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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中最困难的不是飞行,而是定向。即使在近地轨道上,这也是个至关重要的程序,更不用说在星际空间了。

我的小飞船使用六颗星球定向。首先,我粗略地将传感器对准了天狼星。机器仔细将这颗恒星的光谱与参考光谱进行对照,确认了我的观点,的确是天狼星。然后,经过定向引擎的几次震动,我对准了南鱼座α,随后电脑将自动运转。六个定向标志物、几百万次计算、几十亿次操作,才能算出“螺旋桨”通向太阳系的超空间跳跃路径,再进一步得出通向地球的路线。

如果我的穿梭机从火星附近跳跃出来,那我还有可能得救。但如果是在冥王星附近,那就需要再尝试一次……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有时候燃料或氧气会在穿梭机接近地球前就消耗殆尽;还有些时候,连续的跳跃行为会让飞行员陷入超空间幻觉,开始没完没了、漫无目的的空间穿梭,为了跳跃而跳跃,直到燃料耗尽……

我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看着那只外星小蜥蜴。这只“计数器”坐在穿梭机的汽缸上面,外形看上去有点儿可怕,像一个活过来的小石像鬼。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我问道。

它可能运算了一下,但速度很快,似乎一瞬间就给出了答案:

“叫我卡列尔吧。”

“这是个人类的名字。”

“是的。这是第一个……”小蜥蜴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空气,好说完后半句话:

“……与我们取得联系的……你们种族代表的名字。”

“所以,你觉得这就是借用他名字的充分依据?”

“是的。这样做不对吗?”

“随便你吧。” 我耸了耸肩膀。

这只名叫卡列尔的温血单孔目蜥蜴用清澈的蓝眼睛看着我,目光充满期待。

“我是彼得。”

“这个名字和你的宗教信仰有关系吗?”

“什么?不不,这只是个名字。”

“好的。”

穿梭机再次摇晃起来,开始转向。它的动作缓慢而笨拙——不管怎么说,定位系统都是半个世纪前开发的了。当然,它不断被完善、被优化,但不管你多努力,“日古利”[1]都没法变成“奔驰”。

“需要帮忙吗?”外星人用几乎难以察觉的疑问语调问道。

“帮什么忙?”

“计算航线。”

“谢谢,我们自己能搞定。”

“我想帮点儿忙。”

可真高兴,多了一位副驾驶……

“我不需要你。”见鬼,它怎么就爬进了我的飞船?

这只“计数器”耷拉着三角形的脑袋,似乎感到尴尬。

“彼得,我携带着重要的信息。”

“给谁的?”

“给人类的。”

我点点头。真有料。

“来自谁?”

“来自我们‘计数器’。”

“别把我当傻瓜,好吗?我们可清楚你们的事儿!”

“什么?”蜥蜴嘶嘶地说。

“你们在银河委员会中没有决定性投票权。你们的星球只是一片处于集体监管下的领地,被希克西和达恩罗控制着。你们能为人类做什么?”

“给予人类力量和权力。”

蜥蜴的声线没有起伏,枯燥无味。显然,它不擅长传达情感。

“你在撒谎,‘计数器’。”

“是卡列尔。”

“好吧。你在撒谎,卡列尔。人类不需要帮助。”

“你们的星球在银河委员会中只有观察员资格。你们正处于希克西和达恩罗的协商监管下。激进种族认为,这种做法比把地球变成被保护国要简单些,而且比起消灭地球,这样也更有利可图。你们有建立殖民地的权力,但必须在所有拥有决定投票权的种族弃权之后。过去二十年中,没有一个由人类开发的星球被移交给地球管理。”

“我们暂时还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暂时而已。你们永远不会获得在整个星系移民的权利。你们的星球永远都是保留地。你们会一直负责运送紧急物资,直到找到超空间跳跃之外的选择。”

电脑哔哔响了一下,一个柔和的女性声音响起:

“超空间跳跃计算完毕。等待指示。”

在“计数器”的注视下,我把手伸向操作台,在键盘上输入了密码。操作台上的一块面板下露出一个带有三个按键的小窗口。窗口笼罩在红色灯光中。

“这是什么?”外星人问道。

“这是死亡操纵器,卡列尔。”

我的手指小心地划过那些按键。要按下去并不容易,按键的弹簧很紧,所有学员在训练时都确认过这一点。

“我们宣誓的时候,卡列尔,有这么一句话……”我斜眼盯着它,试图捕捉住它的任何一点儿异动,“人类利益至高无上。我将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它,使它远离任何威胁。”

“挺合理的誓言。”小蜥蜴表示。

“我可以让飞船进入连续超空间跳跃,烧毁超空间引擎,或者炸掉燃料桶。不管哪种操作,我们都必死无疑。”

“为什么要这么做,彼得?”

“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你们可以承受超空间跳跃。”

我倒也不是在骗它。老实说,我只是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按下其中一个键。但“计数器”绝对把我的话当真了。

“没这个必要,彼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绝对没有。”

“说说理由。”我松开超空间跳跃序列按键上的手指。

“其他种族还不知道‘计数器’可以承受超空间跳跃。”

“它们可能会知道。”

“这不会对它们有任何帮助,彼得。我们承受跳跃的方式只对自己有效。这方法是因人而异的。”

“什么意思?”

“到了地球我再回答你。”

“你想给人类带去什么信息?”

“到了地球我再回答你。”

“为什么?”

“我们对你所知甚少,彼得。我们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你。我们携带的信息非常要紧,如果被强大种族知道了,损失将非常巨大。”

我没能马上领会它的暗示。

“怎么,你是想说,我可能出卖地球,把你的话告诉其他种族?”

“对。”

其实,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要知道“探索者号”上还有艾芙琳·拉克什呢,那位黑皮肤女飞行员被称为“女权主义的诅咒”和“非裔美籍的耻辱”,NASA那帮家伙为了“政治正确”硬把这位年轻可爱的女士塞进机组,结果她没有经受任何严刑拷打就对希克西把一切都招了。什么是超空间跳跃、怎么操纵穿梭机、地球在哪里……全招了。当然,没有她帮忙,外星人也能知道这些。但事实就是事实。

我看过她在地球接受审讯的录像带。她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因此她的律师找了个无法验证的论点, 以希克西对她施加的“心理影响”作为理由对她进行辩护,最后艾芙琳只是被太空计划除名了。她不得不隐姓埋名,移居加拿大某地……半年后她在那儿自杀了。也许她真的自己迈出了阳台,也许是有人“帮”了她一把,谁知道呢?

“那你能信任谁呢?全禄航空总经理?联合国大会?俄罗斯总统?”

“安德烈·赫鲁莫夫。”

我沉默良久。“计数器”一击秒杀,把我震得说不出话。

“你知道,他是谁吗?”

“心理学家。地球与银河委员会首次接触式谈判参与者。《厄运宣言》起草者。”

“还有呢?”

“你的父系祖先。”

“我的爷爷。”

“爷爷。”“计数器”表示同意。

“卡列尔,我爷爷如果能追上你,会把你杀了的。”

“我移动得很慢。”

“他也跑不快,七十多岁了。但他会拼尽全力。你是因为想跟我爷爷见面,才钻进我的穿梭机的?”

“这是原因之一。”卡列尔承认了。

“卡列尔,我以前从不觉得你们种族有这么疯狂。你们居然向人类寻求帮助和合作,人类憎恨所有外星人,是彻头彻尾的沙文主义者……”

“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沙文主义者呢?”

我看了一眼外星小蜥蜴的眼睛。它缓缓咧开嘴,拗出一个微笑的形状。没想到,活电脑也有幽默感。

“我不喜欢,”我承认道,“妈的。我就因为爷爷成了个倒霉蛋?先是差点儿没通过课程考试,后来找工作没人要,现在又摊上这烂事?”

“你能怎么办呢?这是所有无法选择自己双亲的种族的共同问题。”“计数器”说。

我合上了死亡操纵器的盖子。“计数器”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导航运算差点儿白费了。我拿死亡操纵器当作威胁,跟“计数器”周旋了太久。决策时间每分每秒都在流逝,星球都在自己的轨道上不停转动,成功进行超空间跳跃的机会稍纵即逝。

“做好准备。”我对“计数器”说。它立刻明白了,缩成一团,爪子在金属表面上打着滑,紧紧抓住超空间引擎外壳。小蜥蜴翻了一下白眼。

它究竟是怎么承受住超空间跳跃的?

离导航运算的自动出发时间还有四秒,我就按下了超空间跳跃按钮。宇宙的内侧空间翻卷出来。

噢……噢……噢!

再久一点,久一点,久一点……

就让这一刻永不结束;让“计数器”在恐惧中抽搐;让地球徒劳地追寻平等;让那些强大种族玩它们的成人游戏去吧……呸!只要能让这一刻持续下去,持续到永远……

我睁开眼。

“计数器”在一片黑暗中哀鸣。

回到现实真是让人无比沮丧。

照明棒在我手中闪烁。我看见自己的唾液被拉成一条细线飘浮在空中,又慢慢卷成一个球。我用袖子甩掉口水,四下搜寻着小蜥蜴。

行动无比艰难……

“计数器”飘浮在正面舷窗旁,挨着玩具老鼠。这次超空间跳跃大概让它更吃不消——覆满鳞片的身体不停地轻轻抽搐着。

“‘计数器’!”我喊道,“卡列尔!”

小蜥蜴慢慢从肚子上抬起脑袋,气若游丝地说:

“请原谅……”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突然发问,“你是怎么承受住超空间跳跃的?”

“我……”它停顿了一下,“稍后再解释……”

我伸出手,抓住它的前爪拖到死亡操纵器跟前。“计数器”赶紧爬上自己的架子。

它愿意解释一切,但都要稍后再说。也许,到时候就太晚了。地球上的人是会赞同我的行为,还是会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誓言和死亡操纵器?我不知道。首先得想办法回去。

我扔下安全带,滑到左舷窗前。那里没什么可看的,只有星星。窗外仿佛是一幅平凡无奇的等比例星座图。

“我们到了?”“计数器”好奇地问。

“到了,但不知道到了哪个地儿。”我离开舷窗,穿过驾驶舱,朝另一扇舷窗看了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吧,还得忍耐一会儿。穿梭机缓缓地在轨道上旋转,总会看到些东西的。

电脑哔哔响起来。设备重启了。

“必须置入信息载体?”“计数器”问。我瞅了它一眼,它已经坐进了椅子,爪子往右扶手下伸去。预谋挺周详,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它都知道。

“你会操作吗?”

“应该会。”

“计数器”在锁上忙活了半分钟,爪子上三根细长的指头相当灵活,但没有大拇指,很难开锁。终于,它两个爪子并用打开了插销,拿出一张光盘。

“动作快点儿……卡列尔。”我嘟囔了一句。“计数器”的词汇量非同凡响,它听懂了。

我盯着太空中冰冷的亮光看了两分钟。外星小蜥蜴在操作台边忙活,每次按不动那些为人类设计的按钮时,它就小声地嘶嘶叫唤。

“我可以直接接入系统吗?”和磁盘进行了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搏斗后,“计数器”问。我没有回答它,因为旋转的穿梭机向我展现出了一幅无比美丽的图景。

“卡列尔!”我小声喊它。外星小蜥蜴慢慢游向我。

“你看。”

土星看起来和儿童读物上的照片一样。土星环微微向我们倾斜,阳光将它描绘得如同浮雕,无比美丽。在显得扁平无奇的黄褐色球体背景下,土星环看起来要有实感、厚实得多……如同一条蜿蜒在太空的石河。

“美吗?”我问,同时自己都对这个问题感到惊奇。对其他种族来说,美的概念又是什么?

“美。”“计数器”的呼吸沉重而急促,“这……很像家。”

“跟你的星球很像?”

“对……”

棒极了。手册中完全没有关于“计数器”故乡的档案。现在可以勇敢地写下一笔了:有星环围绕……

“这是土星?”“计数器”问,“超空间跳跃成功了?”

“是土星,但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外星小蜥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卡列尔,我的飞船使用的是**燃料发动机。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糟透了。”“计数器”无情地说。

“嗯。要想回到地球,穿梭机必须落在地球周围五十万公里以内,还得在黄道面上,而且与地球相对速度不能超过每秒四十公里。”

“糟透了……”“计数器”又重复了一遍,“经常有人类在超空间跳跃中牺牲吗?”

我没有回答它,只顾着欣赏从视野中缓缓滑走的土星。舷窗边缘处闪过一道刺目的光芒。那是太阳与我们匆匆对视了一眼。

“你们需要帮助,人类。”“计数器”说,“你们非常需要帮助……”

“我们要再跳跃一次。”

“计数器”抖了一下。

“这里没有人类居民点?”

“在土星上?开什么玩笑。我们准备在伊阿……在木星的某个卫星上建一个科学站。可能过两年能建成吧。”

“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计数器”从舷窗旁回过头。

我不打算提醒它,穿梭机里剩余的氧气连一周都撑不到。我帮小蜥蜴挪回操作台,顺便放入下一张磁盘。

“你干活儿吧。我有别的事。”

我留下外星小蜥蜴,来到放卫生用品的小柜子前,背对着“计数器”拿出一根卷起来的软管,解开裤带。

“需要排出废料?”

老天啊……

当然,我没打算回答。我打开抽气阀,努力忽略外星小蜥蜴刺在我背上的好奇目光。我讨厌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问题。但在没有人造重力场的时候,又能怎么办呢?

“别再评论我的生理需求了,好吗?”

“抱歉,”“计数器”温顺地说,“我是研究异源生物学的,这是个很有趣的视角……”

“你最好把心思放在接下来的两次超空间跳跃上。”

“彼得,如果你允许我跟电脑协同工作……”

“就能怎样?”

“我就能把飞船尽可能精确地开往地球。”

这可是闻所未闻。这想法过于疯狂,以至于公司章程里都没有相关条目对此明令禁止。也许,反过来想,可以勉强靠上章程中的一条,即允许在导航运算中寻求外星人的帮助。

把那些官大人放在我的处境里看看……

“好吧,”我感到自己正跨过一条看不见的门槛,“你打算怎么做?”

“非常简单。”外星小蜥蜴从椅子上滑下来,让出了飞行员座位,把自己倒挂在操作台上方,“我们经常跟电子机器一起工作。”

“但不是跟人类的机器……”

“二进制代码?”“计数器”的爪子划过操作台,慢慢地贴上覆盖着透明盖子的电脑接口。

“要打开盖子吗?”我问道。

“计数器”没有回答,与此同时,显示屏渐渐暗了下去。

这个时候打扰它是愚蠢的,我只是在旁边看着。外星小蜥蜴断开电脑电源,机器开始重启,还没来得及启动操作系统,又停下了。硬盘指示灯快速闪烁起来——信息流向了某处。很明显,是流入了那个三角形的脑袋。

有意思,这是怎么办到的?直接同电子机器进行交流?难道这就是“计数器”的正常交流手段?

而这种生物竟然又能感知情绪?我不知在哪里读到过,任何一种能以比特为单位接收信息的生物,情感上都是冷漠的。在我们的认知里,总是如此。信息接收时间的速度差异太大。

“非常有趣的程序决策……”外星小蜥蜴一边说,一边把爪子从操作台上移开。但电脑没有重启,显示屏仍然黯淡无光,就连硬盘指示灯都不亮了。

“什么决策?”

“导航系统。对于这么弱的机器来说,如此高的处理精度和速度非常强大。这是人类研发的?”

“对,当然。”

“你们的才能非同凡响。”“计数器”的语气宛若慈父。

“你打算计算超空间跳跃坐标来着。”

“我正在算。”

“同时还在跟我聊天?”

“这是两个不同的意识层面,彼得。外部意识和内部意识。一个层面上我正在处理大量信息;另一个层面上正在进行活跃的物质活动。”

“两个层面平行运作?”

“在必要的时候,比如现在。如果我在家里,在巢里,那就最好关闭外部层面;如果失去了信息渠道,那我就关闭内部层面。”

“哪个是你的主意识?”

“无意义的问题。”小蜥蜴斩钉截铁地说。

但我不肯罢休,“哪个意识形成得更早,卡列尔?内部还是外部?”

“你是异源生物学家?”

“不是,但我感兴趣。”

“内部。外部意识是我们刻意研究出来的。”“计数器”回答得很不情愿。

也难怪。它又给我透露了一点儿母星的信息,这是任何一个种族都会隐藏的秘密。我试图想象,一个怎样的世界才会出现类似的生命形式?一个不需要和敌人战斗,不需要抢夺食物、躲避风雨,不需要制造劳动工具的世界;一个生存取决于信息流处理速度和精度的世界。

难以想象。

大自然不会创造畸形的生命形式。每种生物在自己的生态圈里都是完美的。脆弱而庞大的希克西是炎热无风的天狼星草原之王。阿拉里的小老鼠们是南鱼座α上丘陵平原的产物,它们出生在迷宫般的幽深洞穴中,对它们来说,灵活和娇小是最重要的特质。

可什么样的星球才能从虚无中孕育出“计数器”?那是一个像木星一样被星环围绕的世界,在那里必须不断处理、交换信息,而且只以电子形式……

“我已计算完毕。”小蜥蜴说。它似乎在嘲讽地看着我,仿佛能看穿我在想什么。

“来检查一下吧。”

“计数器”发出轻轻的嘎吱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它在笑。

“彼得,我从你的电脑中取出了所有信息。我算出了最佳下降曲线和最合适的发射场。我考虑了万有引力和行星运动等因素,这都是你们人类完全不知道的。我还检查了飞船的剩余能源。”

它把爪子放在操作台上,硬盘指示灯闪烁起来。

“你从没设计过这么完美的航线。”

主显示屏抖了一下,导航表显示在屏幕上。电脑带着不合时宜的骄傲语气说:

“超空间跳跃计算完毕。等待指令。”

在“计数器”嘲笑的目光下,我选中了菜单里的“详情”。

“超空间跳跃地球-地球,”电脑报告,“容差率:千分之一。”

“合适吗?”“计数器”问。

当然合适!百分之一的误差就已经很好了,千分之一是极其罕见的成功,可以称得上精准跳跃。

“做好准备。”我钻进座椅,不由自主地希望“计数器”把事情搞砸。

当然,它没搞砸。

跳跃结束了,半小时后飞船才能重启。我吃了点东西,外星小蜥蜴果断拒绝了人类的食物。我想得没错,宇宙中没有两种代谢系统相同的生物。

第二次超空间跳跃把我们带向了地球。

我们已经进入了晨半球的真实空间,没必要打开常规照明。整个星球如同一盏巨型探照灯在飞船下转动,距离非常非常近,我甚至有点害怕。在电脑重启之前,地球的引力可能会把我们拉上非预设轨道。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穿梭机结束超空间跳跃,进入了正常稳定的轨道。我看了看“计数器”,它正嘶嘶地抽搐着从跳跃引擎上爬下来,我甚至想问问,这跟它的计划一样吗?但没开口。

当然一样。

“你对我的计算满意吗,彼得?”外星小蜥蜴问道。

“完美的超空间跳跃。”我承认,“我……从没算出过这么成功的轨迹。”

“计数器”弹了下舌头。

“这并不简单,彼得。这样的计算我训练了很久。我们能预测到一切意外情况……甚至包括我不得不亲自驾驶飞船的可能性。”

“你们已经为此准备了这么久?”我随口一问。

“按人类时间算,三年。”

我沉默了。“计数器”文明为了这次潜入行动,花费数年时间筹备。它们是在玩真的……

“彼得,你得明白,我们只想为大家好,为了我们双方的文明。在掩护我潜入你飞船的过程中,四位‘计数器’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这不是个小数目!我们不是个数量众多的种族!”

它已经适应了失重环境,灵活地从跳跃引擎跳到地板上,用小爪子抓着柔软的皮面,舒服地屈腿坐下,又伸着脑袋对我重复了一遍:

“我们只想为大家好,彼得!”

“对希克西来说,集体安乐死是好事。对科德-德尔多种族来说,同类相食也是好事。你们怎么能为我们做决定?”

“我们研究了你们的历史!你们的社会、梦想、宗教、理想。我们剔除了极端个例,只保留主要因素。我们给出的建议你们根本无法拒绝!”

我朝它摆了摆手。得了,随它去吧。反正最终做决定的也不是我。着陆后半小时,就该那些总统、外星种族学家和太空安全部队的将军头疼了……

我打开主传输机,发出了呼叫信号。大约十秒后,一位说俄语的接线员首先回应了我,他带着些微英语口音。看来,他们已经读取了我的呼叫码,弄清了要跟谁打交道。

“这里是轨道指挥处,我们看见您了。”

“全禄航空,36-18号飞船。从天狼座希克西星返程。”

一阵沉默。

“轨迹很好。飞得怎么样?”

“棒极了。”我耐心地等待着。穿梭机已经被雷达捕捉到了,也许不止是雷达。谁知道那些关于太空军的传言是真是假呢?想来好笑,他们拥有可以抵抗外星飞船的几十个卫星和两个轨道空间站。但人们还是给太空军毫无怨言地交税。据说,就连什么税都不想交的俄罗斯商人都给他们匿名捐款。

我们总是惧怕天空。这是根植于人类血液中的本能,是对地球处于无尽虚空的恐惧。只要知道头顶上这片无尽的天空中有几个带X光射线的小铁粒,人们甚至愿意吃最糟的食物,住最烂的医院……

“全禄航空,一切正常。我们把你转交给俄方。”

“再见,太空军。”

值班的军官没来得及回答,或者觉得没必要。代替他出现的是另一个声音:

“全禄航空,欢迎返航!这里是运输管理中心。”

“你好,地球。”我看着头顶上淡蓝色的平原说。我们飞到了非洲上空。信号传播要么是依靠某艘俄罗斯飞船,要么是靠美国中继站。现在我们合作得很密切……也没别的办法。

“你飞得很棒。”看不见的接线员称赞道,“那么,这样吧,我叫马克西姆,我会指引你飞到航天发射场。你将在自由发射场降落。”

“不能在拜科努尔降落吗?”我侧头看了眼导航屏,我的飞行轨迹覆盖着屏幕上转动的地球仪。按照轨迹好像是可以的……

“拜科努尔被占着呢。两个跑道都没空。如果你费点儿工夫,我们倒是可以把你领到萨拉托夫备用发射场,但意义何在?”

“好吧,地球。”争论没有意义。如非必要,我们尽量不在中国境内降落,总归是给人家的国库交多余的税。而萨拉托夫附近的后备降落跑道——将来的尤里·加加林发射场还未建成。我一次也没在那里降落过,但听同事们讲过几句。

“你有二十五分钟时间,可以歇口气儿。你快驶出通信区域了,等到了阿拉斯加上空的轨道远地点,我们会重新和你联系进行制动。”

“我的飞船一切正常?”我突然关心起来。飞船上的遥感装置已经开始自动传导,我的小飞船在超空间跳跃后状况如何,领航员比我看得清楚多了。

“都很好。”马克西姆安抚我说,“歇会儿吧。距离通话结束还有三十秒。”

“我是带着小礼物飞回来的……”我看了“计数器”一眼,嘟囔了一句。

领航员低声笑起来,“唔,希望你不是空车回来。公司不断给我们提需求,他们显然有合同……”

声音猛然中断了,仿佛刀切一样。自动继电器会把减弱的信号尽量延长,然后直接中止通讯。只要愿意,我也可以和太空军联系。他们的基站可以覆盖全球,但有什么必要呢……

“我指的可不是寻常礼物。”我对着无人回应的话筒说完,又看了一眼“计数器”,“准备好面对**吧,卡列尔。风暴很快就要来了……”

“没必要,”外星小蜥蜴飞快地说,“没这个必要!我的使命不能靠跟官方人员交流完成!”

“是吗?”我笑起来,摇了摇头,“那你打算靠什么,‘计数器’?”

“是卡列尔,不是‘计数器’!”外星小蜥蜴摇起脑袋,“‘计数器’这个词有侮辱性,彼得。”

“为什么?这个词不是我们发明的,其他种族也是这么叫你们的。”

“它们还管人类叫‘马车夫’呢。”外星小蜥蜴用短短的爪子指着我说,“彼得,用单一的功能指代别人,这是贴标签!对于弱小的种族来说,这是活命方式,也是诅咒。那些无法跳出自然属性框架的种族,永远都是奴仆!”

“对不起。”我的确有点难为情,“好吧……卡列尔。按你说的来。但我还是得把你的事情通知地球。”

外星小蜥蜴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们有十个半地球日的时间,”它终于告诉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种族必须完成朝圣。”

“什么?”

“朝圣。 朝觐。 献祭。 牺牲。这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很难准确翻译。”

它语速飞快,好像很紧张,“彼得,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必须和安德烈·赫鲁莫夫见面。你可以参与会谈。你会明白的。官方渠道太慢了!”

“这是当然!但我打哪儿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说不定你是被派来刺杀爷爷的呢!”

“不!我们从不杀戮!从不!”“计数器”甚至因为我的猜测颤抖起来,“彼得,你让我操纵了飞船,结果一切顺利。请再次相信我!”

“这完全不可能。”

“为什么?”

“比如,有黑匣子。飞船上所有的谈话都被录音了。他们一听录音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飞回来的。”

“我会修改录音。”“计数器”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想跟它解释,这是不可能的。黑匣子是一个磁带录音机,藏在密封容器里,完全无法从外部操作……但没说出口。

从外部?它的小爪子只要放在外壳上就能发动引擎。那么,把磁带往回倒,洗掉我们的对话,加上些无关紧要的响动和感叹词,拼凑出一个无聊飞行员的自言自语呢?

它大概真的可以。

“你能隐形吗?”我甚至不是在挖苦它,只是想起了各种检验和监控程序。X射线闸门,光热感应器,视网膜扫描仪,以及种种发射场用来迎接外星返航飞船的手段。

即使“计数器”个头跟小猫差不多,我也没法带它绕过检查关卡。

“隐形?不能。但我们可以搞定检查关卡。”

我摇摇头。

“彼得,我的种族为这个任务准备了三年。一定会没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相信它……

“卡列尔,不……”

“我不会带来麻烦的!”

“不。这是犯罪,你懂吗?即使你没撒谎,我也会被送上法庭。”

“胜利者不会受到审判,彼得。”“计数器”爪子一撑,离开超空间引擎,稳稳地划到我身边,蹲了下来。它拼命咧开嘴,反复哀求着:“相信……相信我。现在银河系的命运就在你手里了!”

我脑袋都快摇掉了。

“这只是说辞……”

“这是真相!彼得,如果你拒绝我,那么一个月后地球就会毁灭!会毁灭……我的星球也会!”

[1].苏联汽车品牌。