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关于汽油,爷爷说对了。总的来说,我发现莫斯科街道上的车有点儿少。一开始我直接往叶利谢耶夫食品商店[1]开去,然后想起了艾尔莎·施莱德尔的嘱托。感谢上帝,我仍穿着那件全禄航空的短外套,她的信还乖乖地躺在内袋里。我松了口气,掉头沿着奥加列夫街行驶,把爷爷的老“朱里那”[2]停在邮政总局对面,爷爷出于爱国主义,一直没有换车。

我完全不信任我们邮局的速度。把信扔在这儿,还不如让它自己走到法兰克福。

我往人行道上的计费器里扔了枚硬币,交完停车费,跑向邮局。几个路人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但似乎没人把我认出来。

荣耀稍纵即逝。如果我是把快坠毁的“螺旋桨”从莫斯科上空开走了,那旧都的居民肯定很长时间内都能认出我。可我只是……

寄信还得再加点儿钱。我把“太空币”换成卢布,在信封上粘了两张三十戈比的邮票,把信投进了邮筒。你好,施莱德尔先生,一丝不苟的德国资产阶级分子。你美丽的妻子很想念你,并向你致以问候。

把车从停车位开走不是个聪明的做法。我穿过人行道,一头扎进香气四溢的叶利谢耶夫食品商店。

眼前的画面令人愉快,各色美食琳琅满目。虽然我已经对新奇的美味无动于衷,但某种古老的本能还是激起了血管中的肾上腺素,开始喁喁低语:“都要!都要!多拿点儿!”

我抵抗着本能,开始绕着柜台找东西。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火腿——瘦的,跟爷爷想要的一样。我朝微笑着的店员点点头,在脑子里简单算了算,开口说:

“劳驾,给我七百三十二克‘美味牌’香肠。”

也许并不需要这么精确地执行爷爷那“三祖赫拉”的要求……

姑娘的笑容渐渐凝固,但还是尽量满足了我的要求。她把粉色肉片铺在秤上,手法娴熟得让人嫉妒。姑娘关切地问我:

“七百三十克。还要加吗?”

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赖,赶紧摇摇头:

“不用,谢谢。我……开玩笑的。”

姑娘勉强笑笑,用保鲜膜把火腿包起来。我付了钱,继续往前走,发誓下次不再用这么精确的数字了。这又不是星际贸易谈判,也不是超空间跳跃运算……这只不过是一家上好的食品商店。

一刻钟后,我买完了所有东西,包括利口酒和一别腾上好小牛肉。我拎着两个袋子从食品商店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突然被一个微弱的声音拦住:

“孩子……”

一位老婆婆站在商店门口大约五米开外。她很明显是故意的,好让商店的保安无法立马发现那里站着个乞丐,典型的乞丐——身穿干净但破旧的衣服,老态龙钟的样子……爷爷总是说,奢侈商店门口的乞丐不比学校老师或者社区医生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总要给他们些施舍。

我停了下来,开始在口袋里翻找钱币。

老婆婆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商店门口。尽管上了年纪,但目光如炬。

我递给她一张一卢布钞票,又从口袋里捞出一个铜板。在我刚买了上百卢布东西的前提下,只给这点儿钱显得有些无耻。

“你是宇航员吗,孩子?”老婆婆问。她听起来不像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我的制服外套太有特点了。

“是的。”

“给我说说……”老婆婆又朝店门口瞟了一眼,看到没有民警才放下心来,接着开口,“你去过那儿……”

难道她是个信徒?

“那儿,其他的星系……你不是个普通飞行员,对吗?”

“我只是个飞行员,老奶奶。一个车夫。”

出于某种原因,我没有拿卢布堵住老太太的嘴然后离开。

“无所谓……”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倒还记得加加林活着的时候……我在共产主义时期生活过。”

爷爷对我讲过那个时期,但我不打算跟一个乞丐讨论这个……

“孩子……”她干枯的手掌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你心肠好。你是个好人。给老奶奶讲讲……你不会瞎扯吧?”

天开始下起小雨,我想快点钻进温暖的“日古利”里去,但看着这没戴帽子的老太太的满头灰发,我开始觉得羞愧难当。

“我不会瞎扯。”

“那你说说,我们还有什么未来吗?我倒已经无所谓了……”她的微笑如同秋雨一般温和,“但我还有曾孙……还有孙子……虽然我自己也常怀疑他们是不是存在……”

“您在说什么呢,老奶奶?”

“难道你不明白吗?你有双聪明的眼睛……他们总是跟我们谈伟大的未来,谈人类的幸福。我是建设过共产主义的……然后是资本主义……总试着……我们全都为此默默忍耐。为了未来,为了幸福……现在你们在建设星际未来。小伙子,你相信这一切不是白费力气吗?”

“我想相信。”我低声说。

这时,人行道上的人流中突然出现一名穿着灰色雨衣的警察。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老太太,飞快地朝我敬了个礼,朝她说:

“又来?”

老太太后退了一步。

“想去局子里走一趟?”警察接着问。

老太太开始飞快地后退。警察紧跟着她上前一大步,但我抓住了他的肩膀。

“站住!”

感谢老天,所有俄罗斯宇航员都有“双重编制”。我们不仅仅是公司的摆渡工,也属于俄罗斯航天局。后者,开诚布公地讲,是个军事组织。

根据施普诺夫总统早在三年前颁布的一道法令,我的空军少校军衔等同于内务部的某个官阶。

但这位警察看起来并不生气,也不沮丧。

“您是宇航员。”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您不要觉得我是那种吃拿卡要的……”

这个莫斯科警察还很年轻,好像跟那些勒索商贩、驱赶乞丐的混蛋不一样。

“她只是疯了,这个老太太……总是在这儿转悠,黏着宇航员,老是问‘其他星球上是什么样啊?’‘我们将来会怎么样?’什么的。有病……”

我瞥了下他的眼睛。很诚实的双眼,只是还很年轻,甚至比我的同事们还年轻天真。

“也许她是个正常人呢,军士?”我问。

我觉得,他怎么也不会明白我的意思……我把装着食物的袋子扔到后座上,胳膊撑在方向盘上,坐了一会儿。

我相信我们的未来吗?

我慢慢转了一下头,目光掠过人群,仿佛一台摄像机在拍长镜头,然后半闭上眼睛,仔细观察脑中的画面。

这些人都相信人类的星际未来吗?这些被交通问题、不规律的供暖、定期限电和昂贵的食物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他们需要星际未来吗?宇宙能给他们什么?除了对其他世界的恐惧、对地球母亲勉为其难的自豪感——何况这自豪感还来自地球的飞船,来自银河系中最快的飞船……

我猛踩一脚油门,发动引擎,沿着奥加列夫街疾驰,迫切希望尽快离开城市。

还不如从没走出过家门。佩列杰尔金诺——星城——自由发射场——银河系,真是一条完美路线。从舒适的老别墅到充满学术气息的、宁静的俄罗斯宇航员首都,再到忙碌的发射场……然后开始超空间跳跃。

超空间跳跃!美妙的超空间幻觉,和无法想象、难以言喻的遥远世界。至少对我而言,宇宙已经给予我很多。

难道我的错正在于,恰恰是我拥有驾驶飞船跃过星际深渊的资格?

这场雨懒洋洋的,一会儿下得瓢泼,一会儿又归于沉寂。我冒着雨从车库跑向别墅,发现门没锁,门廊里堆满了袋子、硬纸箱和大包。从数量来看,仿佛有个大家庭打算来我们家做客一个月,或者有登山队员在登顶民主峰前在我家停留。所有东西都湿漉漉的,也就是说,神秘的客人刚到不久。

我只离开了不到三小时,这房子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

我拐着弯从盒子之间穿过去,走进厨房。

“别佳?”

“哎,爷爷……”我习以为常地答应他。

“把食材放下,上楼来!”

我心里莫名烦躁。可能是因为这种常常从二楼传来的指令,或者是想起了商店门口的老婆婆……我把袋子重重扔在地上,开始爬楼梯。爬到一半我才反应过来,刚才我想也没想,就先扔了装着肉和火腿的袋子,结果装着酒瓶的袋子落在了上面。

想打碎酒瓶发个脾气也不成!

房间里空气清新。显然,爷爷刚通了风。音乐轻响,是某个意大利巴洛克音乐作曲家的曲子,要么是科雷利[3],要么是曼弗雷迪尼[4]。一切都很稀松平常。

第一个出人意料之处,是爷爷坐在了我的椅子上。第二个不合理之处,是他的圈椅被另一个人占着。圈椅上坐着个年轻女人,像男人一样跷着二郎腿。她二十五岁上下,面孔严肃,颧骨突出,头发扎成一束干枯的马尾辫,穿着牛仔裤和家常样式的毛衣。

不漂亮的姑娘总是让我觉得尴尬。

我在他们面前有点儿像犯了错。如果允许我使用同义反复的修辞,并大胆套用帕斯捷尔纳克的句子,我想说她“是丑陋的——不漂亮……”。不,我明白,不是所有女人都得像模特和选美冠军一样漂亮。但如果一个年轻姑娘这么无所顾忌地放任自己的外表,这里面肯定有某人的错。

而我总是自我感觉,好像这个“某人”就是我。

“别佳,来认识一下。”爷爷起身,“这是玛莎。我最优秀的员工。”

“久闻大名。”玛莎没有起身,只是朝我伸出一只手。她握手的力道很大,传递出某种坚定意志,像革命同志一样。她说话不太连贯,还有点儿刺耳,“我觉得,我们一起工作能合得来。”

“很荣幸……”我嘟哝着说。

爷爷对我点点头,朝床那边示意一下。房间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坐了。

“彼得,不知道你对计划了解多少……”玛莎开始说,“我直接称‘你’没关系吧?”

“没关系……”

“这就对了。我不喜欢形式主义。那么,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5]跟我简单讲过情况了……”玛莎开始说。

“请原谅……”

玛莎抬抬眉毛。

“请原谅,你是心理学家?”我问。

玛莎朝爷爷歪歪头。

“我的错。”爷爷说,“别佳完全不了解情况。我以为还得再过个一年半载一切才会开始……”

“我是技师。”玛莎说,“学的是物理,但工作更偏向技工。三年前,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招我来工作……”她又看了一眼爷爷,对方点点头,“我研究的是……嗯……和外星人沟通的方法和手段。”

“杀死和拷问它们的手段。”爷爷语气沉郁。

我脑子里当啷一声。

“毒参?金丝桃?牛至?西番莲?怎么样,玛莎,你全都带来了吗?”

玛莎点头,仿佛没发现我的讽刺。

不,我能想象到爷爷有教训外星人的企图。但没想到是这样……近乎工业化的规模!

单因为这个,他都能去坐两百年牢!单凭这些筹备工作!

“你不会告发我吧,孩子?”爷爷问。

我默默扫了一眼天花板和房间角落。

“都检查过了。”玛莎的声音毫无起伏,“我早就把所有的‘小耳朵’都找出来,连到一台虚拟电脑上了。监听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的机构包括联邦情报局、内务部、俄罗斯航天局、美国中央情报局、以色列情报及特别行动局。但他们都以为,你爷爷现在是在谈论外星人的阴谋以及大骂总统。”

“爷爷,你简直是疯了!”我朝他大叫,“怎么,你打算把‘计数器’抓起来拷问吗?”

“抓倒是不用,它自己会来的。”爷爷摆摆手,“至于拷问……看情况。我们走着瞧。”

玛莎好奇地看着我,但这反而让我镇静下来。

“爷爷,你错了。”我开口说,“你大错特错。你这是意气用事!”

“我意气用事?”爷爷笑了,“说什么呢,别佳……带着冲动生活——我好久都没允许自己享受过这种奢侈了。我的生活中只有运算。与其争论这些没用的,你不如帮玛莎收拾桌子。别吵了,还是高高兴兴地享受空闲时间吧。”

他朝我们俩微笑着,把笔记本电脑拿走了,好像在示意闲聊已经结束。我骨子里还留着对爷爷言听计从的本能,站起来跟着玛莎走了出去。她步伐坚定地走向厨房,毫无疑问,她经常到这儿来。

在那些我往返于地球和外星,来回运送那些垃圾的日子里……

哎,爷爷!

“做饭不是女人的活儿。”玛莎说。

她面无表情地拿木锤子敲打着肉排,好像面前放着的是一块外星人的肋排。

“当然,不是女人的活儿。”我表示同意,“最好的厨师总是男人。”

玛莎朝我翻了个白眼,但没有和我争论。尽管全程无交流,我们还是友好地一起准备了半小时午餐。然后她又开口了:

“我很嫉妒你,彼得。做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的孙子,这是巨大的幸福。”

“你知道吗?我也没得选择和比较……”

玛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在开玩笑?”

“没有,你说什么呢。”

“我的幽默感很糟糕,”她点燃平底锅下的火,颇有自我批判精神地承认,“你要注意这一点,彼得。我们以后会一起工作,得消除潜在的冲突……”

“我不擅长和人共事。我把副驾驶座都拆了,换了个跳跃引擎放在那儿。”

我突然想起那架老“螺旋桨”,不由伤感起来。

“你经常经历超空间跳跃吗?”

“五十来次吧。”

“那真的跟性**很像吗?”

“不……应该不像。”

“没有可用来对比的体验?”

真是噩梦!她的幽默感很差,但说话直接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有倒是有,只不过这完全是两码事。就好像拿橙子的味道和巴赫的管风琴音乐会比。”

“那我会选橙子。”玛莎坚定地声明,“好了。去收拾货物吧。”

我们整整拆了二十分钟箱子和袋子,清理出来几组电子设备、几捆电缆,以及一些跟圣诞礼物一样、被小心翼翼地用纸和棉花裹起来的传感器。

“你带回来的那位乘客出现时,”玛莎说,“会有惊喜等着它。这里有带伪意识定义单元的光学传感器、磁传感器、红外探测器、主动无线电系统、电场测量仪……谁也别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里。”

“我们有狗。”我提醒她。

“把它锁起来。不,不需要。狗已经被加入白名单。”

趁玛莎不时往厨房里跑的空当,我更仔细地观察起她的发明。

所有东西都是手工制作。明显不是量产的。

但都非常精密。

一个人有可能做出这一切吗?即使借助了现成的图纸和研究成果?还有个更有趣的问题:做这些事,可能瞒过有关部门吗?他们可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铲除一切对外星人的敌对情绪。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疯狂的天才学者!

但我相信爷爷。而他信任玛莎……

“炉子我关了,”玛莎从厨房回来告诉我,“我们去布置探测器吧。”

我们冒着雨,开始在别墅周围安装探测器。工作并不复杂,所有传感器都自带无线电发射器,不需要架线。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在干枯的草坪、树干、栅栏和小路上安插了几百个小小的塑料装置,基本上都伪装成了石子或者枯枝的样子。玛莎把其中几个藏到了几栋极其难看的房子里。喏,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些小商店——售卖五十码尿布、 “断手指”“真血”以及其他五年级小孩和脑袋不灵光的大人们爱玩的东西……我必须承认,仿真狗屎看起来还是挺逼真的。

随后,玛莎拿着一个便携操纵器在门廊里坐下,我则带着摸不着头脑的季兰在别墅周围转了一圈。它并没注意到那些看起来有挑衅意味的探测器,毕竟那上面没有外星人的气味。

我俩没有从散步中获得任何愉悦感。看到我和季兰湿漉漉地回到家,玛莎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狗可以毫无障碍地通行。”

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地拍了拍季兰的鼻子,我确信,他们是老熟人了。

“我用一下你的卫生间。”玛莎知会了我一声,顺手抓起那个最不起眼的小袋子去洗漱了。我只能等,于是上了楼。

爷爷坐在电脑前,像个诗人一样敲打着键盘,捕捉着稍纵即逝的灵感。

“我们装好了安保系统。”我说。

“好样的……”

“爷爷,你觉得,这能奏效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计数器’甚至能把穿梭机里的黑匣子重新编码。”

“我们必须走出一个误区,就是认为外星人无所不能,”爷爷有点愠怒地回答我,“不然我们就只能屈从于现状……”

“现状就那么不好吗?”

“你不赞同我的立场?”爷爷深感震惊。

“总的来说是同意的。”我想起莫斯科那几乎空无一车的街道,脸色阴沉紧张的路人,还有乞讨的疯老太婆……“当然,我们的行为会摧毁国家经济……不,不仅是这个国家的,而且是整个星球的。就连西班牙、葡萄牙、巴西这样的小国都建了太空港……这局势不太正常。”

“所以?”爷爷来了精神。

“那些滨海边疆区的事故……他们说环境越来越糟,一发不可收拾……对,我们无法阻止事情每况愈下。但,爷爷,如果真的主动反抗,外星人可以毁灭整个地球!”

“永远不会。肚子里有金蛋的鸡不会被宰了煨汤,即使它啄了主人的手。”

“你这是伪类比。”我说。

“就算是伪类比,但本质还是如此。倒霉的只有我们几个,别佳。如果我们搞砸了,就会被抓去法庭审判,流放到伐木场。”爷爷呵呵笑起来,仿佛正想象自己手里拿着斧子,陷在齐膝深的雪地里,“但地球母亲不会变得更糟。”

“爷爷,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你从来没骗过我,爷爷。我相信你,但我很担心。”

爷爷转开目光,

“一切都会好的,别佳。但没有你的参与,整个计划就会落空。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还能怎么办呢?爷爷已经通盘考虑过,把自己步步为营的计划推演到多年以后了。想让他在一天之内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

“跟玛莎处得好吗?”

“唔……多多少少还行吧。”

“她是个有趣的姑娘。”爷爷说。

“是的,很聪明……”我给出了唯一能说出口的评价。爷爷觉察到我声音中的紧张,激动地问:

“没了?”

“挺讲卫生的……”我听着一楼的水响,胡乱说了一句。奇怪的是,爷爷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彼得,你有时候很让我吃惊……”

“你也是,爷爷。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了。我有许多老熟人,别佳。”

我猛然想起来,“爷爷……达尼洛夫向你问好!”

“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说的?”爷爷拍了一下手,“对,是他去接的你……”

“不只是问好,”我绝望地小声嘟囔,“他还有东西转交给你……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皮包。”

“拿过来,”爷爷指挥我。他好像有点紧张,“别打开,直接把包拿过来!”

我冲到楼下。季兰在门边转来转去,用爪子扒拉着门锁。我打开锁,它立刻蹿到院子里去了。让它跑跑吧,雨也小了……说不定,它会触发哪个探测器,好证明玛莎的过度自信。

在我找皮包的时候,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歌声。玛莎唱歌倒是在调儿上。但她的声线,老天,太糟了。

我拎着皮包上楼去找爷爷,然后愣在原地。

爷爷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还穿上了一件破旧的塑料大袍子。袍子是透明双层的,夹层中间布满纤细的、蜘蛛网样的铜线。爷爷的脸上戴着透明面罩,表面还带有金属格栅。

他手里有个小小的绿褐色金属组件,上面安着复杂的天线、两个拨动开关和一块显示屏。

“皮包放桌上!”爷爷从面罩后面命令我,“然后走开。”

“爷爷,这是什么?”我问。

“不知道,我又不是焊工,这些是在建筑工地上找到的。”爷爷明显在引用谁的话,只不过我想不起出处。

“这是有机体指示器,孩子。”

**胡乱扔着一口打开的箱子,明显是玛莎带来的。里面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用途不明的设备。

“让我们看看……”爷爷嘟哝着扳动了开关。

显示屏亮起了红灯。

“你的‘计数器’有可能藏在皮包里吗?”爷爷毫无恶意,但我五脏六腑都一凉。

“不……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爷爷表示同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皮包,身体靠向床边,从箱子里拿起一件很像武器的东西,上面有手柄、扳机和锥形枪身。这件武器可能不是用子弹的,它的枪身长得像天线。

“住手!”我在爷爷按下扳机的瞬间失声大喊。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耳畔传来一声不知来自何方的轻响。

“这是麻醉枪的样机,”爷爷说着放下武器,“单发的。对一切地球生命形式有效。”

“对外星物种呢?”

“马上就能知道了。”

爷爷走向桌子,打开皮包。里面躺着几个小包裹,装着我的行李和纪念品。还有一个大包裹。

爷爷非常谨慎小心地打开了它。

他松了口气,坐进了椅子里,开始摘透明面罩。

“萨沙还记着我有多爱红鱼……”他说,“想尝点儿吗,彼得?腌得透透的鲑鱼……现在还被麻醉了。”

我揪下一块鱼肉,吃下去。

就是普通的鱼。神秘武器没有影响鱼的味道。

“很棒的鲑鱼,爷爷……”我说,“你为什么要那样?”

他坐在那儿,两手抱头盯着皮包,然后苦恼地看向我,“你觉得我不害怕吗,别佳?你觉得,每晚的噩梦不会压在我心头吗?我的神经,别佳……我甚至想过,我活不到这一天了……来不及……亲自……”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爷爷立刻抖擞精神。

“去洗漱吧。我和玛莎要谈谈。”

我绕过呆立在门口的姑娘。她裹着浴袍,头发包在毛巾里面。

“我们刚才打了一仗。”我客气地告诉她。

我心满意足地洗了很久,仿佛可以从身上搓掉过去几天积攒的所有紧张和意外,恢复之前平静轻松的心理状态。

不管怎样,我习惯了对一切抱有信心,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未来。打小我就知道:世界上有爷爷在。有这样一个爷爷,他尖锐的评论会被搬上报纸头条,议员和商人都来找他商量事情。躲在他身后就安如泰山。不,他从没强迫我做过什么。我自己决定中学选什么课,参加什么运动小组,想去哪里学习,自己决定当战斗机飞行员,然后又去当了宇航员……但爷爷随时可以为我提供帮助。

有趣的是,银河系大家庭中有孙子辈儿吗?

我笑了起来,吹起口哨,然后想起玛莎那不成调子的歌声,立马闭嘴了。

在浴室里唱歌几乎算是个恶癖。

关于亲生孩子和继子,爷爷在自己的书里打了个很好的比方。虽然这个比方对于人类来说有点难堪,但我们早该学会抱怨了。

所有的类比都有欺骗性……

有什么东西压在我心头。一丝凉意暗暗流入胸膛,好像在用爪子上细长的指头挠动我的神经。热水也无法冲散它。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转过身,不想睁开眼……

我呸,这都快成神经衰弱了!我一切正常,要多正常有多正常,毫无疑问。

我拧干柔软的旧毛巾,从架子上拿起电吹风,稍稍吹干头发。玛莎要么是不好意思用,要么是没看见它。更可能是没看见。我得给她推荐一下电吹风。奇怪的姑娘……

有意思,她喜欢上我了吗?不是作为她崇拜的安德烈·赫鲁莫夫的孙子,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

我看了一眼房里是不是没有人,才从浴室里走出来。玛莎是个毫不客气的人,她有可能不敲门就闯进来,而我还没习惯这一点。大概从五岁起,我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是自己房间的唯一主人。只要我想,爷爷都不能进我的房间。我曾经在爷爷的某本书里读到,丢失“个人领地”会导致独立个体乃至整个国家或种族的异常发展。爷爷指的是人类无法掌控地球。他预言了结局。他拿各个民族的历史做了些非常冒险的类比,但成功预言了今日的结局。也许,他在对我的教育中,也植入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有人轻轻敲门。

“别佳,”爷爷喊我,“如果你休息好了,就帮我们摆摆桌子吧。”

我不喜欢这样的家宴。不知道意义何在。如果有客到访,想要庆祝一个真正的节日,那是另一码事。精致的陶瓷餐具、水晶高脚杯、某种用杏仁酱煎的小牛排、只选法国进口的宝祖利酒……用美味佳肴招待客人,是很愉快的。

或者如果你为自己办一场庆典,去一家舒适的小餐馆,端着装满鲜啤的杯子,撕着卡尔斯烤肉串[6]……

但假如你自己忙活,准备半天,端出美妙的沙拉,铺好桌布,摆开餐具……只为两个小时后吃饱喝足,开始自己洗盘子收拾残局,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不傻吗,说实话?

本来我们可以坐在厨房,在微波炉里热个比萨,开一瓶捷克啤酒。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甚至还可以在桌子正中的空杯子里插根蜡烛……

我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奔忙,途中路过餐厅时,我看到玛莎非常努力地把桌子布置得无比隆重。她甚至不知从哪儿找出一盏烛台和印着喜庆图案的餐巾,还有白铜冰桶……我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多没用的东西。那条被麻醉的鲑鱼光荣地成了主菜,被摆在桌子正中。

玛莎还没忘了把报警系统操纵器放在自己盘子旁边,随时保持警惕。

“我漂亮吗?”我停下来喘气的时候,玛莎好奇地问。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裙,头发打理过,看起来可爱多了。

也许,只是因为我看得仔细了?

“嗯哼……”我踟蹰了一下,问,“没有别的客人了?”

“没了,怎么了?”

“好吧……”

我简直想挨个去附近的别墅,从老作家或者他们无所事事的孙子里随便抓个人来吃晚饭,共享美味。

不能这么做。要谈正事的。

半小时后,我们就在桌前坐下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晚饭时间也还没到。我偷偷瞄了爷爷一眼。他换下针织裤和套头毛衣,穿上了老式西装、白衬衫和不知什么时候流行过的窄领带,看起来十分滑稽。退休老人总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去要求提高退休金,或者要求市政府给他们免费维修公寓。他胸前还有勋章……但那不是爷爷用军功挣来的。他没有打过仗,不管是高加索战役还是克里米亚危机。

也许,正因为如此,爷爷才到现在都这么热血好战?

“孩子们……”爷爷清了清嗓子,瞥了我一眼,然后看向玛莎,“姑娘小伙儿们……你们早该相识了!”

有趣的开场白。

“为了人类找到机会的这一天,我等了二十五年,”他接着说,“四分之一个世纪。三分之一的人生。我一直在做准备。也许我的很多行为并不道德……但我必须这么做。”

他把高脚杯拿在手里转了转,瞟了一眼装着上好莫斯科伏特加的酒瓶——“旧都”牌伏特加。

“而现在,我感觉到了,我们的时刻到来了。这是属于全人类的时刻。即使人类自己并未察觉……别佳!”

我默默打开酒瓶,给爷爷倒了一满杯,给自己只倒了一点儿,然后看向玛莎。

在她的注视下,我也给她倒满了一杯。

“为我们的……我们的冒险者干杯。”爷爷一口喝干,“彼得,如果你不想喝,就给自己倒点儿矿泉水。”

我松了口气,把伏特加都倒给爷爷,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波尔若米”[7]苏打水。玛莎打量着我,眼神中带着非善意的好奇。

“别佳,你总是这么守规矩吗?”

“这难道不好吗?”我反问。

“有点儿无趣。”

“我没觉得。”

有那么几分钟,我们都在闷头吃饭。玛莎的肉排做得很棒。我甚至放松了下来。说不定,关于正事的谈话就缩减成几句爱国主义的祝酒词了?

“人类在银河系中取得应得地位的唯一机会,就是让自己变得不可取代。”爷爷突然开口说。

“我们本来就不可取代。”我反驳他。

“最快的飞船……是的。我们只是有用,别佳。不能把有用和不可取代弄混。我等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希望能等到有一天,人类做出其他种族难以想象的事情……”

爷爷和玛莎碰了一下杯,他们干了。我们这位客人脸色沉静,她明显知道爷爷在说什么。我有点儿气恼。

“我希望,有三个相对年轻且和我们一样无法施展自己野心的种族,也在等待着这一天。”爷爷说道,他的眼睛微微发光,“阿拉里、‘计数器’、库阿里库阿。战士、数学家、变色龙。”

“谁?”

“你知道库阿里库阿没有固定形态吧?”

我耸耸肩。的确,当然,在我看过的那些影片中,库阿里库阿长得都不一样。

“它们是原生质共生生物,没有内外骨骼,体重多变,从半公斤到一公担都有。”爷爷低沉地笑起来,“它们作为设备安装工和维修工是不可替代的,可以钻进任何缝隙里,放进很小的工作模块中……或者放在火箭弹头里。它们对这个角色能有多满意,别佳?”

“我们不了解它们的心理,爷爷。就连你也不知道。”

“废话!生存的欲望和自保的本能是恒常不变的。不拼尽全力生存的种族,根本不存在!库阿里库阿就是宇宙中的小卒子。谁能钻进正在运转的反应堆里?库阿里库阿。谁能把没有返程功能的探测器带到行星上?当然,是库阿里库阿。谁能让鱼雷击中目标?还是小小的、容易养活的、智慧生物……库阿里库阿。”

都是脏活儿,当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从没听说过,库阿里库阿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过愤怒。话说回来,一般的希克西或尘族又何曾听到过人类的不满呢?

“‘计数器’潜入了地球。它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和我会面。”爷爷伸手拿过瓶子,自斟一杯,“它们明白……它们能够分析我的文字。它们知道,我能帮上忙。”

不,爷爷老了……他从哪儿来的自信?他什么后盾也没有,除了几个外星生物心理学研究中心,和一个极度崇拜他的姑娘。他没有上飞船的权限,没有……

不过,我有权限!

我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爷爷,如果‘计数器’是瞎说的呢?”我问,“如果它不是来找你的呢?”

“它说的是实话!”爷爷朝我嚷起来。

“如果它半路上死了呢?它要穿过整个国家。它在这里是外星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独自待在敌人的星球上!”

爷爷垂下眼睛。

“它应该做了万全准备,”爷爷垂头丧气地说,“它必须考虑到所有情况。我们星球的资料,所有种族都能掌握。你不知道银河委员会的单向性信息准则吗?我们没有权利获得更古老种族的信息,但必须提供自己的……”

“我知道,爷爷。但它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它就是考虑到了你那辆装满番茄的大巴,我也不惊讶!”爷爷压低嗓子说。

“你们接着吵。”玛莎给自己盛了些沙拉。

“对不起,爷爷。”我说。我突然想喝点东西。当然,不是伏特加,厨房里应该有红酒。

“我也要向你道歉,别佳。”爷爷擦了擦额头,“把季兰放进来吧,你没听到它在可怜巴巴地叫么……”

我走进厨房,拿了一瓶摩尔多瓦“黑普卡利”红酒和一只开瓶器。门廊真的传来低沉的狗叫声。怎么,雨又开始下了?或者季兰觉得,自己也应该被算在出席晚餐的客人里?

我一只手拿着瓶子走向门口,打开走廊里的灯,开始开锁。季兰激动地扑了上来。

“你吵什么呢,就跟地下室里的老鼠一样……”我说着打开门,“找骂吗?!”

不,我确实不能骂它……

季兰一副邀功的样子,洋洋得意地走进过道,把瘫软的小蜥蜴从地板上拖过来。它强有力的牙齿紧紧咬着“计数器”的喉咙。狗把外星人扔到我脚边,用嘴巴蹭了蹭我的膝盖。

快夸我呀小主人……

“爷爷!”我拼命大喊,“爷爷!”

[1].莫斯科一家老牌食品店。

[2].日古利第十代车型。

[3].阿尔坎杰罗·科雷利(1653-1713),巴洛克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

[4].温琴佐·曼弗雷迪尼(1737-1799),意大利作曲家,曾到圣彼得堡为宫廷服务十一年。

[5].指主人公的爷爷。

[6].一种特殊的肉串做法,比一般烤肉要嫩。

[7].格鲁吉亚高级苏打水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