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医生折腾了我整整一个小时。又是拍X光片,做化验,拍脑部造影,又是莫名其妙的胃镜。因为降落时没死就开心,我真是天真。达尼洛夫说的午餐原来是个小型宴会,有发射场负责人基谢列夫将军和十来个官员出席。万幸,他们没有把闻风而来的记者放进来,据说来了五十几个。出席宴会的还有两个达美航空的美国人,他们昨天夜里刚从科里纳里3号星回来。俩人满脸微笑,一口白牙,西装笔挺。

“为俄罗斯飞行员的英雄主义干杯!”干巴巴的老头基谢列夫起头祝酒,一饮而尽。美国人鼓起掌来。我也不得不干了这杯。

约莫二十分钟后,小小的宴会厅里就乱作一团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分成几小撮,为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事情争得热火朝天。循规蹈矩的宴会成了一场纯俄式“冷餐会”。我惊恐地注视着美国飞行员和俄罗斯将军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军官们就着鱼子酱和火腿三明治,大口喝着伏特加和白兰地。厅里的人好像越来越多。吸烟产生的烟雾开始飘向天花板,我准备伸手去拿的沙拉盘子里,都突然冒出两个冒着烟的烟头。

达尼洛夫忽然在一片混乱中出现在我面前。他看了看我,抓住一个路过的军官——那是一位穿着白袍的士兵——吩咐了几句。一分钟后,士兵给我端来了一盆红菜汤。

“吃点儿吧,”达尼洛夫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建议道,“别介意,民众们今天早晨很是担心……”

好像我不担心似的!

这场疯狂的宴会又持续了半小时。我几乎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囫囵吞下红菜汤,满心希望自己不要引起注意。一个美国人走到我身边,满脸兴奋地拿出相机,咔嚓了好几下,还挑着角度,好把几个空伏特加瓶子也拍进去。我开始心烦意乱,那保准有三十多人的人群里,仿佛每个上校都变出几个分身,将军们更是像植物一样发芽增殖了。达尼洛夫又冒了出来。他不比其他人喝得少,但绝对清醒。

“你就等着登上《花花公子》吧,”他兴高采烈地说,“标题就是‘俄罗斯英雄的假日’……别佳,你先溜去门口,我随后就来。”

“我怎么……”

“没事,喜宴上的英雄角色你已经演完了,”达尼洛夫摊开手,“别想太多。出去吧!”

我从桌边站起来,抱歉地微笑着,开始挪向出口。一位个子不高的少校站在屋子偏僻角落里的桌边,正羞涩地往塑料袋里装小块火腿和红鱼肉三明治。

“您好,别佳!”他伸出手来,有点窘迫地说,“我是马克西姆,马克西姆·基里尔。我是运输管理中心给您领航的……”

“谢谢,马克西姆。”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我家里养了猫,”马克西姆承认,“非常少见的品种,无毛猫,您知道吗?”

我摇摇头。

“这不,我想让它们高兴高兴……好歹这些是天然食品,比‘伟嘉’[1]好多了!”

“还可以拿点儿奶酪。”我建议道。

马克西姆高兴地点头,“对,奶酪它们也爱……”

我从他身边溜过去,蹿进基谢列夫的接待室。两个端着冲锋枪的中士把守着入口。一看到我,他们都挺直了身子。我在手边第一把椅子上坐下,揉起额头。

真是噩梦!

中士们的军姿出奇的端正。

“小子们,这样的宴会常有吗?”我问道。

其中一个中士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

“可不是吗?一周一两次,少校同志……”

“您以前从没来过?”另一个守卫胆子更大,关心地问我。

“没有。”我承认。

一般来说,我会走完整套程序,这要花上半天。接着签署飞船交接文件,取油券、旅费,搭上顺路的直升机或大巴,去离发射场最近的城市,飞回莫斯科。当然,我偶尔也会和运输管理中心值班的领导喝一小杯白兰地,或者和哪个飞行员喝点儿啤酒……

门啪的一声打开,达尼洛夫突然冲进接待室。两个中士立马僵住了。

“啊哈,你在这儿呢,”上校心满意足地说,“好样的。走吧。哦对了,我把乔纳森的胶卷曝光了……”

“真的?”

“我就拿过相机看了看,不小心打开了后盖……”达尼洛夫傻笑起来,“快走吧,不然你就赶不上飞机了。”

“我还要取东西……”

“快走!”

我们赶到的时候,直升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加速转动。小轿车旁站着一位年轻的中尉,一只手攥着快被风刮上天的军帽,另一只手提溜着装满我行李的皮包。

“我还往你行李里放了点儿东西,”达尼洛夫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话,“别怕,不是炸弹。是给你爷爷的礼物。本来想亲自给他拿去,但我还得再折腾几天……中尉,请把赫鲁莫夫送上飞机!”

“是!”

我和达尼洛夫拥抱告别,走向直升机。中尉也跟了过来。

“我过两天再跟你联系!”达尼洛夫大喊,“向你爷爷转达我的问候,别佳!”

我当然吃了一惊,达尼洛夫怎么会认识我爷爷?但没来得及细问,直升机已经起飞了。

“我们应该赶得上,”中尉看了眼表,“应该吧……”

我们原本是肯定赶不上的,但全禄航空从哈巴罗夫斯克飞莫斯科的航班不知为何晚点了半小时。漆着斑驳的“跟我来”字样的破旧“伏尔加”[2]摆渡车飞驰而来时,我们刚刚冲下直升机。它载着我们横穿整片停机坪,在“波音”客机旁停了下来。我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没给我机票。

舷梯上站着两名空姐,机长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中尉一字不差地执行了达尼洛夫的命令。他把我送上舷梯,把皮包交到我手里,向我敬了个礼。

“很高兴认识您!”飞行员向我伸出手,“我是根纳季。”

空姐们露出微笑,打量着我,眼里露出隐藏不住的激动。

“彼此彼此……”我有点儿难为情,“我是彼得。是这么回事儿,我的机票……”

机长哈哈大笑,把我拽进了“波音”机舱。

“如果您愿意,就到驾驶室来吧,”他提议,“您开过波音777吗?当然,它不是星际飞船,但……”

“谢谢,不用了。”我赶紧摇头。开“波音”应该挺有意思的,但飞机上有乘客的时候可不好玩儿!

“好吧,如果您一会儿想开了……”

我被安排在半空的商务舱里。里面百无聊赖地坐着几个西装笔挺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涂脂抹粉的女士,以及穿着科里纳里星“棉毛”面料西装的年轻商人。他们全都像听了命令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几个日本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向我投来微笑。

我不得不回以微笑,然后把皮包使劲扔到行李架上,舒服地陷进奢华的座椅里,旁边挨着一个正在打盹儿的男人,看上去是个政府官员。我合上眼皮,开始装睡。

头顶上的喇叭吱啦一下,里面传出根纳季的声音:

“尊敬的旅客们,全禄航空为技术原因引起的晚点向您致歉……”

我挪了挪身子,想躺得舒服些。空姐顺着过道一溜小跑,礼貌地在乘客们耳边轻声叮嘱。她在我头顶上停留了一秒,咔嗒一下给我系上安全带,接着又跑远了。

“很荣幸,今天我们飞机上迎来了一位勇敢的宇航员,彼得·赫鲁莫夫,他的英勇精神拯救了几千条生命……”机长还在继续广播。所有商务舱乘客都像准备就绪一样,齐声鼓掌。我不得不睁开眼,再挤出几个微笑。

光荣的负担总是不会长久。“波音”飞机开始滑行,笨拙地冲向天空,慢慢侧飞转向。乘客们都僵直地坐在椅子里,视死如归地望着前方。我冷眼看着舷窗外翻转过来的发射场地面,舒了口气,放松下来。

马上就到家了。

别的人不说,对爷爷我必须坦白一切。

背后掠过一股凉意。

我的祖国多么辽阔啊!

即使坐着最快的美国飞机,一时半会儿也飞不完。

航班差不多六个小时,我终于有时间睡个整觉了,中间只有一次被温柔的空姐小声叫起来,还吃了点儿东西。假如现在“计数器”没在地球上闲逛……一切该多么美好。这个外星人,这个我亲手放进故乡的、狡猾奸诈的敌人。

我这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半睡半醒间,我做了个噩梦,梦到身上缠着磁带的爬虫人正沿着大坝顶部爬行,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险的光芒。它正准备搞破坏。远处耸立着太空安全部队指挥中心的天线。马上“计数器”就要炸毁供电站、切断天线了,失去防御的地球将陷落在外星人手中……

也许是小时候间谍故事读多了。爷爷有一个房间,塞满了装着侦探和战争小说的书柜。而且他不只是读,还把电脑搁在腿上写书摘……

“我们的航班即将在谢列梅捷沃一号机场降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熄灭香烟,做好降落准备……”

莫斯科的夜幕刚开始降临。“波音”飞机落地了,向着航站楼滑行。我的邻座们已经开始着急收拾东西,把自己裹在昂贵的套装和同样价格不菲的风衣或夹克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向我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睡了一路的邻座男人转了转脑袋,也这样盯着我,仿佛不明白我怎么会坐到他旁边。

“彼得……”机长从驾驶舱走出来,“我接到通知,记者们正在等你……你怎么想?”

显然,我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了。

“走吧。”

我跟着机长和一位空姐走出机舱。我们沿着停机坪走向员工入口。空气潮湿又沉闷,如同大雨将至。

“你现在去哪儿?”机长关心地询问。

“回家。”

“回星城?”

“不,回我自己家。去爷爷那儿,佩列杰尔金诺[3]。”

“有人来接你吗?”

“只有记者。”

“唔……好吧。再见。回头找个时间,再来和我们飞一趟吧,参观一下驾驶室。”

我朝飞行员点点头,和他握了握手。

“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机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提交了加入太空组的申请。”

“他们好像只收军队的飞行员。”我不太肯定地告诉他。

“现在已经不是了。一周前他们宣布放宽招收标准了。”

这倒有意思……

“别的星球是什么样子?”飞行员问我。他语气非常严肃,一点也没有戏谑的意思。

我望着机场的楼群、穿梭往来的摆渡车和星星点点的着陆灯。

“总的来说,跟这儿差不多……”

我们走进了大楼。

回家的感觉真好。连超空间幻觉后的痛苦都烟消云散了。我走出员工通道,看看四周,从航站楼大厅中间穿过。航站楼人来人往,有人准备出发,有人刚刚飞抵这座俄罗斯的旧都,商店橱窗闪闪发光。没人注意到我这个一天前还在星际虚空中游**的宇航员。

非常好。

我刚走到出口处,准备叫一辆出租车,却突然听见有人大喊:

“彼得!赫鲁莫夫!”

“波音”的机长追上了我。

“该死……”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见鬼……好不容易才赶上。”

“出什么事了?”

“有辆车在等你。要是没追上你,我就得掉脑袋了。”

“为什么?”

飞行员只是懊恼地挥了下手。我们从大厅走出去,迎面传来无数殷勤的招呼:

“价钱不贵……去哪儿啊,小伙子们?……要不要捎你们去市中心?”

根纳季朝出租车司机们努了努嘴,“昨天我们有个同事被抢了。也是这样……随便上了辆车,最后被打得半死,钱也全抢光了。公司下了指令,我们离开机场,都得坐员工专车。”

“谁被抢了?”

“不知道。说不定,有人会告诉你。”

我们走到员工车站。根纳季转了转脑袋,环顾四周。

“喏……就是那辆灰色‘沃尔沃’。妈的,如果我没追上你……”

我偶尔也坐公司的专车。但在以前,就算我自己走着回去,也没人管。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会有人殴打和抢劫宇航员呢?那可是为整个地球在银河系中挣得立足之地的人啊。

“一路顺风,彼得……”飞行员跟我握握手,“你是个好小伙儿……”

“只不过?”我问他。

“什么?”根纳季慌了神。

“你是个好小伙儿,只不过……”

飞行员点点头,“对,没错。好是好,只不过有点儿太正经了,也太严肃。祝你一切顺利。”

我坐上后座。司机身边坐着一位阴沉的警卫员,正警惕地盯着我,他是全禄航空保安队的。

“赫鲁莫夫?”司机向我确认。

“对。您在等我?”

“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航班晚点了。你去哪儿?”

“佩列杰尔金诺。”

司机点点头。

“啊哈。我以前好像载过你,记得吗?”

不管记不记得,我都点了点头。

“流氓都没王法了……”司机说。车子开出车站,在公路上飞驰,“现在公司所有人都得我们送。”

司机谈起私人拉客、犯罪猖獗和波良金市长关于打击犯罪的一大堆承诺,我听了大概一分钟,然后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儿。

我们到达著名的别墅区佩列杰尔金诺时,天已经全黑了。司机把我叫醒,我向入口处的保安出示了通行证。夜幕降临了。又是一个夜晚,但因为睡得太多,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白昼缩短了,只剩下几个小时。

“在这儿右转。”我指挥司机,“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别墅旁拐弯。”

“哪栋别墅?”

“就是那栋……”

司机娴熟地转了弯,然后问:

“帕斯捷尔纳克也是我们公司的人,对不?”

我被呛到了,不知怎么回答他。

“不是,那个好像叫帕捷尔内……”司机沉思了一会儿,“啊!帕斯捷尔纳克是个作家,对吗?”

“对,”我无奈地肯定道,“他是作家,诗人。是著名的……”

司机对自己的文化水平甚为满意,开始小声吹口哨。副驾驶座上的警卫员石像般的后脑勺动了一下,然后出人意料地用柔和的声音念起来:

“成名是丑陋的……”[4]

这种奇妙的邂逅算不上稀奇。

车停在了爷爷的别墅前,我下了车,努力想看清警卫员的脸,但即使这样也没看见,毕竟车里太暗。

“谢谢你们。”我说。“沃尔沃”在低沉的轰鸣中疾驰而去。

我独自一人留在屋前。

不,要说我怕爷爷也不对。小时候我也没怕过他。一般孩子怕的是父亲,这对男孩来说很正常。可惜我从来没机会明白,什么是慈母严父。

父母在我两岁时就坠机身亡了。他们坐上了一架机况糟糕的“图式”[5]飞机——“图-154”,那架飞机上世纪九十年代就该退役了。是爷爷把我养大的……如果那也称得上养育的话。

我在院门前皱起眉头。小门没有关紧,毕竟整个佩列杰尔金诺的治安都很可靠。

不能退缩,我必须进去见爷爷。

我敲敲门,走进花园。透过树木能看见别墅窗子里的灯光,暗一点的是一楼门廊的灯,亮一点的是二楼爷爷的办公室。

树木在别墅旁投下漆黑无声的阴影,向我簌簌袭来。我停下脚步,让季兰闻了闻我。

“怎么?不认识我了?”

季兰是一只灰色的高加索牧羊公犬。它花了五秒钟研究完我的裤子,然后在路中间横躺下来。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小坏蛋。不知为何,它在短短四年的狗生中,一直没有学会把我当作主人。可能我对它来说更适合当个玩伴,有时候就是个挠肚子的工具。至少现在,在这只狗眼里,我是个挠肚子的工具人。

“不,小子,你这就有点过分了。”我跨过牧羊犬,掏出钥匙开始开锁。季兰努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假装只是在路中间躺着休息。

我走进屋子,仔细锁上门。警卫归警卫,花园里的狗也不是白吃狗粮的,但锁总归更可靠些。

“别佳,你累了吗?”

我在门廊里停下脚步,斜倚着木头螺旋楼梯往上看。办公室里传来爷爷微微发颤的苍老声音。他显然是故意把门敞着,好听到我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爷爷!”

“那就上来吧。”

经过自己房间时,我有点儿难过地往里望了一眼。好想躺在那张柔软的、摇摇晃晃、嘎吱作响,但也因此无比熟悉的**啊……我想打开录音机听听那卷磁带中的海浪声,或者只是把窗子开得大一些,聆听院子里的花木沙沙……

“彼得·达尼洛维奇!”爷爷嚷了起来。

“来了!”我冲上楼梯。

台阶不高,还有点儿倾斜,可能是当年怕年迈的作家从楼梯上摔下来,让俄罗斯文学断了流。我在上到二楼前转了个身。爷爷办公室的门开着,其他房间的门看起来都闭锁已久,透露出孤独和黑暗的气息。爷爷的屋里也很昏暗……我不在的时候,爷爷过得怎么样呢?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赫鲁莫夫——原心理学家和文学家、前地球和银河委员会谈判组成员、被称为“太空世纪的盖世太保”的七旬微胖老人,以及,我的爷爷……

他坐在一张古老的皮圈椅里,那张椅子曾是浅褐色的,现在已经褪色发白,与爷爷灰白的头发融为一体。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房间角落里立着一个装满书的单薄架子;电视机开着,音量不大。

“什么事,爷爷?”我小声问。

爷爷慢慢起身,走过来抱住我。我比他高出一头,但此刻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小崽子……”爷爷轻声说,“哎,别季卡[6]……小崽子……他们说,你坠机了……”

“真的?”我吃了一惊,想象着爷爷都经历了什么。

“他们说,你把飞船从城市上空开走,一头栽了下来……”

“你信了?”

爷爷退开一步,与我拉开一臂长的距离,盯着我的眼睛。

“我?当然。难道你还会做出别的选择?”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等了半个小时。电话响个不停。然后又传来消息,说飞船在公路上紧急迫降成功了。”

爷爷轻咳两声,微笑起来。

“那时候我才放下心来。为了救人而坠机,你办得到。但紧急迫降,你办不到!”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爷爷突然抬高声音,又归于平静,“医生给你做过检查了吗?”

“不然呢?”

“脑震**,挫伤,骨折?”

“我都好端端站在这儿了!什么事都没有。”

爷爷点点头,沙沙地拖着脚走向圈椅。我在房间角落里一张硬邦邦的维也纳咖啡椅上坐下。我从小就爱坐在这儿,静静观察爷爷工作。有时候他会允许我把自己的电脑抱来搁在小桌子上,在他工作的时候做作业。如果他心情不错,傍晚时我们就会把两台电脑连线,玩玩战略游戏……

“好了,说说吧,”爷爷在椅子里坐下,“不……稍等一下。”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只巨大的水晶烟灰缸、一些火柴、烟斗和装好烟草的烟袋。我刚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到,爷爷今天抽烟了,但我不打算阻止他。

像今天这样,爷爷当着我的面糟蹋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在计算降落轨迹的时候……”我无助地盯着墙上的照片开始说。照片上是妈妈、爸爸和年幼的、顶着一头浅金色鬈发的我。我的脸傻傻的,还有点儿委屈。

“停。”爷爷抽着烟斗喊停,“我不需要知道你降落的详细经过。我想知道,希克西星上发生了什么?”

果然如此。

我还能指望爷爷有什么别的关注点?

“我取了货……是可尔特里松……”

“别佳,我的孩子……首先我想知道,是谁?阿拉里、计数器还是库阿里库阿?大胆说,没有人会听到我们的对话。”

“‘计数器’……”我小声说。

爷爷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白色的、散发着香味的烟雾。比起烟味,那更接近香料的气味。他点点头,“我还估计是阿拉里……它们真的没有插手?”

“不知道……”我已经放弃思考,实话实说,“好像没有。”

“别佳,我教过你,否定词永远不可能含有足够的信息量……”

“可能,有插手吧。”

“很好。现在把事情从头按顺序说一遍。”

“希克西星。货物是可尔特里松。发射正常。进入轨道时迎面出现了一艘太空舰……阿拉里的太空舰……”

爷爷满意地笑了。

我彻底放弃弄清现状,开始叙述既成事实。我简单地讲了事前经过,直到“计数器”登台的一刻才开始详细描述,假如“螺旋桨”狭小的驾驶舱也能被称作舞台的话。

“棒极了,”爷爷作出结论,“不是一般的棒。”

“我一点儿没明白。”我承认。

“比如?”

“这里面哪有阿拉里的事?”

“在进入超空间跳跃前,是什么妨碍了你对穿梭机的例行检查?”

“太空舰……”

“这就是了。结果就是你在紧急超时空跳跃时,第一,没有发现‘计数器’,第二,进入了一条糟糕的跳跃轨迹。于是不得不接受外星人的帮助。”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暗中设计好的?‘计数器’撒谎了?”我甚至没感到惊讶。

但爷爷摇了摇头,“为什么要‘撒谎’?它只是说出了一部分真相。在潜入地球的行动中,不止有活电脑们参与,还有好战的啮齿动物。”

“它们的目的是什么?”

“彼得,你必须承认这个所有宇航员都知道的事实:阿拉里的战舰在银河系中是最强的。你就不觉得奇怪吗?阿拉里为什么要供养如此巨大且耗能的舰队?它们也处在强大种族设置的陷阱里,别佳,我们也是,‘计数器’也是。阿拉里的角色是银河委员会的近卫军,但只有一部分阿拉里适合这个角色,绝不是全部。如果它们真的天性好战,早就自相残杀到灭亡,或者跟所有其他种族开战了。”

爷爷咳了一声,拍拍烟斗,准备再次装满烟草。

“这就出现了一个经典局面,”他心满意足,缓缓道来,“出现了至少三个对当前局势不满的宇宙种族,三个认为自己是牺牲品和奴隶、必须扮演固定角色的种族。你不知道我为这一刻等了多久!”

“那‘计数器’怎么办?怎么找到它?”

“找?为什么要找?它一定会自己找到我们。更准确地说,找到我。”

我从未在爷爷身上发现过这种自大狂的特质。

“爷爷,但你也不是联合国秘书长或者俄罗斯总统……”

“谁需要这些职位?”爷爷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会拿这把椅子去交换姆巴那·蒙特涅波或者阿列克谢·施普诺夫的椅子?哈。”

“你觉得,‘计数器’真的是来找你的?”

“当然!它管自己叫什么?卡列尔?卡列尔·戈特……”爷爷笑得浑身发颤。为什么爷爷要称“计数器”为上帝[7],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爷爷……”我有些埋怨。小时候我常常做不出微积分习题或者怎么也背不下来银河法典段落,里面有一大堆三重含义的正式注解和纵横交错的引文……那时候我大概也是这样的语调。

“别佳!你累了。你现在该睡会儿,而我要好好想想。”

我站起来。爷爷叫我上床睡觉时,争论是没用的。这一点我小时候就有所领会。但我还是问了一句:

“那你……没有生气?你不觉得我是叛徒?”

爷爷放下烟斗,吃惊地望着我,“别佳!你做得很好!你采取了一切必需的措施!如果有诺贝尔教育奖的话,我一定会毫无争议地被提名!”

我赶紧溜走了。爷爷没有什么弱点,但一提到诺贝尔,最好还是走为上策。要不然又要听他讲一遍自己错失诺贝尔奖的经历:一切都怪胆小怕事的官员,不肯冒险把这个光荣的奖项颁给《厄运宣言》和《非人类物种心理学导论》的作者。

躺在自己的**,沉浸在窗外传来的淅沥雨声中,我终于好好睡了一觉。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爷爷的安抚。如果他都不认为我把“计数器”带到地球上是个灾难,也就意味着一切正常。

我很晚才醒来。天空乌云密布,还在下雨。屋外的台阶下传来季兰低低的呜咽。它在院子里有个宽敞的狗窝,但显然,现在这狗想要到人的屋子里来。我爬起来,擦擦眼睛,走到门廊,把狗放进来。想接着补觉,但睡意全无。

于是我打开电视机,窝在**,听着一小时前录下的新闻播报。

节目里讲到非黑土带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人们怎么也来不及收割粮食,又讲到和中国的一些关税纠纷、美国总统梅尔菲的发言……然后他们想起了我。电视上播放了一段虚拟影像,模拟演示“螺旋桨”的下降过程,一个我不太熟悉的俄罗斯航空局专家在分析降落轨迹计算错误的可能原因;随后电视上又展示了一张正在降落的“飞船”照片,那不是“螺旋桨”,而是“暴风雪”,但哪有电视观众能在三秒内发现这点错呢?接下来又是我和被撞毁的“伊卡鲁斯”司机一起喝酒的照片。我被狠狠夸赞了一番。我涨红了脸,把新闻节目从电视机内存里删掉了。

今天公司可能会允许我待在家里。他们在这些问题上很敏感。明天全禄航空就要接受俄罗斯航空局的审查了,我必须接受访谈,还要给同事们解释自己奇迹般的获救经历……

啊……

我走下楼洗了把脸,爬上楼梯,爷爷的办公室还是一片寂静。于是我在厨房里做了两个三明治,拿起一杯茶,回到自己的房间。桌上放着爷爷的书《星空之下》。一开始我没注意,后来才发现一丝异样。封面上银河系种族的名称变多了。血红色的字样印在黑色的“太空感”底色上。原来这是新版,照惯例——“有增补和修订”。

我在窗边坐下,吞着三明治,开始翻书。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动。书里阐述了三个“赫鲁莫夫假定”,挖苦了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和外星接触的狂热信徒,简短又无情地对宇宙中所有人类已知的种族都下了负面评价。我草草浏览了一遍关于“计数器”和阿拉里的章节。

怪事,爷爷对这两个种族的描述简直充满厌恶!如果相信他写的文字,那么这两个种族正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最邪恶的竞争对手……

我翻到前言开始读:

银河系大家庭不是一句空话。我们完全可以将宇宙中九个已经共存了近千年的最强种族看作一个家庭。唯一的问题是:那些年轻又弱小的种族将在这个家庭里扮演什么角色?阿拉里、人类、“计数器”、库阿里库阿、闪光族、任什族、无名族、尘族——这个名单还可以一直列下去,毕竟弱小种族比强大种族多出一个数量级。强弱种族间的区别第一眼很难看出来。阿拉里的飞船远强于达恩罗的舰队。“计数器”,毫无争议,比希克西智能水平更高。但所有被我们归于弱小的种族,都有一个洗刷不掉的烙印——特长单一。

如此说来,我们在银河系家庭中算什么?亲生孩子还是继子?

如果更深入地分析人类社会,可以举这么个例子:父母有权指导自己的孩子向某个他们觉得有前景的方向发展。我们把有绝对音感的孩子培养成音乐家;把身姿轻盈的女孩培养成芭蕾舞演员。我们有权这么做,他们是我们的孩子,而且我们通常更有远见,知道哪条道路能让他们的人生更加成功。

但强大种族不是我们的父母。太空马车夫的角色是几十年前被强加给我们的,那不是人类的梦想。

若是人类父母出于个人需求来培养自己那可怜的孩子,我们会怎么说?如果他们把肌肉发达的男孩培养成伐木工,把纤柔瘦小的男孩培养成烟囱清扫工,并且完全剥夺孩子们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可能性,我们会怎么看待这些父母?人类文明的根本始终在于灵活性和普适性,这一点不仅适用于社会层面,在每个独立个体身上也都有体现。

现在我们被穿上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强加于人类的未来让我们无法挣脱,但那些设想着另一种未来图景的人类还活着。如果再经过一两代,这个过程就无法逆转了。即使不能说是永远,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强大种族强加给我们的角色就会在人类心理中根深蒂固……

我啪地合上书,放到一边,仔细听。千真万确,楼上传来隐约的声响,爷爷醒了。

他很爱联想。虽然他总是教导我:“不要相信类比!不要相信骗人的类推!它们只能反映作者的个人观点,从来不是对话的实质!”但他自己倒并不厌恶这种手法。不管怎么说,《星空之下》好像也是本大众读物。

“别佳!”楼上传来爷爷的声音,“你起床了吗?”

我爬上楼,走进爷爷的办公室,他还没挂电话:

“对,玛申卡[8]……谢谢,小宝贝儿。金丝桃?拿吧,当然!你是我的采药小能手……也拿点儿牛至。还有毒参……”

爷爷有些懊丧地朝我歪歪头,好像没料到我动作这么快,在他打完电话前就来了。他指了指椅子,接着说:

“蜡菊没有采?噢,太可惜了……那要不西番莲也行?宝贝儿……我没有你该怎么办呀。西番莲可以。装车了?好,我等着,等着你。终于能介绍你和别佳认识了,他就在旁边坐着呢。嗯,再见。”

这段对话很奇怪。爷爷跟这个我不认识的玛莎聊得这么亲热,好像在跟宝贝孙女说话。但我没有任何姐妹,连堂表姐妹都没有。

而且爷爷从来也不醉心于草药,对花草基本也无动于衷。可能,这段对话使用了只有他俩懂的暗语或密码。最后一句尤其让人警觉。爷爷提到我坐在旁边,像是在提醒对方:“我不方便说话……”

爷爷放下听筒,沉默了一分钟。然后说:

“这是我彼得堡中心的研究生。很有天分的姑娘。天才,可以这么形容……当然,是在她自己的领域里。”

“草药疗法领域?”我揶揄道。

“可以这么说。”爷爷叹了口气,“别佳,晚上我们会有一场很严肃的谈话。非常严肃。玛莎午饭后会过来……你们早就该认识了。”

老天啊,难道爷爷要让我相亲?

“唉,还没到结婚那一步……”爷爷,一如往常,猜出了我的心理活动,“别佳,你现在能去趟城里吗?”

“可以,当然。”

“买点儿吃的回来。随便什么好吃的都行。拿一瓶上好的香槟,两瓶百利甜酒和蛋黄酒,半俄磅鱼子酱,三祖赫拉瘦火腿。如果找得到,再来一别腾上好小牛肉……”

又来了。爷爷就喜欢这么干:一股脑儿扔出一大堆任务,同时扯出各种地球和银河系标准重量、尺寸和质量单位。我到现在还记得这种记忆训练,记得被爷爷布置的“课后”购物清单弄得头昏脑涨,记得我在学校的小测上用了希克西计量系统时,全班是怎么嘲笑我的……

“没了?”我等爷爷说完,确认了一下。

“对。你有钱吗?”

我估摸了一下自己有多少现金。

“够了。我们今天是打算庆祝什么?”

“庆祝你的奇迹返航啊!”爷爷吃了一惊。

“对不起,爷爷。”我有点发窘,“这是当然。那我走了?”

爷爷叹了口气。

“好。别忘了把油加满,电视里说,莫斯科又闹油荒了。”

我点点头,走出办公室,套上风衣,朝季兰吹了声口哨,走进雨中。我们的车库位置很不方便,离屋子很远,也许是因为建房子的人觉得车子会附带一位毫无怨言、不怕雨淋的司机。

“别佳叔叔!”

季兰突然意识到自己漏过了潜在的危险,汪汪大叫起来。我拽着它的项圈,朝正从篱笆上探过头的一个男孩儿挥挥手。

“电视上播了您的事儿!”

“你觉得怎么样?”

“帅呆了!”

阿廖什卡是商人家的孩子,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儿。他家要么是租了,要么是买了附近哪栋别墅。

“你去哪儿了,别佳叔叔?”

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小滑头。一个月前我们见面时,他就打听过我什么时候会飞去天狼星。

“去希克西-43号星了。”

“天狼星?”

“嗯哼。”我终于把锁打开了。

“那儿的石头漂亮吗?”他若有所思地打探。我微微一笑。

“漂亮。我给你带了几块。”

“啊!”阿廖什卡高兴得又叫又跳,“谢谢,别佳叔叔!还没有一个小孩儿有天狼星的石头呢!”

童年时期收藏其他星球的小碎片,大概很棒吧。把它们捧在掌心,想象自己是遥远世界的第一个英勇发现者。我叹口气。但……第一个发现者……会不会有一天,地球也能给某个星球命名为地球2号呢?

“你晚点儿再来。”我跟他说,“我现在得去一趟城里。”

阿廖什卡明显有些沮丧,但忍着不表现出来。

“好吧。”

“或者你坐我的车,兜兜风。”我提议。

“不,我有事……”小男孩儿把手里拿着的捕鸟网举过篱笆,“我要去捕猎!”

“抓到很多麻雀了?”

“一只也没抓到。它们都吓坏了。”阿廖什卡叹口气。他不是兜里缺钱才去抓鸟的,只是觉得好玩儿,“别佳叔叔,外星人真的不吃麻雀吗?”

“不吃。外星有机物是有毒的。”

“它怎么就成了外星的了?”

“我是说对外星人来说,糊涂虫!”

阿廖什卡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飞行动物在银河系中非常罕见,无论你觉得有多奇怪。”我解释说,“它们会被当作装饰品养起来,养在大鸟笼里,让它们能飞来飞去。实际上,鸟在其他星球上比在地球上过得更好。”

“这太棒了。”小男孩认真地说,“我不会把它们抓来吃的。您晚上能陪我玩玩吗?有人给了我一款游戏,游戏里有那个……分信……分信……”

“分形。”

“对!超高清浮动分形图形。就是这个!”

“看看吧。如果爷爷允许我占用电话,我们就玩一盘。”

阿廖什卡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他明白,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我跟他握握手,开车去了。

[2].俄罗斯汽车品牌,曾被广泛用作社会主义国家的公务用车,后逐渐退出轿车市场,转向卡车、商务车和大客车生产。

[3].莫斯科郊区。1933年,在高尔基的建议下,佩列杰尔金诺建起了一座“作家村”。帕斯捷尔纳克、巴别尔等苏联作家曾在此地居住过。

[4].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

[5].俄罗斯图波列夫公司生产的飞机,“图-154”是其中之一。

[6].彼得的昵称。

[7].卡列尔·戈特是捷克著名歌手,“戈特”在俄语中音似“上帝”。

[8].玛莎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