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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爷爷拿起话筒时,最后请求了一次,“拜托了,不要打给他。”

“我知道,时间有点早……”爷爷嘟囔了一句,“凌晨四点……哎……但达尼洛夫不是个作息规律的人。他毕竟是战斗机飞行员。”

话筒里传来长长的嘟嘟声。也许夜里电话接不通。我为此高兴起来,但爷爷只是阴着脸继续按键盘。三,七,零。他似乎知道紧急联络号码,可以直接找到达尼洛夫。

“喂!”听筒里传来应答声。爷爷打开免提,我只能被迫听着整段通话。达尼洛夫的声音响亮又精神。说不定他还没睡?

“谢谢你的鱼。”爷爷说。

停顿了一秒钟后,达尼洛夫答道:“我很高兴您喜欢……”

“上我这儿来一趟……找个法子。”

爷爷挂了电话,朝我微微一笑。

“就为了说这个,值得大半夜把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叫醒吗?”

“他会在半小时到一小时后来找我们,”爷爷解释说,“关键词是‘上我这儿来’。‘找个法子’是句废话。”

我坐在那把旧椅子里,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由得如坐针毡。

“爷爷,你能给总统这样打电话吗?”

“总统不行,倒是可以打给国家安全顾问。但我们不需要他。职务会改变一个人。”

当然,我知道,爷爷的交际圈很广。但这些交情有多深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怎么认识达尼洛夫的?”

“当年我参加了战俘交换行动。那是2009年,他们想枪毙亚历山大,因为他把 ‘盖特曼·马泽普号’烧了,一艘即将完工的航空母舰。喏……我成功把这孩子换回来了。”爷爷突然嘿嘿笑起来,“乌克兰当时燃料紧缺,所以我们做了笔交易,用两列车石油产品换回了一个军事犯。”

这就是了。在疯狂的克里米亚冲突期间,超空间跳跃还没成气候。比起外星人,人类更憎恨自己的邻国。当年我才五岁大,那个年纪的小孩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只记得上中学时,在课本的地图上,克里米亚已经是一个独立国家。爷爷随口提起过,克里米亚的独立是避免俄乌战争唯一的出路。

“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面,”爷爷继续说着,语气阴沉,“在我们给希克西派牧师的时候。达尼洛夫当时还没去全禄航空,仍在俄罗斯航天局工作。他负责一些很重要的货运任务,于是就这样穿着牧师的长袍去了宇航员的星城……”

这段历史我有所耳闻。大约十年前,一些教会——天主教、新教和东正教都有——联合要求美国和俄罗斯政府对希克西星采取特殊的外交行动。地球要求希克西星允许传教士在它们的星球上活动。这是符合《银河系法典》中的某一法条的,于是联合教团的“宇宙十字军远征”就开始了。作为合理的交换,希克西星也要求向地球派出自己的使团。只不过两年之后人类意识到,自己迎来的不是外星神明的侍奉者,而是一群职业魔术师……希克西星也有非常接近马戏的艺术。我倒是不理解基督徒们为什么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但前往希克西星的教团很快就打道回府了,不久后,外星人们也被送了回去。

顺便说一句,它们把水变成红酒以及治愈绝症患者的方法,至今还是个谜。

“你真棒,爷爷……”我说,“你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达尼洛夫是个聪明人。他会理解的。”

“所以你真的想跟他和盘托出?”

“当然。”爷爷的愉快心情溢于言表。

“爷爷,告诉我……如果你这么了解达尼洛夫……那也许,你跟其他领导的关系也很好?”

爷爷耸了耸肩。但我没有让步,“我的职业生涯、我的军衔、职位……都是谁经手办的?这一切是我自己挣来的,还是靠你朋友的提携?”

“你自己挣的,别佳。我并不关心孙子的职业生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能成为一个专业人才,相信自己能力的专业人才。”

半小时后,我去屋外迎接达尼洛夫。我站在小门边,望着附近别墅透出的稀疏灯光,猜想其中就有我那位小朋友房间的灯。也许,阿廖什卡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他那个神奇的分形图形游戏。他并没来取希克西星的石头……还是害羞了。

终于,我听见一阵轻轻的发动机轰鸣声。达尼洛夫要么是不受多余的爱国主义思想困扰,要么就是单纯喜欢好车。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奔驰”。我打开大门,他把车开进院子,熄了火。

“出什么事了,彼得?”这位全禄航空最好的飞行员一边下车,一边问我。他穿着太空安全部队的上校制服,胸前佩戴着一排勋章,好像要去参加总统的招待会一样。其中甚至有两枚俄罗斯联邦英雄金星勋章……也许,达尼洛夫是一心想要避开所有岗哨和巡逻队的检查。

“我们屋里有个外星人,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我跟他握握手说。

“妈的!”达尼洛夫骂了一句,“是什么种族?”

“‘计数器’。”

“疯了。没有攻击性吧?”

我们一起走向屋里。季兰迎面朝我们冲来,摇起尾巴。也许,达尼洛夫的勋章唤起了它基因中对荣誉的尊敬之情?

“它是带着一个提议来的,是来干正事的。”

“懂了。”上校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爷爷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是吗?”

“他的确等到了……”我无助地肯定了他的猜想,“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他想……”

“别这么客气了,好吗?”达尼洛夫嘟囔了一句,“你两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真的吗?”我吃了一惊。

“要么叫我萨沙……要么叫我萨沙叔叔吧。”达尼洛夫得意地微笑起来,“那老头儿想要什么?”

“‘占星师号’。”

达尼洛夫咬起了后槽牙。

“明白了。也就是说,他还没死心……”

我感觉自己松了口气。达尼洛夫不会帮助爷爷的,也不会让他劫机。

“你觉得,老头儿能经受住发射过程吗?”上校在我们走进屋门的时候问道。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不,如果我真的是爷爷口中那个“绝对正常的”,那我周围的所有人都不正常。

“他能经受住……萨沙。”

“这倒也不错。”

门廊里的光线跟往常一样半明半暗。我沉默着,等达尼洛夫换鞋。我不知道该先领他上谁那儿去。这时,楼梯上传来软底鞋的沙沙声,是爷爷。

“你好,萨沙。”他走下楼来说。

“您好,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达尼洛夫直挺挺地站着,仿佛一个站在将军面前的新兵,“我来了。”

“把卡列尔叫醒,彼得。”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立马就看见了“计数器”闪烁的双眼。我疲倦地说:“起来吧。”

“发生了什么?”小蜥蜴从圈椅上跳了下来。

“又来了一个同伴。”

达尼洛夫从我背后往房里张望。看见小蜥蜴后,他吹了声口哨。

“很荣幸认识您,著名的宇宙征服者!”“计数器”像爆豆子一样飞快地说。

玛莎当然也醒了。天亮时分,所有人都已经互相认识,也了解了事实真相,尽管在我看来那些并不是事实,更像是揣测。而“计数器”又唱起了那套人类必然灭亡的老调,如果没有它们的帮助……

我坐在达尼洛夫身边,就好像寄希望于这名英勇的军官,希望这名经验丰富的宇航员能找出反驳提案的论据。

我的期待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

“为什么不能让政府了解情况?”达尼洛夫问。

“首先,如果我们的行动被批准了,强大种族将迁怒于整个地球……”爷爷开口说。

达尼洛夫耸耸肩膀,“批准也可以有很多形式。比如口头批准、模棱两可的批准。”

“这倒没错。”

“你现在在联邦安全局是什么级别?”爷爷问。

达尼洛夫皱起眉头,“跟我作为宇航员的军衔一样,上校。”

好家伙!达尼洛夫公开承认了,他的确在安全局工作!

“萨沙,你是个聪明人。我们是有机会成功的……况且‘计数器’何必要撒谎?”

“为了偷穿梭机。”

“超空间引擎的图纸,所有外星人都能获取。这不是技术上的问题。”

“为了陷害我们。”

“那它自己的种族也保不住。”

“计数器”坐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两人谈论的不是它。

“你倒是吭声啊?”达尼洛夫转向小蜥蜴,“你没在搞什么双重把戏吧?”

“难道我回答没有,就能证明什么吗?”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所有事实?”

“我担心有叛徒。”

达尼洛夫摊开手,“我没话说了!别佳,你觉得它这个理由怎么样?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相信它说的都是实话……”

“这是有区别的,”我不情愿地承认,“我们只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计数器’是在用整个银河系的命运冒险。”

达尼洛夫蔫了下去。

“嗯哼,挺让人宽心的……我们只不过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性命不值一提……”

“计数器”沉默了。

“好吧……”达尼洛夫瞟了爷爷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我接到任务,后天出发。去杰尔-17号星。”

“我们和杰尔星还有贸易往来?”爷爷来了兴致。

“时不时有。它们想买几十吨艺术品。”

“可它们根本没有视力啊!”我回想起自己前往希克西星的旅程,不禁大叫起来。

“它们买雕塑。杰尔人从我们这儿买人形半身像。这是俄罗斯从美国人那里抢来的订单。我们的半身像堆积成山……如今这些东西不紧俏了。大理石像、石膏像、铜像都有。订单很紧急,路线也不熟悉,所以他们建议让我飞。我的副驾波任卡正在休假,他们本来想把他叫回来,但我推荐了你当我的副驾,别佳。”

也就是说,亚历山大当时那番话不是随口说说的。

“我的导航员是里纳特·图鲁索夫,一个好小伙儿……我不想把他卷进来。”

“我可以负责任何超空间跳跃运算。”“计数器”飞快地说。

“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但怎么才能把里纳特留在地球上,把你和老爷子偷带上穿梭机?”

“不只是卡列尔和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一直沉默不语的玛莎突然加入了谈话,“还有我。”

“这是‘计数器’的要求吗?”达尼洛夫看了卡列尔一眼。

“是我的要求,”爷爷说,“玛莎能帮上忙。”

“在我们劫机以后,你的家人会面对非常多不愉快的状况,姑娘。”达尼洛夫的表情说明了他的态度。

“我没有家人。我是个孤儿。”玛莎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眼睛。难怪。她的童年没有父母的陪伴……跟我一样,只不过她连爷爷都没有,完全独自一人。她从孤儿院给孩子们预设的轨道中挣脱了出来,大学毕业后也没有一头扎进企业或者火箭厂工作。好样的,玛莎。

但我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一股尖锐的不安爬上心尖。我好像正背过脸去,不愿意看见令人不快的、邪恶的、丑陋的真相。

“好吧。如果您这么坚持,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

爷爷点点头。

“我就把你们偷偷带上穿梭机,”达尼洛夫下定了决心,“我和别佳把你们带上去。”

他看了一眼时钟。

“现在是七点。一小时后别佳会接到星城打来的电话。他们会派车来接你。所以,准备好做报告吧,小子。”

我点了点头。

“你会被折磨到午饭为止……然后全禄航空的某位董事就会招待你吃一顿,俄罗斯航天局也会……”达尼洛夫中气十足地说,“整理下头发,他们正等着表彰你呢。他们会给你下饵,问你有没有准备好再次飞行。他们会给你提供‘占星师’副驾的位置。”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加入传说中的达尼洛夫的穿梭机机组——这梦想终于成真了!

“你答应他们以后,还得花两小时走程序……晚上还很可能要飞往哈巴罗夫斯克。我想我们会一块儿走。”

“我和玛莎定了另一个航班的机票,”爷爷插了一句,“发射场会放我们进去吧,我猜?让我们进访客区?”

“会放行的,”达尼洛夫点头,“发射场的负责人基谢列夫将军非常支持‘赫鲁莫夫假定’。”

“你永远想不到,文字会激起什么回音。”爷爷松了口气,“别佳,去收拾下自己吧。你差不多该出发去星城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盘子里抓了一块半干的鲑鱼。

“到了发射场以后,表现得严肃、精神点儿!”达尼洛夫在我背后说,“不要露出早就知道一切的样子!”

“是,机长同志。”我答道。

真的,整个世界都疯了。我也不得不发疯,为了顺应潮流。

“为什么爷爷那么确信我身上有特殊的品质呢?”傍晚,公司的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思索着。如果他只是想要把我培养成未来的人类拯救者,那我就应该变得机灵狡猾,跟他自己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温顺地屈从于他的意志。

他白白将赌注下在我身上了……如果真的下在了我身上的话。一切肯定是白费了。

汽车在栅栏前停下。

“我们三小时后出发,”司机说,“时间够您收拾行李吗,彼得·达尼洛维奇?”

“当然,来得及。谢谢。”

从车里一出来,我就看见了阿廖什卡。小男孩儿站在自家别墅大门前,有点儿闷闷不乐。

“你好呀!”我朝他挥挥手,阿廖什卡慢吞吞地从马路对面走来。他停下脚步,等车子开走,然后走到我面前,不情愿地说:

“您好……”

“你在守着我回来吗?”

“不然呢……”

“走吧,石头在等着你来取呢。”

爷爷是从哪一点断定我能吸引孩子的?倒不如说是他们骑在我头上……

“我白天给您打过电话,”阿廖什卡打起了一点儿精神,开口说,“您的爷爷说,您出门了,等会儿回来一下就又要走了……而且这次会离开很久。”

“没错,”我承认,“但五分钟时间我还是抽得出来的。”

季兰不在花园里,感谢老天。我一直相信狗不会扑到孩子身上,但并不打算去冒险验证。我让男孩进了屋,对他说:

“现在,你先脱鞋……”

我则急匆匆去看了一眼自己房里。小蜥蜴不在。

“进来吧,”我一边翻皮包,一边对他说。阿廖什卡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试探着打量起我的电脑,然后明显更感兴趣地盯着挂在我床头的一把双柄剑,问道:

“这是外星货吗?”

“不是,你想多了。这是斗牛剑,英国的。”

“真货?”

“不是,是个仿品。”我老实告诉他。

“啊……”阿廖沙失去了兴趣,“那您有真正的武器吗……哇!”

石头带来的效果奇好。最近太空港的人也学会做纪念品小生意了。他们把一个透明塑料袋分成十份,每一格里都装着一块颜色不同的小石头。里面还放上一份正规的鉴定证书,保证这些石头真的取自天狼座-8,或者希克西-43号星。

“是真货吗?”阿廖什卡激动得不敢大声喘气。

“喏……看到没,这里面还有证书。”我搪塞他道。

“哈,证书……”男孩儿的语气里透出些轻蔑。我突然对他父亲做的生意产生一种隐约的怀疑。莫非他是伪造证书的?这勾当易如反掌。

“这些石头是我在天狼座买的。”我向他保证。

显然,我真诚的话语让他完全满意了。阿廖什卡点点头,把袋子放在掌心轻轻摇晃了一下。

“谢谢,彼得叔叔。现在我有了这么一套藏品……”

“真为你高兴。”我舒了口气,坐到**,侧耳听了一会儿。楼上似乎没有人下来。也许爷爷和小蜥蜴都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进屋的。

“我得走了,”阿廖什卡善解人意地说,“您还得收拾东西呢……您这次飞去哪儿?”

“我不知道。”

“啊……”

“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我承诺,“给你带新的石头。如果那里有石头的话……”

阿廖什卡点点头,抱紧那只珍贵的塑料袋,向门外走去,但突然又吞吞吐吐地问:

“别佳叔叔,您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你说什么呢?”

“唔……就是这么觉得。”

我叹了口气,“听着,阿廖什卡……你知道有时候,你必须做一些根本不想做的事情吧?做些你觉得完全错误的事情?”

小男孩儿点点头。

“这就是了……我现在就必须做这样的事。”我对他解释说。

“您可是个大人!”阿廖什卡惊讶地说。

我不禁笑了出来,“相信我,长成大人没什么用。走吧,我送你到门口。”

跟之前一样,季兰不在花园里。在屋里也没听到它的动静……我有些不安,但还是先把小男孩送到了栅栏边,然后才巡视了一遍花园。空无一人。

门廊里已经有人站在那儿等我了,是玛莎和卡列尔。小蜥蜴艰难地爬上栏杆,看起来一如平常,不动声色。姑娘手里则拿着一把麻醉枪。最好笑的是,这场景已经完全不让我感到惊讶了。

“这男孩是怎么回事?”玛莎尖锐地问。

“不是‘怎么回事’,而是‘谁’,”我绕过她,说道,“是邻居。我有时候会给他带点纪念品。”

“你怎么回事,疯了吗,彼得?你还有时间过家家!如果他看到了卡列尔怎么办?”

“那你就会朝他开枪?”我说完后,玛莎沉默了,“然后‘计数器’就会消除他的记忆?”

“这不关你的事!”这姑娘还是跟之前一样揪着我不放。她把枪口转向了我,“你在拿我们的一切冒险!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他……”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一颤,情绪突然崩溃了。我抓住她的手,扭过来,逼迫她扔掉了枪。卡列尔开始沿着栏杆往上退,悄无声息地盯着我们。

玛莎挣扎了几秒钟,试图和我对抗,最后放弃了。

“这是我的事,”我放开她的手,对她说,“这是我的家。那男孩儿是我的朋友。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是我的爷爷。”

“你在碍事……”玛莎说。她的声音嘶哑,仿佛我刚才抓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喉咙,“你会毁了这一切……”

“你想要我彻底毁了这一切吗?”我微笑起来,“我去让他们把你留在地球上看看?”

她的双手瘫软下来。

“对不起,”玛莎这话说得极快,“我是在为计划的成败提心吊胆……”

我放开她,走向二楼。卡列尔用闪闪发光的双眼目送着我,玛莎则站在原地,揉着手腕。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的家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们玩起了阴谋家游戏吗?她该被送去看看心理医生,而不是被送去太空!

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听见我们的争执,他房间的门半掩着。也许他听见了,但什么也没说。

这位伟大的沙文主义者正直挺挺地坐在地板上,翻看着相册。全是那种会让可怜的客人们陷入恐慌的、厚厚的家庭影集。小时候的爷爷、大学时的爷爷、去美国实习的爷爷、爷爷和奶奶——她已经过世很多年了……还有爷爷和爸爸、参军时的爸爸、爸爸和妈妈……以及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我……光着身子裹在襁褓里的我……

他为什么要翻出这些老照片?

看到我出现,爷爷猛地合上了相册。

“一切顺利吗?”

“都顺利。我加入了‘占星师’的机组,后天启程……你看见家里的狗了吗?”

“看见了。玛莎把它送去养殖场了。”

“什么?”我大喊起来。

“玛莎,把狗,送去,养殖场了。”

爷爷气喘吁吁地爬起来。

“别佳,这栋房子很快就会空无一人了。一天过后就会有人来查封房子,搜罗文件。我不希望我的狗为了保卫我们这些破东西挨枪子儿。玛莎给它在养殖场交了两年的生活费,等我们回来就去接它。希望如此。”

爷爷一如既往地正确。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让我和它告别一下!”

“别佳,你不能把任何一点儿牵挂留在身后。我们不需要多余的告别。”

“告别不是多余的……”我的眼睛刺痛起来。可不是吗?不要把任何东西留在身后……总是要把一切都抛下。地球、俄罗斯、家、把我当作唯一的纪念品来源的小男孩,阿廖什卡。我从没有在离开家门时这样清晰地感知到,我可能回不来了。甚至在第一次太空飞行前,我都没有像此刻这样胆怯过……

“彼得,狗会在那儿过得很好。你觉得我就不担心吗?”

我勉强点点头。

“会有人来搜查这栋房子,”爷爷接着说,“我已经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纸质文件,抹掉了所有机器上的资料。你也清理一下自己的电脑……如果上面有什么个人信息的话。把硬盘格式化——最好多清理几次。”

他的笔记本电脑的确开着,但屏幕是暗的,只剩下几行原始操作系统的指令。壁炉里是一堆轻飘飘的苍白灰烬。

“好的,爷爷。”

“还有,把这些相册拿出去,”爷爷叹了口气,“拿去花园里。烧掉。我不想在房间里烧它们,太臭了。”

他是认真的吗?

“我不想让外人的手碰我们的脸,”爷爷说,“你就原谅我这个老头吧。胶卷应该还在什么地方存着,以后再重新冲洗吧……如果我们还回得来的话。”

“爷爷……”

“别佳,求求你了。”

我迟疑着。

“难道需要我亲自把它们拖到花园里去?”爷爷高声喊道,“啊?要我亲自动手?”

我抱着一大堆相册走出屋子。玛莎已经不在楼下,小蜥蜴也不见了。我把那些相册拖到院子里一个偏僻的角落。小时候,我每个夏天都在这里烧麻秆、搭凉棚。我把相册一股脑扔到枯萎的草坪上。

这一切仿佛包含着某种巨大的超自然力量。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不得不偶尔烧毁照片,人类也就没必要发明它们了。一张张面孔从打开的相册里望着我——爷爷、父母、我自己、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这张是还没上年纪的爷爷,正在参加什么会议;而这……应该是……和达尼洛夫的合影!达尼洛夫那时还很年轻,但有点儿畏畏缩缩、笨手笨脚的,目光不敢直视镜头。以前我不喜欢看老照片,可惜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爷爷郑重其事交给我的火柴,目光突然落到一张父母的合影上,他们怀里抱着我。这正是爷爷办公室里挂着的那张照片的缩小版。

以后再见不到它了!

我弯下腰,掀开相册上的塑料膜,把照片取了出来。我要把它带走,剩下的照片已经足够当柴火了。

照片下面还夹着一张纸,纸张被折成四折,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泛黄。我把它拽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整个心脏皱缩起来。

那是一小块剪报。下面的文章标题是《总统对波音航班失事表示深切哀悼》。黑白照片上还有一个被树木包围着的椭圆形深坑,里面斜插着一架面目全非的飞机残骸。

爷爷没给我看这张报纸是对的。我移开目光。干涩的喉咙咽下一团揪心的痛苦和内疚。我收起报纸,和照片一起藏进口袋里。

相册很不好烧。那是当然,都是些大块的塑料。我不得不去车库里拿来汽油,洒在相册上。我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儿,烘着冻僵的双手,但烟味实在刺鼻。

回忆总是难以燃尽。

当你要永远离开一个地方时,需要花多长时间收拾行李呢?

我只打包了几件干净内衣、两件衬衫——飞行中反正都要穿着制服、一打存着各种乱七八糟资料的光盘——里面存着青春期写的诗和开了头却永远也不可能写完的小说、一些信件、最爱的游戏备份和两张音乐光碟。如果我的音乐收藏在搜查中“丢失”了,那该非常遗憾。不过我收藏的多半是古典乐,不是流行音乐,说不定会安然无恙……

跟往常一样,我把东西都塞进了皮包里。永远离开,跟只离开一天是一回事,带多少行李就成了没有意义的问题。这不是去疗养院度假。

我上楼去和爷爷道别。如果一切顺利,那我们明天就能再见。爷爷还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我原本想告诉他,我发现了那张剪报,但又改了主意。对他来说,那也是沉重的回忆。

玛莎在楼下等着我,她这次没有拿枪。

“我想和你道歉来着。”她先开口了。

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她,觉得直接绕过她有点儿过分。

“说什么胡话呢,”我耸耸肩膀,“该道歉的是我。我没控制住脾气。”

“我只是很担心这次行动的结果,”玛莎说,“如果一切都因为胡闹而失败,我会很难过……总之,对不起。”

“你对我爷爷很好。玛莎,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她支支吾吾地说: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我是在赫鲁莫夫基金会的资助下完成学业的。你爷爷为我支付了学费……准确地说,是支付了所有生活费用。但这完全不是重点!”

“我明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会喜欢这样同志式的交流,“一切正常。我们发射场见。”

玛莎点点头。

“照顾好爷爷。”我叮嘱了她一句,走出大门。

车还没来,但我不想回去。姑且算是因为我和玛莎已经没什么好对彼此说的了吧。暂时没什么要说的了。我穿过花园,不由自主地搜寻着季兰,然后走出了院门。

为什么我没有什么坏习惯呢?那样就好抽根烟,或者喝点儿装在酒壶里的啤酒来打发打发时间,比现在这样快活多了。

我等了大约十分钟。当引擎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时,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

“别佳叔叔!”

阿廖什卡气喘吁吁地在我身边停下,仿佛是拼尽全力赶来的。

“出什么事了?”我不禁担心起来。

“没,没什么……我怕来晚了。这是来接您的车?”

我看了一眼逐渐驶近的车。

“是的。”

“我……给您拿来了一样礼物。”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把手伸进口袋,目光看向别处,递给我一个长方形的纸包。

“那个……唔,那我走了。”

“等等。”我叫住他,拆开包装。阿廖什卡手足无措起来。

是一把刀。

嚯!

不是中国造的仿制品。钢刃好得过分,手柄已严重磨损。这是一把俄式军用伞兵刀,禁止自由买卖的那种。

“这是怎么回事,小子?”我低声问他。

“您不是喜欢各种冷兵器吗?而我……嗯……不那么喜欢。”

“你爸妈会揍你的。”我把刀递给他,“拿回去吧。”

“他们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刀,是从别的孩子那儿换来的,已经在我这儿放了很久了。您拿着吧。”

好一份礼物。这把刀上传来某种捉摸不透的气息……像是某种诡异的、令人不快的预感。只有一把浸**过生死的刀,才能在手中显得如此沉重。

不能让这刀留在孩子手上,但我也没有权力收下它。得上交给警察。但这可是他给我的礼物……

等等,我可是个厉害的恐怖分子!正打算去劫持一架宇宙飞船呢,还怕什么携带管制刀具!

“谢谢。”我把刀藏进包里对他说,“等我回来,再跟你好好谈谈这件事,好吗?还有,再也别跟人交换这种东西了。”

“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了。”

“谢谢。”我又说了一遍。我轻轻拍拍孩子的脑袋,走向汽车。有意思,司机和警卫发现我手里拿着一把刀了吗?

不过,这关他们什么事呢?我是个军官,可以带着枪走在大街上,难道还不能拿着一块精心雕琢的钢铁吗?我的证件上可是写着的:有权携带和使用任何私人武器。

“飞行顺利!”阿廖什卡在我背后喊了一句。

我坐上后座的瞬间,司机就发动了汽车。

“达尼洛夫让我们早点儿来接您……”

显然,我的命运就是如此——永远在赶飞机。我靠在座椅上,回望了一眼别墅和站在门边的男孩。

不要把任何东西留在身后!

那么,该如何弄清去向何方呢?

谢列梅捷沃机场还是一如既往的喧嚣繁忙。警卫把我送到全禄航空的工作人员入口,才算完成自己的任务。

“飞行成功!”他祝福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跟阿廖什卡也差不多。

“我尽量。”我答应他。在入口处出示了自己的通行证后,我顺利地进去了。

小小的休息室里吵吵嚷嚷,满是烟味。达尼洛夫处在人群中心。他瘫坐在小沙发上,周围环绕着一群操作员姑娘,她们已经穿上了风衣和短外套,明显是刚值完班,但还逗留在这里,想听听这位大众情人讲有趣的故事,旁边还有几位我不认识的飞行员。几乎所有人都在抽烟,飞行员和达尼洛夫正在喝啤酒。

“就这样,那个尘族向我渗了过来,”达尼洛夫继续讲自己的故事,“然后开始缠上我的双腿。我自己倒是觉得挺有趣的,我何德何能被它看中了?于是拿靴子一脚踢开了它……”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不知有没有准确地想象出尘族的模样。

“它绕着我的脚掌打了个结!得了,我想,可以跟我的脚说再见了……”

这时,达尼洛夫发现了我,中断了故事。

“别佳!快过来!”

“离起飞还有二十分钟,”其中一个姑娘哀求道,“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那东西脏得很!”达尼洛夫慷慨激昂地说,“就像靴子上的一团泥!那个排水沟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尘族一感应到稀有的矿物质,就会呆住!因为它们发现新大陆了!”

笑声震得墙都在发颤。

达尼洛夫可不是个爱插科打诨的人!大家喜欢他,是因为他总把外星人看作彻头彻尾的白痴!从前,俄罗斯民间段子里的白痴角色总是由美国人、法国人和德国人扮演。现在统统换成了外星人——“一个人类、一个希克西和一个达恩罗意外流落到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上……”

有意思,他这是受了爷爷的影响,还是本就如此?

不过,我倒是想起了这些笑话的老版本,当年笑话的主角都是年迈的领导人,后来变成俄罗斯新贵土豪,再后来又成了施普诺夫军政府的将军部长们,那些笑话都是由情报机关的工作人员创作和传播的。如果想让群众喜欢上躲在幕后的社会统治者,就得拼命嘲讽他们。这能缓解人们心中强烈的厌恶,让人们通过讽刺,把这份厌恶转换成愚蠢的、无力的、洋洋自得的大笑。渺小而智慧的群众却早已看透一切,并纵情自嘲。现在,我们的统治者们……实质上只是外星人扶植的代理人,因此他们必须削弱民众对外星人的敌意。

“大伙儿来认识一下,这是别佳。彼得·赫鲁莫夫。中国农民的大灾星!”达尼洛夫一边搂住我的肩膀一边大声说。大家哈哈大笑,但达尼洛夫突然严肃起来,“这个小伙子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把宇宙飞船降落在公路上的人。我不是开玩笑。我都办不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很快他的名字将传遍大街小巷,”达尼洛夫接着说,“传遍整个地球!你们可以提前预订他的传记了。”

我一听到这些话,背后那股熟悉的凉意又蹿了起来。要是换了玛莎,照她的谨慎程度,头发根都得竖起来了。但没人从达尼洛夫的话中听出我是个犯罪分子。我和飞行员们握了手,听完了姑娘们的恭维,跟着达尼洛夫沿着走廊去登机。很自然地,我们没有进行登记。我们和飞往哈巴罗夫斯克航班的驾驶员们一起,直接把车开到了“波音”飞机旁,然后登上了头等舱。空姐们拖来一车小瓶装的法国红酒。达尼洛夫一秒钟都不浪费,打开一瓶酒倒进高脚杯里。

我给自己倒了一点点。达尼洛夫和我碰了下杯子,朝我点点头,“为了成功干杯吧!成功!我们太需要成功了。”

白天在星城的时候,我偶然碰到过达尼洛夫。他在那儿完全是另一个人,一副整肃、严厉、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们打了个招呼,当时达尼洛夫说了些鼓励我的话,而我则顺着官僚机构的走廊离开了。

现在我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因为过分紧张和压抑,而变得格外多话的人。我甚至想起了照片上那个站在爷爷身边、有点儿呆滞的年轻飞行员。也许直到现在,那场战争、被俘虏的经历和命悬一线的威胁感,还压在达尼洛夫的心头。这份恐惧无法根除,不会消散,二十余年来一直潜藏在他内心深处。难道爷爷没有看出这一点吗?

万一情况不妙,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可能很难应付。

头等舱里渐渐坐满了乘客:带着女伴的商人、怎么也学不会省钱的国家机关年轻职员和外国人。经济舱也是满座。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达尼洛夫若有所思地说,“大约一年前,‘大俄罗斯号’起飞前两小时,副驾驶热尼亚·列金在楼梯上滑了一跤,摔断了腿。取消发射会让公司亏很多钱,但当时又找不到别的飞行员,所以他们就让剩下的两个人起飞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个先例。”

“超空间跳跃导航员的作用比副驾驶重要得多。”我想了想,反驳道。

“但我们的飞行任务更紧急。你有通用权限吧,别佳?你可以担任小型飞船的飞行员和跳跃导航员,以及大中型飞船的副驾驶和导航员吧?”

“对。”

“那我们就来想想办法。”达尼洛夫心满意足地说着,打开了第二瓶红酒。

我向后倒进椅子里。老天啊……不,相对于把人扔在发射台上,让人摔断一条腿造的孽还是要小得多。

难道我已经开始权衡罪恶的轻重了吗?

开始把罪行分成三六九等了?

飞机开始加速滑行,我闭上眼睛,放松下来。最好能睡一觉。

我睡着了。

空姐没想要叫醒我,但达尼洛夫一点儿也不客气。在空姐分发晚餐,更准确地说是早餐的时候,他摇了摇我的肩膀,“彼得,醒醒……”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让胃活动活动,补充点儿蛋白质和卡路里……”亚历山大格外关切地在我面前打开早餐盒,“我们尝尝看。”

吃完后,我们盯着舷窗外面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窗外只有一片黑暗,机翼上的信号灯不时闪烁。在头等舱里,引擎的轰鸣声微弱而遥远。

“我们应该正飞过西伯利亚上空,”达尼洛夫猜测,“你来过这儿吗?”

“很小的时候来过。已经不记得了。”我咬紧了牙关。

“你的确没必要记住我父母飞机失事的地方。”

“该死……”上校看起来相当窘迫,“我怎么这么糊涂……”

“别放在心上,萨沙。这是常有的事儿。”我把透明饭盒还给空姐,里面的东西连一半都没有吃完。我这两天吃得太好了,已经厌倦了与炸肉排和沙拉单打独斗,“老实说,我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了。”

我起身沿着过道向卫生间走去。我父母的那场飞行可能也是如此风平浪静。每个座位都安装着电视和电话。同样的配置,几乎没有改变过。他们的飞机,也有着同样的机翼和带涡轮喷气发动机的硬铝机身,也是两百五十到三百米的秒速。这数字跟“逃逸速度”[1]比起来慢得可笑,跟超空间跳跃的速度比起来更是接近静止。

但这速度足以让小小的“图式”飞机在万米高空折断右翼……

在飞机失去控制、翻滚着栽向地面的最后一分钟里,我那陌生又年轻的父母在想些什么呢?可能想到了我,也可能在想,没有带着我上飞机真是太好了。

我拉了一下卫生间的门,但门是锁着的。我靠在铺着人造布料的墙面上,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二十年前的照片和剪报。

我不想去看父母的面孔。这感觉有些不虔诚。何况是在此时此地。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一个任性的小男孩,正拼命想从父亲手里抽出自己的小手。可是这个小男孩,也就是当年的我,也是无辜的……

我展开那张发脆的剪报。

“总统表示深切哀悼……”

为什么我要带上这张剪报呢?我想在这篇官方的悼念文章里找到些什么呢?要知道,我从没试图问过那场灾难的细节。也许,我那么做是对的。

“‘俄罗斯航空公司’发言人坚决否认本次事件与高加索或克里米亚恐怖袭击有关,但他提到……其中一个黑匣子已被找到,破解工作正在进行中……共有百余人丧生,其中包括十二个孩子……”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我了解这种旁观者的同情。它与猎奇、宽慰和合理愤怒等浓稠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全部指向事故中的替罪羊。在这起事件中,替罪羊就是让一架老旧飞机继续执飞的机械师们。

“空难遇难者的家属们来到了新西伯利亚。其中包括著名的政治理论家和评论家安德烈·赫鲁莫夫,他在事故中失去了自己的整个家庭:儿子、儿媳和两岁大的孙子。我们的记者试图对他进行采访……”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我合上了眼睛。

“我们的记者”,你犯了个错误!爷爷不可能也失去了我,因为那个两岁大的孩子就是我。而我正站在这个金属雪茄样的机舱里,从西伯利亚大森林中那座被遗忘的空难纪念碑上空飞过。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啊!

我不仅存在于那张老照片里!我还长大成人,当上了飞行员!命运虽然夺走了我的父母,但我没有让它遂愿!我斗天斗地!我还活着!

“冲击的力量过于猛烈,以至于尸体辨认的过程……”

“不……”我搓揉着报纸,喃喃自语。脆弱的纸张被我揉成了一团,“不!”

什么猛烈的冲击?我根本就不在那个硬铝棺材里!

空姐在我身边停下脚步,扶住我的胳膊肘。

“彼得·达尼洛维奇?您感觉不舒服吗?”

我望着她惊惶不安的脸,咽了口唾沫。姑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谈不上什么舒服不舒服!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应当在身下万米的某处,在交错的松枝和浓密的荒草间,在软烂的淤泥中,在那个被雨水灌满的深坑中!我那十公斤重的小小躯体,从未有机会长成一个能实现爷爷梦想的健壮男子汉。

“彼得·达尼洛维奇……”姑娘想把我拽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

“不要紧……”我喃喃说。

“您是指什么不要紧?”

“已经……什么都不要紧了。”我的目光避开她,“一切都过去了。我……丢了……”

她茫然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把胳膊从空姐手里抽出来,一个微笑着的日本人从我身边挤过去,想进厕所,我一把推开他。对方赶紧向我道歉。我一把摔上门,把额头紧贴在一尘不染的镜子上。厕所里弥漫着玫瑰香。壁挂式屏幕上正在播放动画片,那只傻里傻气的猫还跟一百年前一样追着狡猾的小老鼠。万事都运转如常,安如磐石。

我举起那张照片,仔细盯着上面的金发小男孩。

对不起,小男孩。你不可能变成我了。你已经化为尘土。而我成了你,拿走了你的名字,占用了你的人生。我把自己当作别佳·赫鲁莫夫、“著名政治理论家和评论家”的孙子,就这么长大了。

养育孩子只为了一个目的:培养出一个人类拯救者——对于这样的强势家长,我们会如何评价他呢?

我甚至都不怎么像爷爷,只有发色是一样的。他的眼睛是深色的,而不是蓝色。我只是想当然地觉得,我长大了,所以长变了。

不要把任何东西留在身后?

如此一来,我也没什么可留下的了,爷爷……请原谅,应该叫您安德烈·赫鲁莫夫。我没什么可留下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我一无所有。我甚至逃避爱情和友谊,因为这样能锻炼我的意志。您出色地培养了我,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

您得诺贝尔奖是实至名归。

我趴在马桶上,马桶里的水被空气清新剂染成了深红色,跟血一样。我干呕起来。我想吐,又酸又恶心的东西不停往外涌。我努力闭紧牙关,但情况只是变得更糟。我把肠子吐了个底朝天,把没消化的早餐和红酒都吐了出来,我用手扶着凹型墙面,被机身撕裂的空气在墙外怒吼,我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两腿发软,嘴里发烫。

不要把任何东西留在身后……

我伏在水龙头上,用消毒液味的热水漱了漱口。这水尝起来十分甘甜,就像爷爷的爱——给一个替代他去世的孙子的、无家可归的孤儿的爱。

您应该选了很长时间,才挑中我吧,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要又健康又聪明的?容易管教的?没有劣质遗传基因的?要一个能实现您伟大人类梦想的孩子?

但那些没有被选中的孩子,也没有被白白浪费掉。爷爷不还照看了一个聪明的小姑娘玛莎吗?可能还不止她一个。有多少个出身贫困的彼得·赫鲁莫夫,在赫鲁莫夫基金会的精心照料下长大成人、接受教育、参加工作,并养成了对人类伟大未来的坚定信念?

我只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因为我脑海中有一幅“家”的幻象。

不过,我们所有人脑海中都有关于自由的幻象。

[1].物体完全逃脱星球引力束缚所需的最小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