。我愿意拿整个银河系的飞船打赌,其中一只包里铁定装着我心里想的那样东西。另一个包里装了什么,我也大致猜得到。

停放员工用车的车库规模可观,跟运输管理中心大楼和行政楼比起来都毫不逊色。那里停着拖运载火箭用的牵引车,也有一些小型车辆。入口旁自然是有警卫的,第一个麻烦就出在这里。

基谢列夫显然已经事先打过招呼,让门卫放行这两个非军方人士,但玛莎的行李包引起了那位少校衔警卫的戒心。

“可以打开看看吗?”他伸手去拿行李包。已经通过了岗亭的达尼洛夫又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吗,少校?”

我估计,亚历山大以为今天值班的是另一个警卫,现在的情况在他意料之外。这下可糟糕了。

“按照规定就是要查看随身物品的。”对方赔着小心解释道。

“从没有过这种规定。”

“上校同志……”警卫一脸抱歉,“您也是知道规矩的……”

“我们没时间了,”达尼洛夫冷淡地回了他一句,“我们走,玛莎……”

“上校同志!”少校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对不起,但规定就是规定……”

“那好!”达尼洛夫居然同意了,“你翻吧,小伙子。仔细扒拉。怎么,你觉得我们的客人打算把发射场给炸了?我是带着美国议员去观光吗?你怎么这么磨叽……”

达尼洛夫显然生气了,但少校不为所动。他身后的玻璃隔墙里面还坐着三个端着机枪的士兵,我开始惊恐地想象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请您原谅……”少校拿过了玛莎的行李包,“哟呵!”

他充满敬意地打量了一下玛莎。

“您该把行李留在宾馆的,”他吃力地把包放在破旧的桌子上,“那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既然带了行李,就必须按规矩办事。您又不是去糖果厂参观!”

警卫显然很以自己的原则性为荣。他倒不一定真的指望从包里翻出什么惊人的违禁物品,但这么一个为难达尼洛夫的好机会可不能放过……

“或者把包留在我们这儿。虽然也不合规矩,但还算说得过去……”

没等玛莎回答,他就拉开了其中一个包的拉链。

有意思,包里会是“计数器”还是武器呢?

最上层放的是毛衣和轻便外套。少校耸耸肩膀,拨开衣服。

一只灰色的爪子从一堆破布里伸出来,轻轻搭在了少校手上。少校整个人凝固起来。

“这包里装了摄像头和胶卷。客人们想把发射过程拍下来。”达尼洛夫说。

我曾经的爷爷对眼前发生的事视若无睹。他细细打量着走廊、墙上的宣传画和玻璃隔墙后面的士兵,大概是真的对发射场感兴趣。

我倒是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商量出这个热心观众的故事的?

“客人们想把发射过程拍下来……”少校复述了一遍。他的眼神开始迷离,变得傻里傻气的,两只手有气无力地搁在衣物上面。

“把那包合上吧,少校。”达尼洛夫厉声命令道。

警卫马上就听话地合上了包,伸手去开第二个。我觉得达尼洛夫是想命令他不要继续检查了,但说错了话。

“把包打开,玛莎。”上校请玛莎自己动手。

这只包上挂了一个密码锁。玛莎当着少校的面亲自打开了它。后者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扫过包里满满当当的铁家伙,然后困惑地转向达尼洛夫。

“一切正常,您已经确认过了。”上校说。

“对。”少校轻声附和,“合上吧。祝你们飞行顺利。拍摄成功。”

不管“计数器”对他做了什么,但少校显然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也许过段时间,他就会想起来包里到底放了什么……

少校在日志上记了几笔,然后输入了下一道门的密码。我们走进车库。庞大、昏暗的空间让人想起带顶棚的火车站。几辆长长的、带着好多车轮的、个头比火车头还大的拖车尤其加深了这种印象。其中一辆巨兽正好低吼着从发射场开进来。它排出的废气恶臭无比,什么通风机都不管用。

车库里也有岗哨,但这次并不需要靠“计数器”的力量去解决他们。达尼洛夫只是和警卫员的领导握了握手,开了两句玩笑,我们就被放进去了。我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要载我们的小巴士,但达尼洛夫朝巴士旁的一群人挥了挥手,就把我们领到了另一边,走向一辆漆着“专用”二字的老“伏尔加”。车门旁站着一个穿着便服的人,我并不认识。

“按说好的办吧。”达尼洛夫跟他打了个招呼。

“请出示书面命令,上校同志。”

这显然是安全局的人。他比达尼洛夫低一级,并明显为此不太高兴。

“那是当然。”

达尼洛夫拿出一张纸递给他。我只来得及看清加粗的标题——“公务专用。绝密”。

司机仔细地读着那份命令。

“请执行命令。”达尼洛夫说。

“是,上校同志。”司机面无表情。

我帮玛莎把两只包搬到后座上,然后把自己的包拿上来。我曾经的爷爷坐在司机身边,在关门前迟疑了一下,问我:

“彼得,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伏尔加”的司机马上就发动了引擎,安德烈·赫鲁莫夫透过车窗斜眼盯着我,但我连手都没对他挥一下。我抬不起手来。

“小伙子们,打起精神来!”对面那辆巴士里传来呼喊,“马上就要出发了!”

天已经全黑,司机打开了车灯。我们时而疾驰在被路灯照亮的路段上,时而陷入完全的黑暗。

场地上的车不少,大多数都是开往三号发射塔的,那是“预言家号”起飞的地方。三号塔仍然烟雾弥漫,热浪滚滚,但修理工们只有一个昼夜的时间检修设备,准备下一次发射。

我们兜了个大圈,绕过三号发射塔,从二号发射塔旁疾驰而过。“俄罗斯之剑号”已经高耸在那里,预计明天发射。前方只剩下一号发射塔了,“占星师号”已在上面就位。唯一能把这么大量级的飞船送上轨道的运载火箭——巨大的“能量号”——正耸立在云雾中。推进器的冰冷外壳在车灯的照射下闪着寒光。

“它好看吗?”达尼洛夫问我。

我只是点了点头。他似乎也没打算等我的回答。

归根到底,这是一种不正确的美。“占星师号”在二十世纪算得上是一艘好飞船。这样的飞船原本应该帮助人类征服太阳系,让人类在月球上建太空基地,去火星移民,飞到金星和水星。人类原本应该开发出离子引擎和核动力引擎,以及各种类似激光加速器、太阳帆和光子飞船那样的新奇玩意儿……

但可惜的是,当人类想要完全了解自己的星系时,却发明出了超空间跳跃。

难道该怪罪莫斯科国立大学的那些年轻学者吗?怪他们靠着一点可怜的国家经费,造出了超空间跳跃引擎模型?他们有错吗?尽管现在人人都跟风嘲笑所谓的“俄罗斯领先优势”,但跳跃引擎的确是俄罗斯人发明的!没错,后来整个专家组都移民去美国了。他们轻而易举地被收买了,美国已经习惯了买下他们自己造不出来的东西。于是,美国的“企业号”成了第一艘使用跳跃引擎的飞船。但无论如何,我们国家还是在技术竞赛中领先了几十年,说不定,甚至是几百年。

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就像克鲁马农人[3]学会了造“劳斯莱斯”,却开着豪华轿车去猎杀猛犸。

这世界上还存在公平吗?如果银河委员会跟自由行星同盟[4]、银河帝国[5]、巨环[6]——这些作家天马行空想出来的任意一种宇宙社会组织一样,我们就会把超空间跳跃技术当作礼物拱手让人,来展示我们异乎寻常的慷慨……作为回报,我们会得到重力驱动引擎、气候调控技术、万能疫苗、生物电脑……

但公平是不存在的。我们就像克鲁马农人一样,把石头磨尖了,装到矛杆上,然后从豪华轿车里探出身去,把长矛投向猛犸,机警地盯着四散奔逃的巨兽,还自我感觉良好。

大巴距离发射台五十米远时,司机熄灭了引擎。我深吸一口气,起身抓起自己的皮包。达尼洛夫朝我使了个眼色,走下车去。

“孩子们,动作快点儿!”送我们到发射台的军官显然是个新手。靠近冒着浓烟、灌满液态氧气和氢气的火箭让他紧张。的确是挺可怕的。一年前,“常胜将军格里高利号”就在发射台上爆炸了,把方圆两公里烧了个精光。

对技术的恐惧往往出现在你想要掌控它的时候——当你手中握着操纵器,看见喷口内温度的每一次波动和管道中气体成分的每一丝变化都反映在屏幕上的时候。人类很奇怪,我们造出的设备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话说回来,这也是强大种族的特点……

车里大约有十五个人。有的是公职人员,比如医生、警卫和技工,还有些人只是来发射场兜风的。但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义务拍拍我和达尼洛夫的背,祝我们一路顺风。

直到我们终于踏上被熏得黑黢黢的龟裂混凝土路面,“送别队”的军官才把钥匙交给达尼洛夫。上校默默接过那张凸凹不平的金属卡,在日志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正式接管了飞船的指挥权。

“祝你们顺利。”他说。

“谢谢。”达尼洛夫仰头看着火箭,“怎么样,别佳?”

“出发吧。”

几个人把我们一直送到升降机口。我们走进宽敞的格栅舱 ,关上门。那位军官郑重地按下了电钮。

格栅舱向上升去。

不知为何,我以为爷爷和玛莎会在升降机里等着我们。既然没看见他们,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穿梭机了?

“你紧张吗?”达尼洛夫问。

“你呢?”

“当然。”

我下意识地靠在升降舱的铁栅栏上,然后立马缩回了手。“能量号”庞大的机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意透过金属栏杆,顺着手上的皮肤渗入骨髓。我还没有习惯这种感觉。用来发射“螺旋桨”的老式“质子号”至今还在用四氧化二氮和偏二甲肼当燃料。它们的毒性当然是惊世骇俗……

“如果卡列尔撒谎的话……”我说。

“它为什么要撒谎?”

“我们怎么可能了解外星人的心思?”

“利益是所有理性生命体的根本动机。”达尼洛夫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他缩起身子,扣上外套。升降机爬升到一半时,脚下的发射场看起来已经像是巴掌大小。固定在“能量号”侧面的发射架不时嘎吱作响,冷若寒冰。

“撒谎对‘计数器’没有任何好处。”

“但我觉得,爱才是所有理性生物的根本动机,”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对身边人的爱、对家园的爱、对知识的爱、对随便什么东西的爱。”

“爱和利益是一回事儿,别佳。对我们贫瘠又疲惫的大脑来说,相信自己能爱并被爱着,是更加有利的选择。母亲爱着儿子;祖国爱着它的子民;你女朋友爱你。但实际上……”达尼洛夫朝铁栅栏外吐了口痰,冷笑一声,“爱要么是一种本能,要么是算计。一般来说,两者都有。我们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只取决于个人的工作能力,取决于给周围人、给社会带来好处的能力。我们也清楚,这种能力不可能永恒不变。所以我们才给自己投了份保险——这就是爱,它源于恐惧、源于病痛、源于忧愁。如果卡列尔滔滔不绝地谈论什么对人类的爱,我会毫不犹豫地拎着它的后脖子,亲自把它交给太空军。但它对我们漠不关心。它帮助我们,只不过是因为现在联手合作对‘计数器’和人类都有好处。”

“这听起来不像是在责备我。”

达尼洛夫歪着头向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开始解裤腰带。

“别觉得我疯了,”他向我解释,“每个人都有那么点儿迷信……”

“往运载火箭上撒尿能灵验吗?”

“对我来说,灵。”

“小心着凉。”我忍着笑说。

“有什么好笑的?”达尼洛夫严肃地系上裤子。

“没有,没什么……只不过我突然想到,要是那些飞行员知道了你成功的秘诀,会有什么感想。”

“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弗拉基米尔斯基,他的招数就是从电梯上往下扔五戈比的硬币,”达尼洛夫说,“基谢列夫当年还飞的时候,会在发射前往鼻子里狂滴‘鼻眼净’。你自己就没有这种小迷信吗?”

我想了一下,只好坦白:

“我也有。是个护身符。这也是一种迷信。对不起,萨沙,我不该笑话你的。”

电梯轰隆隆地停下了。达尼洛夫拉开插销,我们走上发射塔的天台。

已经有人比我们先到了。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和玛莎匍匐在铁板铺的地面上,显然是以防有人看见他们。当然,玛莎手里拿着武器。这次不是麻醉枪,而是一支火力很强的家伙,有着粗大的枪管和圆柱形的枪托。两只包放在她身边。

我也想当游击队员。

“别着凉了,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达尼洛夫担心地说。他走向“占星师号”气密舱的舱门,飞快地拧开内嵌式舵盘,“快进来吧,这里又没上锁!”

“小心点儿总没错,”玛莎从地上爬起来,“搞不好就触动什么探测器了……”

达尼洛夫第一个钻进舱门。我帮着玛莎和蜷起身子的赫鲁莫夫随后跟上,把包递给他们,最后回望了发射场一眼。

奇怪。预想中的感觉并没有袭来——无论是良心的刺痛,还是与此相反的、对自己正义行为的信心——都没有出现。

我的心里空无一物,只有虚无。

[1].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2].亚历山大·达尼洛夫的昵称。

[3].智人中的一支,生存于旧石器时代晚期。其化石最早发现于法国西南部克鲁马农的石窟中。

[4].[5].出自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小说《银河英雄传说》,是书中两支主要势力之一。

[6].出自苏联作家叶菲列莫夫的小说《仙女座星云》和《丑时》,是高等文明间的信息交流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