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阿拉斯加上空,运输管理中心又恢复了通讯。

“全禄航空,我们开始制动。”

“好的,地球。”

“一切正常?”

我把眼睛从小蜥蜴身上挪开,才回答:

“对。”

也许,人们就是这样变成叛徒的——轻信别人,不管是穿着异国制服的人类,还是会说话的蜥蜴。不过背叛并非出于恐惧,也不是出于利益,而是出于某种最美好的意愿。

话说回来,“计数器”终究是没有机会的。它没法想象太空港的安全系统是什么样……我自己也很难想象。唯一清楚的是,岗哨是绕不开的。

穿梭机抖了一下,开始转向。地球转到了我的脚下。我的“螺旋桨”正飞快地向前冲刺,做好了反推制动的准备。

“第一次制动。”接线员发话了。推进器启动时,我被推力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推进器持续运行了七秒才停。

趁着电脑计算新轨道的空档,我看了“计数器”一眼。我们不能再交谈了。它已经“修改”了黑匣子的录音,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把爪子郑重地放在操作台上……它现在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用一根细长的钢丝绳把自己拴在跳跃引擎外壳的拉手上。这会儿既不是在利用星球的引力加速飞行,也不是穿越宇宙内侧空间的跳跃。超重带来的不便是不可避免的。

“全禄航空,我们再来一次。”接线员提示我。

接线员的声音似乎变了。

“轨迹怎么样,马克西姆?”

“有点儿不标准……”他明显有些动摇。还有时间回到稳定轨道上。“校正。十秒后进行第二次推进,持续时间三点一五秒。”

“计数器”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用它灰色的眼皮朝我用力使了个眼色。

它这是干什么……

船身抖动,引擎轰鸣。一片寂静。

“马克西姆……”我努力平静地说,“根据我的操作台显示,推进时间是三点四秒。时间是计算好的。”

接线员沉默了大约五秒钟。

“全禄航空,我们手上还是那些数据。我们正在计算。”

“算轨迹!”

“别担心,你还在降落通道范围内。”

已经不错了……至少,我不会烧成灰,也不会被反弹出大气层。我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计数器”,让它做好准备。现在可能需要它的能力了。

“彼得!”接线员突然喊我的名字,“你正常进入了大气层!”

我长出了口气。

“但你的规划路线局部出了点儿问题。你……脱轨了。”

规划路线的局部……

就让记者们去描绘这满舱归来的穿梭机如何壮丽滑翔吧!就像一块优雅的烙铁。即使是客运飞机,引擎熄火也注定坠毁,但客运机好歹还有正常机翼,而我只有仅能勉强校正方向的折叠机翼……

我们要下落了。不是飞向地面,而是像一部动画片里说的,“优美地下落”,直接掉落在发射场那舒适的、覆盖着半米厚混凝土的跑道上。我们将会坠落,但要利用轨道速度产生的动能让坠落看起来像是着陆。

“‘脱轨了’多少?”

在我问出这句话的一瞬,我的电脑竟然完成了运算。接线员确认说:

“将近一百公里,彼得。”

我吸了口气,“等待指令,地球。”

“你已经不可能回到稳定轨道上了。最重要的是保持镇定,彼得。我们会引导你的。”

“引去哪儿?去中国,买纪念品?”

“你……会降落在布拉戈维申斯克附近……”

“我居然要降落在布拉戈维申斯克附近!难道那儿一周内建起了一座新的发射场?”

“彼得,保持镇定,我们正在寻找解决方案。”

“明白。”

我等待着。降落已经开始了,在这条通往地球的路上,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螺旋桨”中的燃料储备非常非常有限。我现在能做的一切,就是稍微调整一下轨迹。

“全禄航空,我们开始接管控制。坚持住。”

引擎又轰鸣起来,但很短暂,它很快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在最后一次推进中烧完了剩下的燃料。只余下最后一点儿,是留给大气层转向的。

“彼得?”

我看向显示屏。预测着陆点改变了,从布拉戈维申斯克靠向自由发射场……但中途又变向了。

“我们调整了轨迹……”

“结果呢?”

一阵沉默后,残忍的回答响起:

“你总归是不会降落在城市里。”

“谢谢。”我小声说。

“彼得,我们正在派出直升机……”

“谢谢。”我重复了一遍。穿梭机又抖动起来,机头朝前。甚至没有人预先提示我这次转向。

“彼得,你必须手动降落了。仔细听我说……”接线员倒吸一口气,“在你的降落航线上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笑了。怎么能不笑呢?让二十吨重的“土老帽”降落在糟糕的柏油路上?

“这是条很好的高速公路,彼得……”

好像我不了解我们的路一样。

“没有其他出路了,飞行员。”

当然没有。“螺旋桨”上没有安装急救系统。既然有这么多人争着当飞行员,为什么要为此增加穿梭机的自重呢?要知道每一克外星的大粪都值好多白花花的银子。

穿梭机开始轻轻抖动。第一下和大气层接触,还很柔和。

“你们都见鬼去吧!”

他们故意把这次疯狂的航线校正放在最后,实际上夺走了我操纵穿梭机的可能性。为了让城市不受损失,迫使我只能把“星际”飞船降落在破落的公路上。

“我们封闭了高速公路,半小时后路就能清空了。”

这个运输管理中心的陌生男人努力地强调“高速公路”,试图让我脑子里想象出一条闪闪发光的、跟箭一样笔直的西方高速公路。

“通讯即将中断。撑住,彼得。”

穿梭机四周与大气层擦出了电火花。机头开始慢慢抬起,承受着等离子对船腹钢板的重击。正面舷窗的重型耐热玻璃上还有火蛇在舞动。

“糟透了,朋友。”我转身对“计数器”说。

这就是命运。

命运,或许就是真相。它修正我的错误、我的软弱。它绝不把迷惑了飞行员头脑的敌人放进地球。

“计数器”微笑起来,仿佛周遭的烈焰、降落时无可避免的坠毁或久经考验的着陆程序中的荒谬错误都不能吓倒它……

程序中有错误?

“上帝啊!”我大喊一声,从椅子里弹了起来,“这个畜生!”

逃过发射场监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发射场之外降落。

如果我现在有力气站起来,一定会赤手空拳把“计数器”撕成碎片。但超重力已经开始发挥作用,把我从安全带中往外拽,拼命抛向脆弱的操作台。

已经没有希望了。

没了。

但这只披着鳞片的外星生物卡列尔,又能指望什么活下来呢?降落时的冲击过于剧烈……

话说回来,我又怎么知道它的身体能够承受多强的超重力?

在一团撕裂一切的火焰中,“螺旋桨”冲向地面。

“计数器”斜眼看向我。它的处境比我糟多了,它可不像我一样坐在方便的人体工学椅中,还有条宽宽的安全带。它只被腰上一根钢索拴着……

显示屏闪烁起来,是橙色的警告灯。我看了一眼屏幕,轨迹数据上方慢慢闪现出几行字:

“彼得,一切顺利。你可以说话,但不要明确对着我说。我们没有时间再消除一次录音了。”

无论这有多奇怪,我还是妥协了。

“穿梭机不能在发射场之外降落。”我说。

“你可以的。”

“不,这根本不可能!”

“你是个很好的飞行员。”

“二十吨重的飞船!需要专用跑道!”

“安静!安静!”

我闭嘴了。穿梭机摇晃起来,但不是很剧烈,尚可忍受。火焰敲击着舷窗。通常,这几分钟都很难熬。隔热层很可靠,但曾有两艘太空梭在降落中坠毁。一旦烧坏了什么部件,或者陶瓷板脱落了,等离子波就会冲进船舱。

但现在,我正面临着更可怕的灾难。

整部太空穿梭机史中,从没发生过在非适配场地降落的情况。只有专用跑道和最好的军用飞机场才能用来紧急迫降,此外只有大自然亲自熨平的干涸盐湖表面。

但公路不行。

我想起一部苏联时代的老喜剧片,里面有一架客机降落在公路上。那一幕其实是在军用机场拍摄的。一般的路面根本承受不住飞机的重量。

现在我就要亲自实践了。

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如此奇怪。星际飞行和外来文明成了现实,但什么都没有改变——跑着“卡玛斯”[1]和“日古利”的破马路、电视里不变的肥皂剧、漏着水的厕所、一到春天就流涕水的鼻子!

“未来”触碰了一下“现在”,拍了拍它的肩膀,就躺下歇息了。

地球百分之二十的人口都在外太空工作。他们造飞船,制造燃料,修建可笑的轨道堡垒,试图应付因“火箭狂潮”而失控的生态。

而我还得降落在烫得鼓起来的沥青路上!

“永别了。”我对“计数器”说。“计数器”沉默着——不仅没对着我的耳朵说,也没有屈尊在电脑上说话。

好吧。

包裹着穿梭机的火焰巨幕已经熄灭,现在我们只是冲进了平流层,处在两万多米的高空,跟普通的超音速飞机一样……只不过引擎失灵了。我关掉自动驾驶,抓起操纵杆,小心控制着穿梭机。它还比较听指挥,在这么高的速度下,迎面气流的压力弥补了空气稀薄的问题。

如果油箱里剩下的燃料还跟平常的量差不多,我会试着改变航向降落到发射场。但油箱已经接近干涸。

大约十分钟后,我们下降到了对流层,这时通讯又恢复了。

“全禄航空,请回答。”接线员疲惫地重复着。

“我在线上。”

“36-18号飞船!我们看见您了!”

“很高兴。”我说。

“彼得,直升机已经在空中,降落点附近的道路都清空了。沿着道路方向直行即可,你的成功率不低。”

我不打算去确认成功率具体多少。现在不是骂人的好时候。

“你们有什么建议,地球?”

“彼得,亚历山大·达尼洛夫在线上。”领航员说。对话中插入了另一个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全禄航空最好的飞行员达尼洛夫,我一共见过三次。现在他开的是“暴风雪”,但也是从“螺旋桨”起步的。

“彼得,没时间哀悼了。”他开口说,“我们也尽力让你别被哀悼。十分钟后你会飞过发射场上方。再过两分钟,在大约五千米高度,就处于道路上方了。”

至少,他没说“在高速公路上方”……

“路糟透了。”达尼洛夫无情地告诉我,“我开过那条路。但你要触地的那一段,相对来说还正常……那里常有中国商人往来,路面稍微打了点儿补丁。不能靠自动驾驶了。你有多少飞行经验?”

“两次教练陪驾,七次独立飞行。都是驾驶的‘螺旋桨’。”我咽了口唾沫,补充道,“全是自动降落……”

“这我知道。战斗机飞行呢?”

“十次。”

“什么机型?”

“苏-37[2]。”

“那不错。记住,‘螺旋桨’还是可以手动操纵的,只是降落时对操纵杆反应很慢,但还是有可能。我曾经两次手动降落。”

“路宽吗?”我问。达尼洛夫有点儿凶的冷酷声音也颤动了一下。

“五米。可能更窄。如果你降落得足够准确,轮子就不会卡进排水沟。哪怕滑行一百米也好,把速度降下来。只要再从公路上快跑下来,就完全可能毫发无损。”

“路上有人吗?”

“已经没有了。真的清空了,别担心。”

“萨沙[3]……”由于极度不安,我连尊称都顾不上了,“我真的有机会成功吗?”

“机会不大,但有。我现在在直升机里……对,看见你了!往下看……该死,你没有下方视野……看见发射场了吗?”

我看见了。就在前面下方不远处。

我从未在这个高度上经过自由发射场……

“你在做水平运动,”达尼洛夫安慰我,“这个小飞船还在飞行。他们给你计算好线路了吗?”

“给了,”我看了一眼显示器答道,“还有两次方向校正?”

“第一次是为了让你对准道路中轴,第二次是在触地前。”

“我的燃料只够一次校正了。”

达尼洛夫沉默了一秒,然后作出了决定:

“先执行第一次校正,不然你就完全脱轨了。后面的再做计划。”

“明白了。”

“好了,开工吧。”达尼洛夫果断地说,“几乎无风,能见度理想。我会一直在线上,但不再打扰你了。所有人安静!”

我目送最后一小片发射场地从右舷窗消失。那里有四个穿梭机用的主发射塔,三个卫星用的小发射塔,还有两条漂亮宽阔、装备齐全的跑道。直升机停在空中,像一个小黑点。我在脑子里朝达尼洛夫挥了挥手。

“计数器”依然沉默着,只有搭在跳跃引擎外壳上的爪子不时**,发出扰人的轻微沙沙声。我恶狠狠地瞪了外星小蜥蜴一眼,它立刻安静下来,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计数器”在上次校正时就已经接入了电脑。一般来说,在大气层中不宜使用备用发动机。但我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我发出转向指令,几秒钟后,发动机自动启动。它在大气层中运转得非常艰难,上气不接下气,也许这是我的错觉……经过两秒钟的推进,穿梭机轻颤了一下,仿佛学会了飞行,但随后又继续下坠。

至少,我们的确在沿着公路上空飞行。神啊,俄罗斯人居然学会了直着铺路,而不是绕过每一座小土包?难道这条路是沙皇时代留下来的?

高度已经下降到一千米。前方路肩上不时闪现出汽车,像一个个小盒子。路清得真好……

速度是我最大的敌人。三百多公里的时速,从太空尺度来看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普通公路来说,这实在是不可承受之快。

我摇晃了一下穿梭机,检查操纵杆有没有失灵。机器反应出人意料的好。电脑屏幕上显示出黄色线条,那是我的航线偏离了正确的绿色轨迹。我再次转动“螺旋桨”,让它回到公路中轴上。成功着陆的希望之前看起来疯狂,现在看来也不那么离谱了。他们把我带上了一条这么好的路,好像已经为此操练了许久。

“计数器”又开始挠跳跃引擎的外壳,但我已经没时间分心了。马路就在我们下方几百米处,距离急速缩短。我想看看行驶方向正不正,但电脑已经失灵,“螺旋桨”的驾驶舱视野从来不以开阔出名。最后一刻,我还是把穿梭机稍微往右边转了一下。

在穿梭机俯冲的那一刻,我立马发现了两件事。第一,直觉没有骗人,如果没有最后这下操作,我可能会直接栽进排水沟;第二件事要糟得多:前方半公里外道路突然转向,绕过一座长满树木的低矮小山——不只如此,还有一辆车迎面朝我开来!

话说回来,不管现在往哪儿扎,对我来说区别都不大,毕竟还剩六秒钟就……

穿梭机在底盘触到柏油路的瞬间一晃,很快就像一辆冰上的汽车般开始滑行,左舷转到了前方。出于一股没来由的冲动,我又调整了一下方向。前方的汽车掉头了。那是一辆巨大破旧的“伊卡鲁斯”[4]大巴。司机看到头顶上飞驰的星际飞船,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机智地刹车,开始掉头。

老天,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穿梭机一抖一抖地在公路上弹跳着,但还是巧妙地避开了排水沟,没有翻进路边数不清的坑里。前方是开足马力火速避开的大巴。但不管司机怎么做,我还是更快一些,他会被追上的!如果他开下马路,乘客还能逃出去……不,来不及的……如果我从公路上弹下去也好,也许还会有人活下来……

我还没有试过把“螺旋桨”开下马路。哪怕能开上路肩,开到小山上也好,只要不是撞上大巴!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某个被遗忘的歌手那刺耳而悲惨的声音:“城市以为这是在演习……”[5]

但穿梭机显然没有领会我自我牺牲的决心。它已经不再弹跳,而是忍受着轮子下的柏油路面,飞驰在公路上。俄罗斯星际飞船是世界上最结实的!

大巴也已经全速前进,我们之间的距离缓慢缩短着,我甚至看清了“06-31”的车牌号、吐着灰蓝色浓烟的排气管、车后绑着的压扁的水桶,以及车身上的一行字儿:没胆儿就别超我!

我倒不是要超车,是要直接冲进车里了……

我被安全带猛然一扯,“计数器”一哆嗦,前爪悬空站起来。陶瓷包裹的“螺旋桨”机头似乎要比破铜烂铁坚固些。侧翼没能拦住飞船的猛冲,半截船身还是扎进了大巴。穿梭机和大巴以这种意想不到的连体方式前进了几秒钟,撞飞了几根稀稀拉拉的混凝土柱,开始往小山上冲。撞倒了十来棵树后,大客车、飞船与障碍物达成和解,停了下来。

颠簸过于剧烈,我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等眼睛终于能睁开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螺旋桨”的机头变形了,驾驶舱像手风琴的褶子一样皱了起来,但不知为何,所有玻璃都完好无损,灯也都亮着。“计数器”从翻倒的跳跃引擎上面跳起来,解开保险绳。它怎么没被钢绳切碎?

我甩甩脑袋,想把流到眼睛上的血甩开。

接着,我五脏六腑骤然一凉。

血不是在我眼睛上。

“螺旋桨”的所有玻璃都被深红色的泥覆盖了。

老天啊!

我甩开安全带,费力地从椅子里爬出来,扭动着身体爬向舱口。趴在超空间引擎外壳上的“计数器”一欠身,伸出爪子拍了一下我的手,好像要阻止我,但我没理它。穿梭机在微微抖动,看样子是要顺势往下滑。通向舱口的门因为第三次冲击敞开了,我拔出紧急出口的手柄。舱门没有马上松动,但我还是成功了——是恐惧带来了力量。

空气冰凉而潮湿,穿梭机滚烫的外壳上冒出蒸汽。周围杵着几颗被撞弯的松树,“伊卡鲁斯”那边一片死寂,传来阵阵焦味。我从两米高处跳下来,在潮湿的草地上滑了一跤,踉踉跄跄地走向大巴。大巴的部分玻璃也是完整的,只是布满了蜘蛛网样的裂纹,透过玻璃能完全看清车里那摊深红色的粥状物。

千万别是孩子啊!我的喉头堵住了。我颤抖着双手解开了手枪皮套。我要饮弹自杀,一个军官理当如此……

大客车的门吱吱呀呀打开了,一个满脸污垢、穿着训练服的瘦弱男人从里面连滚带爬地出来了。他晃晃脑袋,打量了一眼被撞扁的大巴,随后看向我。他站了起来,手里拎着根铁棍。

“该死的宇航员!”他嚎叫道,“往哪儿瞎飞啊,你妈的!”

“多少?”我只能问出这句话。两条腿已经站不住了,地球母亲责备地把我往下拽,“车里……有多少?”

我朝着变形的大巴示意了一下,努力不去看一片狼藉的玻璃。

“八十!”司机朝我喊道。我心里一坠。肯定撞到孩子们了……“八十箱,老天啊!现在我可没钱赔了!”

在我弄明白他的话,意识到箱子里没有装人之前,司机已经举着他的铁棍几乎扑到了我身上。

“停下!”我尖叫着,抓住自己的枪,“我是俄罗斯空军少校彼得·赫鲁莫夫!我有持枪权!不要靠近!”

司机扔了手里的铁棍,一屁股坐在了土坡上,双手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嘴里埋天怨地。我勉强听到些片段,什么种番茄的中国承包商,没有这些番茄就活不下去的哈巴罗夫斯克居民,还有那辆不幸的“伊卡鲁斯”,他供它吃供它喝,现在它成了一团废铁。但我没有力气同情他。番茄!八十箱!就是八十万箱又如何!

“你干吗拿大巴运番茄啊?”

“还能拿什么运?我又没有“卡玛斯”[6]!”

“放宽心,会有人赔偿你的!”

司机不再抱怨,稍稍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问:

“真的?”

“会赔偿的!”我走近大巴,向他承诺。我看了一眼整个灾难现场,弯下腰,从草地上刮起一点深红色的泥往嘴边送,像个初级吸血鬼。

千真万确,是番茄……

“他们就是因为你清空的马路?”司机在我背后问。我没有转身,点了点头。

“该死……我还以为又有油罐车炸了……”司机哼唧道,“总是这样,就跟你们的燃料箱炸了一样,整个地区都会被封锁……”

“怎么,经常炸吗?”我来了兴趣。

“一年一两次吧……”

是,能理解。火箭推进器使用的燃料毒性很大。发射塔又多,油罐车又老旧,受过培训的工作人员总是不够……我叹了口气:

“要不是你的大破车,我就完蛋了……”

司机瞟了一眼马路,挠了挠脸。

“的确,你追得可够远的……二十来公里?”

“降落时速有三百五十公里。”

司机弹了一下舌头,语气马上变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个外太空来的宇航员,基本上算是他的伙伴了。

“嗐,我在这儿都不会冒险超过一百公里……我的小发动机完全是个废物。当然,你们的……”他停下来看了一眼穿梭机,吐了口唾沫,嘟哝道,“我脑袋差点儿贴上去了……你叫什么名字,宇航员?”

“我说了,我叫彼得!”

“别佳[7]……我是科利亚。”

我机械地握了握朝我伸过来的手。我俩现在的样子可以拍下来放到宣传画上——活脱脱的军民一家。只是需要修掉狠狠用机头刺穿大客车的穿梭机,免得让人产生奇怪的联想。

“你打哪儿飞回来的?”司机好奇地问。

“从天狼星-A-八号星球。希克西星。”

“我知道!”科利亚一下来了精神,“我见过天狼星!我小儿子给我看的,他去过天文学小组,自己带了个望远镜,很小的一个……他也想当宇航员。”

他走到穿梭机旁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外壳,又立马骂骂咧咧地缩回了手。当然,陶瓷外壳还没有冷却,一百二十度肯定是有的。

“好烫,他妈的!”科利亚喊道,“把我所有的番茄都烤熟了!帮个忙,把货都卸出来!”

我责备地看着司机。科利亚摆了一下手。

“啊……好吧。现在还能怎么办呢……欸,它不会有辐射吧?”

“飞船?不会,别怕。辐射量只比宇宙背景辐射高一点儿。不危险。”

司机点点头,“对,我们有什么好怕的?都经历过这种事了……别佳,你瞧瞧,你这是死里逃生了吧?”

“嗯哼。”

“这……值得庆祝一下吧?”

我有点慌张,不知如何回答。司机把我的沉默当作同意,跑进驾驶室,一分钟后拿着一瓶没开封的伏特加、一个杯子和一块卷在《文学报》里的猪油回来了。

“只要你一会儿等交管局的人来的时候,证明我刚才是清醒的就行!”科利亚在草地上摊开报纸,请求我,“现在这只是……为了减压……”

我有些怀疑,科利亚刚才到底是否清醒,以及为什么他要这么急着去拿酒瓶。但我保持了沉默。说到底,他的大巴救了我的命。

我们坐下来,科利亚把杯子塞给我,倒满酒,这时候头顶才传来直升机的轰隆声。

“我的人来了。”我坐直身子告诉他。

“你赶紧的,赶紧喝啊!”科利亚忙乱起来,“喏……要我给你拿个番茄来吗?”

他起身冲向大巴,开始在车轮下翻找,试图从压得稀烂的番茄泥里挑一个完整的出来。此时,在公路上低空飞行的直升机进入了我的视野。不管有多奇怪,反正来的不是救援队——敞开的门里伸出一截摄像机镜头。腰上系着绳子的摄影师贪婪地记录着道路交通事故的画面。

“这是我们哈巴罗夫斯克电视台的人……”科利亚递给我一个番茄,“呐,吃吧!”

我机械地吞下伏特加,啃了一口番茄。中国人种的蔬菜十分好吃,但伏特加就跟煤油一样辣喉咙。

科利亚马上放松下来,满意地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俩现在可不能跟交管局的人认怂了!”他的语气充满信心,“就算你们的人飞来,我们俩也是一块儿被抓!我压力太大,现在要休息了。”

原来如此。

“你也别太担心,让交管局见鬼去吧,联邦安全局会弄明白的!”我安慰他说。

直升机仍然在道路上空盘旋着,没有任何想降下来提供救援的迹象。我们又喝了点儿酒,才等到救援队来——两架迷彩陆军“卡-72”轻型直升机,漆着橙白相间的条纹。记者们赶紧闪开了,好像害怕军用直升机里会发射导弹一样。军用直升机开始平稳地打转,放下一批地面救援员,其中几位向我们跑来,有一些医生,两个机械师和达尼洛夫上校本人。我站起身,朝医生们摆摆手,开始汇报:

“报告!紧急迫降成功。无人伤亡,货物完好。飞船状态尚可。”

达尼洛夫一言不发地把我扒拉到怀里。他是个非常健壮结实的西伯利亚男人,比我高一头。

“哦,彼得,哦说什么傻话……”他嘟嘟囔囔地说,“臭小子,降落了就好!降落!降落了!”

“这不……大巴成功掉头了……”

达尼洛夫瞥了一眼“伊卡鲁斯”,皱起眉头重复了我的问题:

“有多少?”

“车里都是番茄,上校同志。无人伤亡。”

“呵,别佳……”达尼洛夫怀疑地盯着那摊溅满窗户的番茄泥,“要给你加肩章了……”

他跟先前一样抱了抱我的肩膀,跟害羞的司机握了一下手。很明显,跟我的飞行服比起来,军装的震撼更大。

“感谢您。”

“没什么……”司机摆摆手,“我看见他飞过来!就要撞上小山了!但我觉着,无所谓,番茄无所谓,人更重要!就赶去接着……嗯……呵呵……”

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这个科利亚!

“我会亲自下令给您颁发奖章,”达尼洛夫保证说,“并且会赔偿损失。”

司机来了精神,达尼洛夫耐心地朝等在一旁的医生们点点头,“没你们的活儿了!听到了吗?用不着你们了!”

医生们看起来也没有为此失望。上校从地上抓起酒瓶,喝了一口,皱起眉头开始下达命令。五分钟后,军用直升机上又下来了三个士兵,在一旁铺开野战电台。

“收拾东西。”达尼洛夫挥挥手,“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你也没什么好垂头丧气的。我们回家。”

我看了一眼穿梭机,点点头。说实在的,我又有什么“东西”呢?一两件纪念品,换洗衣服……

“计数器”!

我心口上像挨了一拳。

仿佛一片遮挡意识的迷雾突然飞走了。

“计数器”呢?

在我们扎进大巴的时候,在我跑向舱门的时候,外星小蜥蜴还在解身上的钢绳。

它在哪儿?

“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8]……”我小声嘟囔。达尼洛夫皱起眉头。“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那里……”

达尼洛夫抓起我的手,沉默地拖着我走向穿梭机。已经有一位机械师站在敞开的舱口下,但还没人进去。

“为什么没放舷梯?”他在舱口边缘试探了一下。

“一时着急……”我自知有错,小声回答着。

“着急……别佳,你该知道欲速则不达……搭把手!”

在机械师好奇的注视下,我帮着达尼洛夫爬上了飞船。他用手撑起身子,消失在舱口中。过了一会儿,一架梯子慢慢伸出来。

“来吧……”梯子递到了我面前。

达尼洛夫一步也没有离开舱门。等我爬上去,他打开了货舱,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堆可尔特里松。

“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我该跟您说的……”我开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坦白。

“没什么该说的,”达尼洛夫头也没回,“彼得,所有飞行员至少都干过一次走私。我懂的。拿上自己的东西,我们走。”

但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快点儿!”达尼洛夫大声喊道,“我查看一下货物。你收拾东西。”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驾驶舱,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闪着微光的操作台、歪倒的圆柱形跳跃引擎、驾驶舱玻璃上番茄的痕迹……敞开的小柜子里掉出一包干净内衣。

以防万一,我还是查看了柜子的每一格,还看了眼冰箱。

哪儿也找不着“计数器”,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是的,当然,我撞进大巴的时候的确是吓狠了,司机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但为什么我这么轻易地忘记了?彻底忘了“计数器”?

我回想起看见它的最后一刻。它尖尖的爪子迅速碰了我一下……正是那只爪子!可以轻易消除电脑记忆的爪子。

人类不是机器。但对“计数器”来说,这种差异存在吗?即使只是暂时的,它也让我忘记了它的存在!然后,在我和司机悠闲地喝着伏特加、啃着中国番茄的时候,它溜走了!

当然,我明白应该怎么做。应该对达尼洛夫坦白一切,让他封锁整个地区进行搜捕……派出士兵、警犬、直升机,动员当地居民,找到长着鳞片的卡列尔!

不,我知道自己这人有点儿天真,但还没傻到这种程度……

谁会相信我?穿梭机里已经没有任何外星生物的痕迹。说不定我会被检查出脑震**和神经紧张。而他们会走个形式,实地调查一下,然后一无所获。“计数器”的确计划好了一切!现在它可能正把自己埋进土里,或者用什么匪夷所思的变形术变成野猪、树或石头……说不定,它现在正沿着公路以三百公里的时速飞奔。我们对于外星人了解些什么呢?更别说是“计数器”这样少见的种族了。

而我将被送去医院,暂时停飞。保险起见,我可能得退居二线,去学校里当个军训员,或者去工厂当工程师……或者司机。我会和科利亚一样,载着芬兰酸奶或者波兰肉罐头,跟新朋友讲关于遥远世界的故事……

“收拾好了吗,别佳?”达尼洛夫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膀。我哆嗦了一下。

“好,好了……基本上。”

在他温和的目光下,我抓起夹克和一包纪念品——完全合法,不是走私的——然后习惯性地走向操作台,关闭了整个飞船系统。现在飞船会被送去紧急维修。

“这小飞船再不能上天了……”达尼洛夫语气冷淡。

我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小小的驾驶舱。不管怎么说,我在这驾驶舱里飞了二十次,早已经习惯了。

“别难过。你在这台‘土老帽’上也飞够了。我会帮你的……如果你愿意,来我的‘占星师号’当副驾吧。”

我惊呆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达尼洛夫邀请我去他的机组!去飞最有趣、最有赚头的航线!

“走吧……”上校轻轻把我推向舱门,“直升机等着呢。”

还忘了点儿什么……

“马上……”我扯断操作台上挂着皮草老鼠的绳子,把这小玩具塞进口袋,不好意思地看向达尼洛夫。

但他没打算笑。

我们起飞的时候,马路上已经开来三辆满载士兵的大篷货车,还有两辆小汽车和一辆装甲车。达尼洛夫用赞许的眼神扫过他们。

“你怎么打算的,飞行员?”为了盖过螺旋桨的轰鸣声,他扯着嗓门大喊,“我们开个新闻发布会?”

我摇摇头。这些还不够吗?还要对全世界撒谎!

“做得对,”上校决定了,“让他们等到明天吧……”

我早有耳闻,达尼洛夫不仅是全禄航空最好的飞行员、俄罗斯太空舰队的骄傲,我听说他还是安全局的员工,持有一大笔公司股份。也许这是真的。他做起决定来如此轻松。

我乖乖地喝了一口白兰地。

“那司机喝醉了吗?”达尼洛夫认真地问起来。我呛了一口,耸耸肩。

“好吧,我们不会怪罪他的!不管怎么说,他救了你!”上校摆摆手,“我会赔他大巴的,小事儿!”

直升机沿着道路飞了一段,随后转向,径直往自由发射场飞去。我盯着飞行员剃成板寸的后脑勺沉思,想让自己高兴起来。

返航、奇迹般地获救、升军衔、加入达尼洛夫的机组……报纸和电视台争相报道,还能从总统手里接过什么奖章……爷爷该多高兴啊!

我双手抱住脑袋,看着逐渐接近的发射场建筑。我们身下排列着一行行仓库、交错的铁轨和几座脏兮兮的黑色池塘。一小时前我从自由发射场上空飞过时,还坚信马上就要牺牲了。现在我回来了,内心却没有喜悦……

“彼得,你一切正常吧?”达尼洛夫靠近问,“头不疼吧?眼睛没发黑吧?”

不管怎么说,他真是个好人。尽管他在安全局工作……

“一切正常,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

达尼洛夫点点头,又把酒壶递给我。

“最后一口,喝掉吧。医生还是会给你做检查的,彼得,这个是没办法的……看,他们来了……”

直升机开始下降。地面上已经停着两辆白色大篷卡车。

“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个好房间……”达尼洛夫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起来。

“亚历山大·奥列格维奇,不需要。我想回家。”我请求道。

达尼洛夫沉默了,好奇地打量着我,点了点头。

“好吧。我理解,飞行员。现在去做体检,接着吃午饭。然后我们送你去哈巴罗夫斯克。你还能赶上傍晚去莫斯科的航班。”

[1].俄罗斯汽车品牌。

[2].俄罗斯空军的一种单座双发多功能全天候超音速喷气式战斗机。

[3].亚历山大·达尼洛夫的昵称。

[4].匈牙利客车品牌。

[5].歌词来自苏联歌曲《辽阔的天空》,基于一场真实空难。1966年,两位苏军飞行员在飞行中遇到引擎故障,为了避开城市和人群,坚持把飞机开进了城郊的湖中,英勇牺牲。

[6].俄罗斯重型货车品牌。

[7].彼得的昵称。

[8].对达尼洛夫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